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节 县里向各地派驻了工作队,指导土地改革运动。随后小镇与周围几个乡划为一 个区,并在原来的李家大院设立了办事处。小镇武工队任务繁重,张炳卿与吴国芬 早出晚归,忙在一起。黄大香用吴枣秀留下的钱为国芬置办了一份嫁妆,劝她与炳 卿早点结了婚,这样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工作,免去旁人的一些闲言。于是,吴国芬 就同张炳卿一道去区办事处进行了登记,当天黄大香与邻居把国芬送到了张家。这 晚上参加闹新房的人特别多,闹新房的气氛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尤其是张炳卿那些 年轻的同志更是粗野、放肆,想出来的节目刁滑怪诞,这让国芬十分羞涩难为,真 是哭不得,笑不得,气不得,怨不得,跑不得也躲不得。一直闹了大半夜,好不容 易才待到散场,吴国芬一身全被汗水浸透了,张炳卿望着吴国芬直发笑,国芬在口 里骂着他,但心里却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兴奋与满足。 入秋,彭石贤升入高级小学。黄大香喜出外望,她把孩子拉到面前,说,“石 贤,我们家祖宗三代就数你读书最多。只要你能读,妈磨破手掌也愿送你──这真 是好世道啊!” 与彭石贤一道升入高小班的,除了他那些同龄伙伴外,还从夜校转来了一些大 哥哥大姐姐。当时,土改工作压下来,办事处从夜校抽走了一些老师和学员,也有 些人认为这读书毕竟是九天揽月,五洋捉鳖的事,并非人人读得出头,生产一忙便 陆陆续续地退了学。剩下一些人来,李墨霞动员他们编入全日制班,龚淑瑶与姜银 花等人就成了彭石贤的同班同学。这种“鹤立鸡群”的现象在当时的学校里相当普 遍。 龚淑瑶被指派当了高小班班长。她个子稍高,衣着得体,亭亭玉立。说话高兴 时,两道柳叶眉线有如春燕剪身飞起;而当她陷入思索时,眉头蹙紧,眼睛里又透 出一线幽幽的光来。她与李墨霞老师站到一起时,就象姐妹一般。同学们都知道她 有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家里人并不同意她来上学。有一次,她男人还追到了学校 门口,要拉她回去,同学们很同情龚淑瑶,齐声对她男人喊:“不准压迫妇女!” 她男人没法才松了手。后来她婆婆又来过学校好几次,那婆婆挑明了跟李墨霞说, 她家就怕龚淑瑶读了书,心一野便飞了。后来,龚淑瑶当着李墨霞的面写了一份永 不变心,绝不离婚的保证书交给她婆婆,才算安定了下来,可这哪能是她心甘情愿 的事呢! 有次学校举行作文选优活动,题目就叫做“解放”。龚淑瑶整整写了五六页。 平时,彭石贤的作文写得不错,龚淑瑶便让石贤给她修改,但彭石贤怎么也弄 不清她那文章的意思,因为错别字太多,也没有几句话是通畅的。彭石贤帮不上忙, 现出一脸难色。龚淑瑶很机敏,她一边从口袋里拿出红茹片来哄石贤,一边从头至 尾讲她的故事,一些她写不清的事,讲起来却有条有理,而且十分感人,彭石贤领 悟了她的意思,如实记录下来,稍加疏理便成了一篇文章。龚淑瑶看过以后,又作 了补充,根据她的要求,彭石贤改了两次,直到天快黑了,他们才离开学校,龚淑 瑶把石贤一直送回家,还对大香婶说了许多称赞她儿子的话。 过了几天,龚淑瑶的那篇文章在学校的“文化园地”上张贴出来,被评为学校 作文选优第一名。李墨霞老师还在班上朗读了那篇文章,她说这种文章没有切身体 验是写不出来的,这篇文章表达了妇女要求解放的心声。经过老师的评点和有表情 的朗读,包括彭石贤在内,许多同学都被文章深深地触动,以致眼圈都红了。 彭石贤自己的文章却落了选,这使他有些沮丧,而龚淑瑶在其他同学中又从不 提起彭石贤为他改过文章的事,这就让彭石贤觉得龚淑瑶是在故意冷落他,心里特 别地不高兴。 可是,一天清早,小河涨了水,去学校的小木桥被冲走了,彭石贤来到小河边, 正准备淌过河去,这时后面有人叫他:“石贤,你别脱鞋袜,让我背你过去好了。” 石贤回头一看,正是龚淑瑶,只见她迅速卷起裤管,在石贤的面前蹲下来:“书包 也给我,你搂住我的脖颈,别掉到水里去了。” 龚淑瑶很有力气,腿也长,背着彭石贤稳稳当当地从急水滩头淌过去。 过了河,彭石贤坐在石头上,等着龚淑瑶穿好鞋袜,她把裤管放下去,罩住那 两条白里透红的长脚杆,然后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朝彭石贤笑了笑:“你真是聪明, 我那篇文章让你修改得真好... ”接着,龚淑瑶向周围望了一眼,见没人,突然在 石贤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过好一会才放开了他,又左右打量着,她长嘘了一口 气,说:“走吧,我们上学去。” 