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好几天过去了,黄大香没能向吴枣秀提起姜圣初说的话。这件事让她犯难,她 以前只认为姜圣初让她看着吴枣秀,那还好对付;不料这回,竟跪着求她当这种说 客,那怎么能行?在这小镇上,兄弟共妻,叔嫂偷情一类的事,明地里暗地里都有, 也没人把它当作奇耻大辱。女人死了丈夫,没个男人支撑,日子的艰难可以想见, 姜圣初大言不惭的话也有一半说的是实情。他不懒,好气力,算盘也打的精。可是, 吴枣秀是吴枣秀,她见着这大伯吭气都恶心,更不用说跟他苟且过日子,黄大香拿 什么话去劝说吴枣秀呢?她心里没一个词儿。倒是她认定若真去哄劝吴枣秀,那才 是件昧良心的事。但是,反过来要她去给吴枣秀出个主意,她也毫无把握。姜圣初 在家里是个蛮横粗暴的人,听他那话,并不知廉耻为何物。 一旦惹火了他,枣秀能不吃亏?她看看枣秀,却象一点风向动静也没察觉似的, 每天早晨照例来黄大香家帮着忙乎一阵,甚至也没打听那晚上姜圣初说过些什么。 姜圣初向黄大香讨了两次回话。黄大香拖延着,只能劝着他别急,说这不是能 逼着办得好的事。 晚上,风雪早早地把行人赶回了家。面食店的李松福封了炉火,端着一碗面条 给仍在街亭里守着小摊的黄大香送去。平时,他也来小摊旁边,就着一把花生米, 喝上二两米酒。他不善于说话,黄大香也不肯多提话头,待喝完了酒,往往是黄大 香催促他:“天很冷,你忙了一天,该早点儿歇息了。”于是,他便起身离去。 今晚,黄大香见李松福又端着碗面条上小摊来了,她是决意要推辞,便说: “李伯,我刚吃过饭,一点不饿,这面条是吃不下了,往后你也别送了吧。” “这... 面条是没卖完剩下的,我便给你端来了。”李松福有些难堪似的解释 着,他把面条放在黄大香面前,又从身上掏出个装酒的小瓶子来,“请给称几两炒 花生米... 这天真冷。” 李福松的解释并不完全实在,他端来的面食,黄大香已经吃过好几回了,油水 十足,味道特好,显然是着意为她加工调制过的。给钱,李松福不肯收;领受了, 又会引来下一次;一定让他端回去,似乎也不太近人情。黄大香左右思索都为难: “你随意吃些吧,以前欠下你的面钱还没清呢,我这花生瓜子一定得过称么? 可... 这面条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李松福没话,吃了几颗花生便不敢多吃。黄大香给他抓了几大把:“吃吧,这 算是付你面食钱了... 快十来天了吧,怎么天气还不见转晴呢?” 两人又都没话了。黄大香做着针线活,心里并不平静;李松福喝着酒,看着那 面条快凉了,却不敢再问黄大香肯不肯吃,这让他很有些不自在。黄大香在想,李 松福确实是个老实人,可是,老实人、好人又能怎么样?自己原来的丈夫也不算是 坏心眼的人,结果呢,却被他害苦了!这种事一回就吓怕了她,一旦被蛇咬,三年 怕草绳。她不愿再想男人的事了。她等着吴枣秀的到来。 吴枣秀耐不得寂寞,国芬与石贤刚刚睡下,她便上街亭里来了。她一进亭子, 黄大香马上停下手上的针线活说:“枣秀,你快吃了这碗面条吧,要不,冰凉了— —这是李伯给你送来的。” “真是给我送来的吗?那你早已经吃过了?”吴枣秀见黄大香不置可否,又问 李松福,“你真有这么好?” “我再给你也去端一碗来吧,”李松福头脑不知拐弯,说,“这不费事... ” “哟,原来你不是给我端来的?”吴枣秀把面条放下,故作生气地说,“那, 我──不──吃!” 李松福不知如何对答了。 “怎么不吃?是我让李伯特意给你送来的,我付钱──都不吃他的,他那生意 也做不下去,吃吧。” “我就是不吃!”吴枣秀坚持着,“除非他这会儿赶紧给我去下一碗热的来。” “吃碗面条不要紧,家里还有,我这便去... ”李松福真的起身欲走。 “不了,不了,枣秀的话你也能听?”黄大香阻止住李松福,又对吴枣秀说: “你定是不肯吃,我便让李伯端走好了!” 吴枣秀本想再说笑几句,见黄大香那认真的样子,便端起面来:“既然是你来 付钱,那咱姐妹就一块给他吃了这一碗凉面条吧——下次可得赶热送啊!” 吃完了面,李松福收拾碗筷走了。赌场还没散,这两个女人紧偎着小火笼等候 着。吴枣秀想,看来大香姐对李松福也并非没一点情意似的,她碰碰黄大香的胳膊: “香姐,李松福给你送面条来,怎么不先吃,放冰凉了,等我做什么?” “我不饿,”黄大香做着她的针线活,“我也是让他往后别再送了。” “你就别老是缝呀绣的,”吴枣秀夺下黄大香手上的活计,“你这话是骗人的, 如果是我换了你,遇着这种烂忠厚的人早就被他给缠倒了!” “是吗?”黄大香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吴枣秀是个敢说敢做敢于袒露内心的人, 在她面前更是无所顾忌,平日里,两人一块私下说笑,吴枣秀就曾几次坦然表白, 没有男人的日子她是无法过下去的。黄大香理解她,他们的情形是有些不同,“枣 秀,我说你如果有个孩子便好。” “你是说我有个孩子便能守着么?我才不,我便是有孩子也不肯这么苦守着— —你就真是这么心甘情愿?我才不信,我看你还是得找个男人好,人生一世,这么 没日没夜地苦熬值什么呢!再说,象李松福这种人也不会看轻了石贤的,你说不是 么?” 吴枣秀多次出过这种主意,今天她是决意要掏出黄大香的心里话来。