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蓝色 蓝提着一个大旅行袋。一手伸进裤兜,摸出钥匙,慢慢的褪下来,景泰蓝的大 头娃娃依然笑得找不到眼睛。那几把跟了她5 年的钥匙,已经磨得光滑而顺手。 蓝留恋的看一眼精致的钥匙圈,把褪下的钥匙重又一圈一圈绕上去。随后做了 一个绝决的姿势,整串钥匙随着手臂扬起的美丽弧线,应声滑倒在地砖上。 身后沉闷的钝响,关闭了跟随她7 年的爱情。 背着门停顿了一秒钟,蓝终于没有回头。 听见贴在门上的纸,被振得噗噗舞动。 知道上面写着,605 本月煤气自抄700 个字。7 后面的“00”圈得如同会计中 结清的记号——对7 年来个了断,也许巧合也是冥冥中的安排。 当她感悟上苍暗示的一刻,便以最快速度把自己的东西全塞进旅行袋。 和来的时候一样。 曾经想象过最尴尬的场景,也笑着和晖讨论过类似的话题。 蓝说,如果有一天,回家看见你和美眉在床上,我会轻轻拉上门,说,抱歉, 打扰了,你们继续。或者说,对不起,我走错了门。 当时蓝笑得前仆后仰,逼着晖说换了他怎么面对。晖总是狡猾得不肯说,连如 果都不成立,想也白费脑细胞。经不住蓝的死缠烂打,逼极了他就说,你最好别让 我看见,我非一刀宰了他。 明明是开最无聊的玩笑,说着说着,那语气竟成了真的。但蓝感觉是幸福的, 至少那是一种在乎与霸道。她知道自己被爱着。 深深眷恋着晖那充满了征服的眼神。 以为想象过排演过很多次的场景,即使在现实中出现,也该可以照着台词说吧。 但,推开门的那一刻,她竟没有任何思维,忘记所有的台词和风度。 眼泪在眼眶里迅速打转,迸出一声怒吼,去死!转身的一瞬,泪已滑落。 秋天的落叶在脚底盘旋着悲鸣,想起自己该上哪去的时候,已经独自走了很远。 从小就喜欢秋天,一直以为秋是属于收获的,没想到也成了告别的季节,不是 告别,是了断。 需要掩埋的是维持了7 年的初恋。 天,是暗灰色的,即使阳光明媚的日子,天空也仅有暗沉沉的蓝色。大都市弥 漫着满世界的灰尘。 只有童年的天,才真的叫蓝天,高远的蓝得不掺一丁点杂质,那份纯洁总让蓝 仰望很久。妈妈说,哪都不会比这里的天更蓝,那是你名字的由来。 天空的蓝,海水的蓝。 发现自己是那样喜欢蓝色,无意中买的裙子不是湖蓝就是深蓝。后来,偶尔在 网上看见一句话:BLUE,你的舌头轻轻打个转,又回到最初,好像一种轮回。 试着体会这个发音的时候,明白的确是个寂寞而空洞的姿势。于是心疼自己连 个美丽的名字也逃不开寂寞。 十年前离开家乡,她不理解妈妈为什么这么狠心。她的路费,父母积攒了两年 才凑齐。 妈妈的眼神是复杂的,记得她不停的抹眼泪,又破涕为笑。 父母的影子化成一个小黑点,蓝忽然感觉自己真正开始独立行走。 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接她的是见过两次面的小姨。 被小姨紧紧的拥抱着,她一脸迷茫感觉麻木。小姨和妈妈一样喜欢掉眼泪,哭 着笑着一遍又一遍的说总算回来了。小姨带着她上了出租车,一路指点着每一幢混 凝土的建筑。 小姨说,蓝你以后就是上海人了。语气里透着自豪。 蓝看着这座石头城,想着上海有什么好,天都是灰蒙蒙的。除了小时候的大白 兔奶糖比较好吃,实在找不出可以和草原媲美的理由。 蓝成为上海人是妈妈的执著愿望,不明白妈妈为草原奉献了青春,为什么到头 来还是喜欢上海。7 年前第一天做上海人,蓝的脑子里就开始盘旋一句话:我的心 不在这里,我的心在草原。 …… 蓝色绢纺的裙子,中式盘钮的棉布衬衣,是自己钟爱的装束。走累了,在路边 车站的椅子上懒懒的坐下。一个小男孩被妈妈一路拽着,扭头看了蓝很久,嘴里嘟 哝着不要回家。 夜上海已是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心虽摆脱了刚才的愤怒,现在面对的是更残 酷的现实,今夜,何处栖身? 长久以来依赖着这个男人,没有任何防范,没有留给自己任何退步的空间。失 去他我真的一无所有。 路边烟纸店的扬声器里,飘来萨克斯曲《归家》。想起童年的草原,此时应是 炊烟袅袅,大人们唤儿的调子此起彼伏,贪玩的娃子一路追逐着欢奔在归家的路上。 那个时候,饭桌上的菜永远是土豆和大白菜,妈妈变着法子做成不同的口味,每一 次都让我有受骗的感觉。上海姥姥家寄来了大白兔奶糖,刚尝了两颗欲罢不能,便 被妈妈宝贝似的藏了起来。等再想起来拿给我们时,糖已化得粘成了堆。妈妈背过 身去偷偷擦眼泪。 坐了很久。 想明白其实今天只是预谋了很久的必然。从他第一次夜不归宿,就注定要为他 伤透心。记得晖说,如果爱一个人,一定要始终温柔的对待她。而彼此已经伤害得 太多,如同景泰蓝的花瓶,怎么看都是破碎的美丽。 手机在叫,音乐唱了两回,终于恢复平静。 这样也好,还不如给彼此一个完整的开始,互不相干。 结束就是开始,一个轮回。 口袋里还有一把钥匙,办公室的。起身拦车的时候,夜已是深邃的蓝色。 出租车司机不时从反光镜里打量她。下车的时候,暧昧的问了一句,都几点了 这儿还有客人? 蓝对他笑笑。深夜12点,到这摩天OFFICE上班的女孩注定是另类的。孤独的。 保安礼貌的替她拉门,电梯在空旷的大楼里发出平稳的声音。 一大早,蓝冲到盥洗室换了身衣服,打理一下自己,匆匆离开了大楼。 8 点50分,她又出现在电梯口,和往常一样。浅笑,问早。 打了一连串的租房电话。没想到回应迅即,下午,便约了两家中介公司看房。 看中一套两室一厅装修全配的,窗帘和床单都是蓝色大朵的碎花,阳台上有藤制的 大椅子,房型和刚离开的那个家一样。只是太贵,犹豫了很久。 她是恋旧的,改变需要时间。 中介公司很快又来电话,说有个女孩也想租下这套,问问看愿不愿意合租。想 想也好,孤独不是疗伤的良方,不如试着接纳新的生活。 这个女孩叫丹妮,蓝说你的名字真洋气。丹妮说其实土得冒烟,单名一个字 “丹”,家里从小叫她妮子,长大了就改称丹妮。 她很漂亮,是那种毫不掩藏的漂亮,同样是知青子女。