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节 黄大香进了办事处。办事处是将李家大院稍加改建而成,原来那座花岗石槽门 被拆除了,用红砖砌成的大门边挂着一块办事处的油漆招牌。 黄大香十多年前两次进过李家大院,这里已全无那种肃穆幽深的气氛了,先前 的正厅改作了会议室,正有许多人在开会。黄大香从侧门绕到后院,她事先打听到 龚淑瑶住在后园池塘的右侧,恰巧在这里遇上了龚淑瑶。龚淑瑶十分热情地迎着黄 大香,把她引到自己的房子里。想必是猜到了黄大香的来意吧,龚淑瑶倒了水,泡 上了茶,说,“香婶今天劳动脚步了,请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吧,我马上就来陪你说 话──现在正在开干部会,我得去看看,今天您一定得在这里吃晚饭,只是没有好 的招待,能别见怪就好。”没等黄大香开口说话,她便匆匆走了,在会议途中她又 来过两次,说一时还脱不了身,让黄大香别着急,千万得等她办完事,黄大香只得 答应:“好,好,不急,你忙吧。” 黄大香一个人坐在房里越等越不自在,过了两三个小时,还不见散会,她不知 龚淑瑶是真正忙成这样呢,还是故意摆谱胡弄她。又过了好一会,龚淑瑶拿着个笔 记本子来了:“香婶,今天让您等久了,总算散了会,我这就去给您安排晚餐,我 们吃食堂,只用跟炊事员招呼一声就行,每什么要紧的。”黄大香拉住龚淑瑶: “千万别麻烦了,我家里还有事,只请你坐一坐,今天我是特来请你帮忙的。” “能有什么事情让您侄女帮得上忙呢?只管说好了”龚淑瑶一笑,又说,“还 是别急吧,我去买点菜来,您是第一次上我这儿来呀!” 黄大香坚持不放龚淑瑶,龚淑瑶便坐了下来,黄大香开门见山地说,李松福煮 的那缸酒,她也搭了份,是为治风湿病浸药用的,得请求减下些罚谷来。龚淑瑶没 有马上答复这个问题,却讲了许多热情的话,她并没有忘记小时候在大香婶家玩的 事,说一去便自己搭起小凳子爬到货架子上去,那里有大袋大袋的糖果食品,伯伯 便给她装上一口袋,还把她抱到手上,又抛起来,逗她乐,这伯伯是指香婶当年的 丈夫。最后,龚淑瑶说:“今天你香婶有事找我,我能不帮?我先前并不知道你在 李松福煮的酒里也搭了份呢。” “淑瑶,你这是答应帮忙了!”黄大香高兴起来。 “这不用瞒你,罚谷的事是我做主,你也不用再去找别人说话了,”龚淑瑶知 道黄大香已经找过姜圣初,“只是你该早点跟我讲一声,事情就好办多了,可现在 罚谷的事已经定下来,再让我反口,别人能不说我是在讲私情?” 黄大香婉转地反驳她:“你知道我这风湿病是多年了,离了这酒药便很难过得 去,我还以为制药酒是不犯禁的呢,我真是糊涂了。” “煮酒浸药不算犯禁,但得经过批准。别人如果都这样先斩后奏的话,那许多 的事就无法办了。”龚淑瑶同样婉转地顶回了黄大香的辩解,但她只是卖个关子, 讨个人情,“哎,香婶,你放心好了,你的事,我再为难也得办的──别急吧,我 还是该去厨房弄点菜来,今天开干部会伙食比平时要好点呢!” “你能答应帮上我这忙就比什么招待都好,比什么人情都大呢,”黄大香再次 拉住龚淑瑶求告她说,“你就让我早点儿回家吧!” “你搭了多少米?”龚淑瑶问。 “一斗... 还多,差不多一半。”黄大香说。 “一半?那就该是二斗了,”龚淑瑶看出黄大香在虚报数目,但她还是笑着答 应了,“那就给减下两担罚谷来吧,要不,干脆免一半好了,只是悔过书恐怕不能 免,我总得向上头有个交待呀!” 黄大香不料一下子就减掉了二担半谷子,这事作主的真是她,于是又说,“你 知道李松福是个烂真厚,烂老实的人,你不也减他一些?他会记着你这好处的... ” “我知道香婶是个好心人,”龚淑瑶并没有点破这是香婶对李松福的特别关心, 她说,“我也说松福大伯是个大好人,可这一次他那态度却很不好。你知道他煮酒 哪能只有这一次?以前那些他不承认,我也就放过了他,这次罚谷的事,说罚得轻 也不算轻,他家不是什么大富户,这我能不知道?说罚得重也不算重,我在县里开 会,听说其他地方罚得还要重,对敢于对抗政府的人拉去游街的也有呢!我那次好 好儿跟他说,他反倒骂我假积极,我没想着一定要在他面前讨个好,卖个情,可他 也犯不上跟我生意见的!当然我不计较他,真要计较也不是这么个计较法, 我知 道他也是听了别人的唆哄,不然,也不该对我这样呢!” 