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节 连张炳卿自己接受了小镇这个新的权力排行榜,旁的人还能够怎么样呢!小镇 的老百姓得到这个消息时,面对的是一个既成事实,因此,没过多久,他们愤然而 起的不满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姜圣初是最先获知龚淑瑶高升的人,她听女儿姜银花与儿媳周小莲无意中说起 这件事情时,起先并不经心,后来听说龚淑瑶这镇长的乌纱帽竟然是自己的女婿主 任给的,便一下子上了火气,他觉得这北方人也把龚淑瑶抬举得太过份了,简直欺 人太甚,连亲疏都不顾,他勃然大怒地责问女儿:“你怎么就连个龚淑瑶也敌不过 呢!他姓林的也真是没拿你当数,要说镇长女人能当,怎么就不让你来当!” 姜银花听了这话感到莫名其妙:“这种事如何随意派遣得?我哪有淑瑶姐那本 事? 派在我头上也不行呀!“姜圣初更不信服:”什么本事不本事,她龚淑瑶不也 是个女人?跳起来撒尿也高不过三尺!“ “你别跟我吼吧,”姜银花现在有了个对付他爹的办法,“你就不能跟主任说 去!”姜圣初在小镇人面前说话,常常摆出个主任他丈人的架式,皇亲国戚一般, 但真见着这主任女婿却又从来显不出威风气派来。林大块的少语寡语反倒让丈人有 些畏葸不前。姜银花这么一说,姜圣初马上就没声没息。但他怎么也憋不住心头的 火气,便上十字街口去嚷开了:“我说这镇子上的男人全死光了,女人也没一个正 经点的不成?偏得让只跳窝的鸡婆来打鸣催工!”人家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说: “什么事?阴阳颠倒了也不知道!你们干瞪着眼等着瞧吧,这会儿谁想打听我也懒 得说,说了你也是白听... ”这时,儿媳周小莲抱着孩子急匆匆来找公公:“林姑 爷来了,让你这就回屋里去。”旁边的人还想逗玩姜圣初找乐:“什么姑爷不姑爷, 就不能让他来见你这老丈人么!别管他... ”但姜圣初还是从人群里挣脱了出来: “真找我?没说是什么事么... ” 姜圣初回到屋里转了一圈,不见姑爷,这才不高兴地说:“人呢?那姓林的找 我有什么事?还了不得呢... ” 刚才是姜银花耽心父亲在外头乱说乱嚷,便打发嫂子小莲去叫了他回来,“主 任说那些旧衣服全都给了你──他调县里去工作,刚才来过这里,这会又忙着收拾 行李去了,他让你别瞎操心。” “这定是你们向他多嘴多舌了,今后我的事不用你们管!”姜圣初心里有些怕 女儿向她男人告状,他把那些旧衣服一件件抖开来,里里面面翻着看,又问,“他 没说让你也跟去?” “他说了让我去的,”姜银花借丈夫的威风来警告父亲,“他说你今后再到处 乱说,惹出是非来,可真没人理睬你了!” 这时,周小莲也在一旁说:“爹,人家淑瑶姐可没亏待过我们家,这军属的事 也由着她照顾优待,你就别去街面上说那种话吧,得罪了人可不好说呢。” 姜圣初一想这话很是实在,惹得龚淑瑶翻了脸有什么好?李松福不是吃过亏了 么!于是,他抵赖说:“我得罪谁了?你见我指名道姓说她龚淑瑶了么?不见刚才 那许多人都向我穷打听,我就是不肯告诉他们么?你们可别把我瞎胡扯上去!” 没过几天,龚淑瑶上任镇长的事一传开,姜圣初的话果然变了,他挤在黄大香 小摊前的人群里向人表白:“我早就说过这镇长的位子该是龚淑瑶坐!她龚镇长从 来就没亏待过我们姜家,这次我也没少在那当主任的女婿面前给她说好,不是么, 这回镇长的椅子给她坐上了,谁还能搬得动?我说谁也不敢!”那些年,人们说闲 话还容得些随便,不象后来文革岁月,把人给弄得个个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一声, 于是有人回话了:“是呢,你姜家是朝中有人,往后镇子上的百姓全得拜倒在你脚 跟前了!” “我说圣初伯你这灶神爷上天奏事时,别忘了给百姓讨个平安,可千万生不得 是非啊!” “哟,原来龚镇长是你圣初伯给荐上去的,你不说,人家还不知道,只以为她 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凭她自己那本事就能争得到这镇长位子呢!” 浑浑噩噩的姜圣初还想说话,黄大香在一旁心烦地制止了他:“圣初伯,你就 别在那里胡吹瞎说了吧,全是小镇上面对着面的人,哪能不知道谁好谁不好?该护 着谁不该护着谁,这话也不用你来说,倘若说得不好,还会招人骂你是良心让狗给 叼走了呢!” 黄大香本不是过问政治的人,平时也少见她对人这么动容地说话,可在这一件 事情上,她是满心向着张家人。旁边的人也都跟着责怪起姜圣初来,他们提到张炳 卿不仅给姜家让出了一个女人,张仁茂还陪送了一份嫁妆,同时又有人说及张炳卿 不计前嫌,在众人面前帮助姜圣初解脱与李家大院的干系等等事情。奇怪的是,姜 圣初听着这些竟没有象往常一样翻脸相向,而是说:“不是还留着第二把交椅给我 侄子坐么?没我给他说情,他还得去种地当篾匠呢!谁能大得过我那当主任的女婿? 我看你们都快别说废话了吧!” 大家又嘻笑闲扯了一阵,姜圣初觉得再说下去似乎没趣,便走了,旁人也就陆 续走散开去。