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回忆录 作者:二公子 (一) 时代的转轮走得如此之快,教那些追逐时代的人不禁头晕目眩,茫然若失。人 们习惯性地避开现在,而宁愿回过头来看看过去。现在浮斥着假象,过去才充满真 实。这不,“精英”们的怒火才稍稍减弱,“知青”们的热情又渐渐挥发出来,各 地纷纷建立知青联谊会,还有知青商会什么的。这就是人们迅速回头的结果。但迅 速回头也似乎来不及,昨天才发生的事情象是那么遥远,就算写了下来也是朦胧不 清的。 “知青”是一个奇妙的名词,它并不代表它的原始词组“知识青年”,即所谓 有知识的青年;也没有原词浓厚的政治性,反而具有相当的社会性,代表另一个与 知识不甚相干的东东——上山下乡的城镇青年。这定义竟是如此具体而准确,不上 山下乡的不是知青,不来自城镇的不是知青,不是青年不是知青,缺一不可。至于 知识嘛!反倒可以忽略。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早在一九六二年就已经开始,一九六八年是最大规模,一 九七三年又掀起了另一个高潮。开始时,青年们是自愿到农村去的,真正能够在农 村扎根的也只有这一批人。经济困难时期,城市里没啥出路,到农村特别是到农场 去,好歹是条路。我的一个远亲表姐就是那时下乡的,在海南岛五指山下熬了二十 几年。他们的孩子和那些“精英”们正是同一时代的人。 六八年上山下乡运动,规模之大完全是空前绝后的。“老三界” 在学和不在学的,初中高中合共六界学生,除病残外,通通被扫出城外。“知 青”之名就是从那时候起深入民间的,开始具有广泛的社会性。所以说被扫出城外, 是因为那次上山下乡,大部分的青年都不是自愿的,出于政治和社会的原因,不得 不收拾行装,辞别亲人爱人情人,落拓走一回。正是这些知青,曾经叱吒风云的红 卫兵们,用镰刀锄头,戳破了共产主义的七彩肥皂泡,然后用双脚来对政治和社会 投票,迅速形成浩浩荡荡的偷渡大军。我的胞姐也在其中,自觉不自觉地随波逐流。 幸与不幸,我也当了一回知青。说有幸,是因为人一世物一世,能在“广阔天 地”里“潇洒走一回”,给人生涂抹些色彩,毕竟是美事。说不幸,对一个城里的 毛头小子来说,那黄土地简直就是炼狱。 甭说扎根了,就是炼上几年“红心”,也决不是轻易熬得起的。一九七三年, 政治形势不详,好象与邓小平有关系。刚毕业,才听到上山下乡的潮声,神情未定, 浪潮已经在身边汹涌。尽管当时让潮声给掩盖了,我和爸爸的这段对话却永远刻在 岩石上。 “你年纪不小了,前途的事你得自己决定。” “我想我还是随大流的好。” “我是希望你留在城里,家里就你一个男孩,以后还要你照应。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已经准备好一套工具,让你学木工,也是门手艺。”潮 流兴斗木,无家无户不以斗木为荣。 “我一不懂手艺,二无缚鸡之力,不是那号人材。”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你也不笨,边学边做,将就将就,总比下乡耕田好。 你以为耕田不需要力气吗?” “我还是宁愿出去闯一闯。一辈子蹲在家里,就算斗木斗得一流,也是没出息。” 上山下乡诚然是一条坎坷的路,它毕竟通向未来,或许是光明的未来;而蹲在 家里斗木显然没有未来,因为现在就是未来。就这样,一朵大红花送我到了青山绿 水,那时候称为“广阔天地”的地方。 (二) 我下乡的地方是三水县芦苞公社刘寨大队旺寮村。 还未出发,我已经被一片乌云所浓罩。当大家听到我要下乡三水芦苞,一个个 似得闻虎色变,脸上乌云密布,表情要多阴沉有多阴沉,以致眼耳口鼻看起来有些 儿扭曲。原来盛传芦苞地区有血吸虫。下乡后才知道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真正 有过血吸虫的是与芦苞一江之隔的四会县大旺农场,况且早在五十年代已经被消灭 了。大旺农场靠北江处有一片常年积水的沼泽地,血吸虫就在这沼泽上孳生。每隔 几年,北江就会发一次大洪水,洪水与西江汇合直迫广州,危及大都市。为保护大 都市,一向的做法是在上游地区泄洪,所以挑了大旺农场的荒地炸堤泄洪,而造成 常年积水。如果看过《战洪图》这部电影的,就会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京剧《龙 江颂》也演的同样的故事。 芦苞其实是个好地方。坐落北江边,毗邻清远、四会,水陆交通方便,地方上 称之为“镬底墟”,意思是三县交界,象镬底,特聚人。刘寨大队紧靠公社,我落 户的旺寮村离公社有五六公里,不算太偏僻。 寮,就是用草搭的房子。因为种的田离家远,农民就在田边搭个草棚,以备农 忙时节暂且安身,那是原始的寮。由于缺乏木材,以前在珠江三角洲这种草寮很多。 旺寮村就是旧时贫雇农租种地主的田,由几个单独的草寮发展成村的,事实上村里 全是砖瓦房,早就没有草寮了。 旺寮村是个寮村,地方比较阔落,村里人家都错错落落,大大小小,没啥规则。 每家每户周围都种些竹子果树,整条村子就围在竹木丛中。村子面临北江的一条支 流,河堤比村子还高,从河堤望过去,一片葱茏,人家若隐若现,更有几缕炊烟, 冉冉而起,煞是有景。 村子四周有几口池塘,许多人家是向着池塘建的,依竹傍水,绿荫清风,自然 而然生长了些隐逸之人,培养了些书香之味。不过那池塘里绿油油的水却不是什么 好水,洗马桶洗尿布的,养鹅喂鸭的,引牛尿尿的,全用的那几口池塘。“近水楼 台”的意境敢情是没有的,养鱼种菜却使得。没了那几口池塘,“鱼米之乡”就不 是那么实在了。 十二月二日,我胸戴大红花,和二轻系统属下的几百名知青,乘坐上百辆大卡 车,浩浩荡荡,分赴三水县各公社大队。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有人脸上闪着 激动的泪光,有人两颊流着痛苦的泪痕,有人高昂地唱着革命歌曲,有人隐隐地诉 着离别之情,众生众态,一一表露。 我们是傍晚时分到达旺寮村的。村里的篮球场上已经摆好了十几桌饭菜,请知 青和亲属们享用,村里的干部也占了不少的席位。只见桌子上大碗的鱼,大碗的肉, 大碗的青菜。我当时不知道,那大碗鱼大碗肉大碗菜,全是那几口池塘里绿油油的 水喂养种植出来的。不过后来知道了,吃得竟更觉滋味。 两年的农村生活在鱼香肉汁的熏渍下开始了。 (三)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我就被各种各样的声音给吵醒了。那各种各样的声音混 成一体,犹如一曲清晨交响乐,尽管刺耳,却是如此自然,好象少了其中一种声音, 这交响乐便不成为交响乐,这清晨竟不是清晨。 为了让大家能有深一步的体会,我想尽我的最大努力导演一下这乐章,也请大 家努力品赏品赏,“请君为我倾耳听”。 