第八章 九十三 仔细想来,是我生在乡下,又经常寄宿在外的缘故,炒菜做饭,马马虎虎过得 去。来红砖房的朋友,相公小姐居多,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表演着干煸肉丝,麻婆 豆腐,蛋炒饭,辣鸡火锅之类的好手艺。时间一久,其间乐趣完全被油烟煤烟薰走, 无端觉得,自已又当爹又当妈,腻死人。 俄罗斯初初到红砖房时,她只会煮白菜炒土豆,对油盐酱醋,无知得很。潜意 识想把她调教成一个厨房天使,便耐心指教。好在她肯学肯问,不但做得干净利落, 还时时有创新。比如炒黄瓜,朋友们都说别致,从没听到有人说过缺盐少油。我多 少看出些高帽的影子,但也懒得说破。反而更加竭力的鼓吹,锅碗瓢盆怎样发展人 的思维,炒菜跟人生跟治国怎样相像。每当我夹着书回到红砖房,看见桌上摆得有 模有样,得意之情简直像做了一回二十一世纪的蒙哥马利。 就在我暗暗希望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做出宋嫂鱼,酒醉百鸡那些佳肴时,她 却激流勇退,洗手不干了。贤妻良母的光辉形像套不住她。好女儿志在厨房的古训 也唤不回她。我不得不亲自下厨。旧业重操,有的是被人戏弄的滋味。她退居二线, 帮我刮刮姜皮,拣拣折耳根。每次炒完菜,便哄小孩似的吻吻我的耳根。有天边剥 肉皮边忆苦给她听:小时候在农村,经常用凳子踮脚炒菜等种地的母亲——我以为 她会回心转意,继而走上正路,不料她拍拍我的肩说,现在不用凳子踮脚了,慢慢 炒。一番苦心,白白东流,几乎恼羞成怒。 而今,她在厨房里混的日子,连同她学做的莲子红豆汤,竟成了我温暖的回忆。 红砖房要再现昔日风彩,今生今世,已经不太可能了。 九十四 “不到北京,不晓得官小;不到深圳,不晓得钱少。”我敢说,不到红砖房, 不晓得女人巧。 除了钞票白天晚上看都一样可爱外,好多东西都要在夜色中看才美,尤其是女 人。 女人闭上眼睛爱别人,睁开眼睛爱自已。所以,女人在不幸的婚姻中最容易吃 亏。 一般情况下,女人只配共患难不配同享乐。 女人在婚姻门前大多只是羔羊。进屋后,摇身一变,要么成了狼外婆,要么成 为狐狸。 对于爱情而言,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都愿做门徒而不愿做大师。 女人最大的成就并非成了女强人,也不是立了牌坊。而是和研究佛学的男人离 婚后马上可以嫁给弄不清三加二等于五的男人做一名优秀的妻子。 女人的成功,不是有个忠厚的丈夫,至少也得有个狡猾的情人。 对爱情绝望了,可以用金钱打动她;对金钱冷淡了,可以用爱情安慰她。别担 心女人会对二者都灰心。 女人的一生不外乎是从这个男人身边走开,蹒跚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去的历程。 因为蹒跚不同,所以有淑女和荡妇。 自从俄罗斯走进红砖房,一年多来,我差不多快成为女人专家了。 九十五 临窗的书桌给小鱼儿搬走,红砖房更加破落不堪。 先是录音机让松松提去,再是穿衣镜皈依外语系诸后生。连窗子边的那盆文竹, 罗妈也老早抱到她的木桌子上。只一个礼拜,人去楼空的惨景就泻满红砖房。俄罗 斯一直有说有笑,我也没流露出大难临头的惶然。想来想去,拿不准这是教育的效 果还是阅历的增长。可是下午,在我往皮箱里塞《拉摩的侄子》、《世说新语》这 些读过三五遍的书时,俄罗斯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不容分说抢回去放在书架上。 “要收拾也等到礼拜天再收。”她披头散发,跺着脚叫。双手紧紧抓住我,很 有乱世相依的凄凉。 今天清理门户,商量好才动手的。