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手链 作者:沈卧冰 一九九五年的初秋,年少的我背着行囊来到柳州,在这座陌生城市的一所陌生 学校里就读一个我并不情愿的专业。尽管我曾是怎样的喜欢唱歌,曾怎样的希望能 成为一名音乐学院的学生。 在学校的新生入学晚会上,我自弹自唱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一曲歌毕, 我轻轻躬身向台下致谢。面对如潮的掌声,我并不是第一次,所以心里也很淡然。 没有想到的是,后面会接二连三地收到了许多封信。 从小,我一直都是个很受叔叔阿姨们喜爱的秀气孩子。长大了,虽然也曾接到 女孩子寄来的粉红绣笺,不过那时一心都放在读书上,倒不怎么在意。所以如今一 下子面对这许多封或含蓄或直白的信,我在吃惊和不知所措之余,也只能暂且置之 一旁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一个周末的早晨,小莞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拦住了我,当然那 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那天她穿了一件湖蓝色的短连衣裙,明快开朗,一如她 的性格。她在僻静的林间小道上拦住我时的模样就象是一个劫富济贫的义盗。纤纤 秀眉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不自禁地吃了一惊。望了望四周,又看了看她, 才迟疑地说:“可是,我好象并不认识你!” 她看着我,说:“我叫方小莞,给你写过信的!” 我记不起那些信中是否有这个名字,想了想,只好说:“很抱歉,最近我很忙, 一直没有时间回信,真对不起!” 小莞哼了一声,说:“一声对不起就算了么?才没有这么便宜!” 我抬起眼,正碰上小莞直视的目光,心里不自禁地掠过一丝慌乱,说:“那… …你想怎么样?”竟冒出一句电影里遇上盗贼时常用的台词。 小莞看着我,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她把一张电影票轻轻放到我手里:“今晚八 点,希望你不要让我空等!”在我还没有想出拒绝的话以前,她已经转身翩然离去, 就象是清晨林中的一只蝴蝶。 我在八点差一刻的时候才终于下了决心,我不会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去看电影, 却也不想让她空等,所以只好决定当面把电影票还给她。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我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还有几分钟电影就要开映了,我站在熙攘的电影院前,心里也不禁有几分焦急, 难道,这只是别人恶意的捉弄? 我抬起头,正要作最后一次的寻找,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叫我的名字。转过 身,只见小莞正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含笑看着我。一袭鹅黄色的长裙,亭亭玉立, 使她显得格外的娇柔,全没了今天早晨的蛮气。齐肩的飘逸秀发,美目流盼,在夜 色里就象是琼瑶笔下的女主角。我才忽然注意到小莞是如此的美丽。 小莞依然笑吟吟地看着我,眼里闪耀着自信:“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不,你错了。我是来把电影票还给你的!” 小莞并没有接,盈盈一笑,说:“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看呢?” 她落落大方地挽住我的手,我的脸立刻红了,轻轻挣脱出自己的手,说:“不 行,我还不认识你呢……” 小莞歪着头,含笑说:“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方小莞,一年级旅游英语 班的,还不够么?” 我只是摇头,心里着急,却不知道该怎样拒绝。 小莞瞅了我一眼,悄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让我下不了台的,一个 女孩子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你拒绝,有多尴尬。你瞧,别人都在看我们呢,要是让认 识的人瞧见了,他们不知要怎样的笑话我呢!” 我抬头望了望四周,周围过往的人果然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我感到周身 都不自在,恨不得有个地方藏起来。小莞的眼里露出一丝慧黠的笑意,轻轻扯了扯 我,说:“我们先进去再说吧,电影快开映了,别在这儿挡道了!” 我几乎是被小莞“挟持”进了电影院。周围都是一对对的情侣,我既后悔今晚 为什么要来,又恨自己的心软,下决心再也不和小莞说话。幸好这时电影开映了, 《卡萨布兰卡》。英格丽。褒曼的精湛表演让我很快忘却了自己的“不幸”。 剧终人散,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才忽然发觉自己和小莞靠得很近,仿佛一对情 侣,跟着感觉到小莞的几丝秀发正拂着我的脸颊,痒痒的。