但黄大香 避而不答,她这会儿在想着该谈谈吴枣秀在姜家怎么过的事了。 “李松福是好人,他对石贤也喜欢,不过,我没那份心思,你刚才不该捉弄他 呢,我是不能──可你呢,年纪还轻,倒是我该跟你说说你的事呢... ” “嘻,你便老了?” “不说我吧,真的。我的事已经想好了,日子过得再苦点,为着石贤这孩子, 我也情愿... ” “可这哪是说得定的事呢?你找个男人,兴许石贤往后的日子还会过得更好一 点也难说!” “你不是也讲‘难说’吗?我就怕这个‘难说’和‘兴许’。有话说,宁要讨 米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反正我这分心早已经死了,可我得跟你说说你的事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姜圣初究竟让你传什么话了?告诉你吧,无论如何,我死 也要死在姜家的门外,就这话,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呢!”吴枣秀斩截地说,“提起 那些事就让人烦心。” “你也不用生气,”黄大香耐心地,“我心里能不是向着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姜圣初的为人,他可凶着!” “管他!再凶还能活吃了我?吃了我,我也得撑死他,来生来世他也不得安宁 ──求你不说这些了吧!”吴枣秀缓过口气,“香姐,我知道你待我好,可你不用 替我操心。你还是听我一句话:认了李松福这人吧,世上‘老实’二字最难寻,最 难得!” 两人一时话不投机,默然不语了好一会,黄大香又把话拨回来:“我是让你对 姜圣初提防点,可也得哄着点,你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啊,你知道他安的什么心?那就你说一说也无妨。” “他,他... 他想让你作个‘小’,连国芬也... ” “真想得美!是他让你来劝我?” “... 我这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呀,我不跟你讲,怎能够安心落意?” “你作难了不是?”吴枣秀笑了,“真要说,我便告诉你,他那种人还能把心 思瞒得下来?他是先和我说了,想作又没有做成,这才去找你来说的!” “啊──是这样!”黄大香恍然大悟,“可没听你向我露半个字... 你!”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帮我去杀了他不成!”吴枣秀神情泰然,“不理睬他 就是了。” “看来,这是姜圣初拿你没办法了,”黄大香见吴枣秀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话, 也感到轻松了许多,“难怪他这么牛大马大的一个人还跪下来跟我磕头许愿呢!” “这可让你左右不好作人了吧?管闲事,操空心的人活该!”吴枣秀又笑着告 诉黄大香,“你便对他说,你劝过了我,我让你回他话,眼下,老娘正给他兄弟守 着孝,他却生出这分心来,连猪狗都不如!你便这么说。” 黄大香觉得这话倒是占着了理,暂且可以哄着拖着他姜圣初过得去一时,便说: “好吧,听你的好了──今晚特别冷,这火笼全无一点热气了,待赌场散还得老一 阵,我们早点儿收摊吧──回家怎么也得烧把火烤烤,要不会冻僵的。” “先冻死的见阎王,后冻死的看道场!”吴枣秀起身帮着收捡东西,忽然冒出 一句:“那我说你呢?” “我怎么了?”黄大香不知所问,“你要看我的道场?” “不是,不是,你这种人怎么说也不该死,所以,我才问你,我刚才跟你说的 话到底听还是不听?你不说个明白,我便给你作主了,明天我找李松福说去,” 吴枣秀认真地,“你真要是讲良心,你就别让人家等苦了,这也是积德积善呢!” “你发了什么疯?我什么话没说个明白?”黄大香真有些生气了,“我有孩子 守着,还哪能有嫁人这心思!我借了李松福的,欠了李松福的,也只认个‘还’字, 他的人品是好,可我的命运不好!” “你这人真是怪!”吴枣秀不说了。 两个女人收拾好了摊担,挑起来,相拥着回家去。 “女人的命都苦,走哪条路都难。”走了一程,黄大香又颇有感慨地说。 “也只除了你,再没有哪一个人愿受你这份罪,你定要自讨苦,自作孽,我也 没办法,让李松福去上吊好了!”这是埋怨的气话,但在吴枣秀的心里却能深刻地 体察到黄大香处境的艰难,她是没办法:穷愁困苦、孤立无援,世道的坎坷跌宕都 不能不使她小心翼翼,唯恐再有闪失。为了孩子,她不敢有自己感情上、生活上的 任何奢求。吴枣秀钦佩黄大香的宽容厚道,坚韧顽强,可她说,“我可学不来你─ ─哟!” 吴枣秀一不小心,脚下打滑,踉跄了好几步,黄大香赶忙扶着了她,两人默默 地走过了一段斜坡路,黄大香感慨地说:“别人不知道你的良心好,可我知道,只 有你才肯这么真心实意地待我,你是在与我一起受这份罪啊!” 这两个女人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前景或艰难,或险恶,都少不得相互之 间的支撑与扶持,同时也少不了相互之间的担心和忧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