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开始的地方 作者:知名 汽车向山脚下奔驰,两旁的秋庄稼熟了,天气晴朗,干爽的风从窗外扑进来, 带着秋野的味道。 李征很少说话,掩饰着不宁的心绪。在他的感觉里,老郝的生物研究所,总 是一个让人产生说不清的隐忧的地方。除非无奈,他尽量不去碰它。 但是昨天晚上灵灵又犯臆症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她梦见一大群 长着茸耳朵的蜘蛛从天而降,落了她满脸满身。它们都有小狗一样的肉眼睛和老 鼠一样的尖牙齿,在她的身上乱咬乱窜,一边吐出胶粘坚韧的丝,很快就把她挣 扎的四肢和身体粘连在了一起。她惊恐地惨叫,一声接一声,周围形形色色的怪 虫怪兽也和着她一起嚎叫,景象如同置身炼狱。 李征觉得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便硬着头皮给郝博士打了电话。 反倒是他的女儿,显得愉快轻松,好象是要去做一次郊游,叽叽咂咂说个不 停。 “爸爸,这个郝医生是小时候给我看病的那个郝伯伯吧?” “你还记得他吗?” “不太记得了。” “你见了面就会想起的。” 汽车在山路上绕了好几个弯,终于看见了一片造型别致的建筑,坐落在山坡 上一片绿林中。 “真美啊!”灵灵赞叹道。 生物所的大门上挂着不止一块牌子:生物化学研究所,基因病理研究会,秦 岭生态研究基金会…… 如爸爸所说,一进屋灵灵和郝教授就都一下子认出了对方,他们象老友重逢 一样高兴。反倒是郝博士的真正老友,灵灵的爸爸,姿态局促,心事重重。 “是怎么个情况?”落座后郝教授开门见山地说。 “嗯…” 爸爸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郝教授欠身按了桌头一个呼叫钮,不一会进来了一个白析清瘦的年轻人,年 纪约摸二十一二岁。 “小尤,这是我们的客人灵灵,你带她去参观参观我们的研究所。” 灵灵一蹦一跳地跟着年轻人出去了,李征这才解释说:“我们一直没有告诉 过她三年前手术的真相,我和心兰都不想让孩子知道……” 郝运理解地点点头。 “她的病症很古怪,总是在入睡前似梦非梦的状态,看见一些稀奇古怪的生 物,尖声哭泣的猴子啦,长着人耳朵的老鼠啦,直立行走的猪啦……各种各样的 怪虫怪兽。” 郝博士警觉地抬起了头。 “起初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术后反应,从黄泉路上回转来的孩子嘛,心里自然 会有许多恐惧,这些现象不过是她心里的恐惧的投影,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就 会消失,但后来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她的梦太真实……” 郝运陷入了沉思,痛苦地绞着脑筋。这种现象着实有趣,但也真令人费解, 不可思议……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李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话说完了,正怔怔地盯 着他。 “她梦到的全是我们所的生物。”郝运肯定地说。 李征呆了,他终于坐实了以前自己不敢相信的想法。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不好解释,不过我想可能是和非脑记忆有关。这方面国外有过一些研究, 认为记忆并不象人们了解的那样仅限于大脑,肢体直至人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可能 有自己的记忆。有人提出过分布式记忆或者说记忆分工的概念,虽然未得到证实。 但是脊髓和大脑紧密相连,它承载着脊椎动物的很大一部分精神活动,加上灵灵 移植的又是灵长类动物的脊髓,一般地说,越是低等的动物,器官的分化和分工 越模糊,也许猴子的意识较之人类分布的更广些?这样部分的记忆随着组织的转 移而发生转移也就不是不可理解的了……” 灵灵和那个控制室的年轻人倒是一见如故,她从未见过一间房子里摆着那么 多电视。 “灵――灵――”年轻人咯咯地笑着,叫着灵灵的名字,好象多有趣似的。 “有那么好笑吗?”灵灵不满地说。 “说了您别生气,”年轻人说,“所里有只猴子就叫灵灵。” “你耍我!” “真的!” 灵灵不愿再和他逗,就身子转着圈问道:“这么多电视都是干什么用的?” “监视系统。” 尤利示范地调校着那些仪器,每个屏幕上都出现了不同的动物笼子。 “天那!天那!这些动物我都见过!” “这不可能!”尤利笑着说,但口气很坚定。 “你见过长着人腿的猪?”尤利边说边把镜头推近,给了一个特写。 “真的!”灵灵惊叫着,“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灵灵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激动中又夹杂着一丝丝恐惧。 “哈哈哈,原来是在梦里!你也只能在梦里!”尤利嘲笑道,“这些品种除 了我们这那儿都没有!” 