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吴国芬连续几天去邀张炳卿上了夜校。这一天,她赶紧做完家务,拿起书本又 向张家跑,在大香婶门前经过时,照例要招呼一声,这时,吴枣秀在座,她叫住国 芬:“你发疯了么?又朝哪里跑!” “邀炳哥上夜校去呀。”国芬对姑妈大声的呵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邀什么伴!你不知上夜校去的路怎么走?”吴枣秀一脸的不高兴。 国芬不敢回话,只得掉转头上夜校去了。 黄大香见着这情景,便责怪吴枣秀:“你这就怪了,国芬又伤着了你哪条筋哪 根骨?你时不时地拿国芬散气,她可是个大姑娘了!” “你不见她被张炳卿那小子招惹得发疯了么?”吴枣秀阴着脸说。 “炳卿怎么了?那可是个仁义忠厚的孩子!是他有什么事让你看不顺眼了?” 黄大香取笑地说,“你今天嫌这个,明天嫌那个,那你干脆把国芬养到老吧!” “这你不知道,别看张家人那老实厚道的样子,鬼心眼可多!”吴枣秀有些愤 然,“我并没有嫌他张家,可你能说他张家人不嫌我吴家么!” “这话从哪里说起?你这个人呀,就是爱多心多疑,”黄大香很不满意吴枣秀 的看法,“你这种无端糟贱别人的脾性实在不好!” “真是我糟贱了人,让我自己刮自己的耳光好了!”吴枣秀快言快语,“你说 我多心多疑,那你就给保下这大媒来吧,我不是多次求过了你?只要办成了事,我 便给你连磕三个响头!这会儿就请你给张家人去传个话吧,只要他张家不嫌弃我吴 家,国芬这孩子便白给了他们!现时娶也好,我再给看管一年二年也好,不用花费 他张家人的一个铜板!他们如果没这个意思,也尽可以把话挑明了说,犯不着躲躲 闪闪,暗地里东挑西拣的!” “你这话可新鲜了,你们平时不是时常说笑过?我看他们这一对人也挺般配呀!” 黄大香感到不解,“你不能把话说得透亮些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张仁茂已经给炳卿定下了周家山坳周老汉家的二妹 子,这近天就要去相亲了!”吴枣秀又一转念,“我看你还是不去碰这个软钉子吧, 便是去,你也犯不上跟他们说乞求的话了!” “不会吧,真有这事的话,他张仁茂能不透露一点儿风声过来?他三天两天在 这里坐的,我真得问问他去!”黄大香感到了意外,也感到了不平。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张炳卿提起在小柜上放得很久了的礼品去周家山坳相亲 了。去不去本来是无所谓的,不论女方究竟怎么样,张炳卿都会应允,因为他反正 已经决定顺从伯父的心愿,尽传宗接代的责任。只是去一趟可以让伯父更加安心落 意些,同时也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下,因为这些天来他感到国芬总是在找机会亲近他, 如果再不把这件事公开,那就真是在有意欺骗国芬了。 周家二妹子叫小莲。她低眉顺眼,长得小巧玲珑。看样子也定是温柔和顺的。 周家人很热情,杀了只正下蛋的鸡婆,留张炳卿吃了顿饭,这桩亲事就算定下 来了。 回来时,张炳卿正好遇上吴国芬,国芬一点不知情,碰面时,她上下打量着张 炳卿,问:“炳哥,你今天怎么这么个打扮呀?是过大年了么!” 张炳卿穿一件白生生的对襟大布褂子,着一条闪亮的青洋布长裤,蹬一双蓝面 白边的厚底鞋,那样子还显出来几多的不自在,给人一种拘谨而又陌生的感觉。 他勉强地笑了一笑,说:“我刚刚相亲回来。” 国芬不信,笑嘻嘻地跑了。她还把这件事告诉了黄大香:“香婶,你看那是谁? 那是炳哥相亲回家了!“ 黄大香一抬头,见张炳卿正进自己屋里去。她好一阵才说:“你姑妈那话是真 的了!” “我姑妈说什么?”国芬觉得这话蹊跷,“我姑妈说他真是去相亲?” “嗯咧,”黄大香见国芬傻了眼,便反问她:“你刚才不是说你炳哥去相亲了? 看他那身打扮不是去周家相亲,那还会是去做什么呢?“ “那他真是去相亲了!”国芬一听如炸雷轰顶,但她只能强作镇定,“我早知 道... ” 国芬刚一转身,眼泪便刷落下来,她愤愤地一抹,向后院里跑去了。 黄大香没料到张仁茂真会如此行事。她后悔早些时候没去跟张仁茂提国芬的婚 事,现在再提恐怕是晚了! 恰在这时,张仁茂正从屋里出来,黄大香便大声叫他:“仁茂伯,你能不能过 来坐一坐?” 张仁茂听黄大香招呼他,只得横过街面,走了过来:“叫我有什么事么?” “没事就不能叫你了?以前你不是没事也常来坐么!指门对户的,这些天怎么 就不肯踏门了呢?是我们真有什么事得罪了你还是怎么的... ”黄大香虽然是作为 说笑,可也有好几分顶真地回答说,“人啊,也真是的,什么时候要不认人便不认!” 张仁茂进得屋来,不言不语地坐下,准备着听黄大香的数落。黄大香泡了茶, 缓过口气说:“你家炳卿是定亲了么?这是件大好事,可你也不用瞒得滴水不漏的 呀——到时候,我们都该上门贺喜的!” “唉!”张仁茂喝了口茶,抱愧地说“这回是我对不起左右邻居了。别人不一 定知道我张仁茂是个窝囊废,可你香嫂总该知道的。我一生一世没成过几件事。 照常言说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张仁茂是罪人了。张家的香火只能依赖 炳卿给续上,可这件事办起来又有些难处,我便不敢惊扰邻居们了,问问自己,也 真是亏了心呢!