我的心不知怎么忽然一 跳,急忙站了起来。 夜已深,人已散,电影院前分外阑珊,路灯把我和小莞的身影映得很长。我看 了看她,说:“现在可以了吧,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小莞拂了拂她的秀发:“这么晚了,你难道会让我一个人回学校去?”我望了 望深深的夜色,轻轻叹了口气。 离学校的大门还很远,我就站住了,让小莞先进去。小莞瞅了我一眼,说: “不行。我们宿舍前有一段很黑的路,我害怕!”说着缩了缩肩,一副弱不禁风的 样子,楚楚可怜,让人怎么也无法把她和早晨那个凶霸霸的女孩子联系起来。我的 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温柔,我知道我无法拒绝。 我是低着头,用最快的脚步进的校门。还有一段几百米的路,小莞和我都不说 话,默默无语。 终于到了,我在女生宿舍楼前的树影里停住了脚步。小莞忽然掂起脚,飞快地 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你真可爱,我不会放过你的!”她的脸红了红,转身飞快地 跑进了楼里,我目瞪口呆,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脸。猛然听得楼上洒下一片掌声, 抬起头,天哪,五楼的走廊上挤了一大群女生! 我下了决心,再也不理会小莞。然而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小莞没有再来找过我, 也没有再给我写信,我似乎可以放心了。只是我自己也说不清心里那淡淡的感觉, 是欣慰,还是惆怅?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小莞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依然是在清晨,依然是那条林间 小道。我早已准备好了一大堆拒绝邀请的话,所以只是静静地站着,等着小莞开口。 然而小莞抬起头时,我从她眼中看到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忧愁。 “我想请你帮个忙。”小莞的声音很低。 我迟疑了一下,原先准备好的话都不知飞哪儿去了,淡淡地说:“什么事?” 小莞垂下眼,低声说:“我妈妈生病住院了,爸爸和哥哥都在海南。白天我要 上课,只能在晚上去看妈妈。可学校到医院的路很远……” 小莞抬眼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信赖,“我想请你每天晚上去接我,可以吗?” 我没想到小莞会提出这样的一个请求,如果她是邀请我出去玩,我会毫不犹豫 的拒绝。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该不该答应? 我犹豫地望了望小莞,晨风中她小小的身影格外惹人怜爱。不管怎么说,帮助 别人总是应该的。我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小莞轻轻地笑了,象一朵灿烂的花儿在阳光下开放,“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 接下来情节的发展是我一直想抗拒却又无法抗拒的。在每天的接触中我发觉小 莞是个很孝顺的女儿,对别人也很好,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很刁蛮。小莞总是歪着头 对我微笑,她对我很好,有时也很凶。不过这些“凶”也仅限于要我陪她去散步、 买书。一旦我生了气,小莞又会陪着笑脸,软语央求,让我一次次的心软。我愈来 愈说不清自己对小莞的感觉。在每天从医院到学校的路上,常常是小莞叽叽喳喳地 说个不停,我却只是微笑不语。后来小莞的母亲出院了,我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接受 了小莞,虽然我自己一直都不肯承认。 秋风渐凉的时候,小莞把我约了出来,在婆娑的树影下把一个纸盒递给我: “送给你的礼物!” 我看了看小莞,轻轻打开盒盖,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米黄色的毛衣。我不禁脱口 而出:“这么凶的女孩子,也会织毛衣?” 小莞噗哧一笑:“我很凶么?”瞪了我一眼,低下了头,轻轻地说:“再凶的 女孩子,织出来的毛衣也是温柔的!” 我心里蓦然一阵感动,轻轻握住了小莞的手,“小莞,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莞望着我,眼里盈满了笑意:“因为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也会喜欢上我的,对 吗?” 秋风轻轻地吹起来,吹动了小莞洁白的裙裾,我们的爱情在风中伴随着菊花一 齐悄然绽放。 那一段幸福的日子浪漫得使我至今回想时依然深深地心痛。月下执手,相依无 言。花丛后的浅颦低笑,枫叶飘零里的相对凝望,美丽得象一个幻梦。只是那时候 我还不知道,美丽的东西通常都是不长久的。 一个平常的黄昏,在散步回来的路上,小莞被商店橱窗里一条紫色的手链迷住 了。