龚淑瑶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软硬兼施就是为了让李松福清醒一点, 不要在背后议论她。黄大香也就疏通辩解地说,“淑瑶,你知道我这人对街坊邻里 都一样,哪一个也不敢得罪,也不是非要为谁说好不可,但你认为李松福这人对你 生了什么意见,我想他那种人也不会,平时并没有听他议论过别人的长与短,这你 该相信我才好,就说上次为卖酒的事,他来你这里回去后,还说起你认得他这个人 呢,他哪能全不知一点好歹?” 龚淑瑶料定黄大香会听到一些关于她的议论,她暗示说:“人心也难估摸,象 李松福这种人实在不是在背后说长道短,论人是非的闲散人,别人告诉我,说他背 后指戳我,我还不相信,可他... 你香婶见着我长大,在这小镇上,我是那种全不 顾惜脸面,随随便便的人吗?可有人生出些没牙没舌的话来,喝多了酒说胡话怎么 也不该去作贱别人呀!象你香婶,象松福大伯都长我一辈,我淑妹子真有事得罪了 街坊邻里,什么时候不能把我叫去教训一通?你们便是骂我几句,甚至掴我几个耳 光,我也不能不听,这是为我好么!但如果在背后散播闲言碎语,那有什么益处? 我不在乎这些,但他一旦遇上了什么事情,也怨怪不得别人不肯帮忙的!“ 黄大香听了这话,虽然觉得龚淑瑶报复心太重,但也能体谅她,做女人难,没 根没蒂的事有人传得神乎其神,有根有蒂的事唾沫喷得能淹死人,再老实再本分的 男人有时也全然不顾及女人的脸面。龚淑瑶与林主任这种事就算真有也是不该传的。 龚淑瑶平时还不算是那种全不检点,不注重名节的女人。黄大香替李松福赔罪 了:“淑瑶,你当了干部,宰相肚里行得船,就算真有人编派了什么,你也当个不 见不怪吧。再说,人的见识学不尽,上年纪的人就能保准没有失错的时候?象李松 福这人是决不会起心起意在背后损人的,你放心好了。这罚谷的事你能减的话,也 多少给减些吧,他家有困难。” “我刚才这话可不是针对这禁酒的事说的,您香婶来了,我能不把什么话都拿 出来与你讲?你也不必跟李松福提这些事了。”龚淑瑶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这罚 谷的事本来就可以看态度,他认识得好,我们开会时再商量商量,我想还是能减下 些来,我为他说些话也是当做的,不算是送了人情,公事公办呢──你让他来办事 处一趟吧!” “他是该来,”黄大香答应了,但她不知龚淑瑶说的看态度是什么意思,会不 会还要从李松福口里追问出张家人的情况来?张仁茂讲过,龚淑瑶刁难李松福是杀 鸡吓猴,她担心李松福对付不下龚淑瑶,便说:“你帮了他,他能没句话说?只是 这种人常常是一句正话说成了反话,一句溜圆的话从他口里出来便成了菱角剌。上 次他在你这里不就是这样?他本意是家里有困难,拿不出罚谷来,求你放他一码, 结果让人听成了说你假积极,对这种人有什么法子可治?都说越老实的人说话越不 知轻重呢!” 这时,新来的厨房司傅给龚淑瑶送来了饭菜,龚淑瑶让黄大香一块吃。黄大香 连连推却,并起身告辞回家,龚淑瑶只得送黄大香出门,又说了好些客气话,最后 提出:“那悔过书恐怕少不了呢!”黄大香本想赖掉这件事,所以,龚淑瑶开始提 悔过书的事,黄大香有意回避作答,这一阵再提,黄大香不能不答话了:“可你知 道我没读书,不识字,怎么能写?”龚淑瑶说:“让人给你写几句,这事就算过了, 石贤不是能写?这也不花多少钱的!”黄大香知道,这是龚淑瑶唯一坚持的条件, 连这也不答应的话,她不是空计较了一场?于是黄大香笑着点了点头。 黄大香回到家里,她劝李松福去向龚淑瑶求了一次情,龚淑瑶并没有问李松福 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之类的话,反而宽慰了他一番,李松福不敢多搭话,只按黄大 香的交待说,那种没根没蒂的事是喝醉了酒说的胡话,事后没有人信也没有人传, 因为是酒话,现在还记不起当时的情景来。关于写悔过书的事,黄大香不愿让儿子 石贤知道,只得请李墨霞代写了几句,只说煮酒浸风湿药没经批准做得不对,落款 则是李松福的名字。李松福并不在乎这一点,他说一世没扬过名,能遇上这件事也 好。龚淑瑶在这件事上本来就深究不得,而且还担心弄僵了难下台,见一吓一哄讨 得个人情也就作罢了,那处罚自然也就是象征性的:罚谷一斗,悔过书十份。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