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情和债是网结,怨和恨也是网结。人在这世界上,被各种各样的网结缠绕着, 或不幸绊倒,或有幸解脱,好歹都叫作生活,人生就是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经受世 事的磨炼。 傍晚时分,奔波劳碌了一天的小镇人陆续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黄大香已经安排 石贤吃过了饭。今晚她不准备去摆夜摊,因为李墨霞说要来学刺绣。她担心的是有 几次李墨霞来时,石贤总在一旁吵闹,虽然李墨霞脸上并没有厌弃孩子的表情,但 她心里究竟烦不烦就很难说。恰好今天镇上从外地来了唱皮影戏的父女俩,石贤吵 着要去看,黄大香便让张炳卿把他带走了。天已经黑下来,李墨霞还没上门,黄大 香靠在门边等着,有了这难得的空闲,她才感到好些疲乏,竟忘了自己没吃饭,靠 着门框打起盹来。 不一会,龙嫂风呼火急地进屋来:“香姐,香姐,我遭冤屈了呢!” 黄大香一惊,立时惊醒过来:“出什么事了?你快坐下来说吧。” “你得借几块钱给我才好。”龙嫂没肯坐下来,“我急着用呢!这个月没做满 工,不便向田家人开口要,再说,也早已经超支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黄大香挑亮油灯,“你别急成这个样子呀!” “哎!那些丧尽天良的造出些没牙没舌的话来了呢!”龙嫂指天划地,十分激 动地,“他们说我家连贵伢子不姓龙,是野种,果真这样,便拿我下油锅,扔火坑, 千刀万剐也活该;可老天作证,不是这种事呀!他们是要赶我母子出门,要占那份 田产,真是黑天黑地要人的命呀!” 黄大香明白了。龙嫂家的族兄弟都很强暴,时常凭白无故欺侮这孤寡的母子。 龙嫂的儿子是她丈夫死后六个月出生的,对这个遗腹子,龙家族人早就散布了 一些流言,现在果真要动手侵夺龙嫂那份赖以为生的微薄产业了。这类事情在乡下 司空见惯,结果往往没有什么救路,“这如何是好呢?光几块钱也顶不了事呀!” “这是叔老爷的主意。”龙嫂说着,抹起泪来,“我去求他,他答应为我说话, 让我去办一桌洒席,我还敢说不办?” “你叔老爷能为你说话?”黄大香更为龙嫂担忧了。这叔老爷是龙家的族长, 常竖着根长烟竿在小镇走动,那铜烟杆头足有一斤多重。他能说会道,是远近闻名 的讼棍。闹起宗族械斗来,他一呼百应,拖猪宰羊,捆人拆屋,全凭他一句话。 他如果真肯帮龙嫂,事情好办,可他又是出了名的色鬼,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现时,族兄弟们全不认人,侄子辈更凶。早上来我家,见着东西便往外扔, 磕头作揖都不顶用,我还有什么办法?”龙嫂万分无奈,“这些丧尽天良的!” “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黄大香掏出两块银元来,“你先拿这钱买点酒肉, 不够时赊欠点,以后再想法子还。” 龙嫂接过钱,用衣襟抹了一把眼泪,“香姐姐,你真是修福积德了,老天保佑 你和石贤都能得到好报,我母子永世也不会忘这大恩大德的──我该走了。” 黄大香跌坐在门边的竹凳上。这倒不是为着手上仅有的两块银元给了人,见到 这种情形,她是不能不给的,她只有几个真情相见的穷朋友。在老家时,龙嫂与她 相伴长大。龙嫂是个独生女,她那单身的父亲极度疼爱女儿,也喜欢女儿领回家去 的女伴们。