这时候控制室的门推开了,郝教授和李征走了进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郝运对着灵灵红扑扑的脸问。 “你们电视片里的动物我都梦见过!” “什么电视片,那是我们培育的实验品!”尤利纠正她说。 李征忧郁地望着屏幕,这在他真不是什么好消息,但郝教授却显得极有兴趣: “噢?说说看,电视片里哪些动物你都见过?” “刚才那只长着人腿的猪……我还梦见过长着猫耳朵的蜘蛛呢!” 尤利感到惊奇,他刚才并没有给她看那种蜘蛛,监视器里不可能看到蜘蛛, 因为它们不象其他动物养在笼子里,而是饲养在密封箱里。他想,她做梦的本事 也真神奇!莫非是她以前听谁说过? 郝教授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灵灵的眼光便多了一层探究神气。看来事情还不 象他向李征解释的那么简单啊。她怎么能梦见脊髓移植过以后的东西呢?复合体 蜘蛛是近两个月才有的事啊?!难道说施体和受体之间还会有某种持续的联系? 以前在非正式场合,在自己的生物学朋友圈子里,就有人主张过没有语言交 流能力的动物的直感交互能力就相对强,而且是越无法进行显式交流(如声音、 姿式、气味等)的动物,直接通过生物波交换信息的能力就越强!甚至有人声称 曾观察到冷血脊椎动物如蜥蜴,能通过感应找到自己的断肢! 难道说猴子身体的一部分,在移植给了灵灵以后,还能接收到主体意识的某 种信息?她们之间会存在着某种精神感应?真是不可思议!!! 下午,郝教授对灵灵的身体做了全面检查,检查后他告诉李征:“有一点你 可以放心了,孩子的身体完全正常!可以基本断定,灵灵的臆症纯粹是心理方面 的原因。” “可是,怎么治疗呢?” “这个……我现在还不好说,灵灵这样的病案我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如果可 能的话我想把她留下来观察一段时间。嗯,如果你放心的话,就把她交给我吧。” “有什么不放心的,三年前不就是把他交给了你吗?”李征说。 送走了父亲,夜幕也降临了。灵灵对今天的事越来越迷惑不解,她直觉到自 己和这里一定有某种非同一般的联系,但究竟是怎样一种神秘的渊缘?吃过晚饭 以后,她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要一探究竟的冲动,毅然推开了郝教授的门。 “郝伯伯,请你告诉我,三年前我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为什么 会一直做着噩梦?为什么会梦见你实验室里我不曾见过的东西?” 对灵灵的到来郝教授一点也没有显出惊讶,实际上他正打算去请她。他静静 地听完了灵灵情绪激动的质疑,郑重地示意她坐下。 于是灵灵听到了一段哀婉凄绝的故事:一对年轻的父母怎样面对得了脊髓癌 的爱女悲恸欲绝,看着她一天天死去而爱莫能助;一个医生朋友怎样甘冒身陷囹 圄的风险,将动物实验阶段的脊髓移植术直接用到了人身;一只猴子怎样成了女 孩的救世主,和她的生命结下了不解的因缘。 最后为了纪念这一切,那只猴子也被取名为灵灵,并被喂养至今,活过了实 验室动物最长的活命年头。 “我想看一看她。”灵灵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郝教授无法拒绝这个特殊客人的请求,另外他也想取得第一手的资料,弄清 施体和受体之间到底会有怎样的联系,或许这还是一个治好她的病的机缘。 一进郝教授的动物仓库灵灵就惊呆了!这活生生就是自己的梦境!仓房的屋 顶就象工厂的车间一样气度恢弘,巨大的换气扇象传说中巨人的车轮,除了一条 条的大通道,就是一架架的钢栅笼!青白的灯光照着笼中的生物,有的在嚎叫, 有的在呻吟。有可爱的小白兔,更有畸形的猪狗,发疯的老鼠,令人战栗的各色 昆虫! 但尤利穿行其间却神情自若,一路兴致勃勃向灵灵作着介绍:哪些动物是什 么品种,目前正在做着什么样的药理实验;哪些动物其实是哪几种动物基因的组 合,各来自什么产地;哪些动物看着不起眼,却有着什么样特别的妙用……走到 一间挂着铜牌的笼子前的时候,他笑嘻嘻站住了:“呶,这也是灵灵。” 教授也在后面轻声说:“嗯,这就是她。” 灵灵慢慢靠近栅栏,看见一只猴子,瑟缩着,瞪着惊恐的眼睛。灵灵望着她, 使劲地望着,一种体已感浸润了她的心。大约过了五分钟,猴子也慢慢地靠向笼 门,轻轻地呜咽了两声。灵灵一阵感动,哽咽地蹲下身。一股熨帖而热辣的暖流 在她胸间涌动,她说不出那具体是什么滋味,有感激,有疼惜,好象还有隐隐的 悲凄和恐惧…… 八分钟,十分钟……灵灵沉溺其间,郝教授屏息静观,尤利却在灵灵的身后 不耐烦地倒动着腿脚,他不明白女孩子为什么对这只猴子看这么长时间。 “哎,这边还有更好看的呢!”他终于不甘寂寞,哗啦啦地打开了灵灵身后 的一个铁柜门。 灵灵还没有转过身,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就击倒了她,她本能地、突然地、尖 锐地和着猴子嚎声叫起来,一时间,引得周围的动物吠声四起。 其实是叫过了以后,灵灵才看见了那些蜘蛛的。也不比梦中的样子更恐怖, 她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失态?好象是脑中白光一闪,一下子又跌回了几 天前晚上的那个蜘蛛梦境? 