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孩子能下地玩耍了。 吴枣秀买来了酒和肉,先给孩子喝了点汤,喂了一小碗米饭,大人们却只能煮 红薯吃。 “这叫什么红薯?全是些根根、鼻鼻的,没有一个中看。”吴枣秀在筐里把红 薯翻了个透,这是姜圣初送来的,“亏他说得出口,还叫‘一礼还一拜’,当年他 遭血灾烂病,我说你真不该理睬他,让他瘟死才好!” “何必恶语伤人?他也有难处。”黄大香劝吴枣秀,“你常来我这里,他不也 没说什么太过份的话?” “世界上有几个人能象你这样大慈大悲?”吴枣秀放低了声调,“神明是该护 佑你,我可不指望。眼下老天不是正在罚我么?要说这是活该我也认了!” 这时,张仁茂领着青石庵的一个小尼姑进了门。黄大香见老尼姑没有来,不免 有些失望,但她知道这是勉强不得的事,不是大的法事,老尼姑难得亲自出马。 黄大香赶忙起身接待:“烦劳女菩萨多多费心。” 小尼姑浅浅一笑,提步进门,在靠墙一旁的高凳上端坐下来,双目微合。看那 样子,她不过是十七八岁,眉线修长,脸色白净,真让人怀疑是观音佛母的替身。 据传,她出身名门,还上过新学校,自己却执意要削发为尼,这事本身就让人十分 费解,因此,众说纷纭。一说她父亲是个师长、军长之类,半生撕杀,母亲却是个 佛门信徒,为丈夫的涂炭生灵深感不安,临死时便将女儿许身佛门,让她诵经拜佛, 为父亲赎罪,她是一个孝女,便依从了;一说她是父亲的小老婆所生,母亲被大老 婆逼得吞金自尽,后来大老婆又打算将她送给自己兄长去当七姨太,她不从,幸亏 父亲还疼爱她,便捐了些田地给青石庵,任其自便来这里当了尼姑;更有一说是, 她上新学时,打算与相好私奔,后来却查出那位相好竟是犯有杀头大罪的人,于是, 她父亲便送她来青石庵,让老尼姑好好看护,指引迷津。 这些话相去甚远,但多少有些根蒂,只是青石庵实在是个小庵堂,凭她的身世, 哪个名山大刹不可安身修炼?这是一个至今尚未了结的爱情故情,小镇人是怎么也 想象不出的了:有个陶醉在中外著名诗歌小说里,信奉爱情至高无上的女中学生, 当她倾心相爱的人为了政治理想之故,视爱情与生命二者皆可抛时,她顿时觉得看 破了红尘,情缘只不过是一场恶梦,便自甘寂寞,许身到这个僻远难寻的小庵堂里 来苦守青灯。至于除此而外的传言还很多,那只不过是些轻薄人因小尼姑的年青美 貌而闲扯出来的无稽之谈罢了。 “女菩萨的道行也很高超,还办过不少的大法事,”张仁茂解释说,“佛祖在 心,心诚则灵。” 小尼姑沉着稳重,只说了声:“请施主准备香案。” “我就去借。”张仁茂觉得这房子太狭小,有案桌也无法摆,“香案是不是摆 到过道上去?” “那就不用借了,”小尼姑是个自有主张的人,“在小方桌上铺张洁净的纸就 行了。” “好的。”张仁茂连忙收拾好靠在床头上的一张小方桌,把它移到窗前,又用 砖头把断了的一条凳脚塞停当,他叫吴枣秀,“把牲、酒、香、烛摆上来吧!” “早准备好了,你急什么,不见女菩萨正在用茶?”吴枣秀打量着小尼姑,觉 得她长得好生的标致,不觉脱口发问,“女菩萨贵姓?怕只有十七八岁吧!” “出家人,信佛,”小尼姑很淡然地应答,“勿劳施主相问。” “姓付....啊,你是信佛。”吴枣秀领会了小尼姑的意思。她一边去取供品, 一边自言自语,“年纪轻轻,倒也能寻自在,真是有福了。” 很快,几个人便把案桌,供品安排妥了。小尼姑看了看,说,“要寄名,少不 得一张黄纸,还得有一方红绸。” 这种寄名的仪典人们并不常见,张仁茂生出这主意时,也只是听说过有这种事。 现在要黄纸还好办,红绸却没处找,大家愣了一下,才有人问小尼姑:“用红纸能 替代吗?” 小尼姑摇了摇头:“至少也得用块红布。” 于是人们便寻思着谁家的衣里布是红色的,要不然,还得大家凑钱替香主去买。 这时,因为孩子哭闹,黄大香正哄着在屋外转悠。当有人告诉她这情况时,她 便抱着孩子进了屋,只见她从枕头下的包裹里取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崭新的红绫来, “请女菩萨看看这块好么?” 