她还大大方方说:“唉呀,迟也要走,晚也 要走。长疼不如短疼。下午领到文凭,走了算。”许是觉得太不儿女了,她又补充。 “短暂的分手为的是日后天长地久。这样想就不难过了。” 离别这东西,男有男的说法,女有女的说法,我没同她理会。 “礼拜天就礼拜天吧。”我拎皮箱回到墙角。故意漫不经心说:“这几张画, 随你挑。” 我们家墙壁,不算《最后的审判》,一共有六幅。除床头我仿画的《草地上的 午餐》,无伦是臀肥乳丰的《土尔其浴女》,还是温文庄重的《岩下圣母》,都深 得朋友们的喜欢。英子临摹的《罗西普的女儿被劫》,前天就归了安子。 “我才不要这些不伦不类的复制品。”俄罗斯摆出准画家气质。“我的房间, 清一色静物。” 她误会我的意思,颇让我失望。有心贬她几句,又念及时日不多,从此天各一 方,只得作罢。 “你不要,我也不要。由它们好了。往后我们孩子读大学,让他再来租红砖房。 赶明儿你给罗妈打招呼,这墙一千年一万年不准涂。” “宁愿做文盲也不准他租红砖房。”俄罗斯刚哼得这句,松松重重地叩门了。 这小子,早就巴不得我们劳燕纷飞,他好搬来租金多给了两个月的红砖房吃喝玩乐。 俄罗斯心肠好,我才懒得开门。 “你们还不走。干脆我先把画拿上寝室去,要不东一张西一张不见了。”一进 门他就说。 “我还没死!你们分遗产似的。”我大声责难。“好端端的一个家,你看给你 们弄成啥样子?” “算啦,你要不放心就先取去。”俄罗斯说得温温和和,黑发长长地垂着,像 一块幕布。 九十六 经不住俄罗斯神念鬼念,电影演到女学生终于稀哩糊涂地怀孕时,我也忍不住 低一句高一句说话了。 “看完这场,下部片子好看就看,不好看我们走。” 下午波儿来红砖房要我家的通讯地址。他告诉我们今晚学校演露天电影送毕业 生。没事的话去望,顺便增长点知识。 学校演电影,我看过两场。好莱坞的高贵,常常给大学生们挤压得只剩下一些 拥抱接吻的片断——我打定主意不去的,可到傍晚的时候,起风了,窗帘张扬得魂 不守舍。月儿老早坐在燕子坡山头,红光满面的,像去偷情的少妇。天边一片云也 没有,仿佛全世界都在等着她出丑。我们只好关门闭户上院部。 花天酒地的银幕下果然热闹非凡。黑压压的人群铺满整个足球场。连围墙的奇 险处也摆设着今生今世的男女。我们绕到银幕下津津有味地望。影片上,主人公想 非礼,少女的裙子已被撕破。 俄罗斯目瞪口呆。 人群中有人尖叫,全学校的女同胞联合起来,投身到反强奸的战斗。 四周响起稀稀啦啦的掌声和口哨声。 半分钟不到,四下又一团和气。只有银幕上的女孩埋着脸在啼哭。我忍住笑, 一本正经看电影。 时间一久,俄罗斯开始七不是八不是。一会儿哼腰酸,一会儿又喊眼睛胀。别 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也算不上。完完全全的小妇人。 “怪了。这么多少爷小姐,就你一人腰酸就你一人眼疼。”我沉着声说。忧时 子给俄罗斯测过字。人是好人,就是理智控制不住情绪。虽无大恙,终归不妙。所 以对俄罗斯的坏习惯,我是能反对就反对。 “蚊子叮我。”静不到半分钟,她又闹。 “反正你有的是肉。就算做一回慈善家有何不可?”我望着银幕上的秋天对她 说。“慈善”这个词,自从假日酒店回来后就一直怪哉哉贴在我脑门上。 “你燃只烟,放我脚边好了。”俄罗斯干脆偎在我怀里不看电影。 “有天我发迹,一定把凡是碰过你的蚊子通通充军西伯利亚。” 我们这样一唱一和,四周的学士们依稀表现出君子不屑与小人为伍的嘴脸。我 尚有良知,不敢再招人厌。拉起俄罗斯,离开了永远的露天电影,永远的蚊子,永 远的学士。 九十七 捆完俄罗斯的背包,又接着收拾我的。俄罗斯拍着枕头说,她爸爸打背包,跟 街上卖的豆腐干一样四四方方。每次她出门,都是爸爸动手。 “他在部队十三年。”