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的蝴蝶 作者:张小章 一 人是怎么来的?是不是真是那个叫上帝的老头儿造出来的?如果是真的,那 我觉得他才是无性生殖的鼻祖。但他不是什么好鸟,他是一个势利眼。怎么?你 不承认?那只能说明你就是那个让上帝垂青的孩子。而我不是,我是这个老头儿 玩累了以后甩出来的那个泥巴点。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多可爱的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长着一张可爱的脸,漾着 可爱的微笑,说着可爱的话。有许多人喜欢他们,拥戴他们,用同样温暖的眼神 和话语迎接他们。可是这种温暖从来没有眷顾过我。对这些我倒不在乎,反正我 从小就生活在一团冰冷的空气中。偶尔传递过来的温暖只会使我感到无比的厌恶 与憎恨。 打我记事起,每天晚上都会作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我被人追杀,一直追到 悬崖边,在我无处可躲的时候,我就变成一只蝴蝶,就是那种非常丑陋的枯叶蝶。 但是我怎么也飞不高,因为那只枯叶蝶的翅膀被折断了。梦的结局总会在我无声 的哭泣中戛然而止。 醒来时,我会瞪大双眼,盯着满屋子的黑暗。隔壁房间经常会传来母亲的呻 吟父亲的喘息,这种声音使我久久不能入眠。 二 我不爱说话,而且是那种非常地不爱说话。有一次,我连续10天没有发出一 个音节。在第11天的时候,一个有点谢顶的男同事用一种怪模怪样的眼神看着我, 嘴角还挂着讳莫如深的笑。我盯着他,暗想这个秃顶是谁?以前没在学校里见过, 新来的?他一定是听别人说起了关于我的什么事情吧?笑他妈的什么笑?于是, 我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滚。”也许是我阴郁的眼神吓到了他。他逃 跑了。 是的,很多人都说我脑子有病。他们都离我远远的,他们都把我看成怪物。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病。我只不过像一滴沸油,永远都不可以溶解在水中,而 且还会发出噼哩啪啦的爆炸声。 我是一所重点中学的教师。也许你会吐出舌头,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会说: 像你这种人也能当老师?是的,我是正了八经师范大学毕业的学生,毕业之后分 到了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然而站在讲坛上没多久,就有学生告到了教务处,说 我大约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不讲课只让学生自己读书,脸上从没有过一丝笑容。 我心里清楚,学生们的话说的很婉转,言外之意就是觉得这个老师的精神是不是 有什么问题?没几天,我就被调到了学校的图书馆,当了一名只需动动手动动脚 的图书管理员。 从此,我的话更少了。但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种安静的生活,我可以默默地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 说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我是男是女吧?那我就告诉你,我是女的。我是夏娃 的后代,是那种穿泳衣还要把上身包住的女人,是那种每个月都会有几天痛苦不 堪的日子的女人,是那种会在男人身下发出呻吟的女人。别笑,我对女人的认识 仅限于此。 当母亲的呻吟父亲的喘息越来越少的时候,我渐渐地长大了。有时候,我会 躲在被窝里把自己脱的精光,然后让冰冷的手指顺着脖颈一直滑到大腿。每当这 时,一种莫名的兴奋就会触电般地传遍全身。我甚至会臆想到一个男人躺在我身 边,用同样冰冷的手指抚摸我。我意识到,我需要嫁人了。 母亲开始愁眉苦脸地为我张罗对象,我知道其实她根本不想让我嫁出去,她 只希望我在家守她一辈子。但她还是麻木地为我张罗着,仿佛在例行公事。我不 和她顶撞,她给我安排好了见面时间见面地点,我就会按时赴约,没有落过一次。 我见了很多的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工农兵学商,基本上可以组成一个野战 营。可没有一个人能够打动我,准确地讲,是我没有打动过任何一个人。我就是 一个浅浅的水涡,他们都是蜻蜓,轻轻一点就飞掉了。 可我的身上有了惯性,我一刻不停地想嫁人,于是也就疯狂地等待着每一次 见面。