丹妮开门见山说了约法 三章,互不侵犯隐私,全部实行AA制,不在家宴客。顺手点燃了一支烟。说她讨厌 家里闹得跟酒吧似的。她抽烟的样子毫不做作。 丹妮说,你先挑吧,喜欢住哪间? 我就要朝北的房间,蓝说。 丹妮笑了,糟糕,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该不是因为喜欢背阳的屋吧。 巧了,正是,我不喜欢太亮,喜欢整天都遮着窗帘,妈妈说我是个黑暗的人。 我也是,以为你会喜欢朝阳的房间,所以故意让你先挑,显的谦让。 她们笑成一团。 丹妮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反复唱着一句,穿上大皮鞋寻找我的爱情。 手机又响。蓝把它摔在沙发的小猫眯靠垫里,死死的裹着。 丹妮汲着拖鞋出来,用毛巾包扎着湿漉漉的长发,看了她一眼,随便说了一句, 摁掉关机不就得了。 蓝怔怔的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不到这么简单的办法。 她们一起出去吃小摊上的油煎臭豆腐,坐在马路边上大口啃着冰激凌。回来的 时候,丹妮在小摊上买了一包烟,随手拿了一支递给蓝,蓝捏在手里想了很久,没 有去接丹妮凑过来的火。丹妮笑笑说,我会带坏了你。 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蓝不知所措,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可以打的电话。她请 假早早的回家,坐在阳台的大藤椅里。找到丹妮的烟,找不到打火机。打开煤气点 火的时候,火苗一窜烧着了刘海,空气里散发着难闻的焦味。 烟在手里夹了很久,终于没有抽。 丹妮回家的时候买了两碗鸡粥,几副鸡爪子。她们把饭桌摆在阳台上。蓝一言 不发,盯着饭桌上的碎纹花瓶。丹妮用眼睛的余光瞥了她很久。 吃完晚饭,谁也不想洗碗,于是只有石头剪子布来决定胜负。 丹妮忍不住说,我们有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互不干涉隐私。可我不想你这么 不快乐。 蓝把手伸进充满洗洁精泡沫的水里。丹妮倚着瓷砖,抽烟。 是的,我怀孕了。她尽量让语气平静,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丹妮默默的走过来,烟蒂扔进水池嗤嗤作响。她揽过蓝手中的活,狠狠的说了 一句,那是女人的劫难。 这是蓝所见过的最没有尊严的姿势,躺在人流室手术台上的姿势。 在她前面是个清秀的女孩。女孩怯怯的问医生好了没有。女医生大惊小怪的叫 着,帮帮忙哦,才擦了两个棉球就好了,你以为这是在做什么。女孩咬着嘴唇再不 敢作声。金属的器械叮当作响,女医生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恹恹的说,连个死猫都 没有,怎么回事。 女孩哇得一声大哭,说我被你做了两遍。女医生放低了声音埋怨你怎么不早说 啊我没看清你的脸以为是下一个。女孩哭得更伤心。 室外一阵喧哗,那个需要负责任的男孩被医生挡在门外。 男孩把她抱在怀里一脸的愧疚,不断吻着她的眼泪说宝贝好了好了没事了有我 在。 躺上去的时候,蓝就开始想着草原,辽阔的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草原上瓦蓝 瓦蓝的天。 丹妮也把她拥在怀里,撩开她脸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说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吧。 躺在厅里的沙发上,蓝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一丝血色。看着丹妮在厨房里忙 进忙出,蓝说我会不会因此而老去。厨房里飘来鸡汤的诱人香味,丹妮说没什么很 多女人都要经过这一关。 你有没有经历过?丹妮? 丹妮笑笑,宝贝那是我的隐私,第一条。 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蓝一直这么想。 丹妮喜欢听阿姐鼓的调子,喜欢朱哲琴的拉萨谣,于是屋里一遍又一遍唱着, 拉萨…拉呀拉里萨,曲调悠远而空旷,完全是天籁之音。丹妮抽着烟,看着蓝喝鸡 汤。 你少抽点,会让你变丑,比如皮肤比如牙齿。 嗯,我知道,抽完了我都洗手、刷牙,你没注意?她咯咯的笑。我在贵州山区 长大,奶奶最疼我,从小到大,看着她抽旱烟。奶奶过身的时候,正是冬天,出殡 的夜里,山上阴风凄凄,按照习俗,棺木上山的时候幼辈得跟在后面,三步一磕头 的上去。那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绝对是恐怖。后来我一想起来就害怕, 一害怕就抽烟。 丹妮沉默了许久,烟灰从指尖断落。她的手指欣长而白嫩,丝毫没有烟色。中 指上套了一个银制的指环,暗暗的,有着诡异的花纹。发现蓝注意她的指环,索性 摘下来给她看,城隍庙的小摊上淘的,不是什么誓言。 半夜,蓝起身喝水,发现丹妮敞着房门。她坐在藤椅里,腿搁在阳台的栏杆上, 膝盖上放着手提电脑,正嚓嚓嚓的打字。手边是一杯苦丁茶。抿一口茶,学着雀巢 咖啡广告里的神情,说,其实很甜,你要不要试试? 一周后,蓝上班。同事见了她都说,你的白马王子每天都来找你。她简单的笑 笑,是嘛。可惜一切都不再重要。曾经我们缘定三生,一夜之间,三生已去。 下班的时候,远远望见晖等在电梯口。蓝径自走过去,没有一点激动。 蓝,你去哪了。跟我回家吧,我们回家说,好嘛? 不必了,我有家了。冷冷的。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给我一个机会好嘛?