他常玩笑地对人说,他的女儿是花朝那天生的,定是花神送来,不遇个 英俊多才的少年郎是决不嫁的。龙嫂长黄大香一岁,早一年出嫁。她父亲为她选定 的丈夫模样倒还不错,家里也有些许田地产业,但那婆婆对儿媳的管束极为严厉, 平时不让她出门半步,既使回娘家,每年也不过一二次,而且多有限制,傍晚回来, 第二天还得赶早回婆家去做早饭。女儿说起这些,父亲后悔不已,可只能叹气说, 生米已成熟饭,还能够怎么样呢?黄大香出嫁后,她与龙嫂竟有二三年没见一面。 一次龙嫂来小镇给婆婆求方取药,顺便在黄大香家吃了餐便饭,说起婚后生活的不 幸,龙嫂放声大哭了一场,她难对付的不仅是婆婆的叼钻刻薄,更难经受的是丈夫 的凶狠歹毒,常对她动拳动脚,一不如意,还兴罚跪饿饭。第二年,龙嫂的父亲亡 故,龙嫂被丈夫一脚踹出门外。此后,龙嫂便来了小镇,黄大香介绍她给人临时帮 些佣工,没去处时,便在黄大香家落脚。当时,黄大香的丈夫有位姓龙的朋友,为 人重情重义,只因家境贫困,三十多岁尚末娶亲,经黄大香说合,龙嫂也情愿嫁他。 自这以后龙嫂才叫龙嫂,以前黄大香对她多以“花花”相称,这是龙嫂的父亲常用 的爱称。“花花”曾经是这个孤独老人掌上的明珠,心头的痛肉。偏这“花花”命 运不济,风雨过后又遭严霜,虽然夫妻俩相处和睦,但丈夫染上了肺痨,一病三年, 不幸身亡。从此,龙嫂再不敢提改嫁的事,这似乎也是让黄大香害怕嫁人的原因之 一。眼见着刚才龙嫂来这里的情景,黄大香又不免物伤其类,同病相怜,一种莫名 的孤独感袭上心头。龙嫂这个坦白真诚,胸无芥蒂的女人,是从来生不出一丝邪心 歹念来的,现在却遭遇上了天大的诬陷。 族人要欺凌寡妇,肯定先看过了族长的脸色,说那个叔老爷愿意救她,这恐怕 会是凶多吉少啊!再说吴枣秀,她也十多天没来这里了,这是黄大香不让,因为姜 家人隔三差五争吵不休,枣秀一出门,姜圣初便骂着跟上来,让黄大香听些指桑骂 槐的话不说,她很担心吴枣秀会因此吃亏,便忍心地拒绝吴枣秀登门。吴枣秀火了, 真赌气不来,这又使黄大香悬心吊胆。就在刚才龙嫂来这里的时候,姜家屋里劈里 哗啦地响了一阵,还似乎听到了国芬的哭泣声,这一阵子再听,又不见响动,黄大 香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左青石神位前的香火快要熄灭了,大香嫂起身去续上一柱清香,在心里为这些 苦难中的姐妹祷告。 “香嫂,吃过饭了么?”李墨霞进门时说,“我来晚了,得陪我家青妹说说话 ──她是刚从学校里回来的──不觉时间便过了。” “请坐吧。”黄大香强颜作笑,“我把孩子安顿妥了,正等你呢。” “只是误了你的生意,很对不起了,”李墨霞在油灯下落了座,“我想你一定 在等着的,不来一趟还不妥贴呢。” “先喝口水吧,”黄大香说着便去厨房泡茶,“我留着点上好的茶叶呢。” 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窗外一晃又不见了。李墨霞待黄大香端上茶来时问: “刚才有人在窗外,象是姜家二媳妇,是有事找你吧?你让她进屋来坐坐好了。” 黄大香连忙走出门外,喊了几声:“枣秀,是枣秀吧?进屋坐吧,怎么不见了!” 吴枣秀退到了走道的拐角上,把头仰靠着墙,没答应。国芬紧贴在她身边。 “唉,实在可怜,年纪轻轻就守着寡,娘家也没什么人能帮她,大伯又是那样 的性情... ”黄大香进屋时对李墨霞说,“真是天作孽啊!” “你是说姜家二媳妇?”李墨霞也表示同情地说,“你不提灯去找一找?今晚 我也没打算学刺绣了。前些天我绣了两个手帕,丢在一旁,反正这只是消闲,让她 来坐坐,扯扯闲话也一样。” 