人们见着都有几分惊奇。小尼姑接过去看了看,认得是上等料子,似乎可惜: “也用不上这么好的,换一块吧。” “好便用它吧,不必换了,我也就只有这一块呢。”黄大香说。 黄大香的包裹里确实没有第二块了。不过,她并不可惜,能用上这方红绫倒感 到一种满足。她是个有心人,自从与张仁茂说起给孩子寄名的事,她便向人打听到 这仪典少不得用一块红绸或红布披挂在神位上,恰巧,保长家的女人要绣幅帐帘, 拿来一段红绫,还说是洋货。黄大香接过来看了看,觉得很是不错。她量了量,算 定用完后会剩下些来。于是,当说到工价时,黄大香只求把余下的红绫给她便足够 了。实际上,那两尺不到的一方红绫根本抵不上她十个通宵的工值。 但她乐意,并且精心地、及时地绣好了那幅帐帘。吴枣秀知道绣帐帘的事,却 不知这多余的布料抵了工钱,不然,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这时,吴枣秀说:“这 是人家绣帐帘多下来的,派不上什么用场,也值不了几个钱,用在这里正好呢。” 姜圣初也来了,他一进门便问:“如何不去莲花庵请个大和尚来?便是请尼姑 也该请个老道些的呀!” “一样,一样,都一样。”黄大香深恐姜圣初这话冲撞了小尼姑,“圣初大伯, 你坐一坐吧。” “没个神龛,菩萨哪里坐?我给钉一个吧!”姜圣初既热心又在行,很快找来 了一块木板,几口钉,三锤两斧便在案桌上方钉了个小木架。摇一摇,倒还牢实, 只是震落的尘土把案桌弄得一塌糊涂,大家又忙着抹洗。 这小木架也真是需要。小尼姑用红绫包裹了一块青石──这是前天老尼姑叫张 仁茂去左青石山下拾来备用的──拦腰系上一条五彩绳带后,倒也有些象尊神象。 小尼姑把它安放在小木架上。 仪典开始。小尼姑要了一盆水,不慌不忙地洗了脸,擦了手,大家便屏声敛气, 连孩子也感到了这气氛的肃穆,怯怯地依偎在母亲身边。尼姑展开笑容招呼孩子过 去,孩子不肯,母亲便抱起孩子走向尼姑,抚慰他说:“别怕,别怕,女菩萨大慈 大悲,给你看一看,摸一摸,就永远不会招灾惹祸了。”孩子睁着一双溜圆的大眼 睛望着尼姑,小尼姑微努了一下缨桃般的嘴唇,示意孩子过去,孩子仍不肯,尼姑 便把手巾递给母亲,母亲代女菩萨给孩子洗了手,抹了脸。于是小尼姑便闭目请神, 口中喃喃有词。片刻,她缓缓启开双眼,把手伸向孩子,孩子也居然把小手递了过 去。 这是序幕。然后,小尼姑叫人点上细香,红烛。她引导黄大香母子俩跪伏案前, 正式的寄名仪式便开始了。小尼姑燃起纸钱。在小木架上的红绫青石神位面前往返 画了三个圆圈,随后,便跪在蒲团上祈祷问卦──这卦总不如愿,使得满屋子的人 都忐忑不安。黄大香更是诚惶诚恐,在心里紧张地忏悔祈祷。幸而,这第三轮卦终 于成了。 小尼姑站起身来,取下一支燃着的细香,在孩子的眼前、手掌上书空了几道符, 接着点上一滴茶水抹在孩子的额上,加重音量说了两声:“树大根深,易长成人!” 接着,小尼姑要过笔墨,用黄纸写下寄名签,粘贴在那简陋的神龛下面。最后 才扶起黄大香母子,张仁茂赶忙点燃几响鞭炮,小尼姑捧起那红绫青石,引导这母 子俩在纸钱燃烧的闪闪亮光与缭绕的香烟中绕房转了两圈,仍又把青石神灵送回原 处安放稳妥。黄大香母子再三磕拜后,仪礼便告达成。人们马上聚近来向黄大香母 子恭贺,都争着拣些吉祥如意的好话来说,这样,黄大香久悬着的心才放落下来。 茫茫宇宙,渺渺时空,在这复杂纷繁的人世间,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谁也算计 不定,人们的前途命运谁也把握不了,是历史与现实环境的多重因素限定着人生运 行的轨迹。然而,求生却是生命的本质属性,当人们在艰难而执着地寻找生活的去 路时,宗教正好给这些怅罔的心灵以慰藉,以向往。 黄大香满怀喜悦,脸上阴云散尽。一场虽不算荒诞却实在浅陋的寄名仪式使她 获得了心理上一时的平衡。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