尽管和每一个男人都只是一面之缘。 突然有一天,我对报纸上的征婚启事发生了兴趣。于是,就辗转找到了那家 发布征婚启事的报社。接待我的是一个50来岁的胖女人,右边脸上长着一颗大大 的痦子。我觉得她的这种长相很符合戏台上的媒婆形象,于是就无来由地对她产 生了极大的信任。 “多大了?” “28. ” “工作单位?” “中学。” “哪个中学?” “一中。” “你一次说清楚了好不好!”她很不耐烦地说。 “好好,我想”一时间,她那凶巴巴的表情和语气搞的我非常紧张。不常开 口说话的我舌头越发地不灵活了。 “想征婚是吧,到我们这里来的人没有想干别的的。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她用眼角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在短短的几秒内便捕获了关于我的身高体貌的全部 信息,并且一无遗漏地登在了她面前的大本子上。 “是个男的就行。”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我心里一点都不紧张了。 我甚至在心里张狂地吹了一声口哨。 胖女人终于抬起头来,吃惊地目不转睛地盯住我。我注意到,她的嘴里有一 颗金牙。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弯下腰,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颗闪闪发光的金牙, 小声地对她说:“为什么非要安一颗金牙呢?不想活的时候吞下去就可以自杀是 吧?”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现出恐怖的神色。在她的手指哆哆嗦嗦慌慌张张地 按动电话键盘上那几个小小的按钮时,我转身走出了那间我永远都不想再进的屋 子。 我落荒而逃了。 四 我没病,但我也觉得自己确实古怪。我生活在一个稀奇古怪的家庭里,是的, 我一直觉得我的家庭很奇怪,我的成长环境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的母亲是个医生,她有洁癖,规定我每天回家必须连洗三遍手。而她自己, 更是有事没事就用消毒水擦洗她的双手,仿佛刚摸过什么脏东西一样。她常常会 大声地呵斥我的生父,就像嚷一条狗一样。我的生父是个普通的炼钢工人,他有 着黑红的健康的脸膛,他还会用柳树的嫩芽做许多可爱的小玩具。我喜欢他,从 他那里我可以获得欢笑。但是自从一个下雪的夜晚他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 他。没多久,我又有了一个新爸爸。这个新爸爸听说是一个大学教授。他很瘦小, 腋下总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老是一副来去匆匆的样子。他不苟言笑,母亲和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轻声慢语的。我几乎和他没有过什么交谈,除了考大学报志愿 那一晚。他说:报师范吧,女孩子当个老师挺好的,而且还省钱。于是,母亲听 了他的,给我报了师范大学。母亲什么都听他的,包括在床上。 母亲总把我当小孩子看,直到现在也是这样。她认为我永远都是那个躺在襁 褓里的婴儿,永远都不会长大。上到小学六年级,她还强迫我穿那种衣角绣着小 鸭子小白兔的花衣裳,我不穿,她就打我。一巴掌又一巴掌,落到我的肩膀上、 脸上,很疼。她还给我织那种尖尖的帽子,我戴上那帽子的样子很怪,像极了被 批斗的地主婆。同学们都指着我笑。最后,我从家里偷了一把大剪刀,课间时, 站到讲台上,当着全体同学的面,把那顶帽子剪破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觉得身外这个世界不是属于我的。它只属于那些可爱的 人们,快乐的人们。而我不是,我是丑八怪、精神病、泥巴点。 五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快30岁了,我还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但我已经不是处 女了。接下来我就给你讲讲那段经历。 大二那年的春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身上突然长满了湿疹。脸上、胸前、 腰腹、大腿,布满了红色的疙瘩。痒的难受,我就没完没了地抓。白天抓,晚上 睡着了还是抓。同宿舍的女生终于忍受不了了,她们突然对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 的友好。