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把张炳卿最近一段时间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的另一个人当然是他的伯父张仁 茂,他们之间的亲情远胜过一般的父子。张仁茂虽然没吭过一声,但心里却十分担 忧。 张仁茂有着一段非常特殊的经历。早年,他家兄弟三人,个个身强力壮,气魄 十足,几座山似的,人称三大金刚猛汉。他十九岁上,父亲给他说了门亲事,他不 依,因为小镇上一家绸缎店老板的独生女儿正与他相好。问题是,那绸缎老板不答 应,他明白地告诉张仁茂,这叫“门不当,户不对”,除非他的兜里有成百上千的 银元拍得哗哗响才成。张仁茂一气之下,相约三年为期,说一定要去外闯出个世界 来。他父亲没法,将说成的媳妇转嫁给了老二。三年过去,张仁茂赤手而归,那绸 缎店老板早已为女儿另择高枝,随人远走别处了。张仁茂发誓永不再娶,从此,他 对有钱人怀上了深深的仇恨。他在江湖上广交朋友,四处流浪。后来,他家老二被 抓壮丁送上了火线,不久传来消息,老二尸填沟壑,留下来了可怜的张炳卿母子, 日子难熬。张炳卿的母亲是个百依百顺的柔弱女子,张炳卿的父亲死后不久,老公 公又让媳妇转房给了老三。也是这女人的命苦,没过上几年安稳日子,老三又患上 胃病,一病好些年,待张仁茂再回到家里时,老三已是气息奄奄,危在旦夕。老三 含泪跪伏在床边,将这母子托付给了兄长,当晚便倒地归西。弟媳被生活拖累得骨 瘦如柴,几个月后,遗腹的女儿张华玉刚刚落地,她也随之赴了黄泉。从此,张仁 茂只得告别江湖生涯,担当起了抚养侄儿侄女的责任。 也许是张仁茂半辈子闯荡江湖并无成就,却深味了世道的艰难险恶,弟弟托孤 的重情又不容他怠慢疏忽,所以,他特别担心张炳卿兄妹象自已一样走上险途,甚 至也不愿意他们染上自已的一些习气。 前两年,他便注意到,由于张炳卿与来镇上的学生们混在一起,张炳卿“野” 了许多。这孩子从小手脚勤快,也很听话,平时不常出门,唯一的爱好是歇下 工来时,拿起把小胡琴拉个小调。见到这种情形,张仁茂总是皱起眉头不说话。据 说他小时候也爱过胡琴,为此还挨过父母不少的打;胡琴摔破了好几把,也未能使 他丢掉这个爱好。自从弟弟、弟媳死了,他摸弄这东西的时候就极少了,也不高兴 张炳卿玩,他说:“这东西不是火,却能烧心,扔了吧,挣饭吃要紧!”只有一种 例外,那就是在他心情极为沉闷,为消解忧愁喝醉了酒时,才主动走向张炳卿,随 琴音吆喊几句;兴浓了,也会指点张炳卿这琴该怎么拉,戏文该怎么唱,还说: “这琴声是马,是风,随它吆上几句,神便飞扬,心便敞亮──人哪能只顾着吃饭 呢?”可待他的酒一醒,又象怕蛇咬似地避开那些拉琴说唱的事。 张炳卿能够察觉出伯父那种对琴既爱又怕的心绪,可他也如年轻时的张仁茂一 样,怎么也丢不下这把琴。又因为这把琴的缘故,他与来小镇演戏的学生们混熟了。 听了他们那些指天划地的议论,感染了他们那些激昂慷慨的情绪,看了那些具有反 抗意识的剧目,他的心象着了火,对人生,对社会的思索不时汹涌澎湃。 学生们走了,他却再也难于在竹蔑店里安定下来。虽然他照样低头弓腰整日忙 活,可实在耐不住没言没语没心思的孤独,一有空闲便上小学校里去,向一位新来 的老师学些新的琴曲,有时则闲扯闲聊。后来又有几个年轻人聚到他们一块,扯来 扯去,便酿成了那次张贴红绿传单的事。 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瞒过张仁茂。但张仁茂一直没有点破这些事,只是在心里 思量着该怎么办。 昨晚,被张炳卿称呼为黑雷神大叔的山民来到了竹篾店。小镇人传说的那位最 近占下一个山口,专门打富济贫的传奇人物就是他。他进屋后,张仁茂便领他向顶 楼上走。张炳卿为他们去沽了两次酒,但张仁茂不让他在楼上停留。张炳卿只听得 雷神大叔问起了那次张贴传单的事:“小镇上是不是也有人想要坚杆子起事?”张 仁茂连连摇头:“不,那不过是几个毛孩子胡闹罢了!” 天未亮,黑雷神大叔便走了。张炳卿知道伯父一生看不惯那些豪绅富户,他年 轻时候闯荡江湖,常常路见不平,愤而相助。这些年虽然与那些江湖朋友往来得少 了,但酒后一讲起这些往事,从他那抑郁深沉的表情中仍然流露出些当年的豪气来。 吃早饭的时候,张炳卿问:“伯,黑雷神大叔昨晚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给你香婶问问山里能不能收到花生。” “伯,我们家藏着的一杆猎枪哪去了呢?听说雷神大叔他们集拢来了好多人... ” “你管那些事作什么?我说你呀,那心可千万别朝野处想啊!” 张炳卿见伯无心答话,也就不再问了,他放下碗筷,准备去上工。 “这就吃过饭了?”