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节 在小镇,田伯林与李墨霞之所以能够演出这么一场公开离婚的文明戏,并且把 李寿凡等人也搬上场来,这是因为有周朴这个导演。 前两天,姚太如等人上了大后山,小镇的地下武装正式建立,周朴来小镇的任 务圆满完成。离开小镇之前,他想该帮李墨霞与田伯林杷离婚的事了结。田伯林在 上星期天去小学校与李墨霞开诚布公地商谈了一整天,两人都觉得维持这种名存实 亡的夫妻名份毫无必要,对谁都是多余,而且,实际上对李府的名声也未见得好。 但是,如果李寿凡不同意,即使他们公开宣布离婚也只会被人看作是儿戏之举,于 是他们便双双求助于周朴,希望周朴能够从中说服李寿凡。周朴答应了,但他仍说 关键在于他们自己的态度,尤其是田伯林,恐怕到时还得有敢于丢弃这个保长差事 的思想准备。 周朴来小镇十多天,虽然住在李家大院,但一直忙于公务,尚未与李寿凡深叙 故情。李寿凡则感到时局骤变,人心难测,周朴的来意究竟如何,他实在无意探究, 旧时同窗好友来访,也只想尽地主之谊。许多时间,他都躲在自己那间土不土,洋 不洋,称作“望云楼”的书斋里玩弄笔墨,生吞活剥些不合时宜的田园诗,临摹些 古色古香的山水画,自视清高风雅。 周朴上了“望云楼”,门上有对联一幅: “超脱尘凡,不求闻达;寄情山水,拙守园田。” 周朴推门,李寿凡搁笔相迎。周朴环顾四壁字画,笑笑说:“寿公意趣高雅, 但眼下风起云涌,山雨欲来,不知安闲是否可得?” “心远地自偏,安闲何时不有?”李寿凡也笑着说,“小弟自知无补天之才, 但有闲散之意,不敢与朴兄并论。坐,请坐,喝茶。” “眼下时局动荡,战事日紧,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为之奈何?”周朴在李 寿凡对面坐下来,缓缓地说,“寿公高踞望云楼,难道真的只见闲云野鹤?” “国运兴衰,民心向背,非我等所能左右,但信天行有常,无须杞忧过甚。” 李寿凡淡然地说,“喝茶,别凉了。”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且不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仁人志士自当有责, 即为个人之计,作掩耳闭目之状,亦非明智吧?”周朴喝了口茶,“寿公既然深知 民心天意,何去何从,岂不宜尽早筹划?” “何去何从?”李寿凡连连摇头,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让我报 效党国,自知力不从心;让我附逆乱民,绝无此理——你我故交久矣,当知我不近 政治而亲棋画。人生如梦,何必自寻烦恼?今日难得相逢,何不摆上一局,借此为 乐呢?” “好,好。”周朴见李寿凡关了劝谏之门,而自己身肩地下党负责人的重任, 也不屑与一个僵化的旧乡绅较量口舌,便说,“既然寿公意兴全在棋艺,小弟理当 奉陪,不然,故旧之情便略显浅薄了!” “正是,正是,”李寿凡已经摆上棋子,“请先着子吧!” “好吧,架炮... ”周朴望着李寿凡不谙政治,专注于棋势的神情,真的动了 故旧之情,“我只担心,这棋局一开,恐怕小弟会得罪了你寿公呢!” “哪里哪里。”李寿凡并不会意,“我走马了。” 这时,田伯林上楼来了,他手里搬着一叠帐本。进门立定:“二位兄长叙旧, 小弟前来打扰,失敬了!” “请坐吧。伯林兄事务繁忙,今日如何也有暇上这望云楼来?”周朴起身让座, “观云看雾何必带来帐本呀!” 李寿凡见田伯林进来,满脸不悦。他已经听到田伯林与李墨霞分别传出要离婚 的话了:“你近日不肯露面,今天来有什么要紧事?不见朴兄正在棋兴上?” 田伯林并不象以往一样听命而退,倒象是有意作对:“二位兄长在此,本不敢 惊扰,只因事出无奈,又不得不来,有请二位多多包涵。” “请坐请坐。”周朴反客为主,热情相邀,“伯林兄走遍东西南北,见多识广, 正愁难得一叙,何来相扰之说?请坐请坐。” 田伯林把帐本放在案头上,坐了下来:“小弟无德无才,不敢与二位兄长高论, 仅为谢罪而来。” “该当何罪,从实招来。”周朴哈哈一笑,见李寿凡脸若冰霜,便说:“你们 是谈家事么?那我应该退避了。” “无妨。”李寿凡料定周朴已经听到田伯林与李墨霞要离婚的事,“他们既然 不知羞耻,定要家丑外扬,我也不顾了。伯林,难道你今天登门是来问罪不成?” “岂敢。田某再无知无识,也不会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田伯林态度谦恭却 又以退为进,“小弟深感有负兄长栽培,愧对李府厚恩,无颜请求宽恕。外人一切 讥讽嘲笑之论,该当田某一人承担。只考虑到往后再在府上出入,恐辱门楣,以往 经管的有关帐目亦不宜由小弟继续插手,近日未来府上,只为在家清理帐目,现已 结算完毕,特来交付。过目之后,小弟即请兄长发落。” “岂有此理!真正... 岂有此理!”李寿凡从未想到田伯林会将他一军。以前, 田家纵有争吵不和之事,田伯林从来都只是掩饰自责一番。这次听到他们有关离婚 的话风大雨大,李寿凡也只是觉得这些全是李墨霞之过。