我们从头来过。 奇怪,这个男人居然也会低三下四了。蓝把眼光掠过他的头顶,听见自己淡淡 的说,如果我留下你的孩子,你肯定还有机会,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说你还有机 会嘛? 回到家里就一直一直在阳台上坐着,洗了一个苹果,连皮啃着,随手翻着书, 看到一句话停顿了很久:那女子涉江采下芙蓉也不过是昨日的事而江上千载的白云 也不过留下了几首佚名的诗曾让我那样流泪的爱情在回首时,也不过恍如一梦 天黑的时候,丹妮来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于 是蓝继续这样坐着,懒得开灯。屋里回旋着亘古的拉萨谣。 一个黑夜中独坐的女子,可以想象她的忧伤寂寞,可以猜度她在黑暗中飘散的 思绪,定义她的每一声叹息都如同丝绸撕裂的碎心,想着她的每一缕青丝都和风花 雪月的相思有关。可惜她心里都没有想,因为她是一个空虚的人,BLUE,只是舌头 打个转。 连着几天丹妮都在天黑的时候打电话回来说不回家吃饭,于是也连着省了几天 的照明费。 早上醒来,看见丹妮翻箱倒柜扔了一地的牛仔裤,说是找件淑女一点的衣服。 蓝拿出蓝色绢纺的裙子和中式盘钮的棉布衬衣,悄悄的放在她手边,别浪费时间了, 我就没见你穿过淑女装。 对不起,蓝,我最近很忙,我,可能要恋爱。 其实我很抱歉把蓝一个人扔在家里,可这次是个例外。另一个家晋闯入我的生 活。 第一次从客户那里听到这个名字,我简直不能呼吸。以为自己早已是妾心古井 水誓不波澜起,没想到唤起心跳的还是那个名字。 鹰一样的眼睛,阿兰德龙的下巴,儒雅的言谈。还是叫家晋只是换了姓氏。那 一刻我相信了轮回。 这个家晋和我没有渊源,没有爱断情伤的过去,我怀疑我见他第一面就爱上他, 不,确切的说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就再一次失去了自己。我小心的看他,低眉浅 笑,我不再抽烟,也不再放肆的评价每一个走过的漂亮女人。仔细的在每一次赴约 前都画上精致的妆容,一改用男士古龙水的习惯,慢慢的洒上很女人的“GUCCI ”。 我想他在感觉着并默默欣赏我的改变。据说他曾经有个未婚妻出国后就背弃了爱情, 我很想调侃的说我以前的家晋是不是娶了你的未婚妻。我们有着同样的失败,在同 样的失败里我们体谅着各自的疼痛,不去触摸。孤独了很久,沉沦了很久,等待爆 发。 只是谁也不想成为受伤的白鸟,所以我们小心的都不让那个字说出口。 蓝,我想我还能爱,家晋让我回到从前。 爱一个人而为他改变个性形象,他爱的到底是原本的你还是改变的你?蓝说丹 妮你有故事你不是小女孩,我不想你受伤。带他回来吧,已是深秋,外面太凉。 丹妮轻轻拥抱了一下蓝,说你真好,今晚我们回家吃饭。 因为第一次有客人来,蓝去买了几支开花的芦苇插在碎心花瓶里。添置了一双 草编的拖鞋,想着丹妮的家晋应该会喜欢。餐桌上铺了层蓝底百合的图案,做了几 样清口的小菜,感觉这个男人应该喜欢清淡的口味。换上蔡琴的老歌,拉起外面一 层轻纱做的窗帘,把头发随便盘起来,用牙刷扫了扫秀气的眉,戴上那个景泰蓝的 镯子,静静等着那对回家吃饭的人儿。 第一次见到家晋,便记得他身上淡淡的皂香。蓝戏谑的问他是不是安利的雅蜜 香皂,98元一块的那种。家晋笑了笑,说你不也一样? 他们在饭桌上谈着那束芦苇,蓝底百合的桌布,还有景泰蓝的镯子,家晋说你 做的菜和你的人一样淡雅。 送走家晋,丹妮忽然说蓝你的玫瑰花瓣和雅蜜香皂呢。于是蓝取出玫瑰干花撒 满了浴池,滴上些许的金银花露。洗澡的时候丹妮不再唱穿上大皮鞋寻找我的爱情。 只是大声问抱着小猫眯靠垫发呆的蓝,怎么让香味渗透每一寸呼吸。蓝说你可以用 雅蜜香皂洗衣服,浸透了再洗,不要甩干,让水慢慢的挥发,也可以把“第五大道” 和着水装进蒸汽熨斗,在衣橱的每一个角落都洒上你的香,还有你的书你的小坤包, 不要临出门时再急着喷香水,还有你的指尖应该温柔留香。仰着头抽着烟毫无思维 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发现丹妮裹着浴巾赤脚倚在卫生间门口,长发悠悠的滴着水, 几朵玫瑰花瓣落在脚趾上,眼里写满了失意,蓝,家晋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蓝吐了一口烟,看着丹妮,如果这样会失去你,我选择放弃。 性格里所有相通的东西都不需要一一点破,关心是问,也是不问。 丹妮默默的挨着蓝坐下,接过她手中燃着的烟,“你不属于烟的颓败,你需要 一尘不染”。 她说话的样子过于认真,蓝不由哈哈大笑,讲笑话呢?你。我18岁跟人恋爱同 居,23岁为他打胎,你怎么定义一尘不染的,小姐! 丹妮猛抽了几口烟,有些人的清爽是与生俱来的,如同草原上的蓝天。她把烟 举在半空停顿,凌乱的湿发充满了沧桑的风尘味。嘴唇轻轻翕动,微昂着头,眼光 有些迷离,是那过不去的过去,又在心底悄然前来。 蓝蓦然发现,丹妮那美丽颈项的上部,赫然一条粉红色的细细的刀疤,这个部 位上如何粉嫩的记号都会透着恐怖,不可触摸的过去。她目光游移,颤栗自己不该 有的发现,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瞬间逃离,视线落在她举着烟的左手上,却又一 次深深震撼,左腕上是一条相似的粉红刀疤。这一刻,蓝明白那是刻在心尖上的伤 痕,是什么让她一次又一次的置自己于死地? 丹妮不自然的捏了捏脖子上的记号,咧咧嘴算是做个微笑的动作,自嘲的口吻。 我是笨蛋,一直都是。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是毁灭,也是重生。 爱情恐怕也早已如同洗过多次的桌布,褪色的再也上不了台面了。 