大公鸡先唱起来,远处的小公鸡紧紧和着,此起彼伏;鹅鸭醒了,哦哦呷呷哼 着调子,猪也动了,呼噜呼噜的……停!万籁俱寂。池塘那边响起老人沉浊的尿牛 声,然后是小孩的,清扬激锐,“尿……尿尿尿尿……”奇特而多情的高低音二重 唱。忽然锣鼓雷鸣,震耳欲聋,邻村响起了高音大喇叭,是女高音独唱,“登山攀 高峰,行船争上游,革命意志比天高,迈开大步朝前走……”全村上下都醒了,都 来加入我们的大合奏,漱口的,揭镬的,牵牛的,托锄的,女人骂,小孩哭,鸟儿 唱,水泵响…… 这天我没被分配任务,闲在家里。家里的人早上工去了,只有一位老妈妈在家, 带着两个小孙子。她就是我三同户的主人,我后来叫她阿姻,即阿妈。阿姻其实并 不很老,还不到六十,只是这么多年的日晒雨淋,黄土地的熏染,风霜早上了脸。 阿伯是木匠,在芦苞镇做事,平时住在镇上,周末才回家。老俩口共养了六个孩子, 三男三女,是好命的人,土改时被评为中农。大姐二姐都出阁了。大哥也成了亲, 住在家里,两个小孙子就是他的。三姐二哥和小弟还在家里吃爸妈饭。我和二哥同 住一个房间。 阿姻出去了,浇自留地什么的,留我独自在家。我有机会好好地浏览一下整座 房子。房子呈倒凹形,右边小间是厨房,左边小间是猪圈,后来分家也改成厨房。 后边中间是厅,两边是前后四个房间。房间的窗户都很小,显得黑不溜秋的。只有 大厅和厨房比较亮,平常聚会聊天都在这两处。 我到厨房瞄了一瞄。哎哟!我的妈呀!成千上万的苍蝇在那里飞舞,灶头镬盖 餐柜盘碗全铺满了,黑鸦鸦的一片,嗡嗡的叫声可以媲美爵士乐队。早上演奏交响 乐时,它们不知上哪儿去了,现在却占着厨房大跳交谊舞。我被轰出来了,有点儿 不甘心。我连忙做了个苍蝇拍,冲进厨房,瞄都不瞄,使劲乱打。我打,我打,我 打打打,打它个落花流水!兴头一过,我知我错了,大错特错,铺天盖地的,怎么 打得完!再看看,灶头镬盖餐柜盘碗全沾满了苍蝇尸体和肚肠,五颜六色,血腥扑 鼻,恶心哟!赶快收拾战场吧,用纸揩,不行,用布擦,还不行,还要用水,还是 不干净。哎哟!气死我了!回头被嫂子骂了一顿。该骂,人家世世代代都斗不过它, 我几下工夫能斗得赢吗? 打那以后,我看见苍蝇就象看见豆豉一样,虽不鼓舞,也不厌烦。 (四) 苍蝇斗不过了,到外面走走吧。 外面没有路,只有门前的小径,迷宫似的绕来绕去。人家厨房里的脏水都跑到 外面,流成一条条小溪,弯弯曲曲,流到池塘里去。村子不大,没几个圈就兜到村 外去了。 哇!村外是另一种景色。收割后黄色的田野,一望无际,蓝天白云做背景,散 布着许多方形紫色的湖,翻着紫色的浪。几座小山丘错落田野中间,牛群缓缓而行, 黑油油的散漫在山丘的一小角。一束束禾秆矗立在田里,金黄色的,象一班儿童在 玩游戏,玩得热了,弥漫着暖气。 实在需要定一定神来吸收消化这新鲜的信息,实在太新了,脑子还没来得及准 备足够的记忆体。 我扯过一捆禾秆来,奇怪就只几根禾秆,往秆尾上一围一勒,一大捆禾秆就勒 得服服贴贴,没半点儿拖泥带水。艺术! 回过身来,村里绿竹扶疏,树木掩映,鸡声悠悠,炊烟袅袅;村外池塘泛绿, 绿的萍,绿的鸭,绿的涟漪,绿的倒影,正与背后的黄土紫浪相映成趣。真艺术! 后来我还发现了许许多多的自然的艺术品,不胜枚举。有一个是夏天才有的, 顺便提一下。 水波粼粼泛着十字形的银光,池塘旁边一个瓜棚子,青绿的丝瓜垂挂在藤阴下。 一只蜻蜓飞来了,轻轻地伏在瓜蒂上,薄而透明的双翅反射着艳阳的七彩。 这是诗吗?不,这是自然,是自然的艺术。 事情就是这样,人到了陌生的地方,才发现原来自然是那么美妙,随意的轻描 淡写竟成了诗。我们在城里苦苦雕凿的那些诗却象砖墙一般堆砌,象砖石一般冷硬。 除了砖墙,我们又能见到些什么呢? 我忽然感到脸上发热,两颊烫烫的。是北风吹的吧?不是的。我有点儿激动, 有点儿惊惶失措,双脚站不稳,心也跳得快,甚至有点儿头晕。我站在自然艺术的 殿堂里,被自然的气势所压迫,被自然的诗化所侵蚀,我极力想抗拒,但我不能, 我一无所有,我渺小。几乎毫无形迹,我被完全融化在广阔天地之中。 (五) 开工了。工作特简单,每人拿个小竹篮子,还带个小板凳,到田里采紫云英种 子。 我跟着大家来到田边,就是我几天前看到的紫色的湖,风吹着田里的紫云英, 一起一伏翻着紫色的浪。我们坐下来,摘起紫云英种子来了。 紫云英是豆科植物,根部长了许多小白瘤子,叫根瘤菌,据说可以肥田,其实 豆科植物根本就可以作肥料。冬天农闲时节,在田里种上紫云英,来年春耕前把它 翻到土里面,沤过了,就是上等的好肥料。这样可以少用化肥,和保持农田的耕种 能力,因为一来化肥昂贵,二来化肥用多了会硬化农田。采下紫云英种子是留作来 年用,来年就不需要买种子了。在农村,大多数的农作物都是自留种子的。 摘着摘着,小板凳仿佛成了一条小船,在紫色的湖中缓缓漂流,随风而动。我 坐在小船上,任着它的浮沉,手不住地划动紫色的水纹。蔚蓝色拱形的天空,白云 向后移动,使后面紫色的水纹看来有点儿带红色, 当你读到这里,你会觉得我写这样的东西很幼稚。是的,幼稚得教人汗颜。不 过,想想当年才十八岁,城里来的毛头小子,未曾见过大世面,未曾经过大风浪, 幻想是最好的精神寄托,幼稚是天真,自然不会想象,更不会期待未来的惊涛骇浪。 秋收后,基本上有三个月的农闲,至春节前,有时甚至过了春节才开始春耕。 这时候正是农闲,三头两天休息,开工也是轻工。开工时无人督促,也没有定工限 额,所以大家都聊着天,优哉悠哉。 聊天不能不触及语言,农村的语言跟城里的有很大的差别。这里的人说不太难 懂的地方话,令人惊讶的是古语相当多,有好些词只能在戏台上听得到。当我听到 “焉能”两个字,当我听到称呼老大娘做“安人”,我直怀疑我是不是在看大戏。 男人们喜欢讲些笑话,咸咸淡淡的。《笑林广记》里的笑话不知讲过多少遍。 伦文叙的故事也是百听不厌的。再就是联对。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其貌不扬 的老农,联对却是绝等高手,随口可以说出几十副绝对来。我不禁为之肃然起敬。 其中我记得一上联是“除夕生儿,未满三朝儿两岁”,我后来对上了,不过绞尽脑 汁,我的下联是“蓬莱隔世,才经百日世千年”。 妇女们往往聊到“叹命”,一种古老的木鱼书体的唱词。家里人殁了,妇女们 坐在灵枢前,吟唱死者的生平,也哭诉自己的身世,所以称之为“叹命”。惊奇的 是那些妇人斗大的字不识几只,竟可以通宵达旦不停地吟唱自编的木鱼书。大概是 她们平时听得多了,有好的或适合自己的句子,就暗自背了下来,再加上自己的创 作,念经似的时时背诵,久而久之成了一部自编的“叹命”。也有自己不会叹的, 就请人来助叹,请的尽是近亲远亲的三姑六婆,用钱请外人也时有所闻,但并不普 遍。不过现在“叹命”也日渐式微了。 当年我年纪还小,不懂得这“叹命”竟是文学,传统的民间文学,没有认真收 集。今天说来还后悔不已。 (六) 农闲的一个好去处是墟场。 