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李洪预料的不错,当他对家里人说自己要结婚时,一家人都喜出望外,因为家 里人都认为他的婚事是遥遥无期的。大姐喜不自禁地拍他一掌:“哎,你这头焉驴, 什么时候谈开的?咋一点儿风声都没露呀?是怎样的一个姑娘?”李洪腼腆地说:” 谈了两个月了。八字没一撇的,不敢跟你们说。就是我们质检科的那位姑娘嘛。” 两位姐姐错愕片刻,几乎一齐说:“就是那位招惹得男人老为她打架的姑娘吗?啊 呀,李洪,你有几颗脑袋够那些男人往破打呀?李洪呀,咱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 能娶这种女人呀,要不你就等着瞧吧,你的老婆是替别人养着,嫖头打不离门呀! 到那时咱家的人就丢大了。”没想到听惯话的李洪一梗脖子:“她不是你们说的那 种人!”两位姐姐吃惊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大姐问李洪:“李洪,她看准了你哪一点?”李洪愣愣地盯着大姐, 答不上来。大姐说:“李洪,不是大姐小瞧你,你除了老实听话,要一样没一样, 而她看准你的就是这一点。她为什么看准你这一点呢?凭大姐的经验,她不是自知 自己名声太坏,怕嫁不出去,就是被人家耍大了肚子给踹了,急着找替罪羊顶杠, 要不就另有图谋。你以为她是真喜欢你呀,傻瓜!” 李洪被点准了痛处,恼怒了起来:“那你找我姐夫,就是真喜欢他吗?还不是 两人权衡厉害后,觉得合的来,才合起伙来过日子的吗?天下的夫妻有几个是真心 相爱的?都不是像合伙作生意一样权衡厉害后合了伙过日子的?为什么你就一定要 她真心喜欢我呢?有我喜欢她就行了!”两位姐姐吃惊地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他, 犹如被驯顺的毛驴忽地踢了一蹄子一样;犹如那被踢了一蹄子后的主人恼怒无比, 不但要让这头驴付出代价,还要让它比以前更驯顺那样狂怒地鞭打毛驴——两个姐 姐不但要按下她们不习惯的李洪抬起的头,还要让他垂的更低!他俩抬起的手就是 对他俩言听计从的父亲:“爸,你看看,你的儿子现在是想女人想疯了,管它三七 二十一呢,是两条腿的女人冲他笑他就要!这样的女人娶回家,会孝顺你吗?你就 等着受尅打吧!” 父亲缩肩弓背抬起头来,眼珠子像笼子里受惊的耗子的眼珠子一样滴溜溜地在 三个子女的脸上转着:“可是,唉,李洪也大了,咱家又穷,差不离就娶了吧。我 快死的人了,没什么······”二姐:“古话是说贫不择妻,可是便宜没好货 呀,咱不能将就呀,因为这可是李洪一辈子的事呀,这样的女人总会把家搅得一团 糟,这不是把李洪判了无期徒刑了吗?到时候我们也不得安生呀:名声咱就不顾了, 可能眼瞅着弟弟受罪吗?”父亲耷拉下了脑袋。李洪也耷拉下了脑袋。 王雨见李洪对自己躲躲闪闪的,知道他和家里谈崩了。她原来也对此不抱多大 希望,现在更印证了世俗对自己的冷酷无情。 她问李洪:“你喜欢我吗?”李洪:“喜欢。”王雨:“我还以为你被吓的连 这一点也不敢承认了。好了,有这一点就够了。既然你们家不让我进门,那我就不 进门了。结婚过日子是咱俩的事,与旁人无关。咱现在有的是工作有的是工资,不 吃不靠谁,离开谁都能过日子。咱在外面租个房子就是了。等攒下了钱自己买房子, 他们爱认不认咱呢,不,最好不要认咱了,咱也能落得个清清静静,你说呢?”李 洪现在是唯她是从的,慌忙点头。王雨就说:“那好吧,明天跟我去我家认认门子。” 李洪畏缩地:“我?”王雨:“咋了?看你这熊样,丑蛤蟆该上桌面也得上呀。你 是我的老公,谁也否认不了!” 为什么要报复父母呢?难道就因为父母说自己不让他们管自己和郭开贞的事就 是忘恩负义吗?难道就因为父母对她说你要工作就断绝与郭开贞的关系,否则我们 养着你这句话吗?在战争影片里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国军或者皇军逼着父老乡亲走 在前面,共军对此咬牙切齿又束手无策,因为要打击国军或者皇军,首先必须伤害 夹在中间的父老乡亲,这不是一般的共军能下得了决心的,或者能想出一个妙策的。 