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节 吴枣秀坐了下来,似乎又显得平静而坦然了。黄大香给她倒来了一杯茶,因为 这时侯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便先去把铺面关上,而后重新坐定。黄大香一边挑亮油 灯,一边思索,好一阵子不说话,她想,既然吴枣秀与田伯林真成了事,就不可能 是说了事就能够了的,她知道吴枣秀的为人。要真是能够这么轻易地过去,那倒是 好事,怕的是她自己在哄骗自己。但眼下这话跟枣秀又很不好说,于是她抱怨地: “枣秀,这么些年了,我们也算得是相依为命,说话从未隔心隔意的。你这事我一 直在心里为你反复掂量。我说这话没能够猜透你的心思,可我是问你呀! 你不肯跟我说实情话也罢,还犯得着跟我说绝情话?你说往后不上我这儿来了, 你这话让我怎么听,怎么想?“ “我说的全都是实情话呀,怎么就叫绝情了?难道我想断了你这儿的路去寻死 不成?我现在还死不得!眼下国芬一场婚姻被人拆散,哑子梦见娘,有话说不出。 姜圣初父子又想打她的主意,光凭这一点我也不能死,这你放心。我说不上你这儿 来,是我明白,我来这儿只会给你添烦恼。李墨霞找你传话,她能有什么好话?那 还不是为着我和田伯林在你这儿经常见过面的事!”吴枣秀委屈地说,“香姐姐, 你要说你不明白我的心思,那才是真要我的命了!” “我信你这话。可你总不愿听我把话说完,性子太急躁了有什么好处?”黄大 香这会总算说话占着主动了,“你来我这儿,真要说是犯了姜圣初的忌,我不是不 知道,可我才不顾忌他!李墨霞能够怎么样?她如果是来兴师问罪,我哪肯去理睬 她呢?可现在我得为她说句话,她来我这里并没编派你的什么不是。她那意思是... 是说她与田伯林这辈子好不了,她还说,只是没有机会,要不,她真想离开了这小 镇子... 听她说这话倒象是真心诚意... 你... 你用得着怨怪她么!” 吴枣秀愣住了,过了好一阵才问:“她是对你说,她真想离开小镇?” “她对我说,是没机会走得了。她后悔那次未能与她青妹一块走,有些事你也 听说过的,她以前那位相好的同学当时也来了,也劝她走,可惜没走成。”黄大香 叹口气说,“这姻缘二字也真让人捉摸不透,如果有缘,历尽千辛万苦总能走到一 块;如果无缘,到了一块也终将分手,谁说得清是为什么!” 吴枣秀双手掩着脸,不吭一声。 “枣秀,我想问你,如果田伯林与李墨霞真是无缘,你又该怎么办呢?” 吴枣秀是在流泪。她吞咽了两口,想来是那泪水经由鼻滤管回落到肚里去了。 她只嗫嚅了几个字:“可是,可是,你说我能够怎么办呢,天啊!” “ 田伯林的心思你也该知道些呀... ”黄大香试探着问,“你们一点也没朝 长远处想过?” 吴枣秀再也忍不住伏在黄大香的胸前哭了起来:“我能往什么长远处想呢?不 是越想长远越让人心寒么... 田伯林也为难:如果让他丢弃了这保长的差事,离了 李家这条大船,这不是让他去跳水了么?你叫我能怎么办呢....我能象申家女人一 样,也去拖累着田伯林么?我不愿... ” 黄大香深知吴枣秀的为人:她与谁好便只为谁想,宁肯亏己不肯亏人──看来 她对田伯林是一片真情实意,现在,连自己的死活都可以不顾了! 其实,从大局看,李家大院这条大船倾覆在即,正是田伯林弃船逃生的大好时 刻,可这两个女人都不可能见到,她们只能是相与叹息,忧伤。 吴枣秀抹去眼泪,抬起头来;她到底是那种铁铮铮的脾性:“香姐,求你别提 这件事了吧!你就告诉田伯林,我们从今以后各不相干,他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就 当我们生来没见识过一般;也请你告诉李墨霞,我不碍谁的事,他们家闹与不闹, 离与不离,以前我不是鬼,这会儿也称不得道士──我得走了!” 黄大香没能拉住吴枣秀,她跟到门外,见吴枣秀匆匆穿出过道,在那断墙边站 住擤鼻涕,抹眼泪,好大一阵才跨过断墙回姜家去。 连着有四五天时间,吴枣秀真的没有露面了,黄大香很不安,找国芬一问,国 芬说,她姑妈病倒了,吃不下,起不来,却还让她别告诉人,这一次,她很害怕姑 妈挺不过去。国芬已经很懂事了,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黄大香想,吴枣秀对田伯 林的情意分明末断,只是郁积在心里了。人怕伤心,树怕伤根,吴枣秀再怎么要强, 遇上了这种滚油煎心的事,恐怕也很难熬得过去。黄大香反复交代国芬,让她一定 得小心伺候好姑妈。她打算去姜家看望吴枣秀,但想先见见田伯林,看他到底在怎 么想这些事,如果不让他拿出个办法来,吴枣秀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 黄大香守在货摊前,关注着过路行人中有没有田伯林的身影。前天她去田家没 找着人,又不便四处打听。恰在这时,正巧见田伯林从街口那边走来,黄大香马上 叫住他:“保长,请你进屋里坐坐吧!” 田伯林进了屋。黄大香打发走了个顾客,便直截了当地问田伯林:“吴枣秀病 了,你不知道?” “病了... ”田伯林马上显出不安,“我很久没见到她了,病得重吗?” “可病得不轻,起不了床呢!”