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节 田伯林这次跑口岸,每天赶紧办事,不过十多天便又回到了小镇。当看到省城 里兵荒马乱,一片人心惶惶时,他想,真是三十六计只有走为上了。他在家里转一 圈,没有去李家大院交差,就先上黄大香家去找吴枣秀。吴枣秀见田伯林已决意离 开小镇,心里十分高兴。她鼓动地说:“香姐那次为我求的签没有错,真是‘路转 山回山有尽,柳暗花明待晚晴’,让我托你的福了!”田伯林的情绪也轻快了许多: “看来还是你的见地长远。眼下这情势,恐怕连寿公也只能够劝他一走了之。待一 会我去他那里,如果再劝说不动他,他也不能怨怪我了。天意不可违,江山说丢也 得丢,还恋着那些田地产业作什么!”吴枣秀最放心不下的是国芬:“你没给国芬 打听个去处么?”田伯林讨好地说:“别不放心了,你让办的事我还敢怠慢?正要 说这事呢,我有些朋友在外头,他们说,国芬想做什么,想去哪里,还可以自己挑 一挑,让她随我们一块放心走好了!”吴枣秀给了他深情的一瞥:“我们的性命都 交给了你,还说谁不放心?好吧,你该去拜见你的寿老爷了,我们一块出走,特别 是在那儿落脚的事可千万不能跟他说啊!” 随后,田伯林与吴枣秀又碰了好几次面,但每次呆在一起的时间都不长,深恐 坏了这出走的大事。 就在李家大院的权势行将崩溃的时候,不识时务的人却还有。这天,田伯林走 在街面上,姜圣初拉住了他:“保长跑口岸回来好几天了吧?我正找不着你。上我 家去坐坐吧,我有话跟你说。” “啊,回好几天了... ”田伯林对姜圣初的问话感到十分突然,只得含含糊糊 地应答,“真是忙... 你老兄有什么话要说?这就说好了。” “保长是李家大院的大红人,我有件事得拜托你咧!”姜圣初满脸陪笑地挨过 来,“我家小女银花... 还是上我家坐坐去,在这里说不方便。” 姜圣初又拉又推,田伯林坚持不肯:“改天拜访,改天再... 你女儿银花怎 么了?” “也没怎么,”姜圣初附在田伯林耳边说,“她与李府少公子相好呢!” “是这样?”田伯林感到意外,“你是说... ” “我想托你作个大媒呢!”姜圣初坦白地说。 “好,好,那也不急呀!”田伯林敷衍着,“银花的年纪还小吧?” “急倒不很急... 可她人也不算小了。这种事该趁早定下来才好。”大概姜圣 初也有事缠身,便说,“那你有闲一定得来,千万别推辞!那谢媒的大礼我不会少 的。” “哪里哪里,不推托,不推托。”田伯林连连答应,“理当尽力而为,尽力而 为。” 姜圣初这才放了田伯林。这场虚惊竟让田伯林冒出一身冷汗来。他把这件事跟 吴枣秀讲了,吴枣秀却取笑他说:“我看你是喜欢冒冷汗!如果我们的事情让他抓 住了,恐怕你的屎尿全都会下来,还是个大男人呢!银花的事你不要去管,姜圣初 在这种时候去攀亲,是自找倒霉,愚蠢得没说的了,何况银花还不过十四五岁呢!” “姜圣初是小精小滑,可不能叫他是愚蠢,”田伯林带笑地说,“你认为李家 这会就般配不上他姜家了?” “不叫愚蠢,还叫聪明?这不是什么般配不般配的事。”吴枣秀反驳说,“李 家如果真是到了翻船的时候,就不用往他船上爬;如果不是到了翻船的时候呢,他 姜圣初再怎么爬也爬不上去,难道你说不是!” “就算是吧,反正我与你弃船上岸就是了... ”田伯林在情感上仍有犹豫, “不过,劝说寿公出走的事,我还没有找到机会去说呢。” “你是不便说吧?”吴枣秀劝导田伯林,“不便说你就什么都不用去说了── 你去说,他寿公就一定愿意听从?可千万别坏了我们的事啊。” “... ”田伯林自有他的为人之道,不辞而别会加重他那种“背主忘恩”的负 疚感;而且,还可能让人猜疑他趁火打劫了李家的钱财。但他不愿意与吴枣秀争执, 便将话题转移开去,“你与国芬说妥了么?” “国芬能不听我的?”吴枣秀满有把握地说,“这你别担心,只等着你准备停 当我告诉她就是了!” “那也得让我把帐目清理一下,交代明白才能走得动呢。”田伯林说。 “你这会就赶紧去清理帐目吧,我该回去了。”吴枣秀起了身,她想真该认真 地与国芬谈一谈了。 在这之前,吴枣秀已经透露过要出走的事,想试探试探吴国芬的态度,可国芬 装聋作哑,并不回话。后来,吴枣秀又直捷地问过她,说在外地给她找下了一户人 家,让她一起离开小镇,国芬也只是简单地说,“你们一定要走便走吧!”因为田 伯林未把出走的最后日期定下来,吴枣秀也不想把心里的全盘打算过早地告诉国芬, 以防万一走漏风声,会惹出麻烦来。更主要的是,吴枣秀根本没有料到,国芬说她 不走是因为与张炳卿私下有约,而且决无改移。 晚上,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国芬背朝外睡着。床头的墙壁裱糊着一尺多高浅黄 色的毛边纸;没有蚊帐,被子也很单薄。为爱惜衣裳,这里的人都习惯光身子睡觉, 幸而天气已经转暖,胳膊伸在被子外也不见很冷。这几天国芬的心里特别烦闷,还 感到有些躁热似的,总睡不着。