芦苞墟蛮大的,人称“镬底墟”,本县和邻县的人都喜欢来芦苞趁墟。纵横几 条街全被大摊小摊占满了,货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就没看到卖书画卖古董的, 那可是“四旧”。农民平常养个鸡生个蛋的,舍不得吃,拿到墟场卖了挣些儿零用 钱,买咸买淡全仗它了。年尾谁家卖了猪,手上有个钱,也来趁墟办点儿年货。噢!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象在广州新年逛花市似的,可热闹了。 摊位当然是三鸟鱼肉最大,其次是百货家具,再次是农具农产品,最后是个人 摊档。最旺的倒是百货,特别是布摊,妇女们都喜欢哄在那里看新款的花布,不买 看看也抵瘾,就象现在的橱窗瞎拼。个人摊档大多摆在地上,什么都卖,从几个鸡 蛋到几把菜刀都有。竹制品也很多,竹篮子竹玩具竹家具都有,粗糙的精致的。芦 苞地处平原,山地不多,木材缺乏,所以家家种竹子,男人没几个不会竹手艺的。 趁墟的人时常会看见一个盲人,拄着拐棍儿,手吊着一条鱼在街上卖。鱼儿还 活生生的,价钱也不高,转眼间就脱手了。盲人就到烟叶摊上买几两烟叶,再到糖 烟酒商店买几粒糖果给侄子们,然后顺道在街上逛逛,竖起耳朵听听嘈杂的人声, 有时候听到什么好笑的,嘴角还翘一翘露点儿笑容。他是墟场的常客,逢墟必趁, 他不为看什么,也看不上什么,他就要听听那嘈杂的人声,混混那浑浊的人气,也 是人生美事。他每次趁墟,手上总吊着一条鱼,那是他的本事。他趁墟不走大路来, 却从河里趟水而来,一边走一边摸,到了墟场,手上就有一条鱼了。 走出墟场,就是北江边。北江在芦苞这一段叫胥江,江面很宽,只能见到对岸 的树木。对岸就是有血吸虫的大旺农场,我有好些同学在那儿下乡,后来也有学生 从那儿来。因为是在冬天,水位很低,从堤上要向下走很远才真正到水边。水很清, 清得发蓝,象天空一样,远远望天边,只有一条弯弯的绿线,把天水分开。夏天可 不是这样。 上游下了几场雨,洪水就到,黄浪滔滔,崩腾而下。江水一下子就涨到堤边, 然后淹过街面,紧张时水位比房子还高,怪吓人的。 江心有几个岛,叫中间洲,洪水来时会被淹没。当地人把房子建成二三层楼, 淹了一层上二层,淹了二层上三层,世世代代就这样淹过来了。说来不信,洪水淹 过的土地特肥沃,种薯颗颗大,种蔗根根甜。在芦苞地区,中间洲是唯一一个年耕 三造的地方,还种桑养蚕,当地农民几乎是最富裕的。他们也为身为中间洲人而自 豪,年耕三造,还要与洪水搏斗,他们的勤奋可想而知。在“宁长社会主义的草, 不种资本主义的苗”的那一阵子,中间洲人也挨了一顿批。 (七) 北江的一条支流就流到我们村前,也算是一条大河,河面也挺宽的。大河随北 江退涨,冬天水浅时可以趟水过河,夏天可不行,连摆渡的也收起摇橹撑竿。河堤 比我们村的房子还高,堤面作公路,通往芦苞镇。河对面有几个大村庄,也同属芦 苞公社管辖,其中两个在当地很有名,一个叫虎眠,一个叫独树岗。我曾用这两个 地名作了一个上联:“虎眠独树岗,鼾震胥江两岸”。 虎眠出名是因为当地出了个雷锋式的英雄,为了救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事情 好象是,一根高压电线被暴风雨打断了,落在田里,一个女青年不小心触电了,那 位英雄马上用竹竿子把高压电线挑起来,不慎电线滑到他身上。女青年得救了,那 位英雄却随着一缕精魂上了报端,然后化作一块石碑屹立在虎眠岗边。 独树岗出名是因为够大,整条村二三千人,全姓蔡的,自成一个大队。加上一 位够狠的村干部,土改遗老,天天大清早用高音大喇叭催人起床,一年三百六十天 没农闲,想不出名也难。阿姻的大女儿就嫁到独树岗。 这条河是旺寮村的血脉,没有这条河,旺寮村不会存在。村里面的食水用水, 全都从河里来。村里也有好几口井,但不知为什么,都是锈水井,不能饮用,连洗 衣服都不行,村民们只好到河里挑水。冬天水清,挑回家放一会儿就可以饮用。夏 天水浊,挑回家要放几个钟头才可以饮用,还要加明矾以助泥浊沉淀。洗衣服就顾 不上了,水清水浊照样洗,衣服很快就变黄了。 挑水实在不是个好活儿,要翻一道大堤不算,小埠头用石头随便铺的,又小又 不稳,摇摇晃晃的危险得很,有几次小孩挑水还掉到水里去了。说了好几次要建一 个水塔,因为钱银没着落,到我离开时还未见个塔影儿。后来村里的青年们做了件 好事,着着实实修了个码头,村民们方便安全多了。这码头还成了村民们的好去处。 傍晚时分,男人们老老少少的齐集码头,洗衣的洗澡的纳凉的,会水的自然龙腾蛟 跃一番。 现在刚入冬,河水清凌凌的发蓝,水底下各种颜色的鹅卵石,一漾一漾的象随 着河水漂流,小鱼苗儿一群一群地游得自在。其实这条河的鱼并不多,春夏季里, 还可以撒撒网。不过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鱼网,闲时撒它几网,也可以弄个小鲜烹烹。 (八) 因为农闲时节,天又黑得早,有时真闲得慌。村里有个篮球场,白天可以打打 篮球,晚上就没辙了。那时候书也没几本看,早在破四旧时都给烧了卖了。我好歹 在床底的破烂里挖出一本破烂来,讲国民党特务跟日本鬼子间谍战的故事,还提到 川岛芳子。 后来又在什么地方借了本《丑小鸭》 ,封面也没了,还不知道是真的 《丑小鸭》不是。故事倒是有人讲。我们大队一位姓刘的会计,不时顺路到村里来 坐坐(大队长则如中央首长一般遥远),他天生讲故事似的,往那儿一坐,大人小 孩就里里外外围上三层。 村里头有一所小学校,三位老师都是外地人,住在校里,晚上特招惹人。校长 下得一手好象棋,跟几位本村的好手有一番龙争虎斗,引得一帮观棋的在旁边摇旗 呐喊。老师们的床都让给了打扑克牌的,床底下的老鼠也感受到了豪情的震撼,吓 得到处乱窜。上年纪的则缩在厨房里,靠灶头的余温抵挡一下寒气,三三两两在比 比新旧,论论古今。 孩子们可苦了,在昏暗的灯光下熬完几页功课,却没有好玩的去处。夏天里在 篮球场上捉捉迷藏,跳跳橡筋,也可度一晚上。这下可好,没处去了,也到学校去 感受大人们的笑叹吧,或者早早上床寻找儿时的梦。 村里特别分给青年们一口鱼塘,收入全用来购置文娱用品,青年们也积了几个 钱。那时电视机是高级奢侈品,有钱都买不到的,头头们扑了几次,都空手而回。 我这个买电视机的故事,其实是一年以后发生的,提前给说了吧,免得憋在心里不 舒服。 春节休假,我回到广州,有空逛逛商场。在广州最著名的南方大厦里,我跟服 务员有这样一段对话: “请问那电视机是卖的吗?”那时候商店里的电视机都是非卖品,作招揽顾客 用的。 “卖,怎么不卖?” “怎么个买法?要配额、证明、票什么的吗?”我脑海浮现的首先是配额和文 化单位的证明,然后是工业券什么的。 “什么也不要,就要钞票。” “要多少钱?” “三百八十块。你有那么多钱吗?” 我当然没有,一年下来才一百二十块,三年不吃不喝也不够买一台电视机。