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平时,张仁茂的侄女张华玉常来大香婶家与石贤一块玩,两家大人说笑时,逗 他们配成一对小夫妻,这两个孩子也真的拉着手,并着肩,“男人”“婆娘”地称 呼,十分亲密。今天,黄大香让张炳卿哄着石贤上他们家玩去了。趁着这时间,她 抓紧烘烤花生和瓜子,弄得一身热汗涔涔,脸上也不免沾上了好些油烟锅墨。 这时,一个打扮华丽的年轻女人,拉着个四五岁的男孩上门来了:“香嫂,正 忙吧?” “不忙,不忙。”黄大香一见,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计,移凳让座,“看这屋子, 让我给弄得一团糟了!” 这女人便是李墨霞,在李家大院时,人称墨小姐,后来嫁给田伯林,当然就都 称保长娘子。她已经来过黄大香家好几次了,黄大香知道她在田家过得并不怎么舒 心畅意,是个需要找人扯闲话过日子的女人。可是,今天恰巧是黄大香借李家大院 款项到期的日子,这不免让黄大香的心里有几分不安:上午侄儿拿走了十块银元, 剩下的十块银元,正不知如何派用场才好,如果还了李松福的借款,便清不了李家 大院的利息。 “保长娘子请坐。”黄大香收捡了一些碍眼的杂物,洗了手,擦了脸,泡上一 碗茶来,“请用茶。” “生意还好吗?”李墨霞接过茶来问。她身边的孩子指着货盘里的花生要吃。 “托保长娘子的福,生意还算好。”黄大香见孩子要吃花生,便给孩子满满地 装了一口袋,“得稍稍凉一会儿,吃起来才香呢。” “香嫂,你不用每次都这么客气。我来惯了会经常来的。”李墨霞又对孩子说, “外面玩玩去,妈在这里等着你──你家石贤呢?” “去对面张家了,”黄大香又指引给孩子看,“那蹲在阶台前的就是他们呢!” 孩子蹦跳着去了。黄大香主动地说起债款的事,“承你和保长先生担保,用贵 府上的钱作本,这小买卖才维持下来,真是救了我们娘儿俩的命,还不知说什么话 来谢你们呢!前些天,我跟你家先生说好,这笔款项一时还不了本,指望着再续借 一年,仍得请你们作保──这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不要紧的,”李墨霞说,“他答应了你,你就放心好了,值不得叨念。” 黄大香本想把应付的利息也借下来,那样便可以还清李松福的借款,她张了几 下口,还是没把话说出来,想一想,这利息虽不算重,可也不算很轻;再说,人家 上门来兴许正是为利息的事,如果再开口说清不了利息,人家会怎么想呢? 于是她便起身进屋,取来了仅剩的十块银元:“按说定的规矩算来,借贵府上 五十块银元,每年该付十块的利钱。今天是到期计息的日子,我还没来得及送,请 保长娘子给收下,这里正好十块银元。续借的事,也烦保长娘子跟府上的帐房先生 说说。” “香嫂,”李墨霞笑了笑,“现在这年月了,你就别老叫我‘娘子’什么的, 叫墨霞便是了──这钱你亲自交给保长吧,他经的手,还是他给你去办为好。” “那──”黄大香吃不准李墨霞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既不便把银元塞给李墨霞, 也不便把手收回来,过了一会才说,“保长他... 他没与你说起过这件事?” “说不说都一样,我不通这些事务。”李墨霞又脱口说了一句,“借五十块银 元,一年的利息便是十块,这剥削──我是说,香嫂你不嫌利息重么?” 黄大香手里握着那十块钱,她想不起对谁说过这利息重与不重的话来,不便回 答,等着李墨霞说下去。 “香嫂,我听龙嫂说,你这些年日子过得很艰难,又不肯老是去求人,真不容 易。”李墨霞见黄大香不说话,一副很纳闷的样子,她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竟动 了一个想法,“香嫂,那十块银元你留着好了,我私下里给你去还了那笔债,清了 那利息,就算是你借我的好了,往后也不用计息,你有了钱便还,就当我们是姐妹 一般。” “快别说这话吧,”黄大香有些吃惊,有些不解,也有些作难。她摇着头: “我眼下能过得下去的,这十快钱你还是给我去清了利息吧,能续借就很感激你了。” “其实,我也是有事要求你呢,”李墨霞说,“我这会是专为这事来的,不知 你能不能答应我?” “能有什么事要求我呢?你尽管说好了。”黄大香对猜不透的事不肯轻易承诺, 只说,“真要是有帮得了你的事我怎么能够不帮呢?” “这事只要你愿意便能帮,你先收起这银元,”李墨霞说,“我想向你学刺绣, 你愿不愿意收我作徒弟?” 黄大香这才慢慢儿把攒着银元的手收回来,她带着笑说:“我绣得不好,只要 你不嫌弃,有什么要绣的东西拿来我绣就是了,你还用得着学这些?” “我是真想学。”李墨霞说得认真,“我以前在县城上学,见女子职业班常绣 些花呀鸟呀的,我很喜欢,现在闲得慌才想起这些事来──你绣的帐帘寿屏真好。” 黄大香摇头:“绣花的事很苦,很伤神。我的眼力就不比以前了,熬夜久了, 还常流眼泪,有时针扎似的疼──你这又何苦呢?” “我不过是绣着玩,我已经绣了好些呢──夜很长,我又不喜欢玩牌什么的。” 