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 作者:朱俊 我认识老叶是在二十年前了,那时他是个民办教师,他老婆和我同在一个单 位,因为都喜欢文学创作,便相识了。他平常住在学校,星期六的下午回来。每 当我们写了点什么东西,就会拿来请教对方;文章这东西很怪,我们如果要说一 篇文字好是否比说出它的不足之处更容易一些;实际上,我们在“请教”对方时, 更希望听到的也是赞美。如此这般地你来我往,我们成了好朋友。由于老叶的岁 数比我大,又因为是老师,墨水自然比我喝得多,所以我当时很看重他。而老叶, 给予我更多的也是鼓励。他常对我说:“你只要坚持写,是会成功的!”除此之 外,我们在一起便谈得最多的是自己的构思;一个艺术家的构思往往都比他的作 品本身更伟大,因而满腔热情地一起分析和讨论那些构思,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 事。 老叶瘦高的个子,背有些躬,门牙略往外突;每说完一句话,他就喜欢谦卑 地干笑两声,那表情似乎唯恐自己说错了似的。老叶还有一个面部特征:他的右 边嘴角有一个较深的窝,但不是那种酒窝,好象是受过什么伤害的标记,然而看 上去好象他总在笑似的。 老叶喜欢写电影剧本。他认为电影的传播速度更快,影响面更宽,写电影剧 本更容易成名。他把剧本的“本”字说得有点“儿”化,使其“剧本”二字从他 口里说出是那么动听,富有音乐感。当时我非常羡慕他会写剧本,还羡慕他懂得 那么多有关电影的理论,知道电影界的许多趣事。总之我觉得他很有水平,便很 是敬重他。 有一点我不怎么喜欢他,那就是他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中高声谈论他的创作。 仿佛他的创作高于一切,大谈创作是一件很能显示自己水平的事;当然,那时候 搞创作很时尚,很让人觉得了不起。如果我们在某个地方不期而遇,他就会高谈 阔论起来。我当时很有点怕与他在人多的地方偶然相遇。因为我只是初学者,只 是偷偷地写点东西,并卑微地羞于示人。 老叶顽强地沉迷于他的剧本。他写过好几个本子,并为了他的剧本跑了好多 次杂志社和电影制片厂,其精神令人佩服。 后来由于工作关系,我常出差,见到老叶的时间也就相应少了许多。我只知 道他最后一个本子的名字叫做《新阿Q 传》。偶尔相遇,他便热切地谈他的剧本。 有一次他告诉我:有一家名叫《剧本创作》的杂志社要发表他的本子;他正在找 名家推荐他的剧本,找导演接他的剧本。过了大半年,我又碰见他,他非要我到 他家去不可。老叶的家里很乱,到处是书和有关电影的杂志;还有他写过的剧本, 装在杂志社和电影制制片厂退稿用的大信封里,堆了差不多半人高。房间很小, 屋里光线很暗,有股潮腐味。一进门,他便眉飞色舞地问我:读过某月某天《人 民日报》上那那篇《试论新时期的剧本创作》没有,文章中说“阿Q 式的作品就 要诞生了”,而这个“阿Q 式的作品”就是指的他的《新阿Q 传》。接着他告诉 我他参加了要发表他的剧作的杂志社举办的学习班,并在结业时和某某名家合过 影。他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给我看,十分得意地向我介绍照片上的名人。然后找出 那张从《人民日报》上剪下的文章要我看。那篇文章上的确说过“阿Q 式的作品 就要诞生了”,但我怎么也看不出那篇文章说了他的作品。后来我听说,他为了 “阿Q 式的作品”把工作也弄丢了。 老叶还告诉我:阿Q 精神也是中国民族文化的精华。中国人需要这种精神。 阿Q 精神其实就是一种升华了的乐观主义。中国民众正是靠了阿Q 的精神胜利法, 才得以渡过了最黑暗的时期。我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但我从来没有读过他的剧 本。他的字迹不好认,语言转弯摸角,水平低了根本就读不懂。 在老叶为他的《新阿Q 传》奔波的时候,我已经很少写东西了。本来,我的 基础就很差,写点东西也是写着玩的。尽管我也非常喜欢写作,但我明白这东西 对我来说不能当饭吃。最主要的是,我没有老叶那种天真的热情和坚忍不拔的毅 力。我是一个文学的逃兵、一个不怎么甘心的逃兵。因此无论老叶的作品是否是 他所希望的那么好,我都很关注他。并且希望他的剧本能拍出好电影来,使他的 奋斗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又过了一年多,我见到老叶。我发现他更瘦了,面色无华,背也更驼得更凶 了。他告诉我,他正在进一步修改那个剧本。这一次他的话不多,问了问我当时 的情况,有没有发表什么东西。我说没有,他摇了摇头,显出一种很惋惜的样子 来。又过了一年多,我又才见到老叶。他只说了一句,他的剧本正在作最后一次 修改。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叶,大概是94年。他告诉我,他的剧本寄出去了。他说: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了。”我十分理解他所说的“等待”二字的含义; 在这两个字里,饱含着希望和绝望并存的复杂感情。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 老叶了。差不多又过了两三年,我听说他在一个很偏僻的乡村任教师去了。而这 时,老叶的爱人已退休回老家了。 最后一次见到老叶以后不久,我决定订一份《剧本创作》。我过去在老叶那 里见过这份杂志。该杂志是由外省一家剧作家协会办的。我希望能在这份杂志上 读到老叶的剧本。但邮局的《报刊杂志订阅目录》中,我没有找到这份杂志。 从此以后,我没有再见过老叶,也没有读过他的剧本。没有读过老叶的剧本, 也可算作我一生的遗憾了。 我们关注一个人,研究一个人,往往是为了认识我们自己。 从老叶身上,我发现:文学不过是失意者的梦,是由一张纸和一支笔构筑的 虚幻的天堂;多少人为此奋斗一生,结果是永远为那完不成的大作而激动、而痛 苦;当然,文学也因此而充实了追求者的人生。 我觉得老叶很可怜。我希望这一生还能见到他。我真心祝愿他。因为他曾经 是我人生的一面镜子,照亮过我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