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阳光的13个小时 作者:紫冰兰 一、 走过那宽敞雄伟的大理石办公厅,透过冰凉的玻璃钢大门,我望见外面斜射 进来的阳光,只离我几步那么远,却让我等待了13个小时那么漫长的时光。在这 13个小时的寒夜如梦中,我看到的是在阳光底下看不到的东西。 推开警署的玻璃钢大门,一股昨夜尤存的幽寒杂着阳光温暖的风迎面吹来, 令我那被烟雾熏染失灵了一夜的嗅觉得以清醒;同时那缕耀眼却温柔的射线直扑 过来,惨入我冰冷的心,溶入我寒彻的骨。 有生以来,如此这么的被阳光所感动,我的眼睛在闪烁,我看着美丽的七彩 光芒,只有一个念头:原来生活在阳光下真的是最美的,可一直以来,我都喜欢 黑夜,大部分时光生活在夜里,如果,再选择,我会要阳光。 谁也不会想到(包括我自己),当我在警署的大厅中受讯并发呆了13个小时 后,如今竟已坐在平时常去的家乡米粉店里吃桂林米粉。 老板娘问我不上班吗?我笑笑说上了一夜,刚下班,心里不由好笑,自己竟 坐了13个小时的“班房”。 有个三岁的小女孩子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笑,她很可爱,叫我姐姐,我想她应 可以叫我阿姨了。小女孩说:“姐姐,我会画画,我会画鸭子。” 我对她笑着说:“好呀,你画一只给我瞧瞧。” 于是她用绿色的彩笔在纸上画了一个阿拉伯的2 字。 我再次笑了,原来一只鸭子在孩子的眼里可以是这么简单,又是这么的有趣。 其实有很多东西都很简单,只是人们自己把它弄复杂了而已。 我说我画一个苹果给你看看,于是我用她的画笔又画了一个苹果,她竟说不 是这样。 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在你的眼里,你认准了一些东西的本质,你认为自 己是对的,就不必去理会别人如何来看你,只要自己无愧于心,何必在乎是非曲 直?是非本就说不清。 我给利打了个电话,他已开车去了东莞。我告诉他我出来了,叫他放心,开 车要小心,我没事了。 我知道利几乎一夜没睡,他在等我,我不能随意打手机,也不想吵他睡觉, 他每天都要跑车。虽然我知道他不一定能睡着,但是我更知道他一向是个沉得住 气的人,所以我不担心。 利在电话里说了一句:“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是想好好的睡一觉了,近些日子里,我没有好好的睡过一觉,一件接一件事 情的发生,都是连绵不断的来。我也知道,这一次所发生的事是一个怎么样的后 果,然而我没有一点后顾之忧,或许,我到了应该放手的时候,该做的我都尽力 而为了,没有什么再值得我牵挂的,除了怀着那一点点叹息,还有一丝真诚祝福, 我想上天也不会怪我的。 二、 8 号的下午送走一个远方的朋友,晚上还是回来上班,如果晚上休息了,大 概就不会有机会体验真正黑夜的滋味。我上了五年多的夜班,最长从晚上八点半 上到早上近七点,但没有哪一个晚上令我感到夜的寒酷无情。 这一天的晚上没什么不同,只是听说要转风了,所以,我今天还特别穿厚一 点,多加了一件横条彩纹的羊毛外套上装,不过,广州一向偏暖,我还是喜欢穿 秋裙(过后令我痛悔不已),而且办公室一向是比家里还暖和。 约九点多钟,保安阿水冲进外间办公室,神情慌张的说:“不好了,阿兴被 抓住了,紧急……”接着他在外面抓起分机直拔楼面,然后又匆匆跑了出去。 开始我没注意听他说什么,阿瑶却说:“什么,阿兴被抓了?”然后她也跑 出去看了一下。 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甚至没有一点心跳加速的感觉,或许,这几年 来富都经历过大大小小、风风雨雨,包括停业整顿近一年,我都没有担心过什么, 我早已习惯随遇而安,而且公司每个月花在关系网上的往来接待费用不少,富都 几乎能上通天下通地了。 我看了看对面刚来几个月的阿英笑了笑说:“可能是来检查的,以前到了一 定季节也常有这事,只是你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识吧,夸张时暗道里还会跑出 一大堆男男女女,都挤到这仓库里来呢,见多不怪了。” 结果,这次暗道里一只小老鼠也没跑出来,却呼呼一下闯进来三只黑猫。 “你们说,谁是这里的负责人?现在哪里?”来者有一个大声的叫着,他们 穿着便服,每个人胸前吊挂着一块小牌子,我看不清是写什么。 “不知道呀,没看见人,大概在外面吧。”我一天没见过经理,而且面对不 明的现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知道你们就惨了,快点带我们去认人,你们是财务对吧,这里的东西全 部不许动,一会检查。”他们的口气好象在对犯人说话,有一个从阿英手中抢过 了营业表,阿英正在打数字,说了句:等一下。对方立即骂道:“等什么等,有 什么好等,告诉你们,从今天起,就不用干了,还用这些做什么。” 我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好象他们是来收购这个公司的,而且历史以来,来 检查的只是针对楼上营业区,和财务没什么瓜葛。 “把所有柜筒全锁上,先到大堂集中,快点,锁上……把手机全部关掉。” 听到这一句,那种与世隔绝的念头慢慢的诞生在我的脑海里,我没支声,照 做了,出去时我竟把手机也锁在了柜筒里,一出门后骂自己真笨,怎么也跟着发 晕,一会有机会再拿出来。 来到大堂,一看那总台站着两个人,大厅的沙发中间老老实实的坐着几个生 面庞,还有两边也坐着几个熟面庞,心暗想:全盘控制了,看来有点大势不妙, 难怪我刚才拔楼面没人听。 “快点到那边蹲着,听到没有,说你们几个到那边蹲着”。那几个人一点人 情味都没有,真把我们当罪犯呢。 我一言不发的先走到了沙发边上,有人让出位来,我却在边上侧面坐下,然 后阿英和阿瑶也正面挤了进去。于是她们开始交头接耳,都在打听事情的发生经 过,我心里想着一个人,可我没看到他,不知他是否也入了围。 “不许说话,听到没有?不准交头接耳。”其中一个人指着这边说。 总台那边也传了来大声的叫骂,好象是让收银的阿风交待一些事,在我听起 来特别刺耳,除此外我们这边哑雀无声。 突然一段亲切的音乐旋律响起,打破了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我不由回头看, 是那几个陌生的面庞里传来的,我想他们是我们的客人。 “喂,哦——我现在富都……”一个四十上下、方脸带着眼镜的男人接了电 话。 “你,不许打电话,叫你关机了,没听见吗?再打我收你机子了。”接着就 是一句警告。 “是人家打过来的,不是他打的”有人帮说话。 “谁打也不行,关机,快点,听见没有?也不许说话。”接着那个站着不远, 瘦瘦高高,脸如包公的男人过来抢走了那人的手机,不过,他还是扔在了茶机上, 不许他拿起来,并关上机子。 大厅又进入死气沉沉之中。我一言不发,也不去看任何人,我在想着怎么把 电话拿到,想着此次事件发生的程度,还有那个关键的人现在哪,然后,我想着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接着,刚才把我们带过来的其中一个最高个的男人把李经理给押了过来,说 押是不太好听,不过,我看见他走到我面前时头很低,而且后面好象一直有只手 在摇控,所以,我如此形容不算过份。看来我们比他命好,是不是因为我们是女 士,男女授受不亲呢? “你们谁去把办公室门打开,我们要检查。”那高个男人说,同时李经理看 着我。我心一动,站了起来说:“我去吧。” 我是会计,当然由我负责里面的东西,而且我一直在想把手机拿到。我一面 走一面想,他们是公安局的还是税务局的呢?因为以前从没试过要查账的,公安 局只关心上面经营场所。事已如此,我想无法回避,只有面对,见一步行一步吧。 “你叫什么名?把柜筒全打开,保险柜也打开”。那个高个说。 “我叫阿兰,保险柜主要由出纳管,我只管账。”我如实说,知道下一个要 过来的是阿英。 阿英被带过来,她看着我,我点了点头说:“阿英,把保险柜打开吧。” 她呆了几秒钟,又看了看我,然后转身打开锁,在这个时候,我没有机会向 任何人请示,我能做到的是尽力配合对方,因为别无选择。而且只有这样才能稳 住对方,我配合他们,先观动静,后想办法,我得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也只有这 样,不让他们以为我们心虚,我们没什么好心虚的,因为我们只是一个打工妹, 而且对于楼面经营虽然不能说一点不了解,但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从来不想 了解太多,倒也免去一些是非。 两边的保险柜被打开,他们看到里面的现金,由于这两天发工资,白天又有 部长休息,没交钱过来财务,所以晚上收了早晚两班的营收,比平时钱要多许多。 阿英用慌张的眼神看了看我又看着那个高个——现在他正坐在阿英的宝座上, 当然就不高了。我理解她的心情,我足足做了几年她的那个位置,我知道这意味 着什么,可是我们没得选择,好在还有个经理在一旁证明,但他却无权要我们开 保险柜,但是我让阿英这么做了。 我在想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可是他们看了看钱,给他们的头打了一个电话, 是个女人,对方说钱不动,只拿账。 我刚有点庆幸,接着马上意识到新的问题,他们从仓管的抽屉开始翻找,从 阿瑶的抽屉 翻出很多小姐小费单来,这都是公司应付给小姐们工资的原始凭证。他们不 断的翻找,有没有用的一看就能识别,如同战场上的老兵,非同寻常。有一个在 翻我的账本,还从我柜筒里找到几张以前的工资表,我直后悔自己没把那些多余 的作废掉。我怀疑他们是税务局的,可是没理由这么凶。 一句令我感到尴尬的话让我明白了自己所面对的角色。 “你们这里有没有进过避孕套的清单?”突然有一个男的这么问我时,而这 时另一个正在不停的翻我的抽屉。 我先是一愣,然后清醒地说:“我们公司不进这些东西”。 “我是问你有还是没有?”他明知故问的又说了一句,眼睛直盯着我,想从 我眼神中掠取一些东西,用的是层层深入法,深化点题。 如果我有一点心虚,对方的目光立即会至我于死地,我看着他清楚地说: “没有。”其实我不喜欢说谎,也很少说谎。当然必要时我会说得象真的一样, 绝不会让内心的紧张从眼睛里泄露出去,但是,这次我说的是真的。 富都不会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傻事,所以,他们不会从这方面拿到 任何可乘的证据。结果他没再问下去,我眼里没有他要的东西,但是他却让我明 白了他们的目的。 “这是什么东西?”那个翻我抽屉的男人说。 “这是我私人物品。”我看见他正翻着我一本记着一些对联和诗句的本子, 心想这次完事后得把自己的一些好东西拿走才好,万一哪天这里被封仓,我的那 些宝贝就变成陪葬品了。 他还是翻开看了一下,那一刻我却好紧张,希望他能看懂那里面只是古版的 文字组合,并没什么暗语妙用或和公司账务有关的数字游戏。 也许是因为看见我还有几本唐诗在柜筒里面吧,他相信了自己的眼睛,把我 的东西放在了一边。而有关登记公司入职情况、税务情况、人员住宿等本子,他 全都抽了出来集中在一起,连同我所有的账本,要命的是那些报表,几乎全部的 机密都被打包卷起,最后还要我表露一下笔迹,于是我在上面签上:这是从我柜 筒里翻出来的东西。最后署上大名,龙飞凤舞却不值钱,只差没按手印。 我的保险柜里也放了几本自己的存折(其实里面根本没钱,只是定期存入交 房钱,工资户向来是清贫户,没到月头就要照顾,做了几年财神婆,却是两袖清 风过,或者说聚财者不发财吧)和水费电费本、管理费本等,他们让我开保险柜 (反正也没钱)我没在打开柜子后把它们拿走,因为那样更让人生疑,等对方问 我时我才说是自己的。 “为什么是不同的名字?”对方问我。 “我老公的名不可以吗?”虽然这不算理由,却是最好的回答。 他打开看了看,大概认为一个公司的公款不会如此小气吧,然后全部都还给 了我,我马上收到了包里,虽然没钱,如果被他们拿走了,我每个月供楼的付款 就出现大问题了,我可不想如此麻烦。 然后,我满足了他们所有的愿望,把办公室能开的柜子和抽屉都打开了查看, 除了经理的抽屉(却庆幸逃过一劫)我无能为力。 然后,他们有人问我:“谁是这里的经理和负责人?” 我说了其中一个股东的名,可对方却不是很在意,想知道别的,我不直接去 回答,后来李经理在一旁说自己只是水房的主管,不是经理时,我明白他是在给 自己找台阶下,所以我也就没说他是经理。可是对方的专业水平哪里是我能迷混 过去的,后来我说楼面负责人是柳明儿。 柳明儿是楼面一级经理,我没说错,而今天却休假在家,逃过此劫,她是主 管楼面营业的,并主管小姐,但是她不是老板,却是老板手中最有利的一粒棋子, 丢车保帅,看来我只好如此,做为一个财务,我不可能出卖自己的老板,而且现 在也不明事由。 结果,我们又被带回大堂,李经理在后面跟着,还得搬动那一堆从我那里翻 出来的“罪证”。临出门,我带上了自己的背包,手机在里面。然后找了个借口 先进了个洗手间,但凡大战前先防备而不至于后悔。我在洗手间偷偷拔阿贵的电 话,这个家伙的手机平时是畅通无阻,可关键时刻却关机,气得我差点没骂他王 八蛋,其实我不善于如此骂人,要骂也是善意的骂在利身上,只有和利在一起时 才会真的活得象自己。 