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李家大院的后花园有一口小荷塘,荷花早已凋谢,只有几柄莲蓬高高地伸在层 层叠叠的墨绿色的荷叶上,荷塘的中间新建了一个小亭阁。圆顶、金色琉璃瓦、尖 角拱门、椭园形的石桌石凳,这中西合璧的模式,是李寿凡去了一趟上海回来以后 自己精心设计的,算得上是一种时髦。通向塘边的踏水桥,因小镇没有“洋灰”, 只得用青石板铺成。荷塘周围的花草在前不久也让人修剪整理了一番,然而再往外 延伸,仍是个水竹、荆棘与蒿草共生共长的荒园。 李寿凡近来常到小亭里乘凉、赏花、歇息。这天,他靠在亭中的藤椅上品着茶, 想着该与小妹李青霞认真地谈一谈了:“小妹──小妹!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听到了。”李青霞夹着一本书,远远地坐在塘边的石礅上,用柳条拨弄着水 花。 “听到了怎么不过来?”李寿凡望着小妹那穿着工装衣裤,戴顶白色遮阳帽, 坐着一动不动,一付毫不在乎的神情,既疼爱又气恼,“我有话跟你说,你给我过 来!” “大老爷有话,我在洗耳恭听呢!”李青霞一笑,却仍然没起身,“你说好了。” “你得过来!”李寿凡加重了语气,转而又和蔼地,“哎,你怕我什么?我不 会骂你打你的。” “那倒不会,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就足够了!”李青霞起身走过来,“我知道大 哥要跟我说些什么──时局不稳啦,得认真读书啦,切不可滋生事端啦,还有,终 身大事得由兄长作主啦,难道不是这些?” “坐在这儿。”李寿凡拉李青霞坐在身边,他对这个顽皮而又执拗的小妹感到 无奈,“这怎么是把你关在家里?我是为你好... 小妹,你该知道,全家人一向都 宠着你,我也同样喜欢你,可你怎么能对我们的话全都嘻笑置之?” “哪能呢,”李青霞一笑,“每次我听你说话都很认真,回答你的话也从来不 敢随便,怎么会是嘻笑置之?” “那你今后就该照我说的去办。”李寿凡又想重复以往的那些说教,他发觉李 青霞在翻着手头上的那本书,便生气地拿了过来,“我说,这种书你就不该读... ” “你知道这是本什么书?你已经读过了吗?”李青霞诘问兄长。 “我从来就不看这种书。”李寿凡武断地说,“这是眼下的一种时兴!有人随 便抓个什么题目,新女性啦,反封建啦,革命啦,一个晚上便能编出一大本来,去 看它有什么用?这完全是盅惑人心!” “真可惜──要说它是盅惑人心,那也该先读完它才是。”李青霞说,“这书 里不仅是写一个家族的没落,也是写一个时代的崩溃,十分不幸,我们就正是处在 这样一个时代!” 于是,这兄妹俩又开始了一场对谁都是白费口舌的辨论:“你以为几个学生, 或几个其他什么人叫喊几句,便什么都崩溃了吗?幼稚好笑!小妹,你太不懂事了。 你不知道,警察所长前天来过了,他让你别和那些危险分子混在一起,据说那个叫 仇什么的还有通匪嫌疑!你想,真是胡作非为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必去管他什么所长不所长... 难道我是为别人活着?真要说,你们根本 就不必为我操心,我已经不是个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 “我看你是真正地中邪了!这不仅会毁了你,也会牵连我们一家,而你却全然 不知一点厉害!” “依我看,严重的问题倒不是会毁了我们这个家,这个家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 值得担心的是,我们却很有可能被这个家给毁了!” “危言耸听,危言耸听!这简直与共党的宣传无异,你这不是想造反么?!” 李青霞见兄长动气了,知道继续争论已毫无意义,并且,早上她收到了仇道民 让人从后园围墙上抛过来的信,约定明天凌晨三点左右前来接应,一同出走。 因为李青霞被看管在家的缘故,仇道民与几个铁心的伙伴躲在小镇又等了她两 天。 李青霞担心坏了这件大事,便长话短说:“这倒不是我要毁了这个家,而是历 史的发展必然如此,你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势... 二哥最近来信说了些什么?” “你二哥也很担心你,他让我好好管教你。”李寿凡重新坐定,“我知道,现 在这时局正乱,内战迟早会打起来... 这,这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 “啊——是这样... ”李青霞感到兄长的话中也透露着亲情,但觉得争论不行, 宽慰无用,顺从又不可能,便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小妹,你还不懂得为人处事!我说,人生在世,或经伦世务,报效党国,如 你二哥;或守拙园田,寄情山水,如我等无能;或放浪形骸,求仙问道,虽说无奈, 亦不失隐逸高雅。