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孩子躺在竹凳上已经十多天了,一直昏昏迷迷,只有鼻孔底下还留着一点微弱 的气息。常说病急乱投医,黄大香则是病急广求神。她日夜守护着儿子,口里不停 地祈祷,请求诸路神明圣怪显灵。中国的宗教文化是一锅大杂烩。天地祖宗,如来 玉帝,阎罗龙君,观音关圣,全都神通广大。再加上山川湖泊,灶房土地,人妖怪 兽,古树奇石,它们都可以是割据一方,各自为政的圣灵,真是请不胜请。 有时候,一个恶梦,一种祸兆,让黄大香心惊肉跳,无限地惊恐;有时侯,某 种幻觉,某种巧合又会带给她不少的希望,只有这些才使她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黄大香每天用“百家米”熬成些清淡的米汤,耐心地、不时地、点点滴滴地喂 到孩子的嘴里。偶尔,孩子也能吞下一星半点。 也许是母亲的细心调理见了功效,也许是她那诚心感动了圣灵,也许是孩子有 过强的生命力,不管怎样,奇迹出现了!孩子出窍的游魂又被母亲殷殷的祈盼召回,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在这个苦难的女人心里投入了一线光明。 孩子的病日渐好转,居然又能呼唤妈妈了。姜圣初卖布回来,从门前经过时见 了,也大为高兴起来:“我还算定这孩子是活不下了呢,可现在是死不了啦!怪事 ──”姜圣初又俯身对着孩子说,“是不是有个白胡子老头领你回家?” 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能知道说些什么?他见姜圣初笑起来也是一脸横肉,粗声大 嗓,便赶忙喊叫着“怕、怕”,躲进了妈妈的怀里。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那次没被大石块砸死,后来也没有病死、饿 死,这会好了,身子骨倒越来越硬朗,眼见着日子就要富起来,不活上个八十、一 百的才怪!”姜圣初向来就是个自鸣得意的人,“我说香嫂子,你就把孩子过寄给 我吧,保险他死不了!” 黄大香勉强地笑了笑。她打心眼里不愿把儿子过寄给别人,更不用说是过寄给 他姜圣初。但她此时的心绪却无法安顿,在这段时间里,她向天地神明许下的愿心 已经够多了,该怎样报答这浩荡神恩呢?她想到自己的命薄,这孩子不过寄给别人, 那又怎么招受得下呢? 她这心思不便跟谁都去诉说,一直深埋在心底里,苦恼着自己。可小镇上也有 一个人,对黄大香这类社会底层人物的心绪既能体察又能善解。这人叫张仁茂,他 虽是个无师自通的竹器匠,技艺却很不错,夏秋两季常在外地作些上门工夫。 昨天刚回到家,今天便上黄大香这里来了。他五十来岁,系一条兰大布长围裙, 头上盘一卷青色的长头巾。进了门,他把头巾向上推一推,露出过早谢顶的光头皮。 不论冬夏,他的额头上总是热气腾腾,似乎比别人要热得多。因为是常来常往,他 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这母子俩的面前,用手探了探孩子额角的温凉,对黄大香说: “放心吧,这回算是熬过来了。” “是啊,全靠天地神明护佑。”黄大香把枕在孩子头下的手抽出来,准备起身 去给张仁茂倒茶,“孩子玩了一会,刚才睡了──工夫好做?” “闲不下──”张仁茂说,“坐吧,不用你去倒茶,要喝,让我自己来。” “唉!”黄大香叹了一口气,还是起身去倒来了茶,她递给张仁茂,“都说这 孩子的命大,可我的命薄,就怕再有个闪失... ” “穷人的命都大,不经九磨十难不叫做穷,九磨十难能留得下人来就叫命大。” 张仁茂喝了口茶说,“这次老天爷是睁开了眼,可是说不准他眼睛一闭又不管 事──有时他得打瞌睡,有时还爱贪玩耍──你可真闪失不得,孩子没全好,得留 神打点照应──家里还有吃的吗?” “米还有一些... ”黄大香不想老是麻烦人,此时,她的心思也不在这里, “只求老天爷不见责才好呢... 我许了好些誓愿... 可我的命恶、命苦,真怕招受 不住这孩子,那反倒是害了他!” 说话间,黄大香的脸色忧郁,愁眉紧锁。张仁茂寻思着:“你是说... ” “要是有位积德积善的好人,能答应把这孩子寄拜到他的名下便好... ”黄大 香说出思量了许多天的话来。 “你肯把孩子送人?”张仁茂有些惊异地问。 “不是,我只是想托个名... 要不,姜家老大说,只好把孩子送到庵堂里去当 和尚,你说这样好吗?”黄大香左右为难,“反正不能让孩子再遭受灾祸才是。” 张仁茂明白了,黄大香为儿子许下了不少的誓愿,担心神明也会来索债。这债 是无边无沿的:皇帝老子封山祭天,往往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耗费无数;富豪大 户去趟名山大刹,在那琉璃砖瓦的寺院里举行一场供奉仪典,花销也足可抵平常人 家一年的用度。不管黄大香许下了什么愿,她眼下活口难糊,只有叫命苦命恶的份, 怎能报答得了这赫赫神恩?不想个办法,她心中不会安宁,这让张仁茂也作难了。 