“ “仁茂伯,你如果不见怪,就恕我直言。”黄大香心里抱着不平,说起话来竟 也丝毫不容情面,“你这话很让人听不明白呢,倒象是什么人阻拦了你张家的婚娶 大事,是人家嫌弃了你张家人似的!可你心里有数,国芬向着炳卿,枣秀心里也很 乐意,你平时还常夸国芬不错,说谁要娶了国芬这孩子便是谁家的福份,这回你怎 么一下子就变卦了呢?相邻的几家人常来常往的,能有什么话不好说?这不是你太 见外了么!” 张仁茂半晌没回音,黄大香静静地等着张仁茂开口。张仁茂抬头望了黄大香一 眼,那声音象在深沉的睡梦中,又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一年闹共产,你该是 十三四岁了吧,你会知道,为那事死了不少的人。人总是想要拚命又躲不脱要死人。 那时候,我们张家兄弟三人,个个威之武之,我是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顾,要死 也死得起;却不料到后来,我这该死的没死,那不该死的倒死了!所幸的是,张家 还能留了炳卿这根独苗,可他至今也没有传下后人呢!看现在这时势,谁也料不定 会怎么变。你没听到共产的风声?真是刀枪相见了,这就风云难测,祸福难言!死 人的事怕不得,但也不能绝了代呀!炳卿这孩子的性情我能明白,你也明白;他人 大了,心也大了。有话说,爹作世界在前,崽作世界在后,我也不愿去碍他们的事 ;我想,只要能保着他为张家留下后人,我便可以瞑目九泉。 国芬是个好女子这不假,可她吴家的人丁更稀罕,她不是应该找个安分守己过 日子的男子为好么?我这是说实心话呢!香嫂,你如果肯信了我,就请你跟枣秀和 国芬说说,我们张家负了她们一片情,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黄大香听过张仁茂这番话,只有唏嘘叹息了。她能理解张仁茂的良苦用心。 想想她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炳卿老成持重,可有时也干得出胆大包天的事来。 前两年他奚落寿公的恶作剧黄大香是目睹了的;近来他的早出晚归,事事韬晦, 也让黄大香疑虑。她早已认定张炳卿是个心怀高远,难安本分的人。而国芬呢,在 上夜校的事上,竟能使她枣秀姑妈屈服,她那鬼心眼,她那精算计,她那耐磨劲, 一般女孩子都比不得。上夜校真那么神?黄大香也不相信,定是她串通了张炳卿要 去走险路。这就难怪张仁茂不得不拆散了他俩。可是,如果他俩要是真有缘份,不 也是前生前世修来的?这样硬拆开他们,那不也是作了孽么! 这时,吴枣秀闯进屋来,她在黄大香与张仁茂中间坐定。大概是听到了张仁茂 最后说的几句话,她一时气势难平地说:“我看这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也不用说 谁对得起谁,谁对不起谁的废话!什么叫没办法?拆散这对男女不就是你的好办法? 可这世界上的事横看一个样,竖看又另是一个样,谁也难得说准哪对哪不对!我们 都在这世上捱一天算一天,算一天又捱一天,你猜得到明天谁死谁不死? 你说得定谁是姻缘谁不是?你说你的是实心话,让国芬去找个安分守己的,那 还不如说,你是担心张炳卿不安分,得给他去找个安分的来栓住他。可你给找的便 一准安分?我只是说,国芬与炳卿现在是真相好,你不是不知道,你却偏要横一杠 子过去,活活拆散了他们,这是修了福呢还是作了孽,只有天知道!都不说这些了 吧,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等着去你们张家喝喜酒得了!“ 张仁茂抬起头来,撞着吴枣秀两道犀利的目光,一时哑口无言。 不能说吴枣秀的话没有道理,张仁茂自己就有过这种痛苦的经历,他所以发誓 一生不娶,就只为了那位与他相好的女子在嫁给一位富商时她留下了一句话。 当女儿请求父亲让她待张仁茂归来见上一面后再走时,父亲绝不答应,女儿临 出门时哭着说:“你们抬得走我的人,抬不走我的魂... ”后来,绸缎店老板外迁 了,那位女子便全无一点音信,对于张仁茂来说, 这女子的魂恐怕真会缠绕他这 一生,让他的心时时作痛,呢!吴枣秀坦率直诚的指斥,正中了张仁茂的要害之处, 他的这种作法也确实很难说得上是在真心诚意地为吴国芬着想。张仁茂满的脸羞愧 与痛苦, 只得又深深地埋下头去, 幸而吴枣秀说完这话之后没有坐多久便起身 走了,张仁茂叹了一口气,也站起身来,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自家屋里去了这件 事情,初看起来,遭遇打击最重的当然莫过于吴国芬。她自尊持重,不得不疏远张 炳卿,但同在夜校上课,又免不了要经常碰面,而实际上,她一直真情未移,在煎 熬自已感情的痛苦之中她坚持学习了两个月,最终还是退学了。这确实是件很可惜 的事情,后来,许多夜校的学员得以参加工作,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契机。至于对 张炳卿来说,他此时只是觉得真对不起国芬,一时间,却体会不到他的这个错误决 定带给自已的重大损害,然而,事情越到后来,他就饮恨越深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