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姜圣初愤然而起的气焰被张仁茂几句不冷不热的话浇灭了。他本来不过是虚张 声势,并非不知道吴枣秀是舍得拼命的人。那天晚上,当他扑向吴枣秀时,就已经 见识过了,吴枣秀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姜圣初这样做不只是男人的生理 冲动,其中也包含着一种简单的心计:以为只有用这法子来制服吴枣秀,才能让她 老老实实地为姜家织布,不生异心,他姜家的日子也才过得去。现在事情没有做成, 反倒让她飞走了。张仁茂与黄大香这些人其实是明里暗里在护着她。 姜圣初气恼不过,朝那架空了好几天的织布机啐了一口,骂道:“都是些管闲 事没良心的!” 姜圣初不肯服输,还剩下最后一着棋。第七天的大清早,姜圣初换了一件衣服, 提上了一斤多肉,从黄大香的门前经过,他大声招呼:“香嫂子,吃过饭了么?” “还没呢──”黄大香赶忙应答,“这么大清早便出门,是走亲戚?” “是呀,得走走亲戚去。”姜圣初停下来朝屋里边打望边说,“这些年光顾着 忙生计,把些老亲老戚也疏远了,现在家里有了事才记起来... ” 姜圣初的话是有意说给呆在黄大香里屋的吴枣秀听。人们早就听到过他多次吹 嘘姜家与李家大院在清朝皇帝那阵有过什么交往之类的话。黄大香半信半疑,只 “啊”了一声,便转身进屋去了。 姜圣初见黄大香没再问下去,便自言自语了几句听不明白的话朝西街走去。 黄大香心里有些忐忑,对吴枣秀说:“姜圣初定是搬兵去了,要不要让国芬跟 随着去看看?” 吴枣秀却仍然强硬:“管他呢,咬得死我,还吃我不完呢!” 黄大香后悔没能抢先跟李墨霞说说这事,那兴许管用呢,可现在麻烦了,因为 枣秀那张嘴是得罪过人的。 吃过早饭不久,张仁茂上黄大香家来了。这些天张仁茂翻来覆去地想,这事只 能劝吴枣秀回姜家去,他见不到眼前吴枣秀好走的路,只要姜圣初不再动蛮逼迫, 便可以相安过上几年再说,只是吴枣秀的性子刚烈,就怕话说不到她心里去。 “仁茂伯,你来得正好。”黄大香把张仁茂让进屋,“姜圣初一早就上李家大 院去了,你看这事... ” “不要紧,刚才我遇到他从河沿那头绕回自己屋里去了,手上提着一块肉,还 拉住我说了许多话呢。”张仁茂坐下来。 “他说些什么了?”黄大香问。 “他说个多月来没尝过肉味,自家打个牙祭去,别把命看贱了。”张仁茂笑着 说,“兴许是佛爷搬不动,菩萨敬不灵吧。” “我想也是,李家大院那种人哪会轻易出来为姜圣初说话呢?他们不会看在这 斤多肉上面的。”黄大香说。 吴枣秀心里并非一点不紧张,这时也松了口气,她却说:“只有姜圣初这种人 才不要脸面,他就不记得前年春头上去李家大院借粮,结果空着手、垂着头回来的 事了。姜家祖先给李府上看管过几年庄园,那不过是当差跑腿,磕头作揖的事,算 得上什么亲戚!” “可那种人家也绝不会为你我说话的。”张仁茂犯愁地说,“事情老这样僵持 着也不是个好办法。” 吴枣秀不作声了。这些天她左思右想,也感到事情作到这个地步是临着深渊了。 她是那种逼急了时死得起,死不了时还想图个好活的人,可好活的路子实在难寻。 在黄大香家能长久住下去么?她知道这不可能,不用几天就会把个小推吃得摇晃起 来,回姜家去么?在张仁茂与黄大香的心里都会是这个意思,可让她往后退又憋气 得要命。 “一个女人,除了自己,还拖着国芬这个要大不小的累赘,一时又找不到好去 处,你总得先糊住口呀!看来,姜圣初这些天心里也犯愁了,我刚才见着他时,他 已经硬不起来,他还央求我来劝劝你... ”张仁茂试探着说,“这件事就看你认为 究竟该如何办才好了!” “你们不知道,姜圣初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吴枣秀说,“你们让我在姜家怎 样呆下去?我真后悔没有在那天晚上杀了他,这样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长久呆下去嘛,是难,可你怎么说也得待国芬再大一两岁才是呀!姜圣初是 有歹心,但我想,经了这一回,他会有些收敛的,他得靠着你们做事,你们就暂时 好歹呆一段日子,到时再作计较不好么?”张仁茂见吴枣秀在听着,在思考,接着 又说下去,“我让他来向你赔个不是,接你回去,这事我能做到,就看你你以为如 何了。” 吴枣秀迟疑好一阵,终于松动了:“就怕狗改不了吃屎,到时他又翻脸... ” “腿长在你身上,他什么时候翻脸,你不一样可以上大香嫂家来?”