机会错过,只好在大堂发呆,走过去时找了个机会传达给其他同事,告诉他 们说负责人是“柳明儿”,大家意会。 后来慢慢进来一些货真价实的黑猫警长,因为我已清楚的看到国徽和肩章, 曾经是那么熟悉的东西那一刻变得如此陌生,不知是我变了还是别人变了,或许 是现实一直都在变。 结果在接近11点半的时候,进来一个一米八几比男人还高大的女人,叫我们 光荣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了一辆警车,当然,那是待遇较高的面包车,我们几 个算是比较受欢迎的贵宾吧,毕竟我们手脚是自由的,在后来看到别人的情景时 我更是这么庆幸着。 阿英在上车前要求去一下洗手间,被严厉的拒绝了,理由是没有人有空来看 着她,她好委屈,我却庆幸自己刚才的明智,看来我配合他们是对的。可我看见 阿英在洗手间出来的,原来刚才她只记得去洗手,看来,我早该提醒她。 起风的夜很凉,在暗淡的灯光下,对面聚集了很多人在看热闹,我看不清那 人群,警车在一片目光中起动,我不知要到哪里去,今夜何时能回,或许很快, 或许——不敢想。 前面坐着那个一米八几的女人,回头盯着我们,在监控我们的一举一动,有 人说小话,就是一句骂。我在最后面的角落,很好的隐藏着自己,在她坐上来之 前的一两分钟,我成功的拔通了利的电话。 “利,公司现在出了点事,我现在回不去,可能要去一次公安局,你帮我打 个电话给阿贵,告诉他公司的账全部被带走了,记住电话13522614……” 警车在夜色中开动,回头望着富都的大门,慢慢变得模糊…… 三、 本以为车子会拉我们到市里去,然而车子却在十分钟以后拐进了一条道口后 停住了,在夜色中的我看不清到了哪,下了车却是个不熟悉的地方。 冷凉透明的玻璃钢大门自动打开进入高大宽敞的雄伟大厅,灰色大理石墙和 白色纹理抛光瓷砖地面,显得威严而霸气。里面靠左的一排沙发上坐满了有很多 人,一眼过去红得耀眼,黑得发亮。 还有一旁蹲着站着的好几个人,我突然看见站着的李经理还有采购阿灰,他 们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慢慢低下头去,看来在此呆着有一会了。同时看到 地下蹲着的楼面经理阿兆,没见阿贵,我不由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们这一车人被叫到了右边站着,走过去时有几张椅子,本想坐下,却被人 喝住不许坐,还把椅子拿开,叫站着、蹲着。 我有种犟强,只走到了靠办公台前转过身来站着,其他女孩子也是一起站了 过去,结果没人蹲下。我用淡淡的目光重新默视了一下大厅和对面,竟发现几位 经理的手中是用白色带子缠着双手摆在身前的,令我想起《戴手铐的旅客》,大 概现在改革吧,手铐也有点过时了。 而我算是什么?嫌疑犯?我仍是一头雾水。好在应庆幸我的手是自由的,除 了口不能乱动,手机不能乱开,脚不能随便走,厕所不能乱上以外,我还是自由 的,在感到寒气逼人的时候我还可以动一动脚和搓一搓手以证实我仍有知觉。 就这样站着、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大厅里的人是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浓 重,却显得 更加的死气沉沉。又一辆车子开进来,上面下来了一批仪态尽丧,却打扮得 花枝招展、秀眉媚眼、碧色红装的青春靓女。 看那些红装艳色,蓝装秀女,本来只有两吊带子挂着,再加过分超短的打扮, 令我不由的打多一个寒颤。幸好她们大多都搂着条配套的长围巾,既显出了朦胧 美,又多了温存感。只有几个机警的,大概在上车前抓了件上衣,可和我穿了羊 毛外套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 这些都是公司楼面上的小姐们,那刚换的红蓝艳装果然是艳丽无比,倍添姿 色。别说那些花钱买乐子的男人,就连我们这些见惯不怪的女人也不由惊叹如此 生动的画面。难怪近来公司营业额大增,紧接着带来了一系列的麻烦,真不知是 应报喜还是报忧。 这么多年来,我从一个大堂收银员速升大堂部长直做到公司最深层的会计, 虽然我在前台的时间不长,但公司经营些什么,我不能说一无所知。从开始的无 知到最后默认,就算我本是个不过问是非的自命清高之人,却也领悟了桑拿技师 是做什么职业为生的。 在富都,最不想了解这种行业的是我,最排斥这种行业的也是我,结果我却 是这个公司里比较重要的一个角色,或者说,我是一个历史的见证人,但对于社 会的种种现象和职业选择我只能抱以淡漠的态度。说真的,我看不起这种行业, 也看不起以这种职业为生甚至为荣的人,至于为什么在这里做了这么久,我不想 解释,也说不清楚。论心,非名非利。 其实,每一个行业都有丑陋的一面,而丑陋的里面依然有美好的一面,记得 有一个忘年交对我说过,你身在这种环境里,所见所闻将来可以写一部纪实体小 说了。 我暗暗一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已足够我来写一辈子,而这一段经历只不过 是我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有那么一天,我会写下来,作为生活的见证吧。 现代人最关心的东西是什么?也不过是男女之间的那点私情艳欲,许多人想 通过写情欲而走红,我想我不属于这样的人。 我喜欢写作,但是我很少写情欲,不是说我没有欲望的女人,是人总会有欲 望,但是,我看着很多沉浮中的人,只想给自己保存一份纯真,其实,有很多东 西,我比任何人都看得透,也许因为如此,我脱离现实人群,常觉得自己是个不 属于现实的女人,至少我的心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总是站在离现实很远又很近的 地方看着这个世界,所以,现实中的我无奈而孤傲变得孤独。 我很少和别人谈自己的职业环境,娱乐业的复杂是很多人无法想象的。虽然 我只是一个内部会计,我深受老板器重,但我只关心那一盘账务处理以及对公司 的利益的影响。对许多直接经营的东西毫不关心,或者同事们都以为我目中无人, 不问世事,我不想解释为什么,因为我本身就是如此淡漠,我是一个活在自我世 界里面的人,我孤独但我不寂寞。 说这些,大概有人明白我所处的是一种怎么样的环境,许多人问过我为什么 一个会计要上晚班,是因为我们是娱乐中心,和许多行业是不同的经营方式,这 么多年来,我习惯了黑夜,直到今天的这个晚上,我才感到黑夜真正的寒酷。 那些带我们来的人,可以说是便衣,我不知他们这次又找了什么证据,以至 如此肯切的说我们不用做了,还毫不客气的带走了所有的账本和凭证,包括人。 