现在王雨就如同共军,父母就如同父老乡亲,而世俗就如同是国军或者皇军。但王 雨的怒火烧毁了理智,面对父老乡亲只是略顿了一顿,根本没去想什么两全其美的 妙策,就向父母开了火——这是扫清自己冲锋道路的最见效省事的办法,然后再找 出些父母对不起自己的理由来,以解脱自己负疚的心。实际上这种矛盾在电影里处 理的也不值得推敲:父老乡亲为了解除共军得为难而大声疾呼不要顾忌他们开枪打 吧!然后就和国军或者皇军撕打了起来,然后国军或者皇军就开始杀手无寸铁的父 老乡亲,然后共军都含泪的眼喷出火来,高呼着为父老乡亲报仇冲杀了过来,但真 正的事实是不是这样呢?导演不这样处理这种矛盾又能怎么处理呢?再说那毕竟是 在演戏,而王雨面对的却是现实!她真的是从父母的胳肢窝把李洪这把刀直截了当 地插进父母的心窝的,因为只有最亲爱的人才能依偎在人的胳肢窝里撒娇,两人相 博时上臂都像头盔护着脑袋一样护着各自的胳肢窝——这是人体自我防护的软肋所 在。 这是出乎父母意料的一刀,惊愕使父母感觉不到疼痛。等像从刑具上解脱下来 的李洪告辞走了,母亲才从惊愕中慢慢挣脱出来,随之疼痛也越来越剧烈,就幽幽 地哭了起来。 王雨看上去很快乐,没事人一样劝解母亲:“妈,别哭了,你们不是说男大当 婚女大当嫁吗?我迟早是要离开你的,女大不中留嘛!”母亲抽泣无语。这抽泣声 使王雨越来越心亏,就如同气球被嘶嘶地放着气。母亲终于止住了抽泣,抹着泪平 静地说:“你说的对,妈也知道你在妈身边呆不了几年了,但没想到这么快呀!妈 的心理准备还没作好呢!就如同士兵在睡懒觉的时候就射杀了!你这是生生地把母 亲的心掏走了。妈多想让你再和妈格伴几年呀!再说你的婚姻大事比我们的命还重 要,因为婚姻决定女人的一生的幸福,女人就怕嫁错郎呀!你将来要是受了苦,我 们就顶如进了地狱了!你知道嫁男人怎么嫁吗?你得看他的家境,看他的工作,然 后才看他的容貌,因为男人的容貌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而女人年轻时最容易 被男人的容貌迷惑。可我不明白这个叫李什么的,这样猥琐的一个男人,你怎么会 看上眼呢?除非他的家境优越、工作理想。我虽然忘了问他的家境、他的工作,但 从他的言行举止看出他是在贫穷中长大的男人,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呢?嗯?”强烈 的困惑的目光直盯着王雨,逼得她非回答不可。 王雨强打精神,目光却无力地落在一边的沙发扶手上:“妈,爱情是个很奇妙 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喜欢他······”母亲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别 跟我提什么爱情,这只是说书唱戏用来骗人的把戏!要是这世界真得像说书唱戏那 么简单,哪还有那么多游魂野鬼,哪还有那么多贪官污吏,哪还有那么多恶人奸徒, 哪还有那么多不可思议,共产主义早实现了!你以为你妈我像小学生那么好糊弄? 说实话,不然妈死也不会答应你嫁给他!” 王雨终于抓住了能撑直脊梁的扶手,提高声音壮着胆:“恋爱婚姻是我自己的 事,任何人不得干扰,这是法律上明文规定的。妈,是任何人,包括你。”母亲的 眼瞪得大大的,胸脯一抽一抽,嘴大张着,眼珠向上翻了起来,然后向后像面带子 一样跌靠在沙发靠背上。王雨惊得啊一声跳起来,不知该怎么办。一直闷头坐在一 边的父亲闻声抬起头来,一刹间脸色煞白,然后扑过去搂住母亲,掐住母亲的人中。 过了一会儿,母亲长出一口气慢慢地醒过来,但是眼神散焕,像植物人。父亲悲怆 地对母亲说:“你别和她争了,就答应她吧!这是她的命!人人都有自己的命!谁 也左右不了的!” 如果这时父亲愤怒地骂她,不,是凶狠地殴打她,她会惶愧地改变主义的,因 为负罪感已压垮了她对父母虚假的仇恨,只需加一根稻草就压折了。