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吴枣秀为人心直口快,敢作敢为,模样又长得俊秀,眼角稍稍上挑,目光闪亮, 她说起话来眉梢一飞一落,伶牙利齿地让谁都插不上嘴去。做什么要紧事时,手脚 干净利索,常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可遇上她不想作的事,你也别去拉扯她,弄 得不好,还能让你张得开口合不上嘴。黄大香却对她的赤心相助有着说不尽的感激。 上次她自告奋勇为黄大香去李家大院送绣好的寿屏,果然取回了三十块银元。旧债 虽然仍欠着,但给黄大香暂时保住了乡下两间旧屋的祖产,也有了这摆小摊的本钱。 这件事说起来又多少反映出吴枣秀那种破罐破摔的生活态度。她年纪轻轻落入 了一个暴戾险恶的生活环境里。她不肯屈服,但要跳出这个环境又几乎不可能,因 此,对任何招惹她的人动不动就泼命,即使不招惹她,她对那些日子过得比她安闲 自在的人也常常不平不服:天生只他们是人! 吴枣秀第一次踏进李家大院那张花岗石槽门,一条滚壮溜圆的大黑狗窜了过来, 不意间吓得她连退两步。幸亏那狗用铁链锁住了。吴枣秀拾起一块砖头正要砸过去, 恰巧主人出来了:“打不得,打不得呢,别与它计较吧。” 这所大院的主人叫李寿凡,四十多岁,人称寿公。他是老大,也有人叫他大老 爷的。老二叫李德凡,进过洋学堂,现时正在军队里供职,因常年在外,人们只知 道他是个大官而已。李寿凡这个前清总督的第八代子孙,生来是个懒散乡绅,他吃 喝玩乐了大半生,也通点诗词书画,但那只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罢了。他平时待人 十分和气,不失夫子遗风。他笑着问吴枣秀:“你是哪家府上的?有何贵干呀?” 吴枣秀当然认得他,但他不认得人,跟他就不必废话了,只说:“寿公,我给 你家送寿屏来了,可工钱要现付。” “好的,好的,工钱自然要现付的,你送进去吧。”李寿凡满口应承着。 “你看也不看,让我送给谁去?”吴枣秀问。 “不用看了,好,好!你是不知送给谁──那是谁让你绣的呢?”李寿凡打量 着吴枣秀,“你叫... 啊,你是姜家的新媳妇吧,不错... 那你进里面去问问太太 吧。” 吴枣秀对“新媳妇”几个字很反感,她虽然结婚不过两年,可丈夫死去也快一 年了。她这种人的命运是不被世人关注的,她懒得答话,转身向里面走去。 吴枣秀走过好几个天井和回廊。这所经历了两百多年风雨沧桑的旧宅院已经显 现出它的陈旧和破落来了。那森然肃穆的气氛已不复存在,只留着一股逼人的幽冷 空气。尽管主人作了许多修补点缀,摆上了一些时髦器物,如壁钟、油画之类,然 而,在这古旧的框架中却显不出多少生气来。可是,在吴枣秀的眼里,则是另外一 种感觉:它的庞大幽深,它的五花八门,它的拐弯抹角,比之她自己那低矮破旧, 阴暗潮湿的居住环境有着天壤之别,这又使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妒恨──人世间的富 贵让这些人享用尽了! 在一张“月光门”前,有人叫住了吴枣秀。吴枣秀说明事由后,那个人叫她等 着,拿着寿屏进后院去了。 吴枣秀很不耐烦地等了半个时辰,那人才出来说:“寿屏太太给你收下了,让 你去帐房结帐。” “可说好了付现钱的... ”吴枣秀想问个明白。 “谁会少了你的钱,”那人几分鄙薄地丢下一句话走了,“帐房在那边!” 吴枣秀按捺着火气去了帐房。果然,没说上几句话,她便和管事的争执起来。 “欠下的债就不是钱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帐房先生不耐烦了。他合上 了帐本,“你这女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呢!” “刚才寿公还说了付现款,怎么到你这里便变了卦?”吴枣秀挡在帐房先生的 面前,“不付现钱,你去给我把寿屏取回来!” “我去取回来?笑话!你说让我去取回来?真是笑话!”帐房先生起身欲走, “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 “不付现钱便退回那寿屏来!”吴枣秀又向前逼近一步,不让帐房先生走。 “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帐房先生气呼呼的,“没见过你这种女人!” “我这女人怎么了?偷你了?抢你了?”