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节 国芬把张炳卿托她找周朴传话的事当作生平第一次遇着的要紧事。她猜得出这 事的意义很不寻常,凭这,也许还能进一步了解到他们的一些秘密吧!这一夜,她 翻来覆去地考虑着该如何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她估计着可能遇到的情况,设想着 怎么开口说话, 怎么进退。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她便上张家取了一张凉席,还 特意选了一张有点瑕疵的。在去李家大院的路上,她仍有点不放心,甚至不惜在凉 席的边角上拆散了两片篾条。 在李家大院门口,国芬被守门人拦住。那老头简单地回说周老爷不在。国芬自 言自语地抱怨说:“这就奇怪了,田保长让我今天把凉席送来,他怎么能这样胡弄 人!”接着,她改换语气求那守门人,“老伯伯,我家里有人病了,等着钱用,烦 你替我去找找田保长,他是一定在的!” “你是谁家的闺女?”守门人说话的语气果然缓和了,“真是保长让你送凉席 来?” “凉席不是在我手上拿着么?”国芬说,“不是急着钱用,我也丢不下工夫特 地送货上门来的——你就对保长说,一个叫吴国芬的要找他。” “你等着吧!”守门人答应了。他一面念着“吴国芬”三个字,一 面往里走。 不一会,田伯林果然出来了。吴国芬抢先说:“我姑妈向仁茂伯借钱,仁茂伯 让我送这凉席给县里那位姓周的、周什么老爷,你领我进去找他吧。” “你姑妈的病怎么了?”田伯林有些着急地问。 “还是那样拖着... ”国芬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一边说便一边向里走。 “你就先在我这里借点钱好了,要多少?”田伯林跟在后面说。 吴国芬摇了摇头:“周老爷在哪?” 看门人见这情景,对田伯林说:“是寿公让我回说周老爷不在的... ” 田伯林把吴国芬带到了后院的客厅边。他告诉吴国芬,周朴正召集全镇一些商 号、财主在商议捐款的事。年关近了,要救助一些衣食无着的孤寡。 吴国芬不愿进客厅去:“你让周老爷出来一趟吧,说有人给他送凉席来了,正 等着。” “这,是你姑妈让你来这里?”田伯林有些迟疑。 “不是,你帮我这忙就不行么?”吴国芬那样子很执着。 田伯林只得进客厅去:“你等着吧。” 吴国芬料定,如果真有秘密,周朴听到有人送凉席的事怎么都会出来的。一点 不错,地下党正是以买卖凉席作为联络暗语的。 果然,不一会周朴从客厅走出来,他打量了吴国芬一番,笑着问:“这凉席好 么?卖多少钱?” 张炳卿没有告诉吴国芬回答的暗语,因为她不是地下党员。吴国芬只能如实地 说:“这凉席是张家人让我送的,好不好你自己看看货吧,不行的话,包斟包退。” 周朴见答不上暗语,便点头说:“谢谢你了!你就把凉席放在这里吧。” “钱呢?”吴国芬不放心地说,“你这会就看看货,行就给钱。” “这货不错,不用看,你要多少钱?”周朴说。 “怎么能看也不看就说不错... ”吴国芬担心周朴不能会意,因为张炳卿是要 让周朴晚上去他家。于是又生一计,“这价款你们当面去说吧,我只要二元钱派用 场,多了张家退你,少了你给他们送去... 你还是看看货吧!” 吴国芬把凉席推开了,让周朴看清楚了那断了篾的凉席角角。 周朴笑了笑:“不看倒罢,一看这凉席还的确有点小毛病呢!这不关你的事, 晚上我自己去换好了。先给你这二元钱派用场吧。” 国芬接过二元钱高高兴兴地走了。在场的田伯林很有些讷闷,但他并不多嘴多 舌,远远地站到了一旁。 晚上,周朴上了张家。小莲被国芬邀到黄大香家去了。张仁茂见有客来,也提 着烟杆上了楼。 张炳卿详细地向周朴汇报了组织地下武装的情况之后,周朴明确指示:“既然 是这样,那就上大后山去吧。说合伙也行,说军师爷也行,这只是名义上的话,你 们还是当你们的共产党员。随着形势的变化,你们多做些工作,黑汉子的思想是能 够转化过来的,现在还难得他们对当局有了这种自发的反抗意识,他们能欢迎你们 就好,这是农民的朴实,根本谈不上什么草寇思想。” 周朴的看法是现实的,后来的情况也证明了这一点。只是这几句话在所谓的 “文革”中给他添了些麻烦,在这里不提。 周朴又打听了吴国芬是个什么样的人,还称赞她聪明,有心计,并说:“应该 在妇女中间多做些工作,不要以为女人的斗争性一定比男人差。有些方面,比如担 任联络工作,她们心细,也不易招人注意,象吴国芬这种人完全有可能走上革命的 道路。” 张炳卿当时含糊应答着,可这些话让他产生了许多联想 ,当时,他有意疏远 了与吴国芬的感情,冷淡了她的革命要求,这究竟做得对不对?今后应该怎么办? 这又牵连着他在婚姻问题上的隐痛。 周朴同时发觉了张仁茂是有意回避他的到来,便问张炳卿:“你伯父了解你的 情况吗?” 