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节 这天,姜信和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在锅里抓起两个荞麦饼,咬了两口,国芬刚 要问话,他一转身又急急忙忙出了门。他是去找张炳卿,因为刚才得到一个情况, 从周家山坳那边来了几个国民党士兵,看样子像是开小差的逃兵,但他们的衣襟里 藏着短枪,现在正在老百姓家弄饭吃。 近来,开小差的逃兵,三个五个在这一带过境的事时有出现,但都不见带枪。 他们或乞讨,或偷摸,弄点东西塞饱肚子便又上了路,因此,没有引起人们的 特别注意。而这几个大兵却买了只鸡,还弄来了些酒,找老百姓借锅借柴弄饭吃。 有一个守在门口的大兵,还用外地话问那家主人去小镇的路有多远,怎么走等 等。 恰巧这家主人是农民协会的人,他发现这些人身上藏着短枪,心里犯疑,便暗 地报信给了姜信和。姜信和马上去找武工队。 张炳卿一听这些人带着枪支,很有些动心,但他估摸不准这是些什么人。姜信 和说:“这肯定是被打散的国民党军队。他们带着枪支,可能是还想去找部队,要 不然,就是要四处打劫, 反正不会是些好人。”张炳卿同意了:不管怎样,先把 枪缴过来再说。于是,他们简单商议了一下办法,带上十几名武工队员急忙赶去。 当他们来到周家山坳的时候,那些人还没有出门,守在门口的那个大兵正低着 头在啃鸡腿。武工队的人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对这家人家进出的前门后门,里 屋外屋早就弄得清清楚楚。这户人家的主人见武工队的人来了,便转身进屋,给那 些人倒茶倒水,有意分散他们的注意。不过一二分钟,十多个武工队员便从隔壁邻 居家,从菜园后门潜入屋里,一声大喊,突然逼近了那些人。那些人用听不懂的外 地话骂骂咧咧地喊叫,大概是说他们既不是土匪,也不是逃兵。他们没有作多大反 抗就让武工队员下了枪。武工队员七手八脚用绳索把这些人全捆了个牢牢实实。其 中有一个象是为头的,他一点不慌,脸上还带着笑,跟姜信和打招呼,姜信和不理 睬;他又朝张炳卿说了一通话,终于弄清了那意思:“误会了!知道你们是这里的 民团,枪你们扣下不要紧,我们是正规部队,在这里借路过境。 你们可以去见我们部队的长官,他们就在山那边造饭休息,特令我们前来与你 们联络... “ 其所以出现这种可笑的情形,是这家主人谎称小镇的民团维持着这一带的治安, 民心都很安定等。张炳卿听了也不多作解释,立即组织撤离。除了带走那个为首的 外,把其佘的几个丢下了。张炳卿交待那家主人,待武工队走后一二个时辰才能松 绑,放这几个人回去报信。 这次,武工队员不费多少气力,一下子就夺了七八条短枪,这无疑是一个大胜 利。姜信和建议从小镇经过,显显威风,压压那些财主要人们的气焰。张炳卿估计 这出不了什么事,就留下两个人监视周家山坳的情况,领着武工队朝小镇而来。一 路上,看热闹的群众聚近来,跟随着,竟拉成了一支百多人的大队伍。 武工队进了街口,朝天放了两枪。听说武工队打了胜仗,街道两旁的人都引颈 观望,有几家店铺还放了好几挂鞭炮。那年庆祝抗日战争胜利,在小镇也不过这种 场面。 彭石贤正从学校回家,迎面碰上了这列威风十足的队伍,而且一眼就看到张炳 卿走在队伍一旁前后指挥,张炳卿也看见了彭石贤,朝他笑了笑,拍了拍腰间挂着 的短枪──这在彭石贤眼里,炳哥无疑是一个光芒四射的英雄人物了。他欣喜若狂 地跟在后面,一直来到街尾上。 这时,留在周家山坳监视敌情的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对张炳卿说了句什么, 张炳卿点了点头,让队伍停下来。他从容地对在场的人说了几句话:“父老乡亲们, 我们武工队这次是顺便来小镇。现在,一支国民党军队就跟随在我们的后面,他们 是被共产党的大部队追赶得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这就说明离全国的解放不远了! 如果他们胆敢在小镇作恶,自有清算他们的一天。如果他们要找武工队,我们就在 附近的山头上,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重回小镇的。现在,请大家回家去休息吧!” 随后,武工队员们押着那名国民党士兵向街尾撤去。吴国芬在人群里见到了张炳卿, 张炳卿也注意到了她。吴国芬本来想追上去与张炳卿说话,但张炳卿用眼神制止了 她。还在武工队进小镇前,张炳卿就特意派人告诉了张仁茂,千万不能让家里人和 关心他的人近前,以免牵累。张仁茂把这话也与国芬说明了。