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节 吴国芬又有几个晚上不能安睡了。她眼望着窗外的星空,想着姜信和的一句话: “一个篾匠当得了什么头领!”这是指张炳卿被委任为武工队队长的事。国芬知道 姜信和也是地下党了,因为近来,共产的话在饭桌上也能谈,姜信和并不十分注意 隐瞒自已的身份。姜信和对张炳卿很不满意,很不服气,这是国芬十分清楚的。可 张炳卿他真能行吗?国芬也有好些担心:他现在还忙些什么?怎么就不回小镇来呢? 不管怎么说吧,也该捎个信给她呀,难道真是把她忘记了么... 正在这时候,张炳 卿捎话来了;而这个捎话的不是别人,却是姜信和。 张炳卿更了解民情,民以食为天。接任后,正是春夏之交闹饥荒的时节,他把 武工队员带下了山,但没有马上进小镇,虽然小镇已无人阻拦他。他在乡间组织农 民协会,发动群众向地主清算,推动减租退押,筹款发展生产。这期间,他召开了 一次地下党的党员大会。他觉得不应计较私仇,通知姜信和也去参加了会议。屈居 张炳卿之下,姜信和虽不畅意,但又不能不去──大势将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离 地下党组织。会议过后,张炳卿找姜信和单独谈了一次话,提出他们应该如何在小 镇组织农协会的事,临了,还让他捎个信给大香婶,让她劝劝伯父张仁茂。张炳卿 明白地说:“包办婚姻必须解除。我已经决心和周小莲离婚,她的事情可以由她自 己作主,我们张家人同样不该阻拦。” 这话实际上是告诉姜信和,他不想计较姜信和与周小莲的来往。这出于姜信和 的意外,他对这种善意马上作出积极反应,主张让张仁茂出面来组织农协会。 他说张仁茂在小镇许多人的眼里很有威望,他为人正直,办事有方。对于这件 事情,张炳卿未置可否,倒是说了一句:“吴国芬的思想敏感,可以让她在妇女中 间做些宣传发动工作。”姜信和满口答应,他以为这是与张炳卿达成的一笔交易。 姜信和回到小镇,立即活跃起来。他在群众中大力宣传时局发展的最新消息, 串连起一些人筹划成立农民协会。关于小莲的事他还是有些不敢去找张仁茂说话。 他几次去黄大香家,让她向张仁茂转告张炳卿要求离婚的口信,并说了许多关 于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道理。其实,早些日子张炳卿就已经多次托人跟伯父反复 说明了他决意离婚的事。张仁茂无奈,便特地找黄大香商量过了,他请黄大香给他 去探问一下周小莲的意思,他自己实在有口难开。这时,黄大香便告诉姜信和说: “小莲是个老实可怜的女子,这能够不问问她自己的想法么?如果她也这么想,我 看仁茂伯大概不会再阻留她了。” 这么说来,张仁茂也是拿侄儿没办法,他再也干预不了这离婚的事。黄大香的 话提醒了姜信和,姜信和马上感觉到,周小莲那里,还真少不得自己去说。 国芬却不知道这一切。黄大香在没有摸准周小莲的想法之前,她不能跟国芬讲, 但她已与吴枣秀说了。吴枣秀也没有向国芬吭声,她只能等在一旁看情势的发展。 这天,姜信和正式动员吴国芬出来做妇女工作,还说这是张炳卿的意思;他介 绍了张炳卿的工作成绩。吴国芬相信这些话可能不假,因为张炳卿走时就跟他说过。 但她不知道姜信和怎么一下子就改变了对张炳卿的看法。她问:“你真的见到了张 炳卿?那你们是一起人了!” “你说呢?”姜信和以问作答。他看着吴国芬那张红润鲜艳的脸,又说,“我 们是一个组织里的人,当然得见面罗!说句真话,芬妹,你是觉得张炳卿不错吧?” “这话哪里来?”吴国芬正色道。 “可我就觉得张炳卿很不错的!”姜信和嘻嘻笑着,“再说,他也认为你很不 错,他说你的思想特别敏感,我还能说假话骗你么?” “他错不错不干我的事,也不干你的事!” 国芬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相信 张炳卿会有这句话,只是不知道张炳卿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来的,就怕姜信和从中 使诈:“你就管你自己的事吧!” 实在说,姜信和这话并不是使诈,而是他这些天与周小莲见了面,交了谈,他 想着与周小莲成事有望,这会儿不过是高兴,便对吴国芬说起了这话。他认为,只 要能与小莲成事,让他帮着把国芬嫁给张炳卿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姜信和仍笑着说: “你作妇女工作,我的事情到时也还得求你管呢!” 真那样倒好!谁信你?吴国芬在心里想。她更拿不准姜信和这说话的意思,只 问:“往后这妇女工作能有什么事做?” “在妇女中间宣传革命形势,发动妇女支持农民协会;还可以讲男女平等,婚 姻自由等等,”姜信和这是在认真布置工作了,“反正到时候,我交你什么任务你 就完成什么任务好了。” 