张炳卿详细地介绍了他伯父的身世和经历,也分析了他那种由于顾虑家庭,有 志难酬的委屈压抑心理,说:“我的一举一动伯父自然明白在心,只是他不肯点破, 装作不知而已。” 当周朴了解到张仁茂与黑大汉有着十分特殊关系时,便爬上楼去与张仁茂作了 一次深谈。 张仁茂一直听着周朴的话,很少答腔,会意处也只点一点头。临了,周朴坦诚 地请张仁茂去大后山做做黑雷神的工作,劝说他们最好还是能够接受改编,由共产 党领导。最后,张仁茂放下烟杆,终于同意去试一试。 周朴走后,张仁茂上了床,但他思绪翻腾,不能入睡。他干脆又重新穿好衣服, 找出一小瓶洒来,倚在床头上抽一会烟,喝一口酒,反复掂量着这件事。他想着周 朴的话条条在理,这个世道是到了该变的时候:贫富不均,人心难定。江山是打出 来的,没有枪杆子,出不了新世界。共产党主张穷人翻身当家作主人,这话更合他 的心意。周朴与姚太如是共产党,他侄子也当了共产党,看来这路子没有走错,他 们的声势已经不小了。但现在让他去大后山劝说黑雷神这些人接受改编,话该如何 说呢?他与黑大汉确有很深的交情,这些人也都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现在, 既然他们已经同意了合伙,不就是同心了么?再说,黑大汉能占有一方山水,聚拢 起几十个人,这也来得不易,怎么能叫他拱手让人!周朴说让他们最好接受共产党 领导,这个“最好”如何解释得透彻?人家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这当儿,是小 镇上你们几个无处安身的共产党人去投奔他们呀!再一想,周朴的话毕竟有大气势: “要说合伙也行,在小镇,在现时,我们是小伙计,但在全国,在今后,他黑大叔 就只算得是个很小很小的伙计了!他现在为什么站得住脚?山势地形险要是一条, 但主要不是这一点,而是因为山头太小,影响不大,当局者不在意,他们得对付共 产党的大部队。在有飞机大炮和机关枪的年代,想要搞个水泊梁山是行不通的,他 们只可能与共产党配合,接受共产党领导,这是大势,迟改编不如早改编好!”张 仁茂觉得这话还是该与黑大汉径直说出来才是。 入冬很久了,后半夜更冷。虽然有酒下肚,张仁茂还是禁不住寒意,连声咳嗽, 年纪毕竟大了!他感觉到创世界的事属于下一代人,他能帮一点就算一点吧,于是 他从床上下来,取出一缸高梁酒,包了一包豆腐干,准备进大后山去。这时,天已 亮了。 进山后,张仁茂的事情办得意外的顺利。黑大汉倒不在乎那‘迟改编不如早改 编好’带点威胁的话,他是一向相信张仁茂的主意。几杯酒过后,黑大汉便爽爽快 快地答应了:“老兄,这件事我就听你的得了,既然张炳卿这共产党是你的侄子, 我这挑子就让了他也无妨!” 第二天,张炳卿匆忙去了趟大后山。最后商定,由姚太如任指导员,黑大汉当 队长,这支农民队伍便定名为青石人民地下武工队。张炳卿仍负责着与小镇远近各 乡的联络工作。 这件事办成功了,吴国芬却有些失望,当时她为这位炳哥耗心耗力办事时是满 腔热情,兴致勃勃的。那天晚上,她见到周朴进入张家时,很想闯进去与他们一块 说说话,但又一想,这么做太冒失了,有些不妥。她以为隔天便能从张炳卿口里问 出点什么来,然而,张炳卿第二天就不声不响地走了,连把他说过要去看望姑妈的 话也抛到了脑后,他的事就真有那么紧急?或者,他就真该这么冷落人? 吴国芬不免灰心丧气:炳哥看不起她! 周朴仍留在小镇没走,吴国芬碰到过他几次,只是不便答话,一天,在河沿的 堤岸上又遇着了他,周围没人,周朴便主动招呼国芬:“小妹子,谢谢你帮了大忙, 让你特意给我去送凉席。”吴国芬一听便能会意,但一时回不了话,只笑了笑。 周朴又问:“你姑妈的病好些了吗?”这话更让国芬吃惊,他怎么打听到姑妈 病了呢?国芬依然只是笑了一笑。周朴欲走时,吴国芬才突然想到一句话:“李老 师那夜校怎么会散了呢?”周朴听了也一怔,但随后便释然了:“怎么问这事?是 你想上夜校么?好聪明!可我是外地人,怎么能知道这些?你就不能去问问你那个 叫炳哥的人么?”吴国芬说:“我早退学了——这种事情,我便是去问他,他也不 会跟我说什么的,我才不问他!”周朴嘿嘿嘿地笑起来:“原来是这小篾匠不认人, 那是他该骂呢!”吴国芬顿时高兴起来,这周朴真能知道我心里的事啊!她还有话 要问,可是,周朴朝她挥了一下手便走了。吴国芬猜想,这肯定是张炳卿与这周朴 说了她些什么!那么,周朴就一定是这些人的首领了。只可惜刚才没多说些话,同 时,也没能向他打听田伯林与李墨霞会不会真离婚,他在李家大院进进去去,该会 知道这件事的。不然,他也不会问到姑妈的病情上去,他怎么会关心上了姑妈的事 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