张仁茂埋头喝了几口酒,缓了口气,“别急嘛,菜光了, 去香婶家买四两花生米来,你就陪着我喝盅酒吧。” 这很不寻常,张仁茂平时从不让侄儿沾酒。张炳卿知道今儿个伯父是有话要说 了,便赶忙去买了花生米回来,在伯父身旁陪着。 “你不喝口酒?试一试,真不喝?一小盅还是不要紧的,只要不常喝就行... ” 他见侄儿摇着头,只笑了笑,作罢了,“不喝也好,我当你在外面学会喝酒了 呢! 没有便好,没有便好... 不过,不喝酒不算是真男子,少喝一点还是不要紧... 你真不喝?好,好,可你没用的伯父这老毛病是改不了啦,好在人快要入土了!“ 张炳卿知道,伯父喝了酒,话开了头,就用不上答腔,听下去便是。他陪着, 只给伯父倒酒。张仁茂一直喝干了壶里的酒,才正式发话:“炳卿,你是张家的一 根独苗,三代人的香火靠着你。人死了究竟怎样,这话没人能说得清。如果真有灵 魂,我当随风飘荡,四海为家,省了你们的供奉;可你还有死去的爹妈,他们死时 是不肯瞑目的呀!所以说,你不能学我,我到这世界上来是什么也不成... 唉唉! 还是不说这些吧,我只让你听我一句话,依我一件事,你能么?” “伯,你说吧。” “花生米我不吃了,你吃吧... 伯知道你做的事情,也知道你想的事情,不能 啊,那可千万不能!我就怕你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这世道是很难平得了的呀!” “可世道难平也总得有人去平的,眼下不就有人正在平么?” “可别人能平你却不能去平,这算是伯求在你了。为你死去的爹妈,你该听我 一句话:你今年已经二十岁过头了,还是得先成个家,这件事就让伯给你作主吧, 你答应我这话好吗?” “伯,这事你别... 别急... ” 张炳卿不料伯父会突然提出成家的事来。伯父为的是找个媳妇来拴住他的心, 张炳卿一听自然明白,但又不愿当面忤逆伯父的意愿,他只得吱唔推却。 “你别说不急,你不急我能不急?”张仁茂的主意已定,“谁说得准我命长还 是命短?把这件事办了,我便没有牵挂了。婚姻这事你就听父母之命,听老天之命 吧,你的孝心也就尽在这里了!” 以前张炳卿隐约听大香婶说过把国芬嫁给他的玩笑话,他以为伯父是把这事当 真了。他说:“伯,就说你急,可也得问问人家急不急,那还是个小妹子呀。” 张仁茂知道侄儿说的小妹子是指吴国芬,平时也听得出吴枣秀说话间有这意思。 张仁茂自已也曾动过这念头,但现在他改变了看法,因为国芬太小,尚未过十六岁, 他认为张炳卿等不得;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国芬这孩子,人虽灵透,但如果象她姑妈 的心性,恐怕不但不会拖着炳卿过安稳日子,说不准还会风助火势,会让张炳卿更 加任性闯荡。他心中已有了定夺:“炳卿,我给你寻下的这门亲事不会错,女子是 乡下周家的,年龄也相当,性情脾气很和顺,隔两天你去相相亲吧。” 张炳卿很为难,也很恼火,他只得以沉默来示他的不情愿。张仁茂见这情势便 闭上了嘴,同样以不再多言来表示他的坚定不移:“上工去吧,这回你听我的好了。” 当初,张仁茂作出这个决断也是十分艰难的。他在顶楼爬起爬落整整两天没吃 没喝,两个夜晚无法入睡,毕竟他自已曾是过来人。张炳卿兄妹以为伯父是犯了病, 因为他平时一遇病也是不言不语,不哼不唧。这次,当张仁茂一打定主意,人便轻 快了许多,他走下顶楼时,告诉张炳卿说:“这身子骨还没有什么要太担心的,我 得出外做些日子的上门工。”其实,张仁茂是急着去寻访未来的侄媳。他跑了十多 个村寨,边作手艺边打听。在周家山坳里他转了将近一个月,落脚在周老汉家,周 家穷困,但老俩口为人诚实厚道,随和克已。张仁茂看准了周家二妹子的勤劳与和 顺,本来周家只打算请他修补几铺旧晒簟,结果,张仁茂硬劝着给周家制作了整套 的竹编用具,他这不过是想在周家多呆一些日子。周家人不知道这用心,既推却不 掉,又觉得过意不去,完工时,一定要把家里仅有的一条小猪抵了工钱,张仁茂只 说别急吧,提起工匠器具就走了。几天后,张仁茂便托人去周家说媒,山里人能嫁 到小镇上,本来就算得不错,周家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话。 这样,事情便大体落妥,只等着张炳卿去相亲了。 然而,事情往往不随人设想。在这里,张仁茂重复了二十多年前他父亲的做法, 只是用心比他父亲更加深挚和坚决。张炳卿则遭遇了他伯父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他 却没有伯父一般的执拗。一个是明白人做了糊涂事,一个是坚强者表现出软弱来, 因为,现在两人谁也见不到由于这种特殊亲情导致的失误,将会留给他们多么大的 烦忧和遗憾!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