这是富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变革,或者,对我而言,也是最后一次。 不管富都曾花过多少代价,而这些对我来言都是陌生的面庞,不知里面有多 少个得到过公司的好处,我只知道每个月从我账上流走的活动资金足足上万元, 还不包括吃饭请客,外加来公司桑拿消遣所接待的费用。流行语里有一句叫“警 匪是一家”,我曾觉得很好笑,其实,这是现实社会中一种不可避免的现象。 娱乐场所是每一个时代都会存在的娱乐方式,不管你认不认可,这确实是历 史遗留下来的产物,它给国家财政带来丰硕的税收(为此富都曾受过先进纳税人 奖),而地方有地方保护政策,这种行业是无法最终取缔的,只是形式上的变革 而已。因为它比许多行业的营利性更高,同时,却无法避免助长社会的不良风气。 说白了,来的大都是公费消遣的小车贵宾,说为业务需要也好,以权谋私也 罢,没有这些人,富都是支撑不起来的,我甚至亲眼见过一个客人拿出一本人大 代表证向我们炫耀。而这些人往往掏的不是自己腰包,所以在给小姐的小费上都 是大大方方,随口应承的。难怪,以前一个小姐出来做一年,赚它个十几二十万 的不过是小菜一碟,有的不出半年已是洋房在握,高档手机在手,据说是被包了 的回赠。 广州这个花花世界,无奇不有,不是只有在娱乐场所才存在花天酒地,其实 现实生活中,包二奶,找情人的现象多如牛毛,从现实发展到网络,见多不怪。 到底是因为女性的坠落还是因为社会舞台的需求方式,或者说是人类乃至人性的 本能,我无法理解。 近年来,政府为整风运动大张旗鼓,确实以杀鸡敬猴之势令官场风败减弱不 少,从来消遣的客流量就知道风来势猛,颇见成效。但娱乐场所是去是留,是行 是改,难以琢磨。消遣的依然来消遣,送礼的依然要送礼,我们打工的,没有理 由说哪个行业好或不好,只是出一分力,不愧对自己,不愧对他人而已。 此时面对眼前的一切,我没有一点心惊,相反内心平静如水,或许说出来也 没人相信。结果是去是留对我不重要了,早在两年前就停业过一次,那时曾经有 点担心。而此时此刻,我只是感觉到寒气逼人,却不是因为来此而担忧后果。 经过漫长的沉默和等待,我的双脚已站得发麻冻得发僵了,我开始后悔自己 今天穿了裙子。利说过,人发冷的时候很容易产生水份,所以我感到自己腹部的 发胀,然而,阿英比我更惨,她从来到现在都还没上过洗手间。 那些身着艳装,脚踏水晶高跟,走起路来三摇一摆飘过浓香的小姐们被叫到 另一边蹲着,她们倒也听话,也不管好看难看,全蹲在一起,而且相互贴得很近, 或许这样会暖和些。平时她们在楼面上都很暖和,一年四季只穿裙子,而且都是 超短的夏裉,最多没上钟前可以披自己的外套,如今到此一游可是惨极了,我不 由的有点同情她们,大概是我自己也在受苦吧,而我能站着也证明我比她们有相 当优势了。 我心里迫切的希望游戏的开始,与其这样默默的等待不如就此上战场,大厅 里正对大门的方位坐着一些穿制服的阿SIR ,随着进来的人群越来越多,阿SIR 也越来越多。他们盯着四周,谁说话就指着谁,我懒得说,就是偶尔和阿英说了 几句,也是很小声没人听见。 我知道阿英很怕,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说不知道,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我说过她是第一次见识这场面,没想第一次就这么光荣的进来了。 最后大厅里集满了人,除了我们这一家,还有隔壁另一家的员工和小姐,加 起来好几十人,而我公司今晚当班的,几乎都进来了。结果我们财务,除了阿瑶, 我和阿英都进来了,看来关键时候还是她命好,因为带他们去财务查收的是我们。 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战后,终于开始进入正式战区,或者,在形式上说, 他们已经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从心理上讲是占据的有利位置,我们如同他们手 上那盘棋子,想抓就抓,想放就放。 结果他们抓起的第一颗棋子是我。 “谁是财务的?谁是会计?”终于有个人出来开口说话,打破了那种死气沉 沉的局面。 “我是。”我冷静而有点庆幸,因为我等待时机,似乎走出这片死气沉沉的 空间,我就能找到一点生机。 许多人用不同的眼光来看着我穿过大厅,好象在目送我上刑场,我感觉不到 这种目光的复杂及沉重,相反,我有点得意,好象摆脱了一种无奈,至于走进去 面对的是什么,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没做过什么,我怕什么?面对的东西再可怕, 有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更可怕吗?有被人背后捅一刀那么可怕吗?我不认识他 们,也没做愧心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结果我是对的,刚一进审讯室的门,我就发现旁边有个洗手间,于是我说: “我可以先用一下洗手间吗?” 房间里除了那个到财务查证的高个子外另有一个身穿西装便服的男人。说实 在的,由于是便衣,我在这里只好如此称呼为男人,而广东人口语上习惯叫他们 “阿SIR ”。这几位“阿SIR ”已算是这里面比较客气的人了。 所以我再次庆幸我的幸运,经他同意,我进了洗手间,可里面真的不怎么样, 好象不经常有人进来光顾似的。 然后我安然坐下,对面坐着那个穿西装较斯文的男人(想这么称呼是不想把 自己当成犯人),拿着一只笔,还有几张笔录。这个人看上去还挺善意,气色平 和,方方正正的脸,不大不小的眼睛平视着我,可也算是这里面印象最佳人选 (因为我从来没有注视别人样子的习惯,所以只能描述这么多)。暗地想我又走 运了,再说,有得坐,又保暖,在外面站有啥好。 “你叫什么名,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一下。”讯话开始了,这是我经验过的 第二次讯话,几年前因为公司财务被盗,当班的我也曾如此的录过口供,那是在 公司,我属于原告方,此一时彼一时。 “慕兰,他们都叫我阿兰。”我把身份证递上。 “你是广州本地的?有这个姓的吗?”对方有点奇怪看着我。 “现在入户在这里,原籍广西。”我看着他平静的说。 “哦,购房入户吗?多大了?什么民族?”他例行公事,其实身份证上全有。 “是的,29岁,汉族。”我背熟了似的顺着答。 “你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他切入主题了,用的是引入法。 “不知道,开始以为你们是税务局查账的,到这里确定是公安局。”