李墨霞的眼神中掠过一缕愁思,“有人说,每个人到这世界上来的时候,上帝 都给他安排了一份烦恼,我有时还真是烦得不想活下去呢,这话说起来你也难以相 信的... ” 黄大香听龙嫂说过,李墨霞出嫁给田伯林的那阵子,哭过,闹过,还装过疯。 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两人虽然在外表上客客气气,却很少同房。但黄大香以为 这烦恼是自寻的,便笑着说:“你们是皇帝老子愁着没当上神仙啊!” “也有当了神仙又愁着下不了凡的呢,不是有个七仙女?”李墨霞摇摇头,随 后一笑,“你教会了我刺绣,我自当给你拜师钱的。” “这些就不必说了,”黄大香觉得这事无法推辞,“你不是已经帮了我不少忙 么!” “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了,”李墨霞高兴之余又体谅地说,“你也只用指点指 点就行了,别误了你的生意。” “那倒不要紧,让我与你一起绣好了,”黄大香觉得李墨霞为人还好,这事她 也说得认真,就答应了下来,“你是读过书的人,见识多,刺绣得讲究心灵手巧, 真要称师傅,那还该是你呢。” “香姐就别说客气话了。”李墨霞有了兴致,“我还收着一本叫《芥子园画谱》 的书 ,哪天我拿来你看看,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花草虫鱼,是从前一位男同学送给 我的。” 于是,李墨霞说起了她读中学时的一些事,那时,她十六七岁,跟一些男女同 学都相处得好,在一起玩得很快活。还说有位教她们国文的老师,叫周朴,是她兄 长小时候的同窗好友,只是他上过大学,出过洋,思想要开明得多。她常借些新书 给同学们看,同学们都钦佩他。日本人刚打进来的那阵,同学们还上街演讲、唱歌、 排戏、宣传抗日救亡,那一位男同学还很会写诗,很会朗诵,真能叫人激动。她当 时也想过将来要去教书,那时,什么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口号还很时兴,可现在, 她是什么也不想了,眼下这情景还能够想什么呢? 李墨霞对旧事的感叹与对前景的忧烦,黄大香听着,感到有些漠然,但她也问 到:“听说日本人打得越来越近小镇了,他们真有那么厉害么?” “是呢,”李墨霞回答说,“国家的事情越来越糟,没人能够弄得好... ” 说话间,天色渐暗,该点灯了。张炳卿送彭石贤与李墨霞的儿子重波横过街面 来。孩子们玩得累了,一进门便都扑到母亲的怀里。张炳卿不多说话,只向在坐的 人打望了一眼,便转身走了。李墨霞似乎还没有要告辞的意思,黄大香想着,今晚 的夜摊是摆不成了。这时,吴枣秀拉着国芬进了门:“货担还没收拾好?原来是保 长娘子在!” “没事上这儿闲聊。”李墨霞已在黄大香家认识了吴枣秀,“你帮香嫂去摆摊 么?那我该走了。” “不急,不急,坐会儿也不要紧,”黄大香觉得应该留一留,“你难得来我们 家。” 重波欲睡,李墨霞哄着孩子:“别睡,你睡着了,妈妈会让天神接走的──有 了孩子,我这一世再也走不脱了!” “天神是谁呀?”孩子打着呵欠问。 李墨霞没有来得及回答儿子,田伯林进了门。他满脸堆笑地向屋里的人一一招 呼过后,又客气地对妻子说:“墨霞,天快黑了,我来接你和孩子回家。” 重波从母亲身上爬下来,偎到父亲身边。李墨霞同样客气地对丈夫说:“你与 孩子先走吧,让我再坐一会儿便回。” 李墨霞是不愿与丈夫同走。田伯林谢却了香嫂端来的茶,抱起孩子出门时又问 道:“墨霞,要不要我再来接你?” “不用了,”李墨霞说,“你忙你的事去吧。” 黄大香见这情景,实在猜不透这夫妻面和心不合的缘由,可也不便打听。她从 旁劝慰道:“田保长真好呢,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这很难得呀!” 李墨霞听得出黄大香话里的意思,她不知该不该诉说些什么。吴枣秀则以一种 好奇的心理注意着李墨霞的反应。李墨霞到底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半截子话:“田家 人都好。田家欠过李家的债,李家也欠下了田家的情,过了三四代,这情和债仍是 还不清,偿不完... 我们的婚姻都是听从了父兄之命。” “噢──”黄大香显出几分了然。 吴枣秀帮着收拾货担,回过头来问:“难道你们自己不愿意?” “嗯──”李墨霞无心深谈,决意告辞:“我不打扰你们了,我该走了。” 黄大香送走了李墨霞,准备去摆夜摊。吴枣秀问:“刚才李墨霞收债来了么?” “不,”黄大香轻松地说,“她说要跟我学刺绣,还答应给我清了李家那笔债 款,算是借她私下的,也不计利息,让我别急着还。” “你这就当沾了光不是?”吴枣香不以为然,“她学刺绣是为了消闲化食,你 陪得起那份工夫?” “可人家对我好,我也推辞不得呀。”黄大香把石贤安顿着与国芬睡下,叹口 气说,“没钱人说心烦心忧,有钱人也说心烦心忧,这世上的事就说不清了。” 吴枣香挑起担子来,她的结论是:“人与人不一样,我们吃萝卜白菜是为肚子 饿,图活命,他们吃萝卜白菜是鱼肉腻味了,为爽口,这叫作‘吃包睡足闲得慌, 半夜醒来等天光’,她就是为了这才来找你学刺绣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