他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主意出来了:“是该寄个名──不过,我看你把孩子寄 托给谁都不如寄到对面山头的左青石名下,谁能象那石头一样天长地久,福德无量? 听说那石头还灵性得很!” 张仁茂对宗教的奥秘也略知一二,宗教常在绝处给人以抚慰,而且不论贵贱。 大神仙能当叫化子,济公和尚便常常深入到老百姓中间去;巫婆道士也可以用 他们独出心裁、即兴发挥的荒诞花招弄得达官贵人下跪磕头。 “左青石的灵性听是听说过... ”黄大香心里却有点疑虑:能这样了事? “一方土地养一方人,听说这左青石是我们的老祖宗所化,这地方的人全都靠 他保佑着。不信?你想想看,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哪肯管那么多的事?象这人世间 一样,你我的生死还能让皇帝老子操心么?有他手下的大小官员点头发话就足够了。 有一点你该信:我老爷爷小时候寄拜在左青石名下作干儿子,后来活到七八十岁。 我看你把儿子寄托给这扇大石头不会错的──不过,”张仁茂说到这里,觉得有一 点好笑,“只是我老爷爷,我这小侄子都算左青石的干儿子,不知你我算什么了?” 黄大香也觉得多少有点荒谬:“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就这么办好了。人么,老老少少都是一条命、一口气。以前老百姓 都称自己是皇帝的子民,也没分出个什么爷民、孙民、曾孙民来,只要左青石的圣 灵在上,大家磕头作揖,能够托他的大福大德求个平安便好了。”张仁茂又自圆其 说。 黄大香信服了,也只能够这样。于是,她的眉结终于解开,心里也高兴起来: “仁茂伯,真是这样的话,孩子就托你的福了!” 张仁茂又自已起身冲了碗热茶,喝完,用手指勾出碗底的茶叶,边嚼边说: “香嫂,我说人生在世,要紧的是活下去。你知道我,没什么苦没吃过,没什么险 没历过,既然是老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不肯急忙去叩拜阎王爷... 你有儿 子,还有盼头呀!” 张仁茂是开导黄大香朝宽处想,而黄大香则以为张仁茂在感叹自已的身世,便 安慰他:“你有侄子、侄女,将来他们会待你好的。” “我那侄子,眼下看来不是坏胚种子,不过难说能成什么角色;侄女长不长得 大,也只能靠天。我这后半生是为他们活着。但把话说回来,没有他们,我就不活 了?你知道我这人,心性脾气生得怪,我总想着把这世道看个究竟!有话说,‘皇 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嘿,这话是不会灵验了,明年的皇帝还轮不到你和我 ──可眼下真不是太平世道呀... 我说,这人世间的穷愁富贵,卑贱荣华是没有不 变的,你就信我这话吧!” 张仁茂的话说得很玄乎,黄大香从来没有仔细地去思考过这些事情,她只为眼 前的生计操劳。张仁茂常在她家进出,她知道这人江湖走得宽,见识广,为人很仗 义。黄大香出走的丈夫与张仁茂也有很好的交情,相互多有钱米上的借贷帮扶。也 曾听人说,张仁茂早年结交了一些绿林汉子,做过好几次“大生意”,只是这话的 真假难断。黄大香从来不去打听这些,她知道丈夫的安分守己,也看不出张仁茂真 是干那种事的人,她只见张仁茂曾经发过一次酒疯,不知他怎么喝了那么多的酒, 傍晚,张仁茂提着把大酒壶,袒着胸脯,一身酒气,偏偏倒倒,在街面上大呼大叫, 又哭又笑的,说他要杀尽天下的有钱人,几个男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回屋里去,一 直过了后半夜他才安定下来,随后,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记得他当时也还 说了些关于世道不平之类的话,但酒醒以后便不再提,这是黄大香在小镇的十多年 里,仅有的一次见到张仁茂失常失态,那情景还慑人心胆。 自从张仁茂的弟弟和弟媳相继死去后的这几年,他就一心一意地抚养着两个侄 儿侄女,再也没有离开过小镇。他也依然喝些酒,不过,少见他贪杯,喝了酒,话 语往往加多,在熟人的面前,也仍然不免慷慨激昂一阵。今天,黄大香见他一脸的 红光,又说起这些话来,便猜想着他定是喝了些酒。于是,附和地应答着,“信, 信─--我给你倒盆凉水来擦擦脸吧。” “不用了!”张仁茂站起身来说,“我今天是喝了点酒,可没有醉,你别当我 是在说酒话─--我的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江河总有改道之日,你香嫂子是个明 白人,眼下苦一点,日子总能过得下去的─--这不过是些多心的话,可这个寄名的 事我是认真说的——近天我去趟青石庵,替你向老尼姑问个话,寄名的事就不用耽 心好了。” 黄大香这才领会到张仁茂是在开导她,她很感动。在送张仁茂出门时,张仁茂 又问:“家里真没有断粮?要不要我侄子送点米来?” “不用,要时再借吧,眼下还不用。”黄大香同样婉言谢绝了张仁茂,“只是 这寄名的事,我和孩子可千万千万地拜托给你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