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这些天来,李墨霞真的病倒了,她躺在床上,水米不进,昏迷不醒。龙嫂伺候 着,服了好几剂水药,前两天才睁开了眼,医生说这是伤了风寒又滞了郁气,得好 好静养。可她怎么静得下来?人静心不静! 现在,她总算是从思绪的困惑和感情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她想,自己实在是太 软弱,太优柔了,在人生路上一错再错,丢失了许多的机会,为什么不与仇道民他 们一块出走呢?结果发生了眼前这种事情,让别人看起来,定会觉得她在耍大小姐 脾气,对李家来说,这算是桀傲不驯,对田家来说,则是欺人过甚了!她望着那檐 口上的蛛网,望着那挣扎着的飞蛾,不觉又淌出了泪水。 李墨霞与田伯林的婚姻是顺从家族的意志发生的,在他们都还没有来到这个世 界上的时候就已经定下婚来了。据说,李墨霞的曾祖父没有女儿,临死时交待了一 个心愿,得在孙女或曾孙女中许配一个给田家人。那原因是一段说不清了的历史纠 葛:不知是李家哪一代祖宗赦免了田家一个以谋反定罪的死囚,并给予了安抚,从 此田家便世世代代为李家人拼死效力;再后来,田家甚至以自己的一个子弟为李家 少爷顶罪而偿了命──这少爷便是李墨霞的曾祖父。这些事情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大, 已无法考究,但不管是为了宣扬李家的仁义也好,是要表彰田家的忠心也好,李墨 霞嫁给田伯林不过是主人嘉奖或收买奴仆的举措,完全违背了他们两人的感情和意 愿。当时,李墨霞吵过,闹过,装疯撒泼地哭骂过,但最后还是上了花轿,还是拜 了天地,也还生下了儿子。抗婚没成,私奔没成,想登报申诉没成,想寻死觅活也 终于作罢。在那种软硬兼施,说好说歹,连哄带骗的环境氛围中,她个人的种种反 抗都显得那么软弱乏力。 田伯林对这场婚事,则一开始就是抱定了退避和忍让的态度来接受的,他们的 夫妻关系始终只是一种主奴关系,全无感情上的交流与碰撞。 本来,李墨霞在那清静孤寂的小楼里,冰凉的岁月一点点吞噬着她的青春,消 磨着她的锐气,那段火热的旧情留给她的牵念淡漠了,那些新女性意识引起的向往 消失了,反倒让她感到了作个贤妻良母的愧疚。 这一次,仇道民的突然到来,加上小妹的热情鼓动,又重新激起了她的冲动, 甚至也生发出了一些新的追寻,但是,她觉察不到小镇有什么变异,更见不到小镇 以外的世界出现了什么亮光,她退缩了。在垂泪送别了仇道民与李青霞他们之后, 她一个人又在水碾房旁坐了半个时辰。她想,为了孩子,为了田伯林,也为自己, 就永远了却这一桩心事吧!回到家里时,情绪倒是轻松了不少。她打算向田伯林表 明自己的心迹,商谈一些家事,愿意按兄长的愿望、按礼教和世俗的规矩去履行妻 子的职责。 然而,田伯林却不可能察觉到妻子此刻的情绪变化,这场遵命婚姻已经把他折 磨得麻木了。他把精力消耗在对外的应酬上,在家里只是一味地迁就、顺从,特别 地拘谨、小心,他的内心早已经是一团冰冷的灰烬。于是,那天早上便与李墨霞发 生了一场想躲也躲不过的冲突。 经了这场风波,李墨霞在床上躺过了好些天,反复寻思之后,她终于明白:既 然一茶杯也没能把田伯林砸出个火星来,那么,希望丈夫理解自己是徒劳的了。 恨他没有丈夫的爱,没有丈夫的嫉妒,也全是多余。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属于她。 她想,既然这次没有出走是大错特错,那么再希望留下来苟且度日也不会是好 事,她与田伯林最终也只能走向分手,无论如何,她还是得寻求一条可行的解脱之 路! 同样,这场婚姻对于田伯林来说,也是一场沉重的灾难,只是,他还不敢设想 离婚的事罢了。 李墨霞下定了决心,她打算着要与田伯林见开门山地谈谈这一切。 清晨,李墨霞起床了。窗外,水雾飘浮在远处的山腰上,一束晨光照上去,便 成了一条彩带。李墨霞舒展了一下身子,感到头脑清醒多了。 龙嫂推门进来,禁不住的高兴:“哟,到底起来了!医生说你伤了风寒,我可 知道你这病是给气怄出来的,要不怎么光流泪不说话呢?不过,依我说,你这大小 姐的性子不能老使,保长心里真着急!” “也不全是使性呢,”李墨霞笑笑,“真是遇了些风寒,头沉得很,不过,今 天好多了。” “你还说什麽不是使性赌气?”