吴国芬这次本可以随 张炳卿一起走,但考虑到姑妈特意留下来,为的就是要看着她与张炳卿办成这桩婚 事。这一走,不明不白的,会使姑妈更加悬心。同时,不管怎么说,小莲眼下仍是 张家的媳妇,国芬跟上张炳卿走也没个名目。国芬正在这心事万端的时刻见着了张 炳卿,却又不能上前问句话,眼见着张炳卿离去的背影,感到鼻子阻塞,她怕控制 不住自己的情感,赶忙起身,跑到避人耳目的墙根下蹲了好一会,才平静了些。而 后,她直起身,低着头,绕街后的小道向家里走去。 傍晚时分,果然来了大队人马。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反正小镇及周围的村 子家家住满了这些人。彭石贤从门缝里数着过往的大炮小炮,枪支车辆,不免为他 的炳哥担起心来。他依偎在母亲身边,差点哭了。 这支败退的队伍,名为待命,实为观望。部队的长官为保存实力,怀着首鼠两 端的心理,在小镇驻扎了七八天。由于张炳卿的武工队抓了他们侦察连的几个先头 兵,所以,有传言说,不交还他们的人枪就要血洗小镇,人们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恐 怖之中。张仁茂已把周小莲送回她娘家去躲藏起来了,他自己却不肯回避。他说侄 子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与他没关系。至于抓不抓他也听便,反正人老了,不过是 顺便一条路。这是张仁茂年轻时就有的那种不信邪乎的傲劲作怪:他想在这时候看 看小镇一些人的心迹,也还想着或许他能关照一下别人。结果证明他的想法是完全 错了。当天晚上,他就被抓起来,同时被抓的还有七八个农民。真正的地下党和武 工队员一个也没有抓到。张仁茂被吊在姜圣初家染布房的横梁上,几个国民党兵对 他轮番严刑拷打。隔壁的黄大香搂抱着孩子,紧张极了,听那些人在追问张炳卿的 去向,又问农协会什么人为头。可就是听不到张仁茂一句回答的话,也很少听到他 哼叫。黄大香想,这次恐怕再硬的汉子也难逃性命了!她在心里暗暗地为张仁茂祈 求着神灵的保佑。一直到后半夜,那刑讯才渐渐地泠落下来,最后停息了。 就在这同一时刻,小镇的一些头面人物聚在李家大院欢迎这支军队的司令长官, 还捐赠了一些劳军的物品。在酒宴上,李寿凡也说了一些应酬的话。据说这位司令 长官曾和寿公的兄弟李德凡在军中共过事,而且交往密切,情谊深厚。罢席之后, 李寿凡又与这位司令长官在内室进行了交谈,至于交谈的内容,外人自然不得知晓。 关于这件事,后来的传闻差别也很大:一说是由于李寿凡出面求情,小镇才免遭血 洗;一说是李寿凡密告了几户“暴民”,使被抓的人当中有三个断送了性命,因而 欠下了一笔血债。 人们见到的情况是,当这支部队准备开拔时,李寿凡等出面以全体市民的名义 请求保释小镇被捕的八个人,司令长官答应了,但当晚回到家里的却只有四个人。 第二天,在部队离去以后,才有人从河滩上的沙堆里发现了三个人的尸体,八个人 中,唯独张仁茂死活不知。正在人们叨念猜测的时候,张仁茂回来了,只是走路时, 腿有点跛。他说话依然乐观风趣:“大家愣着作什么?阎王爷不肯收我,说我那荞 麦粑粑还没吃到头,不能就这样图清闲自在。阎王爷老不高兴地说:”快去快去, 也还有些穷光蛋在叨念你的,我这不是又回来了么!“ 这时大家都高兴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算你张仁茂命大!” “是啊,不是这么穷,就不会犯这么大的傻气;没这么大的傻气,也遭不到这 么大的磨难;不遭这么大的磨难,还不知我这命有多大呢!”张仁茂一边笑着说, 一边解开衣服,露出遍体的伤痕。大家看了,都不免皱眉咋舌。张仁茂自己也切齿 骂道,“想不到这些狗入的整起人来,法子还真不少!” 张仁茂说,那天晚上他被打得死去活来,一直到打他的人打累了才歇手。快天 亮时,他顺着烟窗翻上房顶,转过几家房檐,才滑落到牛棚里,又寻到阴沟,随着 污水的流向爬到河边,这才逃脱了出来。 但是,这话有个明显的疑问:既然双手被反绑着,又被打得死去活来,他怎么 能挣得断绳索呢?挣脱了绳索,也难爬到房顶呀!张仁茂对这个质疑只是笑笑说: “那是因为有位神仙搭救,先是用剪刀为我绞断了绳索,后来又用肩膀把我死命地 拱上烟窗,这才上得了屋顶。”显然,他编出这神话般的故事来,是不肯说出那个 真正救助他的人。大家便又逗笑地说:“你倒说说,那神仙是位白胡子的长老呢, 还是位有如观世音一般的女菩萨?” 张仁茂笑而不言。大家胡猜乱想,可怎么也没有人会想到这女菩萨就是此刻坐 在黄大香身边,一声不响的吴国芬!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