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节 斗争李寿凡的大会由张炳卿主持,同样采取了后来一直沿用至“文革”的那种 普遍风行的群众斗争模式。远近各乡的群众来得不少,甚至还有邻近县来观看热闹 的人,足见李寿凡这个目标之大。学校里挤不下人,会场只得转移到河滩上,李寿 凡被押着跪在一个高台的方桌上面。控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张仁茂首先发言,他 揭露了李寿凡与农民协会对抗的罪行,从施小惠收买人心,到隐瞒田产,到疏散浮 财,到畏罪潜逃,说得条理分明。他的声音虽然洪亮,因为没有扩音设备,离得远 的人却听不到,只能跟着台上的人呐喊助威。领呼口号的人是龚淑瑶,她抓住控诉 人激奋的当口振臂高呼,一下子把人们的激动情绪就引向了高潮。打倒李寿凡的口 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斗争由怒斥到指戳,到最后的挥拳舞掌,张炳卿不得不阻拦着 那些激愤万状的斗争积极分子近前。斗争会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办事处林主 任宣布胜利结束,才将李寿凡押下台去。 这次大会是成功的,它彻底地扫灭了小镇旧势力代表人物的威风,进一步坚定 了分得土地不久的农民的革命信念,长了他们的志气。同时,革命的浩大声势也慑 服了所有社会各阶层的人,干部的权威顿时陡涨。 黄大香没有上台控诉,只站在石拱桥上远远地观望。彭石贤不满母亲的袖手旁 观,这让他觉得面子上很不光彩,似乎大家都把他也当成了落后分子,所以,好几 天他都不愿出门玩耍,母亲使唤他去做事也不乐意。这些天,张华玉来石贤家里做 作业,见石贤对他母亲不高兴,便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宽慰石贤,她说:“我伯也很 落后,他那次就不让我与你去禁酒,他是自己怕禁了酒没喝的,前天我还见到他一 个人偷偷地喝了酒呢。” “我看国芬姐也落后,她不赞成禁酒,”彭石贤还记着国芬姐嘲笑他没能说服 母亲去控诉李寿凡的事,“她自己也拉炳哥的后腿,不让炳哥去劝说我妈。” “还有呢,听说有一个伪保长拐跑了她的姑妈,伪保长是李寿凡的狗腿子,可 嫂子她也没有去揭发。”张华玉顺着一条古怪的逻辑得出了结论,“石贤哥哥,你 就别只怨怪你妈了,好吗?” 黄大香听了这两个孩子幼稚的谈话觉得又气人,又好笑,她没有去斥责他们, 只装作没听到。 然而,人的情绪是十分复杂的,天性并不容易改移。时隔一个多月,彭石贤与 学慈、连贵等伙伴在河边捞捕鱼虾,这时,只见对岸青石长堤上一些持枪的士兵押 着几个犯人经过,其中有李寿凡,隔着那些人一段距离,还跟随着许多看热闹的群 众。龙连贵马上想起来,“那是枪毙人,快去看!” 彭石贤便与几个伙伴,赶忙趟着水过河去观看。还未爬上岸,那几个犯人便从 长堤上被人推到了河滩边,随后枪响了,就在彭石贤他们前面十多米处,那几个犯 人倒下了。彭石贤见李寿凡扑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还朝天上叫喊了一句什么,当第 二轮枪响时,李寿凡才又倒栽在地上。彭石贤没有再近前去看,他一个人回了家, 黄大香见儿子一声不响地站在门边,脸色苍白,神情也显出呆滞,不知道出了什么 事。她拉过儿子来,探探他的额角,冰凉冰凉,以为是患了急症:“究竟怎么啦?” 石贤偎在母亲身前,好一阵才开了腔:“我看见杀人了!”母亲搂着儿子说:“哎 哟,阿弥陀佛,你怎么要去看那种事情呢!” 政府经由各种渠道灌输的政治说教并不能改变母亲在潜移默化中传给儿子的品 质和情性,彭石贤的心地同样的慈悲和善良。 处决李寿凡在小镇人的心理上产生了深层的震动,拍手称快者有之,嘻笑置之 者有之,唏嘘不已者有之。黄大香家是许多人常来闲聊的场所,在东扯西拉之间, 人们很容易扯到处决李寿凡的事情上去:“咳,有句话说‘江山易改,天变一时’, 以前都觉得这话难信,这回可见着了!枪一响,李寿凡一个跟斗翻过去啃着了草皮, 李家偌大个家业便化了水。” “那枪子儿穿过心肺的滋味定是难受,那天我见李寿凡倒地又翻起身来叫喊了 一句:”痛啊,香缓!‘自己要归天了,竟没忘记叫声老婆呢!“ “他怎么就不叫一声陈裁缝的婆姨呢?他们也是大半生的相好呀!” “这是能叫的么?你不见那天龚淑瑶在台上控诉她婆婆?这龚淑瑶也真是能充 积极,把自家婆婆的这种事搬到大会上去张扬!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未必有了这事 她就好看不成?