我并没 有说大话,因为我没想过扫黄的会扫到财务,还扫走了所有账本后带我来此处。 “是涉嫌卖淫嫖娼罪带你来讯问调查的,你不知道吗?”对方把要点说了出 来。 “你现在告诉我就知道了。”我这个回答自己也挺满意的。 对方不由看了我一眼,接着旁边那个陪审高个子说:“阿兰,我知道你是打 工的,我们也是打工的,所以不想为难你,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了解一些情况, 你说得越清楚,放你回去就越快些,否则就要你说清楚才能走了。” 我心想我有什么说不清楚的,那要看你想问什么了,我不清楚的当然怎么说 也不会清楚,清楚的你不问我也会说得清清楚楚,别的能耐不敢说,说话嘛,死 人也能听明白,除非你们装糊涂。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配合你们的,如果我清楚的当然会告诉你们。”我 立即把重点放在“清楚”二字上面。 我坐得安心,说得随心,并没把对方的话当成压力。试想自己从小随父亲到 法院,见过不少犯人受审讯,包括被手铐铐着、头低着脸色苍白,那时知道只有 坏蛋才如此受讯,如今,自己坐在这里,头还是抬起脸色是一如往常,虽只是受 冻后打了几个冷颤,却没什么损失,可不知算不算坏人?但我不必要告诉对方, 我是法官我女儿,而我并没什么好惭愧,再说,我不是法盲,也曾想过当一名律 师。 “你们负责人是谁?谁负责楼面的?” “柳明儿,她专负责楼面的。”我回答重点,但不是唯一答案,我没有必要 层层深入扩大主题。 “谁负责点小姐上钟?”对方追问。 “我想应是柳明儿,其实楼面的事我无权过问,也不太清楚”。是非之事, 莫言太多。 “你知不知你们楼上的小姐有卖淫的行为?” “我只是后台财务,楼上的事务没有经理会告诉我,正如同财务的事我也没 有义务和楼面的人说,而且我这个人不太喜欢管闲事,不该问的我从来不问,这 是我在富都能呆这么久的原因之一,懂得太多对我没什么好处。”。我把话一句 说到底了,既没有说不知道,也没有说我知道,只是说了该说和能说的而已。 “你知不知柳明儿住哪?她今天怎么没来?”对面继续问,一旁高个子在观 察我说话时的神态以及回味我的话。 “我不知道,我们没有什么接触,而且在这做事的人不喜欢随便问别人地址, 听说她今天休息,所以没来。” 我说的是事实,我想真懂她地址的人不会太多,她有自己的洋房吧,这么多 年来,她相当是富都的妈咪——做小姐出身直到领头人。在生活中,我们各自孤 芳自赏,风格各异,没有打交道的习惯。自从她升了楼面经理,我只是依照公事 往来,不过,她的管理才能确实不错,这点我还是欣赏她,她是小姐中出类拔萃, 素质较高的那种,如果在一般白领群中走过,你绝对不会想象得到她是做过这行 的,这一点我倒是佩服她,所以做到今天这位置上不容易的了。 那个高个子插话进来说:“我发现你警惕性很高,你说你什么都不清楚,就 好象聋子,瞎子,俗话说,没见过猪跑总还吃过猪肉吧?” 我淡淡的说:“我就是这样的人,当聋子瞎子好过多管闲事,在娱乐场所这 么复杂的地方做事,本就后悔,我想我重新选择,一定不会选择娱乐场所,我要 清楚这么多事有何用?我只要管好账就行了”。 楼面的事偶有所闻,但非亲眼所见的东西,有何好说的,是非曲直谁说得清? 就说小姐卖淫,客人嫖娼,你情我愿,谁之过?公司开桑拿,官员来消遣,谁罪 过大?今天允许你开业,明天就说要你结业,本质却没变,究意意义何在?这些 我不想评论,我也没这个权力和兴趣。 “为何这么说?你说后悔也做了这么多年了。”对面的他对这个感兴趣,或 者想从中得到些启示吧。 “因为本身不喜欢娱乐场所,你不觉得当地的娱乐场所太多了吗?在当时选 择职业时我没考虑清楚。”至于能做到现在,我不想说为什么,其实,我在富都 五年了,除了我不喜欢这里的营业氛围,工作方面一直如意发挥,有利的空间让 我不断自我进取,收获不小。我没有介入是非之中,而老板也尊重我的人格和意 见,我没有人事上的压力,至于与人相处是个人性情问题。 “如果我是老板,一定会请你做会计。”他竟然冒出这么一句题外话来。 我心想:可惜,你不是老板,所以,我也只好在这里听你讯话。(不想用被 审问这个词) “你们的股东有几个?都是谁?” “三个,一个叫余军,现在躺在医院里没有知觉,一个是中山的老板,此人 没见过面,自己不来公司,拿利润时有人来提,还有一个是现在法人程总。”我 没说出真正的老大,其实公司股东间的事很复杂,我也说不清,但富都已没有人 比我说得更清楚了。 “余军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在哪家医院,他没知觉,你们由谁来签名,为 何支票章依然用他的名?”对方步步跟进,并同时把刚才我所说的东西做好笔录, 有时我竟会担心他有没有来得及记清楚。 说到阿军,我不知说什么好,关于为什么,这个问题也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 可我弄不明白了。 “关于老板的私事,我不方便问,他现在珠江医院,你们可查,他有代言人 签名,支票账户没有本人签署取消,银行不可能换章,我们也想换,可你认为他 现在能做到吗?”有关的账务往来难不倒我,但我却把问题转给了对方去想。 也许反问对方是最好的回答,这是我在几年前做保险代理人所受专业培训和 实践总结所得出的经验所谈。却是在不做业务后运用自如,现实中百无一误。 或者是我的自如,或许是我的信念,或者说因为我不做贼也就不会心虚,更 或者说我曾经受过生活的现实考验,面对过形形色色的面庞,所以,我毫无畏缩。 接着有一个瘦长身子的男人进来,脸也拉得瘦长,开口就很霸气的说:“你 说柳明儿是负责人,不可能她一个人管理得了楼面,你说,她不在时谁管?” “一般都是她说了算,她不在时有阿姚协助,怎么安排的是楼上的事务。” 我不得不说出阿姚,但是我不提阿贵,而这次他也没进来,这是不幸中之大幸。 “阿姚是不是经理?有没有权打折扣,并带小姐进房?” “同意打折的是柳明儿,阿姚应无权,带不带小姐进房我不知道了,因为营 业表有柳明儿签名,我能看到。”我回避那些不应是我来回答的东西。 “柳明儿不在时怎么给折头?”高个子立即抓住这个弱点。 “给折头的一般都是熟客,可在电话经柳明儿同意后回来补签名,我们公司 这方面比较灵活。”我脑子转得还算快,所以我没有被对方套住,其实柳明儿不 在时,阿贵可签名和给折头,因为他代表了股东。 “阿青是经理吗?听说她可带客上房”瘦个子追着问。 我说:“不是,她是部长,主要负责楼面服务员管理吧。” “她工资多少?” “900 块。” “怎么可能,你可不要骗我,可大可小的,乱说你的责任就大了。”他站在 那里冷笑,眼睛直盯着我,想以职业的口吻和习惯的心理战术给我来个攻心战。 “工资表在这,你可以自己看,工资表是我做的,我会记错吗?”没想到被 查收来的证据竟成了对我有利的东西,对于我熟悉的东西,我当然比谁都清楚。 他立即从桌上拿起工资表翻来看,没做声,后再问:“老王是不是股东?” 我说:“不是。” “可有人说他是。”他寒光四射地直逼过来。 “我说他不是,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只是说实话,回避不是最好的办法。 “你说话要想清楚点,如果说得不对,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如果骗我的,到 时你一样要玩完。”他用粤语说话口气很凶,吓起人来也很有型,可我不是三岁 小孩子。 “你要我说,我说了事实,股东一般可以拿工资吗?你看工资表上他的名字, 你不信我做财务的,我没办法。你也不必如此来诈我吧?” 我想只有我敢说后面这句话吧,在这些人当中,我最不想见到这个人,一脸 的傲慢,目中无人,我只是以其人之制还治其人之身。何况,我只是涉嫌配合调 查,我不是罪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结果他无话可问,然后走了出去。 坐在我对面那位令我较为好感的男人接着问:“那为什么余军可以拿工资?” 我竟想也不用想就说:“因为他现在躺在医院里,钱对他很重要,公司愿意 给他这笔钱。”其实这是老大给他的人情,毕竟他们是亲兄弟。 我觉得这是我回答得最完美的一句,过后阿贵也如此赞我(他现在是老大的 代言人,也就是阿军的代言人。)可那一刻我的心里却是带着一丝感伤的,我很 不愿把一个不能说话的人作为一面挡箭牌,然而这却是最好解决不必要矛盾的办 法。 高个子男人一直在听,久不久插入一句关键的话:“你们楼上的小姐的小费 怎么算的?客人多给的小费在不在内?” “我只是按营业表上的套餐总收入来入账,总台收多少交过来多少,至于客 人有没有另给小姐的是他们的事,我无从知道,营业表上有我这里就有。” 我只是把他们关心的那部分东西拉到真正的目标身上,也说明公司和小姐之 间是不同的立场,小姐所做的一切,不代表公司所做的一切。每一个娱乐场所只 是提供了一种方便,至于她们利用这个场所赚了多少,怎么赚法,是她们自己的 私事,公司只要营业运作上有钱赚就行了,这是每个老板最关心的,也是娱乐业 的实质性。 “那你们收的小费里有没有客人多给小姐小费的现象?”高个子追问着。 我想了两秒钟说:“有,但不多,有的客人乐意给小姐多加小费。” 我知道我们的小费单全在他们手上,说没有是自打自己嘴巴,所以我下意识 的给自己留出一条退路,但这不代表我知道些什么,客人喜欢小姐的服务多给小 费不是件奇事,至于为什么喜欢给关我什么事?所以,敏感的东西我又跳过去了。 “你们收到的小费全给小姐吗?”他继续问。 “不是,除去要交的管理费和税金等费用后结算给她们。”对账务事物我倒 很很坦白,因为这是我清楚范围。 “小姐也要交税吗?交多少?”他问。 “是的,税务局按人头算每个200 元,我们交定额人数38个,从小姐小费里 扣出。”我答。 “那多出部分呢?归你们公司了?”他单刀直入,因为他事前问过我小姐人 数。 “是这样,但并没有多出多少,有时还不够,因为有时本月很多人会休假, 而且现在的生意并没以前好,不上班的小姐没钱扣出。”我也不回避的说,其实 过后还是会补扣的,除非都不上班就拖过去了也是常事。 “你说笑呀,这么多人做小姐会没钱扣?” 高个子带着不相信的态度,好多人以为做小姐的就个个腰缠万贯,难怪这么 多人跑出来做小姐,却不知做到山穷水尽的大有人在。现在的社会复杂而多变, 连卖身都不好赚了,如果说是前几年还有得说,我自已做账的,当然清楚做小姐 其实很多是外看光鲜内看寒酸,所以,我深深感概她们那种愚痴而可怜无奈的处 境,害怕受苦却又飞不起的难处。 我曾说过,路是自己选择的,不是命运不同,而是选择不同,做小姐的给自 己选择了一条自认为通向辉煌的捷径,但这条捷径所付出的代价是尊严,可放下 尊严的同时并不代表就能拥有成功,可没有了尊严之后她们的眼里有的只剩下一 个字——钱。 我说:“你也可以看看技师工资表,她们一个月能拿多少上面都有,有的是 零,甚至是负数。” “还有负数?”他奇怪。 “是的,是欠交管理费或税金。” 公司不是福利机构,当一个小姐在公司嫌不到钱的情况下,依然要交费,特 别是个人所得税金。因为她们可以利用公司场所赚取额外收入,就是公司账上无 法反映的那部分,所以公司也要收取应收的固定费用。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一边记录,一边看着我和听我说,我想我说得不算慢也不 算少,不知他记了多少。然后他问关于我的事。 “想问你一下,你在这公司做老板给你多少工资?” “1400元。”作为会计并不高,以前的会计比这个待遇高,而当时公司也比 现在辉煌。 “结婚了吗?”他看着我说。 “是的。”我心想这和主题有关吗? “你老公是本地的?” “和我一样是广西人,购房后落户于此。”这好象有点偏题,不过比问公司 的事更好回答。 “你老公工资应比你高,要不你们怎么买房子,我们一个月两三千还不敢买 呢。”他好象聊家常似的笑了一笑,或者他认为我应在公司有额外收入吧。 “广东人不是有句话叫‘你看我好我看你好吗?’你有你的开支方式,供房 这个问题说起来是无奈,其实我们所供的房子才五十几平米,只为有个家落脚, 这对外地人来说是必然性的,而价钱十几万不算贵,可是定下来了才后悔,只好 咬牙死撑着。”我实话实说,不然他以为我真的从公司拿了多少好处,才供起了 房,我硬逼母猪上树呢。 “为什么说后悔?”他接着问。 “因为三年前公司营业情况和待遇也比现在好,所以才考虑供楼,结果刚开 始供就停业了,一停近一年,使我的计划一一落空,造成经济压力,但事已如此, 只能面对。”我说出了原由。 “你们可以租房子,不一定要买呀。”他如此建设。 “可是如果我每个月在租房子的基础上加多几百元,这房子就是我的了,不 更划算吗?”我想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梦想,有时梦想是要赌一赌运气的。 “你们外地人真够胆去博命,难得你如此会打算。”他竟叹了口气。 我不由淡淡一笑:“因为生存,有时由不得你考虑太多,不过,都算险中求 胜。” 闲聊了几句后他又转入了正题,大概那是想让我减弱防线的方式吧,我也乐 得极所的跟着兜圈子。 “你们平时财务出钱是要签名的,如何运作?”他还是问负责人的关系。 “一般都是必须用品,采购可先买回来,股东有空过来补签,重要的东西在 电话里请示后买再补签。” “杨春不能签吗?” “她只是负责楼面营业区,买东西支出是股东和代言人阿遗签的,一般不在 公司。”