彭石贤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不觉满脸通红,他发觉龚淑瑶的眼里流露出一 种异样的神色,嘴角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似乎也红了脸。 龚淑瑶很快平静下来,扬了一下头,望着远处的山峰说,“石贤,你说李墨霞 怎么还不结婚... 走吧,别摔着了... 那定是她心里有个人,她在等着... 这话你 可别向其他人说!” 石贤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龚淑瑶对牛弹琴的话只是她内心情感的溢漏。 但是,彭石贤也能觉察得到她那重重的一吻,并不只是在于那篇作文成功的喜 悦,也不只是对石贤替她修改文章表示的感谢。她直呼李墨霞的名字,使彭石贤觉 得她是个“大”学生,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石贤一见到龚淑瑶便有一种慌神 的感觉,以至到后来,人长大了,在许多的事情上,他对龚淑瑶也总还是既抱怨恨 又多有谅解,记得在文革中期,“劳改释放犯”与“走资派”曾经煮在了一锅,每 天是没完没了的“坦白交代”,彭石贤还再一次给龚淑瑶代写过“请罪书”。 龚淑瑶跟同学们的关系都很好,似大姐姐的亲切。可是,彭石贤却常常听到大 人们骂她是只“骚狐狸”。这个骂名虽然事出有因,但难说是公正的。而这不公正 的舆论在很大的程度上决定了她后来在追求政治上的进取时,不得不舍弃了对美好 婚姻的追求。 小镇的群众大会常在学校的操场上召开。张炳卿主持会议,龚淑瑶帮着布置会 场,有时还上台发言,领着群众喊口号,表现得很积极。而她对张炳卿也格外殷勤, 倒茶送水,那眼光不时地落在张炳卿身上。散会后,她又主动地留下来清场,找张 炳卿说笑,甚至,还有让人见到她故意碰撞张炳卿的时候。这就不能不招来一些非 议。 这些议论传到了吴国芬那里,吴国芬却不在意,她知道龚淑瑶对张炳卿很好, 但她相信张炳卿的正派。龚淑瑶常来张炳卿家里,她对吴国芬表现得更亲热,还在 上夜校时,她就与吴国芬一起做过妇女工作,两人形影不离,后来上了高小班,她 也没有中断与吴国芬的来往,这中间的原因,吴国芬看得明白:龚淑瑶想摆脱那不 称心的婚姻,她希望得到张炳卿的理解,同情和帮助。也许,她那时便懂得了一点 走夫人路线的重要性吧。 不过,龚淑瑶内心深处还有更加复杂的思考,这是张炳卿与吴国芬未必都知道 的,龚淑瑶自知她要离婚的难度很大。男人不理解女人,女人也少有为女人说话的。 她曾向人暗示过她婆婆、她丈夫对她并不好,但这不但不能说服人,反而引起许多 的反感。实际情况是丈夫与婆婆在很大程度上迁就了她,只因为不是丈夫要嫌弃她, 而是她看不起丈夫,所以,尽管这场婚姻完全属于包办性质,就她而言,在感情上 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但这一切在小镇人的眼里却算不得是一条理由,甚至她自己也 不敢理直气壮地说那个猥琐多病的丈夫配不上她。因此,她不指望其他人在这件事 上能给她多少实际的帮助。她之所以靠近张炳卿夫妇,是要求进步,说明白些,是 要求得到一份工作,或者说是得到某种身份,这是她从李墨霞那里得到的启示,李 墨霞如果得依赖于人,不能自食其力的话,想要离婚也不可能办到。龚淑瑶曾义务 地搞了一段妇女工作,听说上头马上就要配备妇女专职干部,可惜名额只有一个, 她认为自己不可能挤到吴国芬前面去,于是,她选择了读书这条路。当然,李墨霞 在这方面也起了引导作用,说妇女的翻身解放,少不得政治上与经济上的独立自主。 只是李墨霞也不知道龚淑瑶把这大道理与自己的实际如此直接地联系起来,视读书 为谋取身份的跳板,从而达到离婚的目的。 办事处设立以后,主持工作的是一位姓林的北方人,人称林大块,他的身材十 分魁伟,脸孔黝黑,有条腿带着枪伤。他从部队里抽调来不久,有点军人气质。 这个农民出身的大老粗干部办事雷厉风行,工作从不讲价钱,又能吃苦耐劳, 同时,革命赋予他的权威也得到了充分的运用,人们对他都有几分敬畏。平时,他 一脸的严肃,少有说笑,一开口又全是些北方土话,其中还夹着些“他妈那巴子” 之类骂人的话头话尾,更让一些人不敢近前。 龚淑瑶是高小班的班长,高小班在小镇的街头办了一块黑板报,黑板报必须为 中心工作服务。龚淑瑶就得时常去办事处领取些宣传资料,这样,她很快就认识了 区里的干部,同时也熟悉了林主任。实在说,没有黑板报的事,办事处的人也不会 不欢迎龚淑瑶去那里。因为她进出大方,见人带笑,谈吐嘻闹又很适度,并不招人 讨嫌。遇上干部们有她能够帮得上忙的事,她便热情主动地伸过手去。 在她看来林主任也并非是那种不可平易相近的人,连他那北方土话也没啥子听 不懂的。后来,她取得了林主任的信任,便渐渐地疏远了张炳卿,自然更疏远了吴 国芬。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