吴枣秀也冒上火来。她不了解“岂有 此理”这词是什么意思,从那管事的态度上看,肯定是句骂人的官话,她便毫不畏 惧地还击他,“你才岂有此理!寿公说‘好好好’,你却凶神恶煞,门口的那条狗 寿公能喝住,可你比狗还厉害!” “你骂人?混帐!”帐房先生气急败坏,举手欲打,见吴枣秀那拼命的架势, 又怕丢了体面,便放下手来,转着圈圈,“这还了得,这还了得,你反了不成!” 这时进来了一个人,叫田伯林,吴枣秀认识他,他是小镇上的保长,也是李家 大院的女婿,在街面上常能见到他点头拱手,笑脸迎人,人们都说他是个“和事佬”, 什么人对他都生不出太大的恶感。 “是姜家二媳妇吧?这里可不是个吵架骂人的地方呀,”田伯林笑着说,“原 来是香嫂子让你来送寿屏了,我是说没什么事值得动这么大的气呢!” “。” “他不骂人我能骂他?”吴枣秀倒也自在,“我动什么气了?他一不付工钱, 二不退寿屏,你说谁岂有此理!” “香嫂的男人欠下五十块银元未清,这是有帐可查的,你大概是不知道... ” 田伯林耐心解释。 “这个我知道。”吴枣秀手一挥,大声说,“她香嫂子从来就没有说过她不还 帐,人不死也赖不掉李家这五十块银元,可你们也不能逼死人呀!”。 “哪里,哪里,这话就言重了,”田伯林打断吴枣秀的话,“没人说她想赖帐, 可借债还钱,抵帐也是有理的,你... ” 吴枣秀马上抢过话来:“这叫有理?你保长不是不知道,香嫂子的丈夫欠了债, 他人走了,至今死活不明,留下来孤儿寡母,她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抵押变卖尽了, 这不是借债还钱?现在就剩下大小两条命,渴点汤汤水水,她赶早熬夜个多月才绣 下这寿屏来,你们一到手上又拿去抵帐,这不是要了人家的性命?你保长能保抵账 的理就保不得人家活命的理?这不是太狠心了么!” 吴枣秀拉开话闸,一泻而下,田伯林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说:“说远了,说远 了,再怎么说,你也不能让帐房先生为难嘛!为人办事本当尽心尽意,你就别缠着 他了。” “他有什么为难!李家大院还靠这点钱救命?”吴枣秀并不罢休,“寿公答应 付现钱,是他不肯付,不让缠他难道让我缠你?” 田伯林笑起来:“好,缠我,缠我,咳,不过你缠我,我也没个好办法呀── 你说寿公答应付现钱,他说‘好’,可他哪里会管这些事?你说要搬走这院子,寿 公也会说好的──你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啊!” “我不管你们什么规矩不规矩,就知道作了工夫要工钱!”吴枣秀背过身去, “既然你说没办法,那你就别插进来说废话,我懒得和你磨牙!” 田伯林是李府实际上的管家,竭心尽力地为李府经营着外地的一些庄号商行, 深得李寿凡的倚重。凭着在李家大院的特殊地位,如果他要化解这样一场争执,那 只须说一句话,扣不扣账的事只算鸡毛蒜皮一类。但他处事稳重,对主家忠诚不二, 并不是一个自作主张的人。而今天,可能是被眼前这个很有些泼辣,也算得上漂亮 的女人用言词激发了,田伯林想要破例地作个主:“好吧,香嫂不是别人,她的为 人处世我知道,这五十块银元的欠帐由我作保,往后再说,这次便不抵账了──老 先生,你就把工钱付给这妹子吧。” 临了,田伯林望着吴枣秀清点着银元,笑着对她说:“你这妹子的嘴也是辣得 很。这回钱给了你,你该没话说了吧!” “给了钱,话就只说到这里,”吴枣秀抬头看了田伯林一眼,“我可没有你们 那多的闲工夫讲闲话!” 吴枣秀给黄大香取回工钱,但这算不得是她的胜利。出了门,她听那帐房先生 还在背后气呼呼地骂,“这个没教养的泼妇!”此时的吴枣秀已无心恋战,只得装 作没听见。她不是个没头没脑的人,感到在这所大院的积威面前,再泼也无济于事, 最终还是田伯林的一句话算数。她今天是受了气,离去时还听到田伯林在抚慰帐房 先生说:“您就别跟这种女人计较吧,多没意思的事... ”这个“和事佬” 万万没料到这一句漫不经意的话却重重地刺伤了吴枣秀,深深地埋藏在她心底 里了。回家后,吴枣秀把钱给了黄大香,却没有说起这件事的详细经过,只闷声闷 气地骂了一句:“这些雷打火烧,不得好死的!” “何必呢,”黄大香劝慰吴枣秀,“人家给了工钱,你还生什么闲气?” ──油灯快耗尽了,还不见吴枣秀从赌场回来,黄大香心里不安起来:这妹子 该不会又与人顶撞起来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