我说了阿贵,但没说他常在,这样也好补万一漏洞。 然后他又简明扼要的问了一些东西,整理完笔录后让我过目签名认可。我仔 细的看过后发觉我所说的很多上面并没记录下来,不知是不重要还是故意略过。 但我还是向对方说:“关于‘涉嫌卖淫嫖娼带我来讯问调查’的这一句可不 是我说的,我只说了我不知道,是你们告诉我以后我才知道。” 他愣了一下说:“也没所谓,反正现在也是知道。” 我说:“这可不一样,我没说的,为什么要写上我说的?这是你们说后,我 才说知道了。” 我可不想不明不白的在别人没问我之前就招了自己知道怎么回事,我凭什么 知道?好象我本身心中有鬼似的,到时能说得清吗?所以,我提出抗议。 结果他改了过来,我签名,并把每一处有错的都打上指印证明。 之后,我说这样可以了吗? 对方说,你可以出去坐着等一下了。 我不知这等一下是多久,本以为可以第一个先走的,可一等却是漫长的一夜。 我出来后,看到阿英后小声的交待了她一些细节以便照应,其他的让她照常 说好了,因为我在里面已向对方说了阿英是新来的,而我也刚转会计没多久,所 以很多东西都给她铺好了垫,她只要说刚来不知道就什么事也不用麻烦了,也不 必太大压力,事实上她的确不知道什么,而且心理上承受力很低,我对她说,你 就说自己是听会计安排,她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公司的很多东西并没有了解就 行了。 她不笨,只是历事少,胆有点小,但越怕越见鬼,所以叫她直说是我安排的, 反正我已审完了,就算再审我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阿英问我怎么进去了三个多小时(那时大概是临晨三点多钟吧),或者她们 在外冷得怪难受吧,三小时的确不短,可我却坐在里面还一点不觉得时间有这么 长,说出来怕别人笑我,可我还是觉得上战场好过死等。 接下来阿英进去了,几十个人也分别被带走审讯,所剩无几。坐在大厅里又 重新进入沉寂,我想是没这么容易就可以回去了,因为审完了去哪都还有个“护 花使者”跟着,好象怕我丢了。最后我找机会上了个洗手间,在里面小声的打电 话:“喂,利吗?你没睡呀?和阿贵说了吗?我现在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刚 被审讯完了……” “你冷不冷呀?有没有什么事呢?阿贵我和他说,他说知道了。”利关心着 我的身体。 “当然冷了,直发抖,最惨是我还穿着裙子,热水也不给喝一杯,还是冷的 ……。”我难得找到机会诉一下苦,这样我会好受些,但是隔墙有耳,说了几句 我就挂了。 感谢手机这时候仍有电,感谢今晚没人来信息,我不可能回复,也不能浪费 电源。大厅里有几个不认得的男人在不断的吸烟,直呛得我难受,不断的咳嗽。 沉闷的空间加上烟雾迷漫,我有种窒息之感。我不怕沉默,哪怕就这么坐着 让我呆上一夜不说话也无所谓,我脑子里有很多事要想,正好趁此空闲想好了。 但我挂念着网上的事和网上的朋友,每天晚上都上到临晨三四点,习惯了熬夜, 但没想过有一天这么熬法,真是浪费了时间和精力,而利又没得好睡了,我没再 打电话给他,刚才让他先睡了,反正我做惯了夜猫。 有时我想,如果再要我选择婚姻,我会不会选择,或者我不是个适合婚姻的 女人。这种想法可以让自己和别人大吃一惊,利对我确实不错,只是我不是一个 好妻子,我太任性,或者,我并不懂得如何照顾别人。 阿英也进去了两个多小时,出来时脸色是灰灰的,我轻轻问她怎么样,她说 那个问话的人态度还算好(这点我同意),但当对方问她有没手机要登记时她说 没有,结果她的手机就响起来,把她气极了。 如此尴尬的事我听了也不由笑出声来,不知是哪个这么不识时务,关键时刻 来开了个如此幽默的玩笑。(后知是公司一同事在关心她的处境,出去后把他训 了一顿) 阿英开始越来越担心,她说:“阿兰,给个电话给阿贵吧,他都没进来,不 知跑哪去了,我们怎么办?我好冷也好饿,长这么大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他们要 把我们怎么样呢?。” 我也冷,好在我不饿,我突然发现自己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本来上班前和 利在真实惠超市买了一些金丝猴牌巧克力的,可竟然没抓一把放到手袋里(以后 一定要学会备用)。 “阿贵如果也都进来了,那就一切都完了,一起进来等死不如有人在外活动, 还有一线生机。”我知道富都所花过的代价一定是可以有所帮助的,而阿贵是个 关键人物,关系方面全靠他跑,我宁可相信他在外想办法,也不要看到他出现在 这里(事实上那晚他在外守了一夜,因为里面如何也关系到他的安危去留,而且 里面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着)。 阿英穿了件薄羽绒服,下面又穿长裤,比我保暖,她让我把手伸进她口袋里, 我就做了,感觉真的很不错,好在和我一起进来的不是阿瑶(其实这么想有点自 私)。 我的脚真是快僵了,虽然我穿了厚厚的袜子,可半夜寒风狂吹,那扇玻璃钢 大门很重,竟几次被风吹开,寒流不断往里灌,直灌到心口,惨透每一寸皮肤, 我真的快成冰了。 我不想要什么淑女形象,来这里已没有一个淑女,我坐在沙发上(幸好是皮 的),把腿弯曲紧缩一团,用尽裙子的边沿包住脚,边用手不断的搓动脚板,以 增加一点热量,可又好困,近来的事多使我精力不够,而这么等也让人发困,快 天亮时支持不住,闭了一会眼,其实没法睡,一会就打个冷颤给冻醒了。 外面很黑时什么也看不到,就这样慢慢的等着,直到东方发白,直到吸饱烟 雾,只感觉到肺部膨胀,喉咙发烧。天一亮才发现自己离外面的世界并不远,可 就是走不出去。 早上8 点半有人来办事了,阿SIR 不让他们进来,还说,你们进来就分不清 了,里面全是拉进来的人,你们也想和他们一样吗?看来,我们和小姐没什么太 远的距离,也是同等人了,只是我们是受难者。 后来把我们带进了一间房子,因为不能在大厅妨碍办公,这间房子大概是会 议室,还有电视机看,早知早过来还好,我心想这回不必去看别人眼色,看电视 好了。 电视照顾到气氛的沉闷,在放点歌台,有一两个小姐还跟着哼上几句,我发 现竟然在唱“我把梦撕了一页,不懂明天该怎么写,冷冷的街,冷冷的灯照着谁 ……是阿杜的《撕夜》。 我静静的听,眼睛直视着前方,不是电视也不是这一室里的任何一个人,突 然间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发现自己冰冻的心在那一瞬间有了知觉,有一股流 动的东西在我身体里分化作用着,我被那股热流控制了所有的神经,如果此时有 个人来带着我走,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跟着去。 