尤利极为生气,认为是猴子吓着了灵灵:“这该死的猴子!” 他对着灵灵抱歉地解释说:“前一阵复合蜘蛛是放在猴笼的上边的,有天也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蜘蛛全跑了出来,落了猴子一身,差点咬死她,从那以后他就 歇斯底里了,只要见到蜘蛛就尖叫…” 尤利顺手抄起一支勾杆就要去惩罚猴子,教授制止了他。 看着瑟瑟不已的猴子,灵灵的眼中溢满泪水,她知道那种恐怖是什么滋味, 那是比死亡更恐怖、更无助的感觉。她冲动地想隔着铁栅去安慰一下她,那猴子 也好象有灵犀似的想向她扑来,但尤利及时地制止了她们:“嘿,别动!实验品 会传染病的!” 灵灵顿住了。 尤利津津乐道着为什么实验动物不能接触,因为教授和教授的同仁们在不停 地往他们身体里注射各种药物,做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术,使他们要么感染怪病, 要么精神失常,或是身体溃烂! 这一刻灵灵觉得尤利那么让人讨厌,偏偏他混然不觉! 这一晚,灵灵豁然弄懂了自己的梦,她在梦里领会了所有动物嚎叫中的语言: 那是它们的不安,它们的恐惧,它们的疼痛!那是她的施主的悲惨生活,是她和 她的狱友们每晚来向她求救!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动物?”等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她问教授。 “那是在做实验。”教授说。 “但是你们有没有管过他们的痛苦?你们那些实验对象的痛苦?我觉得他们 是和我们一样的,一样的生命。” 郝教授感觉出了灵灵话中的敌意,他微笑着说:“是的…但这是没有办法的 事。” “你的实验除了制造了那么多怪物,都有什么用?” “你对生物学不了解,生物学实验就是要不断地尝试,它们99.99 %的结果 其实都是无用的。” “那为什么还要进行?” “为了找出那万分之一。不过就是这万分之一,也足以补偿和安慰我们了, 因为它拯救了象你这样出色的人。” 灵灵沉默了。 “能不能放了他们?”半晌她忽然动情地说,声音压得很低。 教授同情地望着灵灵,说:“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只能答应你在可能的限 度内善待他们,但我无法答应你放了他们。” “那我的噩梦就永远不会有完结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他们的痛苦就是我噩 梦的根源!” “不要那么悲观,孩子。你说的对,猴子的痛苦确实是你噩梦的根源,你从 直觉上找到了它,我也通过实验证实了猴子对自身器官的生物电磁干涉,使你和 她产生了意识共鸣。你看,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也就很容易地找到 了解决的方法。” “什么方法?” “很简单,剔除干涉源。” 灵灵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只凉气:“你的意思是杀了那个灵灵?” “对!”教授莞而一笑,“象一个脑筋急转弯是不是?事情就那么简单!” 也许教授太沉浸于自己的奇思妙想了,没有注意到少女表情的变化,灵灵脸 色煞白,眼里是绝望和疯狂,手在神经质地颤抖。 “对不起,教授,我回去睡觉了。” “去吧,孩子,你的噩梦明天就会结束了。”教授愉快地承诺道。 第二天一大早,教授还未起床,就接到了尤利的电话。 “什么事?” “教授,你快来看看吧,灵灵把所有的动物都放跑了!” 教授顿如五雷轰顶。他迅速赶到现场,面如死灰地瞪视着屏幕上一扇扇洞开 的笼门。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能让你杀了她,”孩子桀骜不逊地说,“你以为杀了她我就不会再做 另一场噩梦吗?” “你是不会再做噩梦了,”教授气得浑身发抖,“可你让我的噩梦开始了! 你让我们大家的噩梦开始了!!!” 灵灵无知无畏地望着教授,眼神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得意。 “你根本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教授泄气地说,“这些全都是基因改良或 重组后的物种,有些杂揉体在自然界根本就没有天敌,有的染色体有非常特殊的 变异,它们变为野生之后,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弄不好会使当地的生态环境崩 溃!也许还会有一场瘟疫!也许还会带来几十年的人兽之战!” 灵灵毕竟还是个孩子,听到事情这么严重,她的桀骜轰然倒塌。 “我本来只是想放走灵灵,”她畏畏缩缩地辨解,“可是我不知道该按那个 按钮……” 尤利虽然受过一些专业训练,听如此一说也慌了,他结结巴巴地问教授: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教授无奈地挥了一下手:“还能怎么办?通知驻军,封锁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