弄得她婆婆再也不敢出门了。” “那干她什么事,她迟早不是陈家的媳妇!可这种男女间的事不说还好,便是 说了也算不上什么杀头大罪。” “龚淑瑶说的总还算得上一回事,你不见姜圣初,他起先要把女儿送给李家, 李家不肯,他说是看不起他,后来,他女儿与李家少爷相好,又说这是在拉拢他... ” 这时人们见姜圣初来了,便打住了话。 “咳,命苦呀!眼见着要享福了,又缠上了这腰痛病,浑身针钆似地痛,通晚 睡不好,受活磨呀!”姜圣初的风湿痛发作了,一进门来,便夸大其词地宣扬。 “是啊,你也不是年青后生了,早该把那条不是纱不是絮的被子换换呢!”有 人挖苦他说。 “我这病是富贵病呢,我那当干部的女儿把她那条新棉被留给了我,当主任的 女婿前两天还送了我一件当军官时穿的大棉衣,让我严严实实地盖上了,可也还是 冷得不行,这真叫有福不能享,别是命数快尽了才好呢!”姜圣初说话的真正用意 更在于吹嘘炫耀他难得的福气。 “耐烦吧,可千万别急着走,你女儿女婿孝敬你还没来得及,你就当几年老太 爷再死也不迟,我们也不会催逼你的!”又有人笑话姜圣初。 “这你就落后了,按说我一家满门的干部、领导、功臣,就是比起李寿凡那阵 子的身价来,我也不会低的。要挪动脚步,便是人夫轿马别人也说不得,可这是新 社会了,我哪能去享这种富贵?虚名,虚名,我这些全是些虚名!”姜圣初口头上 这么说,心里可高兴。 “幸亏你当年没与李寿凡攀上亲家,要不然,说不定你也得与他一路上走,一 块尝尝那枪子儿的滋味!”又有人说他。 “那也值!李寿凡一世吃够了,穿够了,玩够了,两脚一蹬就走,这倒也轻快, 我说你那条命还远远比不过他呢!”姜圣初一点不明是非,也丝毫不知隐晦。 “那你就等着挨枪子儿吧,你当枪子儿是那么好挨的。”没多话说的李松福不 觉也搭了句腔。 “那事摊不上我了,你可得当心呢,得罪了龚淑瑶能有什么便宜给你?”姜圣 初笑起来,他用词不知褒贬,“你没听人说过无毒不丈夫,最毒还数妇人心的话么?” “你这是说谁毒了?”张仁茂想,那次在李松福家喝酒,听高司令说起龚淑瑶 与林主任通奸的事,几个人议论了几句,定是这话传到龚淑瑶那里去了,听姜圣初 这几句话就能证明,难怪龚淑瑶要借禁酒的事敲打李松福,这是想封住别人的嘴。 可当时姜圣初也是参与议论的一个,他能去报?张仁茂想试探一下,“你这种话可 不是能随便说的呀!” “人不毒是没用,整不了人没人服,帮不了人没人信,我这话就是拿来说她龚 淑瑶也不叫随便呀!”姜圣初是信服了龚淑瑶,他那次参与对龚淑瑶的议论也是这 种态度,虽然事情涉及到他的女婿林主任,但他认为男人能搞到漂亮女人,或女人 能偷到有权势的男人都叫做本事,不足为怪,更不足为耻。不过,当他把那些议论 告诉龚淑瑶时,却也知道把自己说过的话隐瞒下来,这会,他说,“你李松福如果 怕挨枪子,去向龚淑瑶讨个饶不就没事了么!” 李松福听姜圣初说话时,气得胀大了颈根,睁大了眼,可就是不知如何回话, 黄大香已经听到李松福在背后议论龚淑瑶的事,便踢了踢李松福伸在地上的长烟杆: “龚主任哪能是爱计较别人的人,现在不是都好好的!” 因为许多人在场,张仁茂也不便进一步寻问,只说:“圣初老弟,幸亏政府把 李寿凡毙了,要不,一旦他翻过身来,你与他的界线又难划了!” 姜圣初没听出这话的轻重,他说“好划,好划,我那天一个耳光掴过去,这界 线不就划清了,有谁比我坚决!” 这话人们再也不好与他说下去了,姜圣初站了一会儿,也没能找出个好说的话 头来,便走了。谁都知道姜圣初是个斜偏歪倒,说话上不了道的人,大家除了一笑, 也就了了。 可对处决李寿凡也还有心存疑问的人。黄大香向张仁茂提出了一个问题:“仁 茂伯,你那次被国民党军队抓去拷打,果真是李寿凡作的孽?” 张仁茂抽完了一袋烟,才说,“炳卿抓了他们的人,我是炳卿的伯父,当时我 又没跑掉,李寿凡告不告我都一样,我没算这笔账。” “打死那三个人的事一定是李寿凡从中作祟了吧?”在黄大香看来,有没有血 案是个关键问题,“只有杀人才该偿命的... ” “那也是个无头案,”张仁茂如实说了,“那军队的司令部驻在李家大院,李 寿凡与他们究竟怎么打交道谁能知道?据说前不久派人去调查了,先前那位部队的 司令长官说记不清李寿凡讲没讲三人是刁民这话,李寿凡也至死不承认——你的意 思是说李寿凡可以不杀么?你真是观音菩萨转世下凡,哪个朝代不死人?江山是打 出来的,谁死谁不死,我看阎王爷也没这本账,你能全都去问个究竟么?” 黄大香没话了,但张仁茂只说了死人的事是常有的,这仅仅回答了问题的一半, 很难说让黄大香心服口服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