张仁茂让 吴枣秀放心,“晚上我去姜家把话说个明白,看他应承不应承。” 黄大香左右不好说话,这时才托咐了张仁茂一句:“姜圣初如果不肯服个理, 认个错,秀妹也真是不能回姜家去的。” 姜圣初倒是很实在,很干脆,经张仁茂一说,第二天便上黄大香家来接吴枣秀 了:“让我赔个罪便赔个罪,只要往后你能把布织下来,什么事都由你了。这话要 不算数,让我天打五雷轰──快随我回家去吧,昨天那斤多肉还没吃,留着呢!” “我有什么家!”吴枣秀不肯轻易掉头转弯,“我丈夫死了,是我的命苦。我 现在姓我的吴,不用别人赔什么罪,也不听别人哄骗了!” “仁茂兄不是跟你说好了么?你怎么又变卦了!”姜圣初在屋里转了几圈, “谁哄骗谁呢... 不想想,谁家当大伯的有我这肚量?说赔罪便赔罪,还兴让我下 跪磕头不成?” “谁敢让你赔罪?谁敢让你磕头?”吴枣秀霍地立起身来,“你一天到晚横眉 竖眼,骂进骂出的,谁在姜家称太太小姐?我享不了你们姜家这个福,我就是不回 去!你有本事你就来抬我的尸!” 黄大香以为这下糟了,却不料姜圣初反倒软了下来:“谁不知我那秉性?尿憋 急了,便冲破裤裆,撒出来了,过后又什么事都没有,你姑奶奶犯得着计较这些么?” 这让人哭笑不得的粗俗话倒是不假。有句“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的话,姜圣初真是涨也涨到了顶,退也退到了头。吴枣秀同样当不了强硬到底的大 人君子,经过黄大香的一番劝解,她最后也委屈下来:“都不用说了,我也用不着 别人来接!要不要上那织布机我自己能知道,反正今天我是不会回去的!” 第二天吴枣秀一早便回姜家了。历史和现实环境给人们扭编的各种冤结不是能 轻易挣得脱的,现时的社会还没有给吴枣秀们提供别的出路,他们的生死不算回事, 不少个吴枣秀都没了戏。这一个吴枣秀也只是得到了暂时的安然:姜圣初的退让换 回了一个织布能手,吴枣秀的拼死一搏总算争得了一点点做人的尊严。 两个为求生活命,狭路相逢的冤家,最终相互为对方让出了一线极为有限的空 间,但是由于不同的心性,不同的利害关系,决定他们之间必然要再起冲突,究竟 是鱼死还是网破一时尚不得而知。但眼下的吴枣秀在姜家是自在得多了:出入谈笑, 姜圣初只能在背后干瞪眼,心里怄出油来。 同样是面对险恶的宗族势力,龙嫂反抗的前景就暗淡得多。她家虽然离小镇不 过一里多地,情景却大为不同。在她那个聚族而居的村落里,族长长长的烟杆依然 戳地有声,一声咳嗽仍使得一些女人和孩子不寒而栗。小镇人毕竟弄清了皇帝倒台, 日本入侵以及举旗共产,抗婚出走之类都是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而这一切传到乡 间去时,往往变得面目全非,有如传奇神话一般。因此,龙嫂与吴枣秀命运的差别 也就在于:当李寿凡心不在焉地听完姜圣初时而愤恨,时而可怜的诉说之后,推托 着让他去找田伯林。而田伯林可能是受了李青霞等人一些宣传的影响,加上他跑口 岸的见闻,竟没有支持姜圣初整肃家规的要求。相反,还为吴枣秀这个叛逆的小寡 妇说了一通人命关天以及男女平权,妇女解放等等不伦不类的道理。而龙家的同族 人则明知是族长的纵容和指使,才制造了龙嫂的这场冤屈,他们在族长面前却噤若 寒蝉,对龙嫂的哀号哭诉无言以慰。龙嫂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拼命则没命, 找死则白死。所以,她最后还是得求那位叔老爷族长开恩。龙嫂借了钱,办了桌洒, 叔老爷揩去了嘴上的油水之后,也算为她讲了几句听来公道的话,可就是把应该立 下文书的事搁置了起来。这以后,龙嫂还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叔老爷门上请安求 告,而一般的孝敬是不够的,当这位叔老爷夜深人静再次在龙嫂那低矮的土屋里洒 醉肴饱,一把拉过龙嫂来时,她除了缩身抖索之外别无办法。她忍受着族长的百般 亵玩,跪在地上求饶:“叔公,让我怎样都行,就这事使不得呀!我没事还受了冤 屈,真要这样,我寻死都没去处了,你就饶了我吧... ”也许是这七十多岁的老头 只要到此也就满足了,他让龙嫂让出一半应得的产业,然后,才在契约上承认了连 贵是龙家的继承人。这样看来,龙嫂及其子孙就只能屈辱地生活在这种淫威之下, 似乎再难见得到有解脱这个冤结的一天!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