但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自己,这么些年终于明白,没有谁离开谁真的不能 活,没有什么值得你放弃自己。 好,那就让爱情见鬼去吧。蓝举着冰水作干杯状。 不,蓝,爱情不该是生活的全部,但绝对是盐,小心的调味,你能享受它,贪 心放多了,便不能入口,失去理智以此为生的时候,你就变成那种叫“蚰蜒虫”的 软体动物,最终“腌”死。 那一夜,蓝反反复复的想着丹妮的话,反反复复的梦见小时候被腌死在家门口 的“蚰蜒虫”。 爱情可能不愿意眷顾聪明又美丽的女人,毕竟它经不起揣摩。 对一些不合常规的事物,我们总喜欢编排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不着边际的理 由很可能成为你的支柱,仅仅为了在心里给自己找一个说法,如此而已。自欺也是 自救。 雨连着下了好几天,淅淅沥沥,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她们乖乖的每天约好了回 家,探讨厨艺。大快朵颐之后,又是石头剪子布来决定洗碗的主。 真的谁都不喜欢收拾残局。 然后坐在阳台上啃苹果,稀里糊涂的唱了大皮鞋的爱情又唱我是一个粉刷匠。 那个刚刚出场的家晋,中场休息,暂时遗忘,谁也不想再提起。 该来的还是要来,只是给你一个缓冲的机会。 那天丹妮事先说好了要加班。下了班,蓝百无聊赖的在路上踱着,想不起来晚 上吃什么。半路上,听见手机的铃音,响了很久,回头看看周围并没有人,才明白 声音发自她的手机。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一定是打错了。不接。一会儿, 音乐又执著的响起来。懒懒的喂了一声,刚想说打错了挂吧,听到一个很磁性的声 音,她向来喜欢男士有播音员的嗓音。 是我,家晋,出来吃饭吧,谢谢你上回的招待。 既然是回请便没有什么不妥,闲着也是闲着,去。 淮海路上的巴西烤肉听说口味不错,穿过人群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家晋已经站 在门口。白色的体恤,浅灰色的休闲裤,头发吹得很齐整,让人感觉天生就是这样 的,系鞋带的那种休闲鞋,和晖的品位一样。不经意的扫上一眼,蓝就能抓住别人 最显著的特征,这是她的本事。 为她拉门的一刻,又是一阵熟悉的雅蜜皂香。分不清是谁的。 每次出去吃饭她总是胃口特别好。今天有点例外。看着家晋吃着半生的牛肉, 突然冒出来一句,想不到你这么野蛮。他得体的笑着,继续规范的用着刀叉。逼着 蓝不得不附和着他,嚼不露齿、以勺就口、汤不出声,她不愿让人感觉对面这个绅 士是带着小保姆来打牙祭的。在吃自助餐的还有一对灰白头发的老人,举手投足流 露着教养和风度。 吃了一半,蓝突然又说,不行,太累了,我想吃麦当劳。家晋笑着无奈的摇摇 头,象个大人对小孩说话的口气,这回就依你。 蓝不依不饶的说,有下回吗,这回就扯平结清啦。 百盛楼下的麦当劳总是人满为患。居然等了很久才有空座。 蓝一连吃了两个冰激凌才感觉有点高兴。 捧着玫瑰花的小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失时机的推销给每一对走在一起的 男女,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有玫瑰般的爱情。家晋接过小孩递过来的玫瑰,准备掏钱。 蓝斜眼看着彩纸包装的奄奄一息的玫瑰,低低的嘟哝了一句,末路玫瑰,不要也罢。 家晋尴尬的笑了笑,递给小孩10元钱,把玫瑰放回小孩手里。 他们在繁华的淮海路上平静而孤单的走着,谁也不说话。走了很久,走了很远。 蓝发现家晋的手一直一直插在裤兜里,突然很想被他拥抱。 送回家门口,家晋说问丹妮好我不上去了,然后轻轻拍了拍蓝的头,说再见。 看见路灯把他的背影拉得长长,有些寂寞。 钥匙转动锁孔的一瞬,忽然心虚,想想自己确实也没干什么,紧张有些多余。 丹妮埋在沙发里看电视,没有开灯。遥控器捏在手中不停地转换频道,从球赛 到连续剧,从新闻到访谈节目,几秒钟换一个,36个频道一连转了两圈也没锁定其 一。厅里不断有光线闪烁,明暗交错,显得虚幻。“噌”的一声,突然光线全部收 回,犹如镁光灯瞬间闪耀熄灭,恢复暗夜的寂静和本色。过了几秒钟,才看见屋外 有月光清冷的洒在窗棂上。 蓝摸到茶几上的烟,把最后一根夹在指尖。丹妮默默的给她点燃。 灰暗中,听见丹妮说,我辞职了。 蓝偷偷的松了口气,原以为是楼下的一幕导致她的落寞,现在看来毫不相干, 但毕竟有些吃惊。 为什么?这么突然?你不是在加班吗? 嗯,我加班是在收拾东西,了断那边的一切。丹妮的眼神落在屋角的一个牛仔 包上,看,全部家当。 丹妮说着边找烟,蓝递上刚抽了两口的,说,没了,你抽吧,我在浪费你的烟。 丹妮纤细的手指夹着烟,无名指抵着下巴,左手不断玩弄着人头马的打火机。 神情酷似旧式的风情女子。 我向往的一直都是空气般自由的生活。机械的上班下班,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日 子。很久以来,我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式,没有牵挂,没有时间,没有压力,就好像 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不会有人来规定你任何欲望的时间。我可以没日没夜工作, 但必须是我想做的。钱不多,但买得起苦丁茶,偶尔攒上一阵也够我独自去旅行数 日,我只住小旅社,只要床单不发霉。我想漂泊,想放纵自己,尤其是心,想了很 久。于是我整夜整夜的敲打着键盘,漫无目的的在网上各种BBS 间游荡,一年了, 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苦丁茶和烟伴着我剥离着一段又一段心碎的故事。