“多么漂亮啊!”小莞痴痴地站在橱窗前,久久不肯离开。那是一条用紫色水 晶缀成的手链,晶莹光洁,玲珑剔透,在灯光下闪耀着圆润的光泽,精致得象是童 话里公主的饰物。我微笑着站在一旁,心里早已下了决心要把这条紫手链买下来送 给小莞,当作我们的定情之物。 然而四百五十元钱对于正在求学的我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悄悄找了一份家教, 我不想让小莞知道,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那份家教并不怎么难,学生是一个正读初三的挺可爱的小女孩薇薇,父母都很 忙,不常在家。薇薇的文科较弱,而文科一直都是我的优势,所以教起来很轻松。 只是这份工作占用了我的大部分课余时间,我不得不减少和小莞的约会,有时几天 才能见一次面。小莞以为我是在准备期末的考试,反而体贴的劝我要注意身体,别 只顾着功课。都说恋爱使女人变得温柔,如今我才切身的体会到。小莞和从前那个 在路上拦住我质问的刁蛮女孩子简直判若两人,以致于我时常笑她越来越象林黛玉。 小莞只是浅浅的笑:“这样子不好么,你难道还喜欢从前的那个野丫头?” 薇薇是个很乖巧听话的小女孩儿,学习也很努力。开始的时候叫我“陈老师”, 熟悉了,很快的改口叫我“陈枫哥哥”,我也很欣然的接受了这个可爱的妹妹。偶 尔,复习完了功课,我也会带着她去附近散步。薇薇的成绩进步了,我买来蛋糕为 她庆贺。 随着期末考试的临近,我和小莞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约会时也开始迟 到,有一次因为帮薇薇解一道难题,我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我带着歉疚不停地说 对不起,小莞只是微微一笑:“没什么,我也刚到!”取出手帕给我擦去脸上的汗, 说:“瞧你,跑得满头大汗的!” 那个周末,小莞买到了两张演出的票,但我晚上还要帮助薇薇复习功课,只好 带着歉意说:“真不巧,今晚我还有点事,你和紫昕一起去看,好吗?”紫昕是小 莞的同桌,很要好的朋友。 我按时来到薇薇家,薇薇正在等我,想要我陪她到书店去选几本参考书,我答 应了。 买好了书,正要准备回去,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街上的许多行人淋成了落汤 鸡,也把我和薇薇困在了书店里。等了将近有一个小时,雨终于停了,走出门外, 薇薇打了个寒颤,说:“好冷!” 我脱下外衣,给薇薇披在身上。薇薇感激地望着我:“陈枫哥哥,你真好!” 我拍了拍她的头,说:“小姑娘,快走吧,你妈妈在家里不知该怎样的着急呢!” 那时我并不知道,小莞正在街对面的屋檐下含泪望着我。那场大雨把去看演出 的小莞和紫昕也阻在了路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发觉小莞的眉宇间似乎总有一抹淡淡的忧郁,但我每 次追问时,小莞总是展眉一笑,吐了吐舌,说:“没有什么呀,我是故意逗你玩呢!” 我一直以为是这些日子来陪小莞太少的缘故,那时我存的钱已经快够了,一心 只想着早一天把那条紫手链买回来,补偿这么久来对小莞的歉疚,全然没注意到小 莞眼里那幽幽的哀怨。 元旦来临了,学校放了三天假,小莞要回家。我终于把钱攒够了,心里怀着秘 密的喜悦去送小莞。那天风很大,我穿着小莞为我织的毛衣。公共汽车慢慢启动了, 车窗里的小莞忽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亲昵地说: “小傻瓜,又不是生离死别,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车子渐渐远去了,依然 可见小莞遥遥向我挥手。 回去的路上,我买下了那条紫手链,又精心地挑选了一个最漂亮的锦盒把它包 装好。然后给小莞寄去了约会的信。三天的等待是如此漫长,每一天的心情都是迫 不及待。 那个冬天的夜晚,我早早地站在树影下等候,心里盈满了喜悦,想象着小莞见 到紫手链时的惊喜。约定的时候到了,夜风里走来的不是小莞,而是紫昕。“这是 小莞给你的信!” 我的心里蓦然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我轻轻地拆开了小莞的信。 枫:我走了。 原谅我选择了逃避。因为我太爱你,太在乎你,所以我害怕,害怕听到你说出 分手的话语。我知道,这一天不远了。 我不恨你,我只是没有勇气面对。所以我唯有选择逃避。让我们保留一点美好 的回忆吧。多年以后,我会依然记得,我曾经是你的女朋友。 珍重! 小莞 我尽力使自己保持平静,望着紫昕:“小莞在哪儿?我要去找她!” 我听见紫昕轻轻的叹息:“小莞再也不会来了,她母亲已经为她办好了所有的 转学手续!” 我蓦然发觉冬天已经悄悄来临,残菊在寒风中渐渐凋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 结局?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萧索、漫长。 那一年的冬天,没有雪。 五年过去了,又是一个枫叶飘零的季节。每一个相似的夜晚,依然令我黯然神 伤。凝望天涯,小莞,你可曾听见我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