尽 管被奚落了一番,我心里还是很兴奋,甚至有点儿得意忘形,千多谢万多谢,还差 点儿没给她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我赶忙写信回村里,让派人来。 人来了,两位。仨人匆匆赶到南方大厦。服务员问要写发票吗? 当然要。写什么?写“旺寮青年”吧。“寮”字不会写。就写“旺了青年”好 了。服务员和我们都笑了起来,我是打心里头笑出来的。 笑声还没过,想哭了。电视机送到汽车站,司机要放车顶上。闹着玩儿啊!这 可是比金子还贵的东东啊!上不上?不上拉倒。汽车一溜烟跑了。怎么办?想哭。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坐船! 旺寮村终于打开了瞻望世界的窗口,孩子们围在窗口的前面,争着看更漂亮更 美好更难以置信的梦。 (九) 转眼间,春耕到了。 男人犁田耙田去了,我不会使牛,跟女人插秧去吧。先学打秧。 打秧讲点儿技术,秧苗要留着根,又要不沾泥,还要捆扎好,所以叫“打秧” 而不叫“拔秧”。秧不是往上拔的,而是往旁边拉,力度很讲究,力大了会伤根, 或者把泥都带上来了,力小了拉不动。捆扎秧苗也不是太容易,捆紧了会伤苗,捆 松了运输时容易散,到田里时也扔不远。 秧打了,一人一担挑到田边,再把秧捆儿远远近近地扔到田里。 才下田,一声惊叫把我吓得倒退两步。一位女知青刚下田就被蚂蟥给黏上了, 可能是城里长的肉嫩吧,惹蚂蟥。她大叫一声,直往田埂上冲,七魂没了六魄。 蚂蟥千真万确不是个好东西,甭看那丑样儿,光听名字就叫人满身鸡皮疙瘩直 往头上冲。特大的蚂蟥叫牛蟥,有大拇指粗细,比中指还长,吸满了足足有半碗血。 看它伏在牛身上,吸血吸得通体发胀,薄得透明,红得发紫,里面的血随时要喷出 来的样子,想象它吸在你的腿上,吸着你的血,你不禁打个寒颤。连当地人都惧它 几分,只不过不那么大惊小怪而已。田埂上抓把草,唾口涎沫,往腿上一搓它就掉 了。胆子大的还用树枝把它里外翻过来,放在田埂上活活晒死。 蚂蟥打过了,继续干活吧!不过每几分钟得瞄瞄有没那吸血的。 插秧可是农村里最辛苦的活儿。蚂蟥只是开头,好戏还在后面呢!叉开两腿, 弯低腰,左手把秧右手插。就那么简单吗?对,就那么简单。可我才插了没几把, 发现全身不对劲了。两腿酸得直往里靠,屁股往下坠,唉!后面有个板凳就好了。 想死你了,往水里坐吧。腰疼才真正要我的命。我人高,腰必须弯得很低才好插秧, 没几下,腰好象不是我的,不听使唤,我只是帮人家挨疼。头直往前冲,真想趴在 水里。那可是刚插的秧,往后翻吧,腿酸动弹不了。然后是插秧,三个指头夹着秧 苗往泥里插。春耕还好,田泡得久,泥软不伤手指。 夏种可就惨了,这边才收割完,那边使牛的赶脚跟就犁起田来,回头马上就往 里插秧。哎哟!简直是往石头缝里插,手指可不要罗!疼! 所谓“十指连心”,这才真正体会到了。 这象练武功似的。先站桩,后练招,招式完了练铁沙掌。农村出来的人能说没 几下吗? 这还没完,还有好多背景呢。春耕渗着毛毛细雨,夏种冒着倾盆大雨,顶着三 伏烈日。头上脸上身上全淌着水,汗水雨水,分不清了,还不能擦,两手泥巴怎么 擦!用衣服擦吧。衣服都湿透了。从此以后,村里流传了我的名言:宁愿吃狗屎! (十) 一天傍晚,日薄西山,彩霞正艳,一位农民大哥,扛着犁牵着牛从田头走过, 笑着让我吟诗。我直直腰,抬抬头,看着一块块的翠,一片片的绿在暗黄的田原上 蔓延,油然而生的“春风又绿”的感觉,比看到山绿水绿柳绿草绿来得更强烈更动 情。我吟了一首小诗: “荷犁看欲醉,绿绒晚风吹。敢问莳田者,拓荒功入谁?” 在村里,我的智慧和能力其实跟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差不上下。我时时跟一个上 初一的男孩子斗,斗插秧快,斗挑担子重,什么都斗。 结果是,插秧他胜,挑担子我赢。那时候,“三自一包”正被批得一塌糊涂, 村里还没有搞包产到户,知青和当地社员同工同酬,大家一起你帮我我帮你的,干 起活来也觉轻松了。除了争争斗斗,吟诗作对,打情骂俏也成了田间不可或缺的插 曲,装傻扮憨更能博得姐妹们的垂怜。绿野田间不仅洋溢着春意,也洋溢着笑声, 这笑声混和了天真、羡慕、轻蔑和惬意。 我真正体会到了农村的艰苦,农民的辛劳,身心受到了磨炼。一双白□的手给 泡黄了,手指插秧给插肿了,一双本来不少疮疤的脚给蚂蟥叮得稻草割得伤痕斑斑。 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胼手胝足,用几句成语来形容农村的艰苦一点儿不为过,还 似乎太诗意了些。我也体会到了农村的包容,农民的宽厚,我不知不觉地和他们融 为了一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毕竟我们的血和汗在田里混和一起了。 下一个工序是中耕除草。除草是除田里的杂草,主要是禾脚边的矮萍水草,还 有就是稗草。每人托把草耙,长长的竹把子,顶端处有一只钉有铁钉的窄木屐,往 田里一放,铁钉木屐在禾间耙上耙下,把杂草给钩出来了。以往的批判文章老说城 里人禾稗不分,以示城里人身懒脑笨。其实禾稗并不难分,秧苗时稍微难一点儿, 成禾后就不难了。稗草根系发达,吸水快抢肥多分孽早,长得又高又壮又青绿,光 光滑滑的特好认。连根一拔,远远扔到田埂上。 事实上,农村里的活儿大多是手头功夫,一学就上手的。城里人不是笨,只是 从未做过罢了。象使牛,也不是太难的事。牛都被驯得乖乖的,叫它上哪就上哪, 叫它干啥就干啥,没啥难。扛把犁,往田头一放,套上牛轭,一吆喝,一片片的泥 浪就翻起来了。不过在犁山边的田时,千万要注意别往山边靠,我第一次使牛犁田, 就遭遇了这种难堪事。当我陶醉于骑鲸赶六龙的时候,牛往山边一靠,犁头碰上了 石头,喀嚓一声,木犁断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有使过牛犁过田了。 (十一) 下乡的头一年,我住在三同户家,跟他们同住同吃同劳动,真正的“三同”。 头一年国家给知青每人每月补助八块钱,我全交给阿姻了,他们吃什么我吃什么。 我们村属于粮区,粮食基本上是够的。还自种了其它的杂粮,象红薯土豆花生 甘蔗之类的,填饱肚子不是个问题。 早上一般吃饭,青蔬咸菜,一咕咚下了肚,不谙滋味,填饱肚子就好。中饭吃 稀的,经常用一种菜叫“大肉菜”的,其实是不苦的大芥菜,做清汤,捏一些米粉 团子下汤,叫菜圆子。圆子不多,下肚的尽是菜。那大芥菜却又挺削胃的,油水也 不多,才转身肚子就觉饿了。我最怕吃那个,可又不好说话,只好挺着。每逢吃菜 圆子,我就偷偷拿些红薯干,揣在兜里,肚子饿了好顶它一阵子。 晚上也吃饭,菜也跟早上差不多,青蔬加个咸菜咸蛋咸鱼什么的,总之是咸的, 好下饭。周末有时也有几片肉。农闲时大哥到村前河里撒它几网,也有一条半条鱼 开开腥解解馋。