我说:“背包打不好才怪。” 家父也为我打过背包。十年前,我从乡下进城读书,就是背着他打的背包记着 他的叮嘱,走出燕山开始漫长的求学路。只是我没留意背包像不像豆腐干。 天渐渐黑了。惨淡的灯照着一屋子的狼籍。生活了两年的红砖房,从头到脚渗 出前所未有的荒凉。没有红枕头,没有花拖鞋,没有萨克斯的咏叹。墙壁上,‘上 帝无言’四个字,绝望地站着,她根本没料到今天我会遗弃她。听任满肚坏水的松 松和她相处,从她绝望的凝视,我也看出对她的漠然——甚而是欺骗,差不多将她 吞噬。 “芳儿,还记得不,写‘上帝无言’那天,我醉洒,‘言’字多画了一横。” 坐在只剩下稻草的床沿上,我打破知青般的夜。“一转眼,第二个秋天又要来了。” “别尽说丧气话。回家放下背包我就来找你。”俄罗斯扮个鬼脸,“你坐好, 我先去小卖部还钱。我可不愿像苏格拉底,到死都还欠着人家的钱。” 散堆在门边的行李一脸仓惶。我看见一只小耗子蹲在洞门口擦眼睛,在我暗淡 的凝望里,它一扭身跑进去。对不起,小精灵,真的对不起,原谅我罢!回去告诉 爸爸妈妈,俄罗斯天生胆小,我真有我的苦衷。 听到脚步声,我扭头看窗外。 几天前纸灰游弋的小院,除了夜,什么也没有。 九十八 没想到,走的时候,会是仓皇! 门虚掩着。松松送我们到路口他就转去了。 眼望着他推开门。眼望着他坐上木床,眼望着他东翻西翻。我放下背包。 “歇会儿,手疼。”我对我们撒谎。 院子里,有棵站着开花的树,每年从三月到七月。 俄罗斯放下皮箱,甩甩头发。在我面前,像夜一样。 院子里,真的有棵站着开花的树。从三月到七月。 “噫,你看!桥。”我喘着气。学校的铁桥跨过南方的天空。 “昨天叫去你不。”俄罗斯碰我。“快走,安子喊。” “噫,你看,桥!” “见了见了!” 俄罗斯对司机说到火车站。安子燃着烟。 我看见往事从桥上趴下来摸着院中那棵开花的树。 只一眼,我就累了。像自己抽空自己的蚕。 我真傻。真的。你想,一个铺着青石板的小院,一棵站着开花的树…… 九十九 一群一浪的人影在我眼皮底荡来荡去。花裙子吗?为什么飘忽不定?长发吗? 为什么拴有许多咒语?额上渗出汗水——见鬼!我的手自己发抖,一如前年,那片 惨白惨白的月地。舞池里看不见现在,看不见未来。过去,化作一条美丽的花裙子, 在我面前飘扬飘扬…… 从西双版纳回来,俄罗斯一身花裙子坐在木棉树下笑咪咪地画红砖房。我因为 在西双版纳办杂志的愿望破灭,老大不愉快,见俄罗斯花枝招展,很是不高兴。 “对于女人,年岁是写在心上的,花哩胡哨,你当你十六岁?” “就喜欢,不服气?”她停笔,昂首挺胸,视死如归。 “看过通讯《女人为谁打扮》吗?” 那是篇小说,我知道。之所以睁眼瞎说,我有我用意。 “女人为女人打扮。” 后来听说阿丹和她一道去找人家换裙子,三个女人吵半天,没成。 舞曲完了。燕三回到我身边要烟抽。 “她至少也到了龙里,别干巴巴坐着。你搞得生离死别。” 点上烟,我一言不发,拿在手里把玩。好多人都为罗米欧哭过,但天底下只有 一个朱丽叶。 又一曲开始。红的绿的灯接二连三熄灭。小提琴越过厚厚的人群落到我面前, 蛇那般扭着身子。跟俄罗斯学拉的那把一模一样。 诺言、明天、叛离、开花的树……恍惚中,有人割开我的头骨。我从不相信注 定的,可现在动摇了。一颗心差不多窜到了嗓门口。 我跑到隔壁休息室的长窗边。 眼皮下的延安东路,车如流水。黑颜色的尼桑车亮着红颜色的尾灯。我想,它 定然会转过该死的红灯,掉头驶向东南方。车窗边那位穿花衣裳的乘客,定然会在 湘西的街道被俄罗斯看见。那么,我的凝望,也定然会被她看见了。如此,她定然 会一如从前那样摆弄着花裙子,对我嫣然一笑…… 是的,我一直等着想告诉她:俄罗斯,花裙子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