可父亲的话使 她心中腾起一股懊恼,一股处心积虑的一击,却被轻轻一拨给化解掉了的懊恼,这 懊恼一下把压在那虚假的仇恨上的负罪感推开了,这虚假的仇恨一下又挺直了身子, 于是她分不清这仇恨是真是假了! 他不知道父亲在刚才的沉默里有多痛苦,因为父亲忽地悟到女儿已经定型了, 已不是柔软可塑的胚子了,改变她的塑型只能毁了她。才知道自己正打算过几天打 发女儿到那个他已经安排妥了的陌生环境里从新做人的打算真是荒唐可笑——女儿 已是成人了!成人就该走自己的人生之路,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是由一环一环自己造 成的因果链环一环扣一环地链下去的,是谁也替不了谁的。也就是说刚才的沉默是 父亲的思想的一次痛苦的分娩过程,未成人的女儿从父亲的思想里分娩出来成了成 人,犹如胎儿从母体里分娩出来成了人。他觉得与成人的女儿有了距离感,犹如分 娩出来的婴儿与母体有了距离感:这是不以母亲的意志为转移的,因为不管母亲愿 不愿意,胎儿与母体是合二为一的,而婴儿与母体却是一分为二的。父亲与自己意 识到的已是成人的女儿的关系也是如此,也就是说他必须把成人的女儿当作与自己 平等的人看待,他得尊重女儿的选择——他是有文化的人呀!而且他错误地估计, 如果自己坚决否决女儿的婚事,女儿会和自己闹得天翻地覆,在世人眼里不但自己 仅存的一点脸面丢尽了,女儿更会成为众失之的!她再怎么在这城市里呆呢?于是 他决定答应女儿的婚事。 他放开了平静了的妻子,深沉地注视着王雨,王雨浑身像猛然往出长毛般不自 在。然后他问王雨:“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不看这个男人的容貌和家境,以及工作, 只要他待你好我就放心了。只要你俩珍惜现在的工作,日子过的也会有保障的。只 是男方家对你的态度怎样?这是关系到你以后在他家的地位问题。” 王雨很犯难,但她只能实话实说:“男家不同意······但是,结婚是我 和李洪过日子了,他们同不同意没关系,我们可以租个房子自己过。而且我还不想 领结婚证呢!我觉得结婚证是世俗和法律的混血儿,蛮横地插在了一对对打算过一 辈子的男女之间,犹如古时候有些地方的封建主,年轻女人的初夜权不归他,他就 不承认人家与心爱的男人是夫妻。我就是要反叛给它看,让它看一看不领它是不是 就不能白头到老!” 父亲没看出她是虚张声势,已掩饰自己的底气不足,就恳切地说:“雨儿,爸 现在是用对成人的态度,和你谈你人生中最庄重的事,你也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 人得随大流呀,只要你随大流,从另一个角度看上去是屈辱的事,在大流中你一点 儿也不觉得是屈辱,反过来你认为这是屈辱,就会冒犯众怒的。就如同你刚才打那 个比喻,如果所有的夫妻都不以丧失初夜权为耻,而唯独你抗拒丧失初夜权,你会 被这些夫妻群起剥光你的衣服,把你送给封建主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他们是在维护正义!雨儿,不要冒犯众怒呀!如果这个地方的人都认为卖淫是不以 为然的事,你却深以为耻,那么你不是在往众人脸上唾臭吗?因为耻辱都是相对而 言的,不是万年铁律、普天同此的。也不是人天生就有的,是后天环境培养起来的。 就如同从小生活在口味重的地方,去了吃甜的地方不习惯一样,但认为人家的口味 不对是狭隘的,会倒霉的,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慢慢地也吃甜。去领结婚证吧!你放 心,我一定会让男方家把你娶进门的,而且是敲锣打鼓、披红戴绿——爸要给你争 足面子!如果你尊重爸爸,就听爸爸一句话吧!” 王雨还能说什么呢?她觉得自己的复仇在动摇,但无能为力——她爱父母呀!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