黄大香说,“她让我告诉你,往后你们各顾各, 就当没见识过一般,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田伯林有些慌忙,“她说这话了?这... ” “枣秀把事情都跟我说了。”黄大香直言不讳,“她是个寡妇,有大伯管着, 你们竟弄出这种事来!可你倒是好,说撒手便撒手,女人却不一样,说丢却丢不了, 不象你们大男人,她现在不是病倒了?弄不好,还真能赔进命去的!这不是在作孽 么──你说呢!” “你是说她、她... ”田伯林冒出汗来了,“是不是怀上孩子了?” “怀孩子与没怀孩子有多大差别?反正这是能要人命的事,”黄大香说得有些 激动,“你说她这病哪里来?能说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是呢!”田伯林也算是能够了解吴枣秀性格的人。她情深意重, 既敢冒死为他,也肯断情为他,他承认,“枣秀是好,可她让我怎么办?” “她能让你怎么办?一个女人,她不是只能说让你别管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法 子?”黄大香说:“可做人都得讲个良心才是,你就不能拿个主意么?” 田伯林这才想到该拿主意的是他。他问:“这事情姜圣初知道了么?” “现在还不知道,但往后能保他不知道?一旦知道,那会是怎样,你想得到的!” 黄大香进一步说,“你家里的人不就已经知道了!” “李墨霞知道了?”田伯林又不免一惊。 “她跟我说起过,也许她是猜测到的,她不蠢,也不傻,能不知道?”黄大香 干脆把话说个透亮,“她说早就打算与你离婚,你说她这话是真还是假?” 田伯林蹙紧了眉头。问题不在于李墨霞愿不愿意离婚──问题是田伯林与李墨 霞一样,一时都还拿不出公开离异的勇气来。这里有着一层实际的利害关系,那就 是,一旦他背离了主子,便是虎落平丘被犬欺,不用说其他,就连姜圣初他也对付 不下来,这又如何袒护得了吴枣秀?到那时,恐怕他与吴枣秀都会处在有形无形的 传统习惯势力的重压之下,最终免不了亡命他乡! 田伯林敢不敢为吴枣秀亡命他乡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田伯林的眉头紧蹙不 开,现在,他还不免有些犹豫。但他思量一番之后,对黄大香也说了这样的话: “请你替我去看看枣秀,劝劝她。现在这时势千变万化,都还不知道眼下的路如何 走。但我当着你香嫂的面说一句,我不会做没良心的人。枣秀待我一片诚心,我心 里明白,如果她真不弃我,我怎么也不会弃了她的,到时候,总会想出个妥帖的办 法来... ” 有了这话,黄大香才放心了些。在随后进一步细说黄大香如何调解他们这个复 杂的生死情结时,无妨让我先交待了这件事情的结局:田、李、吴三角关系的形成, 受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因素的制约与局限,这并非是黄大香能够完全了然的,更不是 她有能力左右得了的。她只是本着一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的良知与善意, 特别是与吴枣秀的那一份如同手足的情谊,而不忍袖手旁观。于是,她尽其所能地 周旋于这几个人中间,竟然使得绞纽在一起的心灵相互得到了解脱,该离婚的离婚, 该相好的相好,也算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当然,这主要是大势使然,对黄大 香而言,她的成功或许只是一种偶然,即所谓有时天心也随人意转吧!这件事情过 去将近二十年之后,吴枣秀与田伯林领着他们的孩子,从外地重回小镇,当时,正 处在所谓“文革”的刀光剑影之中,一天夜晚,他们去拜望黄大香,双方对这人世 间的沧桑变化不胜感叹唏嘘,尽管他们都身处逆境,但对这难得的重逢甚感庆幸, 吴枣秀提及当年出走的事,不惜称黄大香为救命恩人与再生父母,黄大香为他们高 兴,她不觉说起:“这是你们有缘,我那瞎操心才没白费,也是受神灵指使吧,不 管你们这闲事,我的心里还不得安宁呢!”谈话间,吴枣秀问及彭石贤,说一定要 见见这个自小讨她喜欢的侄子,彭石贤一直呆在阁楼上没有下来,黄大香告诉客人: “石贤不久前才回到家里,他已经坐过好几年牢了,你就免了这侄子的拜见之礼吧。” 吴枣秀一听便爬上楼去,与彭石贤呆了很久,最后还把女儿田安也叫了上去,这已 经是个上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同时也是个不知为什么站错了队的红卫兵。他们一同 从楼上下来,吴枣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黄大香才好,竟然说:“石贤这侄子我向来 看得起,如果你香姐不嫌弃,我倒愿意把这女儿许给了他!”黄大香知道这只是枣 秀一时想不出妥贴的话才这么说罢了。彭石贤更是窘迫,刚才他们在阁楼上谈及的 根本不是这方面的事,幸而田安显得坦然大方:“很难说,这不是父母或任何别的 人能够作主的事情──不过,也许我们可以交个好朋友吧。”田安的话很实际,后 来他们没有成为夫妻,却真成了很知心的朋友。所有这一些该是第三部书里的故事, 在这里,作者就不多罗嗦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