去医院看一看吧,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很识趣地去了所谓的医院,就是学校的卫生所。掀开外科的白色门帘,一 位白头发的老者正煞有介事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 “怎么了,同学?”他和善地问我。他脸上的笑容很温暖,这使我想到了我 的那位有着黑红色脸膛的生父。 “身上长了许多疙瘩。”我伸出手背让他看。 他有意无意地捋起我的袖口,看看胳膊上是不是也长了同样的疙瘩。我的皮 肤很白,和那几粒红色的疙瘩形成鲜明的对比。 “看样子像是过敏。还有什么地方也长了疙瘩呢?” 我把长疙瘩的部位一一指给他看,当我用手按住胸口时,我注意到他的喉结 快速地滚动了一下。 “你到里间屋来,我给你全面检查一下。”他的语气依旧是那么柔和,让人 拒绝不得。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里屋。他啪地一声把门反锁了。 “把上衣脱了吧,这样我看的清楚。”我突然紧张起来,心脏砰砰地狂跳。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听话地脱了上衣,甚至于最后一件胸罩。那时候, 我脑子里想的只是:他是医生,我是病人,医生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呢?脱就脱 吧,没什么。 他的手指按在了我胸前的湿疹上。他的手指凉凉的,瞬间,我不再觉得奇痒 了,反而觉得很舒服。我脸红红的,是的,当时我的脸肯定特别红,因为我始终 觉得耳朵根儿像着火一样的热。 接着,他让我平躺在手术床上。当我的肌肤触碰到那张床时,一股刺骨的寒 冷顿时侵透了全身。 他开始用一块浸满药液的棉花擦拭我的全身。脸、耳朵、脖颈、前胸、乳房、 小腹,动作很轻很慢。那枚小小的药棉湿湿的,凉凉的,把我带到了一个梦境中。 梦里,我坐在一个美丽的小花园里,欢乐地荡着秋千。 真的,不骗你,那天,就躺在那张床上,我竟然睡着了。在一枚棉花的扶摸 下,我睡着了。 然而,一阵剧烈的疼痛把我从梦中唤醒,那位校医,我曾经敬慕的老者,竟 然把他的手指伸进了我的下体! 顿时,我清醒了。天哪,发生了什么?!我挣扎地从床上坐起来,来不及检 查身上的伤口,慌乱地躲过他又拖又拽的骚扰,稀里糊涂地套上了衣服,打开房 门,跑了出去。 走在校园熟悉的小路上,我无言地流着泪,任那卷着黄沙的漫天春风拍打着 我无助的心灵。我恨,恨那个校医,恨这个世界,恨世上所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进过学校里的卫生所,甚至于任何一家医院的外科。 六 我曾在一家玉器饰品店看到过一枚小小的玉片,是碎成两半的,或者说是人 为地制造成分割的两半。听那个梳着两条大长辫子的老板娘介绍说,这种玉饰是 专门送给情侣的。一人一半,对好齿纹,便可以精确地咬合在一起,合二为一。 我买了下来,两半都买了下来,悄悄地挂在我雪白的脖子上,藏在衣服里。没有 第二个人知道我还带着这种浪漫的东西,只有我一个人每时每刻都会感受到来自 它们的撞击。 那个有些谢顶的男人又来借书了,每次借书还书,他都会用一种询问的目光 打量我。我不去理会,因为我早已经熟悉了这种目光。甚至于有时候,我还会用 一种挑逗的目光看看他。其实,这个男人长得并不丑,除了头顶毛发比较稀少以 外,他基本上还算是个可以看的过眼的男人。更可贵的是,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 种脱俗的东西,这种神秘的物质在某一个神秘的空间和我孤独的心灵达到了某种 契合。这种契合增添了我对他的好感。 但我依旧一言不发。 有一天,他在递给我书的同时,还递过来一张纸条,我低头一看,那上面写 着:其实你并不丑,你有着一双像冰一样剔透的眼睛。一起喝杯热咖啡吧,让冰 融化。 突然间,我想哭。但我还是不容分说,当着他的面把那张纸条撕掉了。 这以后的很久,我没有再见到过他。我时常会有一种幻觉,觉得他就站在我 面前,我对他说:好吧,我们一起去喝咖啡。 秋风把叶子吹满地的一天,他来了。他把一堆喜糖推到我面前,然后告诉我, 他结婚了。 我还是一句话都没有,静静地剥开一粒糖,放到嘴里。苦的。 七 我依然故我地活着。我还是人们眼里那个怪物。 每天晚上,我还做着那个相同的梦。一只枯叶蝶,飞啊飞啊,却无论如何也 飞不高。它的翅膀被折断了。 某个清晨,我发现脖子里的小玉片丢了一半。我疯狂地寻遍了每个角落,却 毫无结果。 从此,我再没有停止过哭泣。 我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