我好想就这么呆着,除了音乐的旋律,我什么也听不见,包括小姐被叫骂和 哭泣的声音。可是突然有人换了个台,我回到现实中。 我身边的一个漂亮小姐我认得是公司的33(我们只认号,不记名)号,她在 一边偷偷哭,一边和另一个小姐说:“他们打我的脸,叫我认罪,我不认,他们 就一个劲的打我,我脸都肿了。” 33号个子很高,是东北人,皮肤白里透红、眉清目秀,身材婀娜高挑,曾想 过走关系去当空姐,(来财务拿工资时说起)结果依然在这里混着。来富都的小 姐里面最多的是四川妹,其次是湖南的,山东北京哈尔滨的都有,按她们方式说 哪好做到哪去,一般都是一个介绍一个来。 我比较喜欢听北方的普通话,生活中接触的北方人较多,包括老板也是北方 人,所以很多人如果没见过我,听我口音都十有八九说我是北方人,可我没一点 象北方人,而且是纯正的南方娇小身材,可小姐们大都说我象少数民族,光看我 的姓也没人说是汉族。 我听着她们说话,我看到33的脸发红,但是我竟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了,只有 麻木。我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再从事这个职业,我想我离开这个地方,一切就 该结束了。 我又跑到洗手间给阿贵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们的状况及我们的口供情况, 他说他及老板正在想办法保释我们。 阿英却受不了这种又闷又冷又饿的处境,她不止一次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走, 我想要是知道我也就成仙了,可也明白她是想要个安慰,我说阿贵在想办法了, 然后她还是哭了。我看见她哭了,刚才压制的那点激动不由一时涌上前来,可是 我没有流泪。 这时公司有人送了一点点心来,还有几件衣服,那时已是早上十点左右,开 始便衣不给我出去,我说要拿衣服。然后我也吃了一块小面包,我叫阿英吃,她 却说吃不下,可晚上一直在说饿的是她。 我得吃,因为我不知还要等多久,还要不要再审,我不希望我在没有经受二 次考验前就先倒下,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说话,所以我必须保持最佳状态,可阿 英还是不愿意吃,我抓着她的一只手,想安慰一下她,却口出无语。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这一夜至今加起来好象一个世纪的过渡,漫长无边的等 待,寒漠无边的无奈。 然后,身边的人一个个被点名,拍照,我想这里有这么多美女,我倒也不必 凑热闹了,结果真没我的名。 那个阿SIR 说:“你叫什么?” 我说:“慕兰,财务的”。 他看了看我们说:“那你们不是小姐的出去外面。” 然后我们几个员工就离开了那个有电视的屋子,出来后采购阿灰说:“早想 叫你们出来,那屋里的都是重点犯,你们还凑里面,别让人爱当成中心目标了。” 我淡淡的笑了笑,没说话,心想,这还有区别吗?自己还有得选择的余地吗? 在里面和外面不都一样吗,如果我能飞早飞了。 后来,到了快中午一点钟的时候,终于叫排队,直到叫我先去签名,结果真 是第一个把我给放了,接着是阿英。 四、 当我走向那十米外的风景线时,我却花费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近在咫尺的阳 光却如隔世万里,只走几步就出了那玻璃钢冰冷的大门,我感到自己似乎在阳光 下蜉化而重生了。 如果当你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呆呆的守了一夜,而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承受 一种无言的累,当你13个小时失去自由,被别人当成犯人似的目光相对,你会有 什么感受?我只知道,原来阳光是这么美妙,连风也是清香暖和的,然而事后我 还是感冒了,风风火火的发泄了一段日子。 当我和阿英手拉着手走出警署大门,慢慢的在太阳下晒着,享受着,那种喜 悦是无法形容,不过,不会再去形容了。想着利的话,我是想回去洗个澡睡个好 觉,可人还没躺下,阿贵却来电了:“阿兰,先把账上的钱转走吧,老板的意思 如此,以防万一。” 于是我又回到了公司,把支票拿出来,给阿英电话一起去提钱,最后阿灰送 我们到了阿贵家里。 阿贵说,一起去吃个饭吧,只想睡觉的我也不好推,知道他的意思是想安慰 一下我们。所以,和阿贵的妻子还有采购阿灰一起到了新景酒家。 说到在里面的感受,去体验就知了,可用阿贵的话来说,这种体验就不必了。 我边吃边笑着,没想到冻了一夜,饿了大半天,晚上竟坐在这里吃着美食,人生 如梦一点不假,恶梦美梦,无法预知的梦。 阿贵说昨晚内部消息,我们公司员工的口供还是不错的,对公司没造成过大 影响,我就知道会这样,里面的人敌我难分,有什么所谓呢,反正过去了,说什 么也没用了。 没几天,阿英说33和和另一个小姐58被判了一年,而那些客人却只是交了钱 就出来了。 阿姚和李经理还在里面,没说判也没说放,听说非常麻烦。阿姚的老婆阿春 (收银领班)把当晚收到的营收收入三千多块元拿走了,用此要挟公司保他老公 出来。 我曾说过阿春是不可靠的,当初阿贵曾叫她来接我出纳的位置,我说是“引 狼入室”,后来终于让阿英来做,可如今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否则财政大权将 无法控制,她还扬言如果不保他老公就告老板,其实她真的很傻,公司不会不想 办法保的,因为关系到老板的利益,但时机未到,她却先发起狠来了,想来个鱼 死网破。 最后的结果对我不重要了,这些我都是最后知道的。从进去那晚开始,我就 没考虑是否还能再做下去,我没有一点牵挂了,也许这么多年,我有点累了,在 某种意义上讲我不想再争什么,其实我也根本没争过什么,我只是在付出自己应 付出的,索取自己应索取的,可是我太要强了,太认真了也太在意了,所以,我 想放手了。 我只希望,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可是他没有真正生活在我这个空间,这是我 唯一的遗憾。不过,我却有点为他庆幸,因为他远离是非之地,但是,我还是深 深的祝愿,我们能够重新在同一时空相见。 2003/12/26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