可姜圣初刚才说的后两句话也不是全无来历。前天,林主任在赴县任 职之前去姜家吃饭,龚淑瑶找来告诉他:“张炳卿到底识了颜色,刚才来镇上报到 上班了,还老老实实办了移交。”好些天来,林主任在这件事上还有点不踏实的感 觉,只是没有出声,现在见龚淑瑶这么一说,立时轻松下来,乘着些微酒兴,他竟 忘乎所以地吹嘘:“这臭小子真敢不听我的话就叫他去种地,我还没见过整不过来 的歪脖子!”姜圣初见着主任女婿那得意洋洋的神情,听着他那皇帝老子开金口似 的语气,真还说了一句:“这次你姑爷就免了他的罪吧,料他往后再也不敢胡来了。” 黄大香讨厌姜圣初的趋炎附势,不由得敲打了他几句,但她更明白自己的话对 这个铁定的排行榜不是风,也不是雨,什么都算不上。她只是想不通,怎么就为这 煮酒的事斗法竟然弄出个天变地变的局面来了呢?她觉得自己是被龚淑瑶给胡弄了, 原以为做了检讨便可息事宁人,不料这样一来不仅长了龚淑瑶的威风,还让她趁势 爬到了张炳卿头上,黄大香为此好些日子里都不安不宁。倒是张家人要显得轻松自 在一些,他们来黄大香家闲坐时,还给她说了不少的宽心话。国芬说,张炳卿是早 就与那些人合不来,与煮酒的事干系并不大;张仁茂也说,摔了跤子怨不得路不平, 人生一世,起伏沉浮总是少不得,不煮酒就没事?别的事情碰巧了得能死人也难说 呢!后来张炳卿的情绪也好起来,他带笑地说:“香婶,你不责怪我,我还能责怪 你么?这是我牵累了你!煮酒浸风湿药也招惹麻烦,那还不是因为我沾了边?譬如 说,是天阴雨湿才害你风湿痛,不是你风湿痛使得天阴雨湿的──好吧,算都没事, 怪谁也不顶用──他林主任又升了县里的部长,你说能去怪谁呢?只是要我跟着吹 唢呐,抬大轿也难... 没谁能教会我呀!” 张炳卿的笑声带着苦涩,这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真叫人无法可想,奈 何不得。张炳卿只不过是革命大潮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同样,小镇也不是个独立 的王国。小镇人再一想,谁来当头对于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妨碍,小镇本 来既不姓李也不姓张,现在小镇人靠政府吃饭,政府指谁为头便是谁好了,既然不 兴人们挑肥拣瘦,谁又何必出来多事呢!而且,龚淑瑶坐在镇长的位子上也好端端 的,没见有什么天崩地塌的事情冒出来。你去求她说个情,办件事,或者她来找你 开个会,要个工,一样是照上头的政策办事,还难说她有什么错处。 真要说的话,人们对于龚淑瑶的那一些议论与不满也包含着明显的误解与偏见, 而此时能够从政治上着眼,见到这个权力转移过程中隐含着危害性的人,在小镇上 还几乎没有。 从此,龚淑瑶打坐在小镇的政坛上,竟达三十年之久,虽然是风风雨雨,却也 稳稳当当,直到改革开放的年月,她才退休,这又不能不说是这个女人的能耐。 虽然不少人把一路而来的痛苦、难磨、冤屈、罪孽都化作非难与咒骂狗血喷头 似地加在她身上,却也有人将小镇的变化、进步、繁荣与欢乐同她的名字扯到一起, 看来,要评价龚淑瑶的是非功过还很不容易。退休后,她与一个十多岁的小孙女住 在办事处新建的宿舍楼上,儿子参加工作远在外地,孙女贪玩,还少不得进出歌厅 舞厅,来看望或打扰她的人日渐稀少,她经常独自一人坐在窗前,俯瞰着小镇蓬勃 兴起的各种新气象,她也弄不清自己这一生究竟是推动过还是阻碍过眼前这个变化 进程,她甚至还思量不透,既然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为什么当时就定要离婚呢?生 活对她孜孜以求的一生回报了一份难得的清闲,却也留下了十分的冷漠。 与龚淑瑶的上台一样,张炳卿的下台也并不是一种偶然,同样是历史在一定阶 段的选择,既使张炳卿这次不下台,以后也还得下台。果然是,几年以后,当了农 村工作部部长的张炳卿又就在一夜之间跌落马下,还竟然有幸与那个知其名,未见 其人的彭大将军共了命运,都叫右倾分子,有时也叫反党分子,只有到了这个时刻, 他才完全明白过来,原来社会生活有其自身的运转逻辑,他经受的正是一种历史性 的磨难。也许眼下小镇这个新的权力排行榜算不得民心所向,但天心不随人意时, 会有更深一层的道理,那就是国情民情使然吧! 历史对于落后者有着极其冷酷严峻的时刻。要求他们用血肉筑成长城,铺成大 道去争得生存、进步与繁荣。无庸讳言,小镇不乏阿Q、小D、黄胡的传人,他们 同样逃不脱艰难困苦,甚至屈辱冤毙的命运。在他们的革命过程中,只有摆脱了贫 穷和愚昧之后,龚淑瑶们才可能谢幕。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是,正是在经过了无数的 挫折跌仆和痛苦磨砺之后,张炳卿和他的人民才终于走出那个令人困惑的阶级斗争 的理论迷宫,从而把握住新的历史契机,开创出一个改革开放的局面来。然而,在 当时,这种美好的前景却显得十分的模糊与遥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