有一次队里养的鸭发瘟,全部贱卖,二三毛钱就可买到一只病鸭。 我们也买了好多,回来宰了腊起来,还吃了好一阵子腊鸭,那香味如今还在嘴边上。 这里不兴吃稀饭,熬稀饭既花柴火又花时间,要等农闲时才能吃上一二次。大 嫂做的冬笋粥真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粥。 冬笋不是冬天长的竹笋,冬笋象茭笋,比茭笋小,可比茭笋鲜甜。新鲜从地里 挖来,洗了丢到锅里熬粥,那甜那香,毕生难忘。 大嫂会做一样好吃的东西,叫“狗仔捞灰”,也叫“擂沙汤圆” ,我妈也会做,我以前就吃过。这“狗仔捞灰”跟糯米粑滋差不多,不过不是 热吃的,是冷吃的。和一盘生糯米粉,蒸熟,趁热捏成一个个小团儿,里面放进花 生芝麻糖和的馅儿,外面沾一层粉,以前就用生的糯米粉,现在用炒香的花生粉。 放凉了再吃,爽滑香甜。直到现在上茶楼吃点心,我还经常吃“擂沙汤圆”。 另外一样好吃的东西是米通。先炒了花生,再炒米,米一熟就把花生和片糖一 起倒进镬里,等糖熔化后马上舀起来,放在碟子上铺平。放凉了就成花生米通了。 自己做的比外面买的要脆得多。 平时的小吃是生红薯、红薯干、生熟花生和片糖。我的文学细胞也是红薯干和 片糖培养出来的。队里分了二百斤的红薯,晒干收好。 自留地的甘蔗长得不错,运到糖厂换了十几斤片糖,拿回广州家里一点儿,其 它的全留起来,日后好作零食。人家写大作时抽烟喝茶饮酒喝咖啡,我学写诗时吃 片糖红薯干,那甜一上心,就提神了,所以我的文字散发了红薯干的味儿也不为奇。 (十二) 一年四季中,最难熬的时候是“双夏”了。抢收完马上抢种,争分夺秒。早上 早早上工,晚上二更才回,日复如此,真正的披星戴月。夏天的天气又象十八女儿, 变得快,忽而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忽而行雷闪电,大雨倾盆。一时头上脸上身上 全淌着水,汗水雨水都分不清了。 夏收并不象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金浪滚滚的情景,稻秆还是青绿的,只有稻穗 仅仅黄,稻子都被大风大雨打得东倒西伏,不成一片。 田里还淹着水,不能干,干了夏种就麻烦了。 禾穗割下来,一般就在田间脱粒。旧时二三个人拉一个禾桶,禾桶很大,大到 人都装得进,桶边上围一道竹席子,桶里放一把密格的小梯子,人抓住禾尾使劲往 小梯子的横格上砸,谷粒就脱下来了。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时代不同了,现 在大都用脚踏打禾机。脚踏打禾机有一张书桌大小,上面有个半圆的盖子,里面装 一个转轴,轴上钉了许多n形的铁环,轴一转,铁环就把谷粒脱下来了。用脚踏打 禾机比用禾桶快得多,不过需要身强力壮的人才踏得动踏得快,所以要七八个人跟 着它。脱粒的禾秆没啥用,扔田里做肥料。 有时因为田里淹的水太高,或者稻子被风吹倒了,禾脚割得高,禾身短抓不住, 没法在田间脱粒。要把稻穗捆好,挑到晒谷场,晚上用电动脱粒机脱。 晚上天全黑了才收工,想想看,夏天里天全黑了是几点了。回家匆匆吃了晚饭, 就赶到晒谷场挑灯夜战去。晒谷场上人声机器声搅在一起,如鼎沸雷鸣。电动脱粒 机的速度很快,要三组人为它服务。一组人把稻穗解开,送进脱粒机;一组人把喷 出来的禾秆叉走,堆在一边;一组人把脱出的稻谷铺开在场上,明天好晒。 割禾最怕就是割到手了,特别是小指,特易割伤。晚上没睡足,头还昏昏沉沉 的,一不留神,小指就被割伤,血都染到镰刀禾秆上了。不过相比于背对着的三伏 艳阳,这点点的血迹显得黯然失色,微不足道了。田里的水洗洗,衣服上揩揩,继 续割禾吧。 夏种没什么好说的,春耕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一句话,比春耕更难熬。“双夏” 的日子完全是熬的,不是过的。头昏昏脑沉沉,脚步浮浮荡荡,心目中已经没了日 子的概念,只是过一阵算一阵。人就象坏了硬盘的机器人一样,脑里只剩下沙沙的 声音,不再会思想,只听别人的使唤。真正表现农村之苦的,不在它的穷困,不在 它的落后,而在它的非人的“双夏”劳动。如果有朝一日这“双夏”过程得以改变, 农村的生活不比城里的差多少。 经过“双夏”的炼狱,我犹如脱了胎换了骨,就象唐僧经过凌云渡一样。我时 时在想,还有什么比这更艰苦的呢? (十三) 政治的东西说来烦人,不过回过头来聊聊还是蛮有意思的。那时候,对“三自 一包”的口诛笔伐正如火如荼,高音大喇叭早早开了,大唱革命歌曲之外,《人民 日报》的社论,《红旗》杂志的评论员文章读得最勤。批“三自一包”,“批林批 孔”,一时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狠斗猛批,上纲上线。“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 种资本主义的苗”正是那时候的杰作。 这“上纲上线”的“纲”,也有意思,字是很古,听来却很新,文革以来还没 怎么用过,一直只有“线”在胡缠乱绕。这纲是网纲的纲,就是拉鱼网的绳子,绳 子一拉,鱼网上的眼(目)都张开了,所以有“纲举目张”的成语。曾经有过最高 指示:“粮食是个纲,纲举目张”,意思是粮食事大,其它事小;粮食有了,其它 事就好办了。 “以粮为纲”的口号也喊过的,怎么这下糊里糊涂竟变成了“阶级斗争是个纲”?。 不知为什么也批起“资产阶级法权”来。公社竟组织起学习班,让知青也学习 批判,我被派做主讲人之一。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 ,连高等院校里的教授们都搞不大清楚,让我等如何去批。社会上流传着一个 说法,“有权使权,无权使法”,就叫“法权”。这个说法充分表达了民间对政治 和社会的感受。最后我把《人民》《红旗》拿来,东拼西凑,胡乱塞满几页纸,交 差了事。上台主讲自然没讲出什么成绩来,倒认识了几位知青好朋友。 人们都说政治是一种游戏。是游戏就有规则,当时的政治游戏规则是:下级服 从上级,上级服从中央。中央服从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也不管,因为管不着。中 央叫批什么就批什么,斗什么就斗什么。 一般农民是不大理会政治的,即使上头派了工作组,大家都是阳奉阴违,得过 且过。知青大都只有十八九岁,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没甚政治远见,更没政治野心, 不象现在的精英们雄心勃勃,所以也都不甚了了。于是,你批我也批,大家批个不 亦悦乎,反正火烧不到自己身上。真正批了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也不管。 