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澄明清澈的溪水傍着小镇向东流去。大清早,河边的码头上集散着洗菜、淘米、 刷衣裳的女人和挑水、捕鱼捞虾、流放竹木的男人,这里自然就成了小镇的新闻中 心。 今天的头条新闻是关于李家大院二小姐出走的事。 “你听说没有?二小姐与个相好的男人在前天晚上三更过后勾搭着偷偷走了!” “是跟台上那个演大少爷的学生走的吗?这戏真坏事!可他们能走到哪去?” “人家读了书,有本事,哪里不能去?可不象你和我,想走也走不开。” “哪能的事!李家二老爷在军队里当大官,是他派人接二小姐去了那里,这定 然是给她找着了个跨马挂枪的人物,让她当太太去了。” “才不呢,真有这事,还用那么偷偷摸摸的?昨天,李家的人四处打听二小姐 的下落,寿公气得直摇头呢!” “呀,你们没注意到呢,演戏那会,那衣裳把肚子裹得紧紧的,说不定是怀上 孩子了!” “那准是让寿老爷知道了,要赐她寻死,她只得乘夜逃跑了。” “能逃得掉?没见李家大小姐没出门么,听说她也病倒了,那兴许是二小姐寻 了死,又声张不得,她在暗地里伤心呢!” “唉,真可怜!女人都是死心眼,遇上过不去的事,十个有九个总是轻生寻死!” 女人们的议论,最终往往编派出一场神秘而又惊恐的偷情悲剧来。 男人的见识则不同:“前些天来的那些学生你们当真以为是学生?才不呢,全 是打富济贫的好汉! 他们去李家大院论理,被寿公赶了出来,可他们不肯离开小镇,我就知道这肯 定要出事啦,看,还不是把二小姐劫去当压寨夫人了!“ “哪里话,二小姐与那些人原本是一伙的!他们个个武艺超群;李家那围墙, 只一纵身便进去了,寿公派人带上火枪去追,可一转眼就不见了。” “屁话,他们全是有钱人家的读书子弟,还能去当草冠么?他们是找着了真龙 天子,要去帮着打江山!” “也不对,皇帝早就倒台了,还兴再来一个?我这话不好说──你们记得么? 民国十六年不是杀了许多共党?有支红军队伍跑掉了,现在又越闹越红火,说 不准这些人是寻着他们去入伙了。听说,这些人原打算在这里招兵买马,可警察所 的人盯着,没成事!“ “哟,现时称共党是匪,是谋反,要杀头的,你这话说不得,别活得不耐烦了!” “他们能上哪儿去找共党呢?” 在这些似是而非的对话里,有着渺茫的向往,也有着无端的惶惑。 张炳卿来挑水,站在堤岸上听人们议论很久了。这时,他忍不住发话:“我们 这些人的命有什么值钱的?随便什么当官的咳一声,跺一脚便能要你的命,说你是 匪便是匪,说你是贼便是贼,叫你儿子便是儿子,叫你孙子便是孙子!你想要耐烦 活下去,那就割断舌根,闭了眼睛,低头弯腰去寻你那半升糠半升米吧——别人要 去谋反打天下,你也不用慌什么神!” 大家吃惊地抬起头来,都不解张仁茂这个老实无奇的侄儿今天怎么说出这种大 逆不道的话来。 “炳卿,你快过来给我提桶水吧!”黄大香这会正在刷衣,见张炳卿在大声说 话,便招呼他过来。前些天她就注意到那几个学生很可能是躲在张仁茂家里。张仁 茂是个胆大仗义的人,而张炳卿因为从小爱个胡琴什么的,那些学生们来镇上演戏 时便把他拉去了。黄大香很担心这次二小姐出逃的事会不会也与这孩子有些牵连。 张炳卿走过来,黄大香说:“别那么大声叫嚷,寿公从那边过来了!” 李寿凡每天清早照例要带两条猎犬到近处的山林里兜圈。这往往是一无所获, 只算是活动活动一下身子。他沿途不管遇着什么人都要匆忙而又客气地笑一笑,招 呼一声。在小镇人的心里,他是一尊笑脸神佛,但是,谁都不敢对他有任何的冒犯。 张炳卿则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他平时的沉默冷静其实是生活颇受压抑的缘故。 但他有头脑,多思索,学生们给小镇带来的一些新思想对他的冲击和启迪比对 其他人要大得多。当学生们来小镇的第一次演出,那个觉醒者在台上一篇激情的说 词就深深地引起了张炳卿内心的共振共鸣,所谓“投身革命洪流,去涤荡旧世界一 切腐恶”的号召本来有些空泛,可对他来说却似乎具有很实际的内容。因为苦难的 身世早早在他年轻的心里种下了不平,而伯父张仁茂尚未泯灭的江湖豪气带给他的 抗争意识,又与这些颇为一致。