她知道姑妈就要离开小镇,她为姑妈的出走忧心, 但又挽留不住姑妈。她知道姑妈与田伯林已经生死与共,也似乎没有理由非挽留她 不可。但要让自已也跟随他们而去,那又决不可能。吴国芬相信张炳卿的心里一直 有着她,她也曾明白地表示过至死等待张炳卿回小镇的誓愿。而现在,张炳卿的去 向一点消息也没有,早知道姑妈非走不可,她当时何不随同炳卿一起走了洒脱?现 在看来,姜家是不能呆下去了,可离开姜家,又能在哪里安身? 吴枣秀进房来,叫了两声“国芬”,便解衣上床。吴国芬一动也不动,装作睡 了,吴枣秀知道国芬并没有入睡,便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板:“这天还泠,把手脚全 都伸在被子外面,会受凉的──转过身子来,姑妈有话跟你说。”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吴国芬没有翻身,掩饰着说,“真困,刚要睡过去 了!” “国芬,你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全不谙事?”吴枣秀认为国芬是在故意和她 赌气,硬把国芬翻过身来。国芬用力闭着眼,缩进被子里。吴枣秀推心地说,“国 芬,姑妈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在担心我,跟上个田伯林,怕是贪图富贵不得反而 陷进泥坑里拔不出脚来,是么?准是!但人生一世,谁能说得准哪条路有风险,哪 条路没风险?我们吴家就剩下你我这两根无根无着的苦命草了,人不死,我们好歹 都得活在一块!这样才相互有个照应呀!现在,田伯林肯弃下保长的差事和我们一 起过,这也难得。我看田伯林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要不,我也不会跟他,更不 会把你也托付给他!这话你得信我,我还能坑害了你──你在听我说话么?” “别往下说了吧,”国芬又把身子翻了过去,“我知道你们是要走这条路,可 我不能。” “你怎么不能?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不管说什么,姑妈也不能丢下你不管呀!” 吴枣秀决不答应,“你不走也得走,别冒傻气,事情都快办妥贴了,你还在说不走, 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国芬不应声。吴枣秀又口气软和地说:“听姑妈的话,还是答应跟我走吧!” “姑妈,要走你们就走吧!”国芬说一句,停一会,尽量使话说得平稳些, “我早想过了,或许你们是只能走;可我不同,我不走,你们别顾及我了。” “你什么不同?”吴枣秀生气了,“你有什么不同!这鬼地方我蹲不下去,偏 你能蹲下去?你留下来喂狼还是喂狗?贱货,你就说哪儿有什么不同的!” 国芬不肯回答。吴枣秀猜测着说:“你是还在想着张炳卿不是?这件事早已经 过去了!水流进了大海里,还能够回头么?当初他张家没有娶你,现在他家里又呆 着小莲这个大活人,她如果不出门,你怎么能够进门?真是个死心死眼的东西! 光为这一点,你也只能跟我走!“ “他们要离婚... ” “谁说的?” “炳哥。” “他说要娶你?” “他与我约了,让我等他,我答应了。”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 “你,你,你早与他暗中有那种往来?” “没有。他临走那天才跟我说这话,可他心里... ” 吴枣秀想了一会说:“他张炳卿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连这一些也没 有告诉你,你说他对你就一定是真心真意?再者,他说离婚就能离?小莲会同意? 张仁茂能答应?这些全靠不住,你值不得为他赌命!你必须跟我们走,不然, 我们都会被你坑害了!你今生今世在姑妈面前就只用做这一回好事,你答应了我吧!” 吴国芬到底也只说了个“不”字。吴枣秀气急了,可这事又不能大声吵闹,她 只得一边压低声音切齿咒骂“你这没良心的”,一边死劲拧国芬的胳膊、背部、腰 肢。国芬该是被拧得又红又紫了,可她仍不答应,紧紧抓住床沿,朝里躺着不动。 吴枣秀翻身起来,伸手去抓国芬的头颈:“你是一定要让我与你死一块了,那好吧!” 但当枣秀的手触着枕头时,手软了下来。那枕头与被角全湿透了。国芬满脸泪 水横流,但用力咬住自已的嘴唇,强抑着不哭出声来。吴枣秀明白过来:她伤着侄 女的心,屈着侄女的情了!自已不是也在与田伯林舍死拼命地爱着么?吴枣秀两眼 茫然,就象掉在陷阱里的母兽,自己挣扎不脱,又还牵念着身旁同一命运的仔兽。 明月的清辉投落在床前,又慢慢地移上了床头;它照着这两个心伤痛苦的女人, 如霜如雪。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