批还批,斗还斗,社会主义的草也长,资本主义的苗也种,只是干活反倒轻松 了。知青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而且同工同酬,这共产主义的感情,反而是非套 乎不可。于是我送你一顶好社员的帽子,你也赠我一朵积极分子的红花。 我被评为县的知青学毛著积极分子,还参加了县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事实 上,积极是不假,可毛著倒没学多少。一个人对生活的积极态度是本能的,并不是 学什么学来的,也学不来。当时流传了一个据说是真实的故事,一位老农被评为学 毛著积极分子,请上台来讲用。老农说,我没学啥毛著,以前跟地主,我也是这么 干的。 (十四) 秋天来了。秋天也叫金秋,树镀了金,草涂了金,漫山遍野的金色向稻田倾泻, 汇成金色的湖泊。有时湖泊平静得象一面镜,金光四射,眯着眼睛看看,连蓝天白 云都带点儿金色;有时湖泊被秋风吹起一阵阵金色的波浪,向村边涌过来,拍着堤 岸般的翠竹绿叶,激起沙沙的回响。 秋天真是个好季节,是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到了秋天,人们才真正懂得 了劳动的意义,和血汗的价值。人也成熟了,成熟的程度可以从社员脸上的笑容愁 容看出来。 秋收同夏收一样,只是割禾时注意尽量割近禾脚,禾秆越长越好,留着有用。 禾秆捆成一捆捆,矗立在田间。这捆禾秆很讲技术,捆得松了容易散,无法挑回家。 先扯二条禾秆,往禾穗上一套,打个活结,然后用力一勒,一大坤禾秆就捆的服服 贴贴了。看到人家挑担禾秆回家,散到满地都是,边走边骂,我们几个知青只有脸 红红的不敢作声。 秋收的稻谷既好吃又好储存,所以绝大部分留作口粮。夏收的稻谷正相反,既 不好吃又不耐存,除留作种子外,全都交公粮了,大概可抵八九成的公粮。秋收后 完成公粮和余粮任务,留种子,其余全分作口粮。公粮是一定要交的,不吃饭也要 交,那是向国家纳的税。余粮也是有配额的,算是定额卖给国家,可以收回粮款。 除稻谷外,还有好多东西分,大宗的有红薯、花生、油、糖和稻草。不要小看 这稻草,它是个宝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柴火全靠它了,这还不止,喂牛搭棚铺 秧苗也是它。分稻草还满激烈的呢!想想看,捞一根稻草都可以引向政治,更何况 捞一把稻草。 这一年,我辛勤劳动的价值是,六百斤谷、二百多斤红薯、十几斤油、十斤糖, 还有一百二十块钱。我捧着那一百二十块钱,好一阵说不出话来,眼角还闪着泪花。 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不是别人恩赐的,千真万确,是我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人就 是这样,对第一次以自己的血汗换来的工钱特别有感情。现在我的薪水比以前多了 不知多少倍,可就引不起感情。 (十五) 这一年的冬天没有农闲了。全县上下大搞水利建设,到处挖沟开渠,固堤修坝。 我们村也投入了全部青壮年,在本村到外地参加水利建设。 在那个年代,许多水利建设其实是不必要的,许多是必要的但没有经过严格的 考察和设计,所以大部分的所谓水利建设无非是些政治任务而已,并没有多大的实 际用途。说是劳民伤财,或者有些过火,财倒没伤多少,劳民则确有其事。一些沟 渠挖了,没啥用,在风风雨雨中消失了。一些沟渠挖太深了,把田里的水给抽干了, 只好买来抽水机,再把水抽回来。 我们村全部青壮年,浩浩荡荡,坐船来到北江对岸,参加固修北江大堤。在大 堤边搭几个竹棚子,我们就住下来了。四周望一下,黑鸦鸦的人山人海,望不到边, 直是千军万马。我忽然觉得自己既伟大又渺小。在我眼里,那千军万马竟象一群小 蚂蚁,在大堤上下奔忙;而我自己也在这群蚂蚁之中,象一个小黑点在墨迹中失去 了踪影。 挑大堤并不沉重,反而颇觉轻松,就是在大堤边的田地山岗上挖土,挑上大堤, 把大堤垒高。大堤是梯形的,要垒高大堤就得增宽,所以土方量还是蛮大的。大家 一起干活,有讲有笑的,又没定额,挑重挑轻不要紧,重在参与。收工回来不用自 己做饭,吃大锅的,还有专人主厨,餐餐有鱼有肉。比起“双夏”,那简直是神仙 生活。挑着挑着,我竟然哼起歌来。 那时兴群众创造革命歌曲,高音大喇叭唱的净是新歌,没怎么听过的。象革命 歌曲里唱的地球,我突然肩膀抖了一抖,担子筛了一筛,念头闪了一闪:我也可以 写首革命歌曲。晚上大家使劲打扑克牌的时候,我躲在角落里,将白天工地上哼的 调儿配上简谱,再往里填词儿。后来真写成了一首歌,寄到县里的什么战报去,还 被刊用了。那歌儿叫什么怎么唱,就象唐敖吃了棵仙草,不上脑的东东早随屁儿溜 得没影了。 大堤挑了一个多月,鸣金收兵了。水利建设却再也没停过,一个又一个的水利 工程接踵而来,大的如修渠道,小的如挖田埂。冬天是在水利工地上度过的,竹□ 【上竹下参】烂了几对,扁担也挑断了二根。 (十六) 回到村里不久,我收到了县文化馆的来信,说让我参加他们的革命歌曲创作小 组。不知道文化线上是不是短了路,发起疯来,全省大搞群众性革命歌曲创作活动。 省里组织革命歌曲创作竞赛,要各县各地组织搞竞选。我是因为那首上战报的歌而 受青睐的。 我带了几十斤米,风尘仆仆赶到县文化馆。大家一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带几 十斤米去参加文艺创作,是脑筋短路了不是?原来创作小组的费用由文化馆负责, 但要自带粮票,可我连粮票都没有,只好带米。 创作小组由文化馆黄主任当头,有四个人,都是年轻人。一个叫岑寂秋,也从 芦苞来,有诗在省里的文艺刊物上发表,他管作词。另两个也是知青,比我大几届, 搞音乐的,他们管谱曲。我年纪最小,什么都不懂,来学习的。岑寂秋还吹得一手 好笛子,有空就靠着向街的窗口吹起来,惹得街上围了一帮路人。 有二位县里有名的文化人常来看我们,指导指导。一位是县文化局局长陆探芳, 红小鬼出身,在省里的文艺刊物上也发表不少作品,小说散文之类的。还是他教会 我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首歌,到现在我还常常唱的。另一位是著名的农 民诗人谭炯寰,他也是芦苞来的。我们村跟他们村是相邻的,说鸡犬相闻或许太夸 张,耕同一条田埂的田却一点儿不假,所以聊起来还蛮热乎的。 这次创作不是先有曲再填词,开始是分工,作词的作词,谱曲的谱曲,把自己 心中的东西都拿出来;然后是合作,把词和谱合起来,大家一起修改。无非唱唱社 会主义,唱唱工农兵,当然不忘唱唱知识分子。我们竟然把“油墨”唱成“油麦”, 终究脱不了农民气质,万本不离田。