吴国芬的情绪轻松畅快起来。她毕竟得到了一些关于张炳卿的消息。只是这妇 女工作不知如何做起,让她不免有点发愁,不料当天傍晚就碰上了一件事。姜银花 吃过晚饭,溜出了家门。姜圣初回来找不着人,便到外面去找。国芬想着很可能要 出事,因为她吃饭时见李润南在门口串了几趟。果然,没多久,姜圣初一手推着姜 银花,一手抓着李润南进屋了。他们两人是在河滩草丛边坐着说话时,被姜圣初逮 住的。姜银花吓得脸色惨白,李润南开始倒无所谓,进屋后,见姜圣初那凶神恶煞 的样子,也不敢作声了。姜圣初硬逼着他们承认出了事。姜银花浑身打哆嗦,只能 简单地回答一个“没”字。姜圣初发火了:“你这蠢猪,叫你说有那种事你就说有! 你不说,看老子今天不捶扁了你!有那事没有?还不肯说?你真是只蠢猪!”姜银 花挨了一下,哭了起来。 这时,吴国芬实在看不过眼了,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她大步走过去,护着 银花,对姜圣初说:“伯,有事才能说,没事哪能乱说?你就别逼着银花了!” “没你插嘴的份,滚开!”姜圣初向国芬唬着,“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哪儿不好?你倒说说,我有什么不好的?”吴国芬毫不示弱,“我劝你别 逼银花也叫作不好了?你让她认了那没有的事,传到外面去,你姜家就好了?银花 是你姜家人呀!” “你,你想找死么!”姜圣初没料到这个他眼见着长大,平时没言没语的丫头, 这回竟敢冒犯他,便扬起手来,“看我不揍死你这要饭的!” 吴国芬一步不让,大声说:“我姓吴,你姓姜,我没什么事碍着你!劝你一句, 就叫嚷着打人,你敢!” 李润南见吴国芬顶着姜圣初说话,也申辨了一句:“我们只在一块说了几句话 ... ” “谁让你们在一块!”姜圣初横蛮地,“你勾引了我女儿还敢不承认!” “说几句话也算不上犯了王法,”吴国芬很快找到了理论武器,“你没见这世 道就要变了!男女婚姻自主,父母也不能包办... ” 这时,姜信和从外面回来,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清楚父亲的用意:姜圣 初逼着要女儿承认有那种事,是为了把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再到李家大院去攀亲。 姜信和走过去,横在父亲与李润南之间,对李润南说:“走,往后不准你再上姜家 来,快走,走!” 姜信和放了李润南,姜圣初面对着这个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儿子,只得埋怨几句 了事:“你放走这小子,你有能耐!往后这家里的事你管!” “这时候了,你还不知道他们李家是什么人么?是大财主,是共产的对象,你 还想着去巴结他们,这有什么好处!”姜信和拉过银花,“你也别哭了,以后再不 要与李家人来往!” 见儿子这么说,姜圣初的老婆也出来帮腔:“就是呀,自己的女儿也不认了, 亏你想得出,做得出,唉哟!” 姜圣初一听,便往外走:“好好好,你们全反了,我也不回这个家了!” 姜圣初气冲冲地出了门。姜信和朝着吴国芬友善地一笑:“想不到你就管起事 来了,还有理论呢!”吴国芬并没有想到这就是在做妇女工作,但她感到姜信和这 几天特别舒心似的,对她也十分热情,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味:这是什么原因呢? 突然,她想起早晨周小莲在河边洗菜时,没来头地问了一句:“国芬,你说我 该怎么办呢?”当国芬问她什么事该怎么办事时,周小莲又不说了。这时,姜信和 也来码头挑水;国芬瞥见他们两人彼此传递了一个眼波,就想到他们那旧情还在着 呢!国芬这才记起姜信和那句“到时我的事还得求你管”的话,原来姜信和让她做 什么妇女工作,是指望她去劝说小莲什么的!国芬在心里希望张炳卿与周小莲离婚, 但她却不愿见到周小莲嫁给姜信和。至于这中间的原因,国芬却弄不明,说不清。 所以,她没有理睬姜信和,转身上了织布机子。 张仁茂也同样有这个情绪上的问题。他捉摸着:如果周小莲走出张家,可能的 去向便是姜家;这也是他迟迟不肯向小莲提及离婚一事的原因。 入夜,小镇人常有拉开嗓门唱几句山歌来抒怀解闷的习惯。张仁茂喝了几口酒, 靠在门边的小竹椅上也哼了几句随口而出的无名腔调,那声音深沉而又低回: “天上要起云, 地上要刮风, 世界上的事情天生成。 岩鹰捉到窝里不下蛋, 黄牛水牛配不拢。 斗死了牛, 飞走了鹰, 竹筐子挑水一场空。 各人生来自有路, 当初何必瞎操心!”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