我想我也许 会成功也许会永远孤独的走着,但这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收到了第一笔稿费, 600 元,两万字的代价,但我知道我从此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了。 暗夜里她的声音有些遥远。 蓝愣愣的听着,叹了口气,小姐啊,你知不知道你的薪水需要交换你多少心碎 的文字?20万字每月! 呵呵,丹妮轻轻的苦笑,所以我想我也许可以嫁家晋,他有基础,是个不错的 男人。可惜他一踏入我们家,目光便不再为我停留。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要的是 个贤妻良母,如你,温顺的小女人,而不是我——一心向往自由的丹妮。我的所谓 的爱,也不过是停留在过去,逃不开范家晋的影子。如果自由的代价注定是漂泊与 孤独,我认了。 这一刻蓝突然感觉丹妮是个英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有勇气去实践,女 人最麻木的人生莫过于在别人的需要里扮演角色,很多女人的勇敢都只是为了爱情 放弃事业,而男人永远为了事业屈就爱情,是女人的奉献还是懦弱不必追究,但, 至少,不是创造。 明天我要去旅行,花完所有的积蓄,然后,结束一个时代。丹妮站起身,拍拍 蓝的头,和家晋一样的姿势。走到卧室门口,回过头来补了一句,好好对待他。眼 里有晶莹闪烁。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竟有物是人非的伤感。于是蓝突然不 想去上班,匆匆打电话告假,老板很直接的告诉她上班时把病假条带来。 迷迷糊糊一直睡到下午四点,有点饿,却丝毫不想动弹。随手抓起席慕蓉的诗 集,翻看着所有爱的语言。一片香樟叶的书签掉了下来,无字,只有脉络分明的线 条。想起来那是晖最喜欢的书签,淡淡的,还飘着香。心情一下子变得更加抑郁。 眼泪不失时机的前来。 如果一段感情不能使你心痛,那一定不是爱,即使有一瞬你以为自己找到了幸 福。 爱总是和痛一并前来。 想得有些痴的时候,听见叮咚的门铃声。一下、两下,过了片刻又是一下两下。 从猫眼窥视,果然是家晋,提着一袋东西应该是吃的,于是感觉真是饿坏了,赶紧 请他进来。 听说你病了,所以没打你手机就来了。家晋边解释边摆出一大堆的熟食,怕你 没胃口不爱沾油腻,特地买了功德林的素斋过来,尝尝。 蓝迫不及待的抓起一块素鸡往嘴里送,好吃的东西一下让她高兴起来。包了一 嘴的菜,她乐呵呵的说,小时候爸爸总是不允许我用手抓菜,也不允许小孩子在开 饭前吃小菜,我老是跟做贼似的偷一块然后逃走,听见爸爸在屋里无可奈何说姑娘 家嫁了人也这样可咋办,妈妈总说,不会的不会的,到了婆家自然会规矩。可我, 到老都改不了。 说着说着,忽又想起,以前晖总是做完一个菜便拿个小碗盛一点出来,端过来 给她。她看着电视点评着菜,一直感觉这样的吃法是最美味的。 曾经那么爱我,为什么要莫名的背叛? 鼻子一酸,差点又要哭。有了过去的人,总免不了什么都拿来比较,摒弃过去 是那样难以做到,此时蓝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丹妮,明白什么是曾经沧海。 家晋双臂交叉着撑在桌上,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眼底交换着喜乐哀愁,细细的看 了她很久。目光对视的时候,听见家晋低低的说,你是让男人保护欲膨胀的女人。 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竟也充满了怜爱。 蓝被那句话感动,低头回味,柔柔的长发垂在他手背上。家晋的柔情被青丝牵 动,抚弄着她柔软的丝绸般的头发,慢慢的把她拥紧在怀里。久违的爱抚,居然让 蓝有些颤栗。来得太快了,她深深的担心一切的不真实,迷茫的看着家晋,傻傻的 问了一句,你追女人一直都迅即如闪电? 家晋捧着她的脸,磁性的声音让人沉醉,听见他缓缓的说,我的过去实在简单, 一个爱了七年的女人离开了我,只此一个。 七年,又是七年。都是七年。 这个数字使他们不能不同病相怜,都爱过,都失去过,心在走近。 沉默了很久,拥抱了很久。夜色微澜。 丹妮今早来辞行了,说是要出门,让我照顾你。 蓝狡诘地笑笑,顽皮的看着他的眼睛,你预备怎么照顾我? 宝贝,我留下来,好吗? 没想到他这么快这么直接的回答,蓝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要的答案。推开家晋, 她望着蓝底百合的床单,说,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可以留下来,但你要做 君子。 嗯,听你的。他如同一个得了奖赏的小孩,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兴奋。 这一夜,家晋果然信守承诺,他只是试探着搂着她,闻着她身上的淡淡的雅蜜 皂香。 蓝侧卧的姿势僵持了很久,静静的听着他男性的呼吸,确信他不会违背诺言的 一刻,闪过的失落多于安心。仿佛有一种盼望油油的在心底招摇,但她只是不断拨 弄着中式衬衣的盘钮,细细的揣摩他的心思。 那天中午突然接到丹妮的电话,听她指点着祖国的大好河山,快乐着她的快乐, 心情格外舒畅。可惜她急急得挂了,说是赶着去另一个地方。 把自己放回大自然去,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记得奥斯卡评出的最精辟台词, 就是《勇敢的心》片尾结束语,那句深震人间的“FREEDOM ”。 