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天使 作者:左眼 (上) 穿掘着灵魂的深处,使人受了精神底苦刑而得到创伤,又即从这得伤和养伤 和愈合中,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 ——鲁迅 我又见到了她,那个长发素衣的女孩,拎着那个固有道具般的黑色手提包优 雅自若的步入这个嘈杂沸腾的酒吧,她的娴静与周遭的喧嚣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 比,这种对比出人意料与环境柔滑的融合在一起,不留痕迹。这个气质纯净的女 孩再次令我眼前一亮像我每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样,仿佛黑夜里一只有着透明翅膀 的小虫温柔的撕破了幽黑的边界,透进了一丝亮光。她还是一袭素色衣裙,黑色 的长发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纯黑色的健康光泽。也许是灯光的缘故,今天的她脸 色看起来有一些苍白。 我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她,保持缄默,这样的状态从去年夏天延续至今,不曾 打破。我抽着烟,企图用飘荡缭绕的烟把黑夜萦绕的更加妖娆,这样那个纤尘不 染的可人儿就会令我更加心醉神迷。心醉的感觉,很久没有尝过了。从我5 岁丧 父那天起,我一直过着为了生活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日子。第一次心醉,应该是 我六岁那年饿了两天之后遥遥看到自家厨房炊烟升起的那一刻。令人感到振奋的 心醉是一种希望,希望就意味着可能改善,至少是改变,而改变本身就是一种用 以打破现状的希望。我原本以为这样的酒吧里出入的都是多多少少带着些风尘气 息的女子,而她,独独泛着一种清香的气息,纯洁着诱惑了我的心。纯洁可以如 此诱惑我,这使我确定自己至少是渴望纯洁的,所以我乐于看到她的出现,甚至 带了一种欣喜雀跃的心情。那种纯美映射在我的视野里并一直穿透下去涤荡了我 那颗积尘已久的心。 每当遥望那个可人儿的时候,我发现我可以忘记一切,甚至工作。对于我来 说,大部分时间工作比什么都重要。因为我尝过太多没钱没地位的苦,所以我更 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物质以及附加其上的精神享受。我深深明白如果没有钱和地位 意味着什么,吃不饱穿不暖尚可忍受,最痛苦的是要承受带了某种歧视和廉价同 情的精神折磨。我幼小的自尊心早已在白眼和嘲讽中膨胀到极点之后又无可奈何 的恢复冷静,它是病态的。于是实现我出人头地的愿望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不顾一切的投入到了大大小小的商战中。商场上几番潮起潮落,疲于奔命的我 积累了一些宝贵的经验和人际关系,终于撑起了一家小有名气的服装公司,有了 自己主宰的一片天空。 时值1998年初秋,公司的业务开展得很顺利,一切运营都走上正轨,部门经 理各尽其职,营业额逐年上升,一路顺风顺水。作为开拓者的我轻松了许多,不 必起早贪黑事必躬亲的安排各项繁琐工作。我参考一位管理人员的提议适时推出 了一系列商务网站,在同行中算是先行了一步,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是 博得了各界诸如“高瞻远瞩”“善于开拓”之类的好评,何况耗资甚少。商务网 站的开设使我认识了互联网,闲暇之余,我开始出没于一些聊天室和BBS.我开始 了所谓“网上冲浪”的生涯。 长期厮杀于商场,我看惯了人情冷暖和尔虞我诈,虚拟化的网络反而让我有 一种有备而来无关痛痒的安全感。隔着屏幕的数字化朋友能让我在夜深人静的时 候点了烟抛了烦恼和顾虑,娓娓道来我走过28年里的已然云淡风轻的故事。年长 加上丰富的阅历,我很快成了地方聊天室的老大哥。男人喜欢证明自己的地位并 适度的巧妙炫耀,在异性面前尤其如此。看着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抛下那些 同样青涩的小男孩围着我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乃至争风吃醋,我感到一种快慰。