龙嫂只知凭自己的本心猜度人,“保长天天来 看你,你全不理睬。我说呀,哪家不是男人打女人?你是命好,身价好,要不,脾 气再柔和的男人也会还个几拳几脚的──他是拿你当金枝玉叶,心里想着你们李家 的恩德呀!” “保长出门了?”李墨霞无须再作争辩,她干脆承认下来,“我这性情确实不 好,这回真是做过头了,我会去向他赔礼道歉的。” “那也不用,保长回来,他问你时,你答个话就是了!”龙嫂说,“我来这里 好些天了,也该回家忙活计去了,要翻地,要除草,要打柴,来时把连贵这孩子丢 在隔壁家,还不知他这会怎样了呢。” “是这样,真连累了你,也难为了伯林。”李墨霞表示歉然,“波子呢?” “波子,你妈叫你,快来!”龙嫂连忙下楼去,把波子叫了上来。 波子高兴地扑到母亲怀里,叫着:“妈,妈。” 李墨霞亲着儿子,好一阵才问:“这些天怎么不上楼来看妈?” “爸叫我别来烦你。”孩子乖巧地说,“爸真好!妈,你别哭呀!” “妈没哭。”李墨霞赶忙擦去刷落下来的泪珠,“波子,你长大了,该读书了。 妈领你一块去,好吗?“ “你也去读书?”波子高兴地说,“太好了!” “妈去教书。妈和你都住到学校里去。”李墨霞告诉孩子。 “你... ”龙嫂有些惊异,“是先生让你去较书?” “我原来就想过教书的事,我早就该离开这小楼了。”李墨霞没有和盘托出自 己的计划,这是她目前可能做到的一步,“我会和伯林说好的。” “那──你看,光顾说话,我还没给你去弄吃的呢... ”龙嫂欲下楼去,李墨 霞拉住她,“我不是起来了吗?等会我自己去,你家里忙,先从我这拿点钱去。往 后,有时间便带连贵来玩。连贵也该上学了,让他与波子一块上学也好。” 李墨霞送走了龙嫂。这时,田伯林进了屋,在楼下喊着:“龙嫂,小波呢?” “在这儿呢,”李墨霞从楼上下来,“你回来了。龙嫂家里忙,我让她走了。” “啊──”田伯林感到有些意外,“好... 你怎么就下楼了?” “都过去了,好多了... ”李墨霞看到田伯林额角上留下的伤疤,抱歉地说, “真难为了你,那天我是一时失手,真没想到... ” “啊,不──”田伯林本想说不关紧,但马上记起那天就是这“不关紧”几个 字惹出祸来,便坐下来,低着头,象等待发落似的,“怪我,是我让你心烦... ” “哪能怪你呢?那天是我太... ”李墨霞本想安慰田伯林几句,但又觉得再提 起那天的事已经很不合适了。她沉默了片刻,便转换话题,“要不要喝杯茶?我有 件事想同你商量商量。” “... ”田伯林猜不透眼前这女人卖的是什么药,便缄默不语。他的脑子里却 翻腾着吴枣秀取笑他的话,“那些臭男人,磕头下跪还来不及,打破脑袋也不敢放 个屁,谁还敢说她泼... ” “我想你还是让我到学校谋个差事为好,”李墨霞把想好的话说出来,“这事 我以前也跟你说过。在学校读书时我就想着为教育救国做点事,现在呢,波儿该上 学了,随我一块去学校也有好处。实在说,让我整天呆在家里,也烦心,我去学校 对你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说呢?” 田伯林不回话,在楞神。李墨霞以为丈夫在思索,便又说:“你别顾虑得太多 了吧,这件事我已经前前后后想过了,只用你在我兄长面前说句话,这本该是田家 的事──你怎么不出声呢?” “你的事你去问你兄长吧!”突然,田伯林不知为什么大声吼了一句,连他自 己也吓着了,一会,他醒悟过来,于是缓和了口气,“你觉得教书好便是好了,我 ... 我可不想跟你兄长去说这些事情。” “你不用过分担心,这没有什么要紧的。”李墨霞知道田伯林在这件事上真是 不敢违拗李家的意愿。“按理说,出了李家门,我便是田家人,他们不得勉强我, 可我应该征得你的同意。” “我?”田伯林犯疑惑了,“为什么你非得让我说个同意呢?” “是这样,不管怎样说,眼下我们并没有离婚,”李墨霞挑明说,“我们的性 情是不太相投,日子都过得很苦──可现在,也还得在外人面前遮掩,至于往后... 那就往后再作商量好了。” 田伯林看了李墨霞几眼,始终没有说出什么同意与不同意的话,他在猜度着面 前这个女人的真实用心,难道她真下了决心要违拗她的兄长?或者,她是想怂恿丈 夫与她家里人闹翻了再说?田伯林断定不了,可他也没有想到有必要向妻子发问。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