丹妮说最近最大的收获就是不再需要抽烟就能入睡,临了又说你要跟家晋好好 的。 下班的时候,家晋已经等在楼下,约好了回家做饭。想不到家晋还挺会做菜, 他说今天要露一手给蓝瞧瞧。蓝乖巧的在一边打着下手,摘个菜搬个小板凳什么的。 家晋挥挥手说,看你的电视去,这儿有我就行了,你只要放个音乐给我听。那就蓝 调吧,蓝说你应该可以爱屋及屋。 蓝在阳台的藤椅里懒懒的躺着,把腿搁在椅子背上,倒置着自己看书,随手一 颗接一颗的把洗干净的樱桃放进嘴里。想起樱桃小口那个词,不由细细打量那种水 灵灵的红色小果子,挑一个大点的樱桃比较着自己的嘴。听见家晋在身后哈哈大笑。 “现在流行大嘴,我最喜欢朱迪。福斯特。” 蓝霸道的说“不行,从现在起禁止你对别的女人使用‘喜欢’这个词。” “好,没关系,至少还可以用‘爱’” 蓝追上去打他,于是又拥抱在一起。家晋吻着蓝戏虐的说,这是我独占的樱桃。 蓝不依不饶的骂他,想不到你这么会调情,丹妮还说你是好人。 闹着的时候手机又响,妈妈突然来电话说要去上海,因为外婆病重。 妈妈的火车晚上7 点到,下班的时候家晋的车已经等在楼下,环线上出了交通 事故暂时封道,马不停蹄的赶到车站,已经到点。 走进站台的时候,蓝突然改变主意,停下来对家晋说,你回吧,我们自己打车 回去。 上次回草原是5 年前,五年来蓝只是定期寄些照片回去。妈妈没什么改变,还 是穿着5 年前蓝从上海带回去的衬衫和皮鞋,肩膀上挂着两个结在一起的旅行包, 那包是60年代的东西,上面还印着上海制造,只是年代久了,字有些暗淡,妈妈老 夸它质量不错,一直用到现在。远远的一眼就看见妈妈站在那里四处张望,挂着两 个包的肩膀明显佝偻,样子象极了电视报道的所谓民工潮里的盲流。蓝紧走几步上 去拿下妈妈的包,刚说一句妈你来了,便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妈妈用袖口擦擦眼睛, 连说不用,妈背得动,这会磨坏你的真丝衬衣。妈妈手劲很大,蓝怎么也拗不过她。 走出站,蓝习惯的扬招出租车。 妈妈说,从这到你外婆家不是有公交车嘛。 蓝说妈你这么重的行李,再说我也不认识。 妈妈笑着脸上爬满了皱纹,说,我依稀还记得好像有106 路可以坐,瞬间的回 忆似乎已经触及40年代。 蓝没有再坚持,问了路口挥小旗别着值勤袖章的老人,走了两百多米,终于看 到106 的站牌。妈妈说看,多好,还是起点站能有位子坐。 来了一辆空调车,蓝慢慢走上去,回头看见妈妈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来。 一路上,蓝指点着一些有特色的大楼,给妈妈讲一些新楼诞生的小故事,大都是中 午吃饭时同事那批发来的,当时听得无意,这会儿全派上了用场。 到外婆家已近9 点。走到楼下妈妈说,蓝儿我们吃了再上去吧,这么晚了省得 他们再为我折腾吃的。妈妈执意在路边的面馆里吃面,看着蓝抢着付钱,妈妈说我 女儿长大了,真好。 见到外婆和小姨,免不了又是一阵的流泪。蓝发现自己承袭了她们最大的特点, 也跟着一个劲的落泪。 坐着哭着,转眼已过半夜,蓝说,妈你住我那吧,我那比较宽敞。 妈妈说,不了,我要照顾你外婆。蓝儿也别走,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于是蓝没有再坚持,就在外婆家的钢丝床上熬了一夜。 一大早,妈妈轻手轻脚的起来,蹲在外婆床边低低的说着话。反正也睡不着了, 蓝干脆起来告辞妈妈,只想赶紧回家洗个澡。出门的时候,妈妈拿出一大包葡萄干 让带给同事尝尝,一直送她到车站。妈妈说,蓝儿,听说你交往的小伙子已经很多 年了,这个星期天妈想见见。蓝默默的点了点头。 回到家,意外的发现家晋的车在楼下停着。过去一看,家晋靠在座椅上睡着。 敲敲车窗,给他一个阳光般灿烂的微笑,傻瓜,你怎么在这? 哦,我不放心,想等着你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傻瓜,我和我妈在一起,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妈还说要见你。 家晋一下子兴奋起来,忙说你看我带什么礼物去,你妈喜欢什么? 星期天上午,蓝便带着家晋来到外婆家。特别关照家晋把车停在离得很远的地 方,说是她妈妈不喜欢张扬。 妈妈小姨还有外婆显然对家晋很满意,这个儒雅沉稳的男人很快就赢得了她们。 小姨眯着眼睛很直接的问家晋在哪里高就月薪多少。 家晋谦恭的回答说,不多不多,年薪30万。小姨惊讶的啊了一声,接着便夸蓝 儿真是有眼光。蓝笑着依偎着家晋,这场初试无疑是满分的。 吃饭的时候,蓝帮着端菜,妈妈把她拉到一边,认真的问,蓝儿他对你到底怎 样,冲着人家的钱可不妥当,人品最要紧。 妈你放心吧,他对我真的事事依顺。 没主见的男人也不好。妈妈再次郑重的说。 嗯。蓝重重的点了点头。 外婆的病在妈妈来了以后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两周后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于 是妈妈急着要走,说蓝她爸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怎么留都留不住,期间,妈妈去 蓝的住所看了看,显得特别高兴。 临走的时候,妈妈说,蓝儿你们要是准备买结婚的房子,你一定要出一部分, 爸妈没什么钱,给不起陪嫁,你可不能让人家笑话,啊。 蓝听着又想落泪。 偷偷的塞了两万元钱在妈妈的包里,直到挥手告别的时候妈妈都没有发现,于 是心里好受了许多。 有了这次的初试,他们的关系一下子明朗起来。逛街的时候开始溜达一些家具 店,设想以后的家居格调,未来如红地毯一般徐徐铺开,充满了温暖。 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丹妮带着满身的泥土气息回到了上海。