最忌的是忧天怨地,聚众起哄,这条路你可万万不能走,一失足 成千古恨,一则自陷泥淖,二则乱世害民,三则有辱门庭... ”李寿凡摇着头, “更何况你是个女孩子... 想当初,我本不赞成你上什么新学的... 看来,许多的 事情都是坏在这新学上面!” “大哥,”李青霞觉得谈论新学这一类题目似乎会轻松一些,“这你可不如二 哥开明,他还说过要让我出国留洋呢,世界上的事变化那么快,你可别成了木乃伊!” “你说我什么?”李寿凡不懂“木乃伊”这个词。 “我是说──”李青霞不忍心刺激兄长,又玩笑地,“不让我读书,把我关在 家里,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不是要为我找个婆家了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一辈子不找婆家么?”李寿凡的情绪也轻松了 一些,“这事我给你作主。” “真的?那太好了!”李青霞朗声大笑起来,“我也可以有个田伯林了!” “笑什么,惯坏了你,你当我真的不会打你!”李寿凡又拉下脸来,“田伯林 哪些不好?他能干,性情谦和,长相也不差,这主我做错了?” 李青霞无意中刺着了李寿凡。大小姐李墨霞口中虽不常说,但为婚烟一事深深 地怨恨着兄长,这是李寿凡自己心里明白的事,只是他不肯承认。李青霞收起笑容, 忍不住说:“田伯林为人怎样暂且不说,但爱情只属于每个人自己,没有爱情的家 庭绝对不会有幸福!” “又来了这一套!你以为有了爱情便可以不吃饭?”李寿凡教训小妹,“你倒 找个没吃没穿没权没势的丈夫试试,看你们还能谈什么爱情,谈什么幸福──如果 你真敢那样,就永远不要再进李家的门了!” “那是说,你一定得为我找个权势显赫的师长、军长,或者找个家财万贯的老 板太爷之类的人物吧?”李青霞想逗笑兄长,她说,“如果是个老头子,你也会劝 我:老头子更加知道心疼人。” “放肆,你太放肆了!”不料李寿凡真上火了。他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这还 成什么体统,你个女孩子!” 一时间,兄妹俩僵持不语。李青霞知道,大哥是很少发脾气的,也从来没有象 今天这样严肃地对待过她。但她认为,这只能说明他们都走到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 口,两人都面临着同样一个严正的问题。究竟何去何从,这个历史性的选择将会决 定他们今后各自的命运。于是,她说:“大哥,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但你不要因 为我生气。人各有志,这不也是一句常言?既然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家 里人也应该给我选择前途的权力,你们又何必勉强呢?” 李寿凡看着小妹的脸,觉得这话也说得动情。他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了,他了解 小妹的性格:李青霞的膝盖至今还留着一道伤痕,她十来岁时学骑马,从马背上摔 落下来,跌破了膝盖骨,但她仍要往马背上爬,李寿凡强行把她抱回家去,她还大 哭了一场,十天不到,伤情稍好,她又去骑马了。现在,李寿凡知道,凭他再怎么 说也不可能让小妹回头。但他依然不肯放弃作为兄长的责任,便叹了口气:“那好 吧,你是不肯听我的话了,我可以不勉强你,不过你得答应,你必须上你二哥那里 去,一定得听听他怎么跟你说──我是不勉强你什么了!” 李青霞的二哥是国民党军队的高级将领,此时正布防在与共产党军队对峙的前 线上。李青霞与二哥李德凡在信中曾经就时局的看法和个人的志向有过多次针锋相 对的论争,当李青霞申言她将别无选择地走上背叛这个家庭,背叛所谓党国的道路 时,李德凡甚至在信中向她发出威胁,“你得小心,别让我在火线上亲手毙了你!” 从这情形看来,他们兄妹的分道扬镳已不可避免,这让她记起一位年轻诗人写的诗 句来:“别了,哥哥,/此后各走前途,/再见的机会是在,/当我们和你隶属着 的阶级交了战火。” 比较起来,现在,李青霞听着大哥李寿凡说的这一番话,觉得他要宽容仁爱得 多,心里不觉升起一种痛楚的情绪来,她想了好一阵,终于答应:“好吧,我过几 天便上二哥那里去是了。” 但此时的李青霞已经接受了那些关于阶级与革命的理论,且不乏热情,按说, 她是决不可能选择去二哥一方的,那么,她这虚假的承诺是出走的缓兵之计呢,还 是面对亲人难以割舍的安抚之辞?也许,二者都有吧,当李青霞意识到了这一走就 意味着与养育自己的家族、自己的阶级作最后诀别时,总不免有着某些感情上的眷 恋与徘徊!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发生在李家大院的争执,反映着这个保守、迟滞、 落后的社会正在发生裂变,小镇只是整个社会一个小小的细胞,现在它的内核也已 经开始分裂演变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