黄馆长也知道这无非做戏,大家齐齐上台来, 嘁锵嘁锵转个圈,摇个旗呐个喊,下台去了。他也不指望我们能得奖,所以也没管 我们多少,只跟我们讲讲政治形势,讲讲文化界的事情。 那时候,凡政治性的群众运动无非做戏,重在参与,不计效果。 有句老话说得妙,“做不做是态度问题,做得好做不好是能力问题”。这是灵 魂与面谱认识论的基本原理。演员们都怀一腔赤子之情,撑个红脸,嘁锵嘁锵摇旗 呐喊,造就声势。观众不是问题,其实也不需要观众,演员就是观众。这戏也真有 延续性,如今冷眼看红脸白脸黑脸纷纷上台下台,仍然绵绵不绝。 (十七) 第二年,村里给知青盖了房子,同村几个知青都兴高采烈地搬入新家。搬新家 固然好,但这意味着从今以后得自己做饭,那可是个苦差事。甭说其它的,光是柴 米油盐就够令我头崩额裂。 首先是柴火。农民家人众禾草多,草垛又高又大,自然不怕日晒雨淋。我们单 门独户的,草垛又小又瘪,来一个母鸡带一群小的,叽叽咕咕在上面觅食,一踹一 翻,草垛全散了。大雨一来,淋个透湿,好!柴火完了。捡竹荚拆篱笆偷禾草什么 没做过。人家做饭烟从烟囱出,冉冉升起,颇有诗意。我们做饭烟从灶口出,灰头 灰脸不止,还给呛个半死。 然后是米。农民家口粮多,还算计着吃,捱年抵月没问题。跟阿姻同吃,多加 一个人无非多加一双筷子,我多少可以揩点油。自己开锅,吃多吃少全无盘算,到 后来只有吊锅的份儿。有一次我把分作猪食的碎米也煮了吃,一口饭一口沙地咽。 那次我哭了。我从来没有为生活之苦哭过,“双夏”那么艰苦都没流一滴眼泪,那 次我真的从搀沙的饭里尝到了泪水的咸苦。 再就是菜。跟阿姻同吃,咸鱼青菜也可以凑合一餐。自己开锅,有时连咸鱼青 菜都没有。农民家自留地大,可以分季节种不同的蔬菜,一年四季有青菜。知青巴 掌大的自留地,种了菜种不了瓜,菜长起来吃个腻,腻过了只有酱油片糖下饭。到 后来甭提咸鱼青菜了,连油都没有。 最后是时间。大清早起来做饭,真够呛!有时候起不来,做饭晚了,等吃完饭 赶到队部,没个人影,全到田里去了。偌大的田野,哪找去?半天找不着。最惨是 晚饭,收工收得晚,又累得要死,还要开锅做饭。有时候躺在床上不想动,心里直 想不吃算了。 生米熟饭捱了半年,熬不下去了,我还是回到了阿姻家。虽然不同住,这一日 三餐维系了我和阿姻家的感情。阿姻就是我的漂母,我这一生都忘不了她那矮小而 硬朗的身躯,干皱而慈祥的面容。 搬新家也不是全无好处,好歹是在自己瓦檐下,自由自在,省了许多家庭琐事。 晚上夜深人静,沐着昏暗的灯光,桌上放一叠片糖,我竟可以无喧无嚣地写起诗来。 (十八) 这一年,我有一段时间参加了公社的水利建设。每个队派几个人组成水利专业 队,许多人不愿意去,特别是有家有室的。派到我,我就去了。我喜欢集体生活。 这次参加水利专业队,比上次跟全村一齐出动,困难多了。一是到处走,居无 定所。每换一个地方,先得派人到那里找地方住,搞厨房。大都住亲戚朋友家,有 时候公社也组织搭棚子,打地铺睡阁楼不在话下。二是小组活动,谁找住处谁搞米 谁搞菜谁做饭,一一自己安排,每个人都得费神费力。然而,那也就是集体生活好 玩之处。 水利专业队最令人回忆的就是集体生活了。劳累不假,日子却并不难过。我们 几个都是年轻人,女孩子居多,年纪都跟我差不多,大家相处也很愉快,只有在完 不成任务时才呕些气。好象没有谁喜欢下厨,下厨似乎不是年轻女孩子的本事,不 过我连煮大锅饭都不会,就是喜欢下厨也轮不到我。我只好多挑些担,多做点杂事 补上。 水利建设经常会遇到爆破,开大渠道需要爆破,修堤用土石方需要爆破,就是 把坚实的土石炸开。因为另一个男的年纪比较大,所以点火索就落在我手上。我不 怕苦,可以说是任劳任怨,可我特怕死,拿著点火索直打哆嗦,两腿发软,胃向上 反。辅导员教了,还上了课,我死活不敢点。最后只好劳动女孩子,娇滴滴甜蜜蜜 的哄辅导员给点了。真丢脸! 水利专业队不仅仅搞水利,遇到“双夏”,我们还帮完不成夏种任务的大队生 产队抢插。帮忙抢插的好处是人家管饭,我们不仅不要自己做饭,还每餐大鱼大肉。 啊!那狼吞虎咽的痛快,绝不输乞丐上帝王家吃一顿山肴海酒。 这时候我进一步体会到了农村人的热情。每到一处,我们所住的无非亲戚朋友 们的家,没看到谁不是热情款待的。虽然家居不大,他们还是腾出大厅房间来。我 们引起的诸多不方便,也没听到他们的半点怨言。不仅如此,有时候他们还给我们 加点菜。 有一个小插曲我时时记在心。有一次到别的大队帮助抢插,一位老农知道我是 知青,对我说:“你是知青,你还来帮我们抢插。我们队的知青一到‘双夏’,全 都溜回广州去了。”我听了很感慨,可我没话说。 几个月的集体生活转眼就过去了,有点儿乐不思蜀。冥冥中,一种新的集体生 活在等着我。 (十九) 水利工程快将完了。一天清早,才上工,大队派人匆匆忙忙来找我,让我马上 立刻尽快赶到芦苞中学参加考试。看他汗流夹背,声大声小地喘气,我也不好意思 辜负他。 考试?考什么试?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最后一次考试是在两年前,就是高中 毕业的时候,社会上流传说要恢复高考,学校里轰轰烈烈地读了一阵子书,考了几 次试,如此而已。这个时候来考试,只有当政治任务来完成。 这回是我汗流夹背了,赶到考场,已经迟到了。心里忐忑不安地坐下来,边擦 汗边看试题,嘿!什么大不了事!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试题是:写一篇“批林批孔”的文章。我写批判文章早到了熟能生巧的境界, 直如曹子建七步成诗,一挥而就。几乎第一个交卷,早早离场,还挑我的泥去。 对!忘了,我还没说为什么要考试,说老实话,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 广东省广州市一下子办了好多中专学校,全省上下大量招生,对象主要是知青。大 队干部主动帮我报了名,却到了考试才告诉我。 十月,有消息传来,说招生开始了,别的大队已经有人走了。先来招的全是好 学校,有机电邮电化工轻工外贸。看着朋友们一个个说再见,我只有无奈。既然没 我份儿,干脆趁休假回广州一趟,收拾些冬衣,准备打持久战。 那天从广州回来,一下车,刚好碰上村里来趁墟的,说公社的人找我找得很急。 我赶到公社,才进门,几个知青坐在那里喊我,很焦急的样子,我却不认识他们。 他们叽叽呱呱地嚷嚷说,广州市农机学校来招生了,他们和我都上榜了。因为招生 的人没见着我,所以让我马上立刻尽快赶到县里去,跟招生的人见面,顺便把录取 通知书带回来。这几个远道而来急红了脸的我不认识的知青,等的就是那录取通知 书。 又一个马上立刻尽快!两头奔忙,只好认了。等我赶到县里,招生办的人说, 农机学校的人走了,我也不用带录取通知了,我们公社刚好有通讯员来,让他带回 去好了。真让人丧气,不过想想马上要回城,高兴还来不及呢。 下乡两年,除了一身乌黑两手厚茧,什么也没得到。