戈壁的风沙在她 脸上留下灰黑的痕迹,披着长发斜挎牛仔包,浑然的野性美一览无余的渲泻。却透 着撒哈拉三毛的哀伤。 蓝和家晋做了一桌菜,为她接风洗尘。 因为高兴,开了一瓶搁置了很久的马爹利。也许是不习惯洋酒的口味,也许是 旅行劳顿,两小杯下去,丹妮已有些不胜酒力。美丽的眼睛迷茫而诱人。在说了很 多旅行的趣事之后,她唱起了橄榄树,那一声声的流浪直逼人心。 蓝停下杯,走近她,把头靠在她背上。连声问她怎么了你怎么了。丹妮,你象 一只自由的鸟儿飞了很远,归巢的时候为何带着哀伤的歌唱? 蓝,丹妮拉住蓝的手,幽幽的说,5 天前我在戈壁遇上了风尘暴,刹那之间天 地混沌,没有了一切,我突然感觉死神的贴近,竟然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念,孤独席 卷了我所有的感官,当时只想,快点回家。 蓝紧紧抱住丹妮,一遍又一遍的说,都过去了过去了,至少我们还有家。 家晋默默的看着两个微醉的女子,在她们哀怨的句子里,读着自己的心碎。 一样痴情人,千种不了情。 好好的一顿饭,却一直处于哀伤的基调,也许孤独真的不能和着酒一并下肚。 第二天,为了弥补昨日的不良气氛,他们约好去新疆人开的饭馆吃晚饭。美丽 的迎宾小姐是真正的新疆人,饭馆里每一寸呼吸都洋溢着新疆的民俗风情。 遥远而莫测。 吃了几串羊肉串赞口不绝,丹妮的手机又响。 接完电话,她起身要走,说是有个老朋友有事要见她。 蓝不高兴了,问,谁啊,这么大面子? 丹妮笑着回头做了个BYEBYE的手势,说,和爱情无关。 约她的是阿健,高中时的同学。几年前和范家晋一起去了国外,一晃已有5 年 没见。走进真锅咖啡,一眼就看见角落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站着向她挥手。 丹妮,你真的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你可是变了,会恭维人了。 寒暄了几句,便都有些沉默。丹妮根本不想问及那个和他一起出国,据说还在 同一个研究所工作的范家晋。 阿健似乎几次都想提起那个人。都被丹妮转移了话题。 漫无边际的聊了一会,阿健还是说,丹妮,你还记得他吗? 有的人是必须用一生的时间来忘却的。 丹妮看着窗外闪烁迷离的夜色,笑着说,曾经他说要给我一万年的相守。上海 人有句话叫白天白讲夜里瞎讲。一个玩笑。 嗨,阿健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记得他的好吧,其实他是个好人。眼神里躲闪 着一种欲言又止的东西。 丹妮想了想,淡淡的问,那么他好吗?随便问问,你们在一起共事。 阿健点点头,燃了一支烟,本来一直很好,发展得很有潜力,本来会很有出息, 本来他的研究成果就要被应用…… 他语义含糊,一连说了几个本来,丹妮疑惑的看着他。 阿建猛抽几口烟,转了话题,丹妮,那么多年了,别再恨他了,男人总是把事 业看得比生命还重。其实,其实他并不爱他的太太,只是为了前途。 阿健,我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我了,曾经爱情是我的全部,现在只是调料。范家 晋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老师,我很感激他,没有他,我可能至今还幼稚。丹妮说话的 口气透着阴冷。 对于一个曾经抛弃我的男人,就算爱过,就算你是我心头永远的痛,难道有必 要在多年后告诉别人爱恨还在心底纠缠?丹妮默默的在心里叹了口气,阿健你不要 让我展示伤口,眼神里传输给他的那句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沉默了很久,他们各自对着自己窗外的一片天看了很久。 接着,听见阿健缓缓的说,丹妮,我必须告诉你,我感觉我应该告诉你。 他猛然正视丹妮,我,我回国,是来处理朋友的后事的。 丹妮的心为之一颤,美丽的大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更显茫然而惊惶。 阿健几乎是一字一字的吐,丹妮,他紧紧握住丹妮的双手,家晋,死了。 丹妮仿佛被人注射了麻醉剂,一时间竟然毫无反应。 阿健重重的摇着她的手,声音颤栗,眼眶里已经有泪。半个月前,他休假独自 去旅行,就在前几天,过一个栈道的时候,失足…… 阿健说着,从包里取出了一个小兜。丹妮,这是他的太太让我带回来的,她说 这个东西是家晋一直随身带着的,失足的一刻还带在身上,还说这个中国字的东西 可能不属于她…… 丹妮漠然得听着阿健的一番话,慢慢的打开那个布兜,一层一层的拨开,到了 最后是一块裸露的石头。眼泪,顺着她毫无表情的面颊滑落。 不用看了,这是一方印章,是读书的时候自己亲手刻了送给家晋的印章,只有 四个字:生死相随。 物是人非,天人相隔,悲痛如刻刀一点一点在心尖上剜着:生死相随。 她希望自己昏厥过去,至少可以不再感触疼痛,可是没有,她清醒得让自己憎 恨,痛要一丝一丝慢慢的渗透体内,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想起几天前自己在戈 壁突然风沙狂舞天地合一,竟然是生死相邀。那一刻她曾经那样愿意接近死亡,可 究竟为什么把他们再次分开? 一连几天,丹妮把自己关在阳台上,什么都不做,只是反反复复的刻着“生死 相随”。学篆刻的时候买的所有的印石,都变成了这四个字。圆的长的方的,大大 小小排了一地。久已生疏的刻刀几次无情的割破手指,却一任鲜血和泪水一滴滴浸 透印章。 蓝默默的照顾她陪伴她,自从知道这个惨痛的故事,便关照家晋别来打扰。他 敏感的名字无疑会触痛丹妮脆弱的神经。 看着她流泪,看着她终于不哭,看着她整理好所有的印章。 怎样生死相随的爱情到了最终都是一把刺在心头的剑。