张炳卿把那个演出者仇道民视作一条了不起的好汉, 他在帮宣传队搭台,搬道具时认识了仇道民,常随他一起去小学校,兴趣颇浓地看 学生们排练,听他们分析讨论剧情。同时,仇道民也了解到张炳卿拉得一手好胡琴, 热情地邀请他参加演出,这样,彼此间的情谊日深,张炳卿还引仇道民好几次去过 自己家里。 前些天一个早晨,张仁茂刚起床,就听到后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拉开门, 仇道民闪身进来。 “张伯,炳卿在家吗?” “不在。” “他去了哪里?” “有事去了。” 张仁茂在家里听过仇道民的一些宣传议论,也觉得新鲜有趣,只是今天他有些 疑虑。 “你找炳卿有什么事?想拉他入伙?” “没事,没事,我不过是来看看。” 说着,仇道民便退出门去。张仁茂发现门外的造纸棚里还呆着几个神色有些紧 张的学生,便又挽留他们:“炳卿一会就回来,你们都进来吧,这些天风声象是有 点紧张呢!” 学生们进了屋,张仁茂让他们在楼上等着。张炳卿从河边捞回一捆湿竹篾,张 仁茂问他:“有几个学生来找你,你知道他们要离开小镇的事吗?”张炳卿回答说: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张仁茂这才放下心来:“我让他们在楼上等着,你去与 他们说话吧。” 后来才弄明白,这些人一时走不了,因为李青霞被看管在家里,而警察所又放 出了风声,说要抓为首的仇道民,他们都为无法进入李家大院一筹莫展。张炳卿对 那里的地形自然很熟悉,后来,果真是他半夜里翻墙进入李家大院的后院,才把李 青霞接应了出来。当时,他之所以没有与这些学生们结伙而去,仅是他不忍心抛下 孤独的伯父张仁茂与小妹张华玉。 张炳卿没有走成,深感失落,心底里留着无限穷的遗憾。他在艰难的生活中本 来就积郁了不少怨愤之情,一经这些学生的点拨,马上变成为对社会现状的强烈不 满,再加上他正值气血旺盛的年岁,有时就不免显现出好些的浮躁与冲动来。 张炳卿不顾黄大香的提醒,反倒突然挡着李寿凡,提出了一个挑衅性的问题: “寿老爷,听说你家二小姐投奔共产党去了,这是真的么?” “没有,这是没有的事。”李寿凡不觉一惊,“你听谁说的... 千万别乱讲!” “警察所的人说那些学生想谋反作乱,二小姐不是与他们一伙么?”张炳卿今 天是有意要奚落这位长者。 “没有,她不是... 她是上她兄长的军队里谋事去了。”李寿凡也不无慌乱, 不无尴尬地说,“你这话可乱讲不得啊!” “不是便好,不是便好!”张炳卿哈哈笑了起来,这才让开身,放走了李寿凡。 对在场的人来说,张炳卿这恶作剧是反常的,但他们也有些高兴,夸这小子胆 敢近前逗弄这位大老爷,竟然没有伤着自已:“你小子算是有胆!”“共产党的罪 名真大,让寿老爷也怕了!”“下次可别这样,寿公如果计较起来就了不得... ” “他李家后院着火烧了起来,干我什么事?你们又担什么心?大家等着看戏好 了!”张炳卿不以为然地说。 吴国芬在下边河滩上漂洗刚染过的自织蓝布,她不时朝码头这边张望,刚才听 张炳卿说话愣了神,一段蓝布被水冲去一丈多远,她赶紧去追,但水没过了大腿, 便大呼:“炳哥,炳哥,快来,我的布被水冲到深潭里去了!” 张炳卿放下水桶,脱下上衣赶了过去,从深水潭边把布拖了回来,用一只手抓 起布向国芬面前扔,因布湿沥沥的,很沉,连扔几次,国芬都接不着,国芬喊: “你送过来呀,我的手够不上... ” 张炳卿到了浅水处,仍是一只手用力把布向国芬面前扔,水溅到国芬的身上、 脸上,国芬嗔怪地说:“怎么光知道用一只手扔?真是!” 国芬投过去一瞥,那双明净的大眼睛一亮,她见张炳卿一笑又转身扑到深潭里 去了,她猜想到,这定是炳哥刚才在水里把裤腰带挣断了腾不出手来。吴国芬象突 然长大了许多,一种神秘的感觉震撼全身,不觉双颊飞红。张炳卿那结实光亮的身 躯,那奇妙而可亲的笑容,以及刚才他在众人们面前说话时的飞扬神彩,永远地烙 在她的心头上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