刚才田伯林进门,他只以 为田伯林是斗胆告状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跟我来‘逼将’了不是?” 田伯林不吭声。 周朴玩着手上的棋子,见他们僵持着,便起身说:“棋改日再下吧,这毕竟是 贵府的家事,我暂请告辞。” “何必见外!”李寿凡的迂腐在这里也可见一斑,他以为舆论仍在他一方, “既然伯林说话毫无顾忌,我又何必为之遮掩?何况你周朴老兄不是外人,他也难 得听到你的教诲。就让他说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不敢有半点虚妄之处,全是实话实说。”田伯林没有退让的意思。 “你真是来交差?”李寿凡很是气愤。他在屋里走动了几步,“我李家在什么 地方亏待了你!” “是我愧对李府的厚恩。”田伯林重复一句,“我想交差也是为府上考虑。” 李寿凡无奈,终于缓和了口气:“墨霞如有不是,你尽管说来,我当为你作主。” “是呀,”周朴从旁插言,“伯林兄,你把实情说了吧,这事仍须寿公替你作 主呢!” “这离婚的事,我不责怪墨霞,是我们商议好了的。”田伯林说,“墨霞有志 有才,我们结婚原就委屈了她。我被俗务驱使,长年在外四处奔波,彼此并无真情 真意。墨霞尽责国民教育以来,我们相互已全无照应了。如此情形,双方都觉得勉 强,思之再三,以为还是及早分手为宜。离婚的事在外地本不足为怪,但恐小镇闭 塞,世俗难容,从而累及兄长,难符大家风范,因此,唯有小弟交差告假一法。如 果能得到兄长宽宥,尚容我在小镇立足,则打算做点小本生意,图个温饱便知足了 ;不然,我便打算远避他乡,亦无怨意。二位兄长在此,我田某如果敢有虚言妄语, 天地不容!” “何必出此重言呢!我看这也不能说对李府有许多的牵累。”从政治上着眼, 周朴觉得田伯林真正的出路在于与李家大院做最后的决裂,但田伯林与李家的关系 太深,目前的政局也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十分逼人的地步,因此,周朴只是让他以交 差相要挟来换取李寿凡对离婚的认可,未料田伯林此时此刻竟能做得如此认真,也 还有些动情,“不就是为离婚的事么?” 田伯林的话确实出自内心,既保留着对李府的真诚,又显示着摆脱这场婚姻的 决心。但这一切都只是为着吴枣秀,这个女人正为爱着他而在折腾着自己的性命。 李寿凡坐了下来,沉思着。看来,田伯林与李墨霞离婚的事已无可逆转了,凭 他一声咳嗽,三言两语解决问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过问时局,但 时局的实际发展却动摇了李府的威势。租息难收、商务凋敝,民情日恶。今天田伯 林说出这番话来,更让他生出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你们怎么就什么都不顾及了 呢!” “刚才听二位所谈,只不过是一桩不太大的家务事,大家何必过分认真?” 周朴轻松地笑了笑,“恕我直言一句,离婚的事,只要两厢情愿并不算什么了 不得的事,二位是不是都有些小题大作了?” “这是世风日下,不堪教化!”李寿凡忧心忡忡,“岂只是家事而已!” “寿公差矣!”周朴哈哈大笑过后,又用轻松的语调悠悠说来,“天长地久, 世事随时而变。男婚女嫁,本当各择其爱,有情则促其成为眷属,无情则不必强求 苟且。此既合乎天理,亦顺乎人情,何来不堪教化之说?历史潮流总是弃旧扬新。 当今妇女解放,男女平权,个性自由的呼声日盛。寿公学识渊博,从来豁达大度, 何必为此忧心戚戚?”接着,周朴又以某要人离婚走上法庭,某党国领袖离婚还登 报启事为例,说明这既无碍于风范,亦无伤于大雅。 “罢、罢、罢!”事已至此,李寿凡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并非我一定要 包办他们的婚事,而是他们闹得满城风雨,让我无法收拾。” “这有何难?”周朴包揽着说,“结婚离婚都是光明正大之事。小镇虽然闭塞, 只要寿公肯顺水推舟,为伯林与墨霞作主,正好开移风易俗之新生面。不说这足可 为李府门楣增光,亦不至于有损李府的体面吧!” 李寿凡看着田伯林恭谨肃立一旁,重又把帐本推到他面前,终于说:“你且先 退下去吧,别为小事误了大计。李家的事一如既往,还得借重于你。即使离了婚, 也无碍于你在李家走动,我们两家总还算是世交吧!” “难得寿公如此开明,也难得寿公对你如此器重。”周朴拍了拍田伯林的肩膀, “此事你可以放心了,走吧。明日我当去你府上拜访,墨霞说过,来小镇这么久了, 她还没请我去你家喝酒呢!” 田伯林走了。周朴与李寿凡又长谈了几个时辰,终于让李寿凡答应了去主持田 伯林与李墨霞的离婚酒宴。 酒宴过后,田伯林与李墨霞一左一右拉着孩子穿街而过,田伯林还给孩子买了 几尺布料作为纪念。这种破天荒的离婚游街,让小镇人大开眼界。在惊愕,窃议一 番之后,大家也就认可了:好来好去,各奔前程——事情本该这么办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