蓝突然深悟爱情真的是 盐,浅尝辄止,方能全身而退。 两周来,她们用眼神交流着一切,谁也没有再提起什么。屋里整夜整夜的回旋 着那首《人鬼情未了》。 Oh,my love .my darling. I need your love I need your love .God speed your love to me …… 那天在外面开完会,蓝提早回家。推门便闻到一股诱人的菜香,丹妮终于换掉 了睡衣的装束,穿着牛仔裤嗤拉嗤拉的在炒菜。显然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桌上摆了 一瓶青梅酒,碎心花瓶里插着新鲜的康乃馨。 丹妮莞尔一笑,丝绸般的长发泛着光亮。蓝,我们好久没坐在一起吃饭了。 看她精神一振,蓝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放松,忍不住上前拥抱一下,说,真好。 举杯的时候,丹妮说,蓝,为了爱情。 第二杯,丹妮说,蓝,为了我的小说,《生死相随》。 蓝激动的望着她。 丹妮从阳台上的手提电脑里取出一张磁盘,递给蓝。写完了,写字真好,所有 过不去的东西痛苦展示,竟可以化解许多,因为流泪的人多了,我便可以不再流泪。 回肠荡气的《生死相随》,蓝看了一遍又一遍,在丹妮的故事里不断痛着自己 的过去。然而终于可以释怀,因为痛苦已能存盘,不必碧海青天夜夜前来。 一早,蓝赶紧打电话给家晋,宣布警报解除。家晋立刻冲了过来,在楼下把她 截住,紧紧抱在怀里,家晋喃喃的说,我以为会失去你。抬头看他,竟然有些胡子 剌嚓。 冬天来了。是最不喜欢的季节,蓝是畏寒的。走在风里,所有的感觉仅是一个 冷字,忽略许多原本可以快乐的东西。 昨天,在首饰店选了一对结婚戒指,说是要到香港定做,一个月后才能拿。其 实蓝并不喜欢这么麻烦,一个月才能看见效果,她宁愿挑个现成的。家晋笑着看着 她,宝贝为了你郑重一点不好吗?蓝摇摇头的说,夜长梦多。一说出口忙不迭在心 里后悔,从小妈妈就说她是乌鸦嘴。 喜事摆在上海操办,家晋说得先把家乡的父母接过来,临近婚礼的时候会有许 多繁琐事,担心抽不出身。蓝一直郁郁寡欢,因为妈妈说父亲身体不好,他们就不 来了,等过年的时候让他们一起回草原。定戒指那天,收到了妈妈两万元的汇款。 家晋回乡的日子,蓝不断的在厅里来回走着,丹妮笑她得了婚前恐慌症。蓝不 知道为什么越接近幸福的日子,便越接近恐慌,也许幸福来得太快太多,担心自己 又不慎成了贪嘴的,但愿还没有以此为生。蚰蜒虫的下场总是徘徊左右。 很多潜意识里最担心的东西虽然总是不敢相信,却注定无法逃遁。 一切的担心居然很快被兑现。 从家乡回来,家晋没有马上来看她。等她跑去替他收拾屋子准备迎接他归来的 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回来有两天了。开门的时候,他正坐在地上抽烟。酒杯是空的, 烟灰缸是满的。 什么事?为什么?怎么了?她不能不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抽完了手中的烟,才慢慢的说,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蓝没有追问,转身离开。以为他至少会拦住她或者追上来,屡屡回头,连个人 影都没有。西北风穿膛而过,她的心,开始下沉。不行,这算怎么回事,杀剐存留 总该有个原由,她断然折回。 家晋还是那个抽烟的姿势。 家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准备始终温柔的对待,但不能接受你如此漠然, 给我一个足够的理由,请你。 家晋抬头看看她,揿灭手中的烟头。对不起,宝贝,是有些意外的事,但是与 婚礼无关。我是想等我想好解决的办法再告诉你。 哦,是这样,蓝松了口气,家晋,至少我们应该共同分忧,你不该独自承受。 蓝挨着家晋席地坐下。 蓝,我们都有7 年的故事,你也知道我的过去。家晋用手揽住她的双肩。 如果过去真的都过去了,家晋绝对不会再提,蓝了解这一点,她默不作声,等 着下文。 她回家乡了。离婚了。原因是不能生育。而不能生育的原因是因为几年前为我 堕胎。家晋播音员般的声音低低的、沉重的。 蓝惊愕的望着他,想起女人最没有尊严的那个姿势。因为曾经实践,所以她深 味女人的这场劫难,何况那个女人竟然被剥夺做母亲的权利。 那你预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应该对此事负责。 好,男人对女人最好的负责的方式,娶她,弥补她的一切。蓝有些激动。 家晋拥紧她,宝贝你别这样,这不可能,是她先背叛了我。 蓝挣脱他的臂膀,盯着他鹰一般的眼睛。你触动了,你的过去又过不去了,你 看看你,胡子剌嚓烟酒为伴,爱是什么?爱是和痛相连的,她让你痛了,我看见了, 我竟然看见了。她声音尖锐,有些歇斯底里。 是的,痛并爱着。她痛恨自己总是能尖锐的看见别人的心思,如果麻木一点, 如果冷静一点,也许不需要正视他心底的东西。但,她看见了,便不能欺骗自己。 她起身要走,家晋一把抱紧她,不断的说,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如一道闪电照亮了昏暗的天空。是了,你竟然说对不起,显 然不幸被我言中,对不起什么,对不起错爱了我,还是对不起你还爱她?她的双眸 俨然充满了语言,没有说出口的话似乎家晋已经窥见。 他一言不发,更紧的抱住蓝。 拥抱吧,这是温暖的告别方式。 婚礼终于没有如期,那张取戒指的红色单子一直一直在玻璃台板下压着,平整 的一无皱褶。丹妮说,想起来,还是很美。 28岁生日那天,收到一张贺卡,是草原下一片瓦蓝瓦蓝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