黄大香提灯出屋转了一圈,仍没找到吴枣秀。她转念一想,吴枣秀从不愿让别 人过问她的事,何况李墨霞是不多来往的人呢?于是,黄大香回到屋里,坐下来摇 了摇头,心绪黯然。李墨霞问:“香嫂,你这脸色... 身子好么?” “兴许是受了点凉,头有些昏。”黄大香借此掩盖着内心的伤感情绪。她想, 人的命运竟有这么大的差别!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还得按捺下自己的情绪去侍候 别人说话,有这小心还没这份工夫呢,她说,“你怎么不在家里陪陪青小姐?” “青妹上同学家去了。”李墨霞没觉察出黄大香婉转逐客的意思。幸好她今天 的兴致好,有话说,不用旁人插言,“青妹不象我,敢说敢作,满脑子新思想,与 我兄长争论起来毫不相让。可我家兄长都喜欢她──你不认识我家青妹?” “见过,”黄大香点点头,“小时候她在河滩上骑马──是一匹大白马,奔跑 起来一阵风似的。” “那时候她才十二三岁,长相性格都象个男孩子。白马性子烈把她摔下来好几 次,可到头来她还是制服了那匹马,她呀,干什么事都非干成不可!”李墨霞在心 里佩服青妹的勇气,“现在她想的可不只是驾驭一匹马的事了,她说要驾驭当今这 个时代,把握住世界的潮流!” 李墨霞说得兴奋起来,这显然是妹妹从学校归来,她的活力,她的情绪感染了 久蛰闺阁的姐姐。学生时代也曾经激励过李墨霞的一些思想观念又在她的心底里复 活了。她讲起了推翻封建,创立共和的历史典故,讲起了劳工神圣,科学救国的道 理,甚至还展望了世界自由民主,天下为公的美好未来。 然而,对于这一切,黄大香就象听一个离奇而与己无关的故事,她偶尔点点头, 只不过是一种礼貌的应和。 “我上次借了些钱给你,说不计较利息,你不让,”李墨霞提及与黄大香之间 的一个具体问题时,又一次使用了上次脱口而出的一个字眼,“你说,我能够当个 剥削者么?” “利息我怎么也得付给你的,”黄大香不解“剥削”二字,以为李墨霞后悔没 取利息。为让她放心,便说,“我也不能... 不能够剥削你呀。” 黄大香在与李墨霞说话时,耳听着门外的响动,她料定吴枣秀仍在屋外,可是, 李墨霞并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 正好,这时田伯林照例来接李墨霞了,他在门外轻声喊道:“墨霞,回家么?” 李墨霞没有应声。她交待黄大香:“那是我的私房钱——你就别说这利息了, 有朝一日说这田地产业得共那也得共,还提这些作什么!” 听了这话,黄大香不免有些惊异:那不就是传说的共产么?果然当真!那她保 长娘子能大放宽心么?但此时的黄大香无心寻问。李墨霞这才感到了黄大香的心不 在焉,只得起身告辞。 黄大香送李墨霞出门,没多说话,在经过那条狭长的过道时,她听李墨霞没头 没尾抱怨了一句:“... 冤结,若没有孩子的牵累,这次我就可以一走了之!” 到了街口上,黄大香打住脚步,望着这对客客气气却又冷冷冰冰的夫妇一前一 后,默默地向家里走去。她想,李墨霞几次说要走又走不了的话,这分明是指离开 田家。联系到以往的交谈和关于她的传闻,看来她说烦恼也并非假话。那末,上帝 生来就给了每一个人一份全然不同的烦恼,这究竟是一种公平呢,还是一种偏颇? 大概,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发愁的事除了吃和穿以外,不得自由自在,自拿主张 也该算是一种吧?黄大香不觉有些同情起这个女人来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