锻炼是锻炼了,“红心” 却没练出来,更从来没想过要在农村扎根,辜负了老师的毕业勉言。这一身乌黑两 手厚茧再也洗不去磨不掉了,那红薯味儿也永远留在我身上。落拓而来,潇洒而去, 再见了,广阔天地! (十七) 第二年,村里给知青盖了房子,同村几个知青都兴高采烈地搬入新家。搬新家 固然好,但这意味着从今以后得自己做饭,那可是个苦差事。甭说其它的,光是柴 米油盐就够令我头崩额裂。 首先是柴火。农民家人众禾草多,草垛又高又大,自然不怕日晒雨淋。我们单 门独户的,草垛又小又瘪,来一个母鸡带一群小的,叽叽咕咕在上面觅食,一踹一 翻,草垛全散了。大雨一来,淋个透湿,好!柴火完了。捡竹荚拆篱笆偷禾草什么 没做过。人家做饭烟从烟囱出,冉冉升起,颇有诗意。我们做饭烟从灶口出,灰头 灰脸不止,还给呛个半死。 然后是米。农民家口粮多,还算计着吃,捱年抵月没问题。跟阿姻同吃,多加 一个人无非多加一双筷子,我多少可以揩点油。自己开锅,吃多吃少全无盘算,到 后来只有吊锅的份儿。有一次我把分作猪食的碎米也煮了吃,一口饭一口沙地咽。 那次我哭了。我从来没有为生活之苦哭过,“双夏”那么艰苦都没流一滴眼泪,那 次我真的从搀沙的饭里尝到了泪水的咸苦。 再就是菜。跟阿姻同吃,咸鱼青菜也可以凑合一餐。自己开锅,有时连咸鱼青 菜都没有。农民家自留地大,可以分季节种不同的蔬菜,一年四季有青菜。知青巴 掌大的自留地,种了菜种不了瓜,菜长起来吃个腻,腻过了只有酱油片糖下饭。到 后来甭提咸鱼青菜了,连油都没有。 最后是时间。大清早起来做饭,真够呛!有时候起不来,做饭晚了,等吃完饭 赶到队部,没个人影,全到田里去了。偌大的田野,哪找去?半天找不着。最惨是 晚饭,收工收得晚,又累得要死,还要开锅做饭。有时候躺在床上不想动,心里直 想不吃算了。 生米熟饭捱了半年,熬不下去了,我还是回到了阿姻家。虽然不同住,这一日 三餐维系了我和阿姻家的感情。阿姻就是我的漂母,我这一生都忘不了她那矮小而 硬朗的身躯,干皱而慈祥的面容。 搬新家也不是全无好处,好歹是在自己瓦檐下,自由自在,省了许多家庭琐事。 晚上夜深人静,沐着昏暗的灯光,桌上放一叠片糖,我竟可以无喧无嚣地写起诗来。 (十八) 这一年,我有一段时间参加了公社的水利建设。每个队派几个人组成水利专业 队,许多人不愿意去,特别是有家有室的。派到我,我就去了。我喜欢集体生活。 这次参加水利专业队,比上次跟全村一齐出动,困难多了。一是到处走,居无 定所。每换一个地方,先得派人到那里找地方住,搞厨房。大都住亲戚朋友家,有 时候公社也组织搭棚子,打地铺睡阁楼不在话下。二是小组活动,谁找住处谁搞米 谁搞菜谁做饭,一一自己安排,每个人都得费神费力。然而,那也就是集体生活好 玩之处。 水利专业队最令人回忆的就是集体生活了。劳累不假,日子却并不难过。我们 几个都是年轻人,女孩子居多,年纪都跟我差不多,大家相处也很愉快,只有在完 不成任务时才呕些气。好象没有谁喜欢下厨,下厨似乎不是年轻女孩子的本事,不 过我连煮大锅饭都不会,就是喜欢下厨也轮不到我。我只好多挑些担,多做点杂事 补上。 水利建设经常会遇到爆破,开大渠道需要爆破,修堤用土石方需要爆破,就是 把坚实的土石炸开。因为另一个男的年纪比较大,所以点火索就落在我手上。我不 怕苦,可以说是任劳任怨,可我特怕死,拿著点火索直打哆嗦,两腿发软,胃向上 反。辅导员教了,还上了课,我死活不敢点。最后只好劳动女孩子,娇滴滴甜蜜蜜 的哄辅导员给点了。真丢脸! 水利专业队不仅仅搞水利,遇到“双夏”,我们还帮完不成夏种任务的大队生 产队抢插。帮忙抢插的好处是人家管饭,我们不仅不要自己做饭,还每餐大鱼大肉。 啊!那狼吞虎咽的痛快,绝不输乞丐上帝王家吃一顿山肴海酒。 这时候我进一步体会到了农村人的热情。每到一处,我们所住的无非亲戚朋友 们的家,没看到谁不是热情款待的。虽然家居不大,他们还是腾出大厅房间来。我 们引起的诸多不方便,也没听到他们的半点怨言。不仅如此,有时候他们还给我们 加点菜。 有一个小插曲我时时记在心。有一次到别的大队帮助抢插,一位老农知道我是 知青,对我说:“你是知青,你还来帮我们抢插。我们队的知青一到‘双夏’,全 都溜回广州去了。”我听了很感慨,可我没话说。 几个月的集体生活转眼就过去了,有点儿乐不思蜀。冥冥中,一种新的集体生 活在等着我。 (十九) 水利工程快将完了。一天清早,才上工,大队派人匆匆忙忙来找我,让我马上 立刻尽快赶到芦苞中学参加考试。看他汗流夹背,声大声小地喘气,我也不好意思 辜负他。 考试?考什么试?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最后一次考试是在两年前,就是高中 毕业的时候,社会上流传说要恢复高考,学校里轰轰烈烈地读了一阵子书,考了几 次试,如此而已。这个时候来考试,只有当政治任务来完成。 这回是我汗流夹背了,赶到考场,已经迟到了。心里忐忑不安地坐下来,边擦 汗边看试题,嘿!什么大不了事!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试题是:写一篇“批林批孔”的文章。我写批判文章早到了熟能生巧的境界, 直如曹子建七步成诗,一挥而就。几乎第一个交卷,早早离场,还挑我的泥去。 对!忘了,我还没说为什么要考试,说老实话,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 广东省广州市一下子办了好多中专学校,全省上下大量招生,对象主要是知青。大 队干部主动帮我报了名,却到了考试才告诉我。 十月,有消息传来,说招生开始了,别的大队已经有人走了。先来招的全是好 学校,有机电邮电化工轻工外贸。看着朋友们一个个说再见,我只有无奈。既然没 我份儿,干脆趁休假回广州一趟,收拾些冬衣,准备打持久战。 那天从广州回来,一下车,刚好碰上村里来趁墟的,说公社的人找我找得很急。 我赶到公社,才进门,几个知青坐在那里喊我,很焦急的样子,我却不认识他们。 他们叽叽呱呱地嚷嚷说,广州市农机学校来招生了,他们和我都上榜了。因为招生 的人没见着我,所以让我马上立刻尽快赶到县里去,跟招生的人见面,顺便把录取 通知书带回来。这几个远道而来急红了脸的我不认识的知青,等的就是那录取通知 书。 又一个马上立刻尽快!两头奔忙,只好认了。等我赶到县里,招生办的人说, 农机学校的人走了,我也不用带录取通知了,我们公社刚好有通讯员来,让他带回 去好了。真让人丧气,不过想想马上要回城,高兴还来不及呢。 下乡两年,除了一身乌黑两手厚茧,什么也没得到。锻炼是锻炼了,“红心” 却没练出来,更从来没想过要在农村扎根,辜负了老师的毕业勉言。这一身乌黑两 手厚茧再也洗不去磨不掉了,那红薯味儿也永远留在我身上。落拓而来,潇洒而去, 再见了,广阔天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