残 缺里成长起来的我有着更强的占有欲和权利欲。在网络上一方割据的地方聊天室, 我成了公认的权威,那是一种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感觉。 大家互熟悉之后,我开始开了我的白色宝马接那些形形色色的女网友穿梭在 小城的大街小巷吃饭、看电影、购物并对她们保持秋毫无犯……这总比带着那些 赤裸裸冲着钱来的女人消费的感觉要好得多,而且我从那些网络女孩的眼中可以 看到一种崇拜甚至畏惧的情绪流露,这让我感到满足。一个冲着钱来的女人不会 有这样的眼神,那些女人在有钱的男人堆里打十个滚儿也不会沾上一粒灰尘,她 们早已练就了一身和这等人物打交道的专职本领。犹如一只带伤的孤狼撕咬偷来 的猎物一样,我从中感到了别样的快慰。当然我把这种卑劣的满足的情绪隐藏得 很好。在一切和我接触的女性眼中,我成功的塑造了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形象。 内心的阴暗面却势不可挡的滋生繁衍,加速度的蔓延吞噬着我的精神世界。我感 到惧怕。 我开始不安,开始烦躁。根深蒂固的童年阴影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并渗透了 我的精神随后潜伏在精神世界的基部蠢蠢欲动。对于骨子里的东西,我感到无可 奈何。犹如一场战斗,还未来得及整理行军装备蓦然发觉面对的敌人竟是一面不 肯说谎的镜子,可我还是在慌乱的整理着枪支弹药常用药品,一刻也不肯停。忙 碌可以压制我内心的恐惧和不知所措。我不想停顿下来,我不知道怎样面对那面 镜子里的自己,我分明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独与无助。我开始带不同的女子天天出 入有着五色灯光和迷乱人群的场所,带着不易觉察的恐慌。到了最后我干脆放任 自己,荒唐闹剧愈演愈烈。我甚至在聊天室我发布了一条消息:萧哥我要去新马 泰旅游半月,愿带一名红颜聊友相伴,一切费用由我来支出。有意者请给我发电 子邮件。 我的君子风度有目共睹,何况聊天室的一些女网友早已芳心暗许,再加上优 厚的条件,一时间我小小的邮箱内信件爆满,一封封情意绵绵的信让我看了之后 哭笑不得之余暗自得意,可是我心底一片空虚。随着行期的推进,陪同人选还是 没有落定。渐渐的我开始觉得灰心丧气。我开始反思自己近日的行为,越发觉得 自己荒唐而且卑劣。我开始考虑编造一个合适的借口结束这场我一手策划的不负 责任的闹剧。 护照还静静的躺在抽屉里,厨房里的水管坏掉了,哗啦啦歇斯底里的流着水, 水管工人来了之后叮叮咣咣闹的人心烦意乱,我索性夹着一根烟出了家门。街道 两边秋日里的桂花树心不在焉的伸展着枝叶,淡黄色的小花默默绽放着吐露芳香, 呼吸中尽是幽香。做了几个深呼吸,我心下一片轻松。我突然想起我拉上门是把 一群居无定所的水管工人单独留在了家里,我立刻转身快步回家。打开门锁,我 看到屋内一片狼籍,已是人去楼空。清点了物品之后,我发现丢了一些现金和几 块表。那些我视若珍宝的老照片儿一张也没有少也没有被毁坏。凡有所相,皆是 虚妄。在我看来是珍宝的东西也许别人根本不屑一顾,那些照片在他们眼中不过 是几张硬纸。我没有报案,我心里已经原谅了那群衣着邋遢的穷人,他们也是在 辛辛苦苦讨生活,赚每一分钱都要流汗。我也曾经像他们一样,不同的是我从来 没有廉价出卖过自己的人格。整理了一下房间,关上最后一个抽屉之后我抬头看 到了卧房镜子里胡子拉碴灰头土脸的男人,突然就笑了。笑过之后,我上线去了 聊天室。我诚恳的解释了取消旅行计划的原因并向大家道歉,求得了大多数网友 的谅解。下线之后我洗了个舒爽的热水澡。伴着隔壁夫妻若有若无的争吵声,我 沉沉睡去。 安睡之后是一个暖洋洋的冬日清晨,我打电话去公司了解最近两天的情况, 公司一切正常。营销经理张义告诉我昨天下午对面办公楼的李总跳楼自尽了。股 票暴跌负债累累,那个电话生产公司的李总最终选择了逃避。我开始想,如果我 面临的是那样一个境地我会如何?是不是也会选择结束生命?死,也不失为一种 圆满。如果不能死只能无休止的活着是一件比死更难以承受的事情。生命的长度 无法计算,所以必须学会控制生命的宽度。那个还很年轻的男人在下坠的瞬间自 由的飞翔了,脱离了一切牵绊,可惜他还是有体重,所以摆脱不了地心引力。灵 魂也有重量么?放飞了会不会下坠?又是受怎样的牵引?我只知道如果现在撒手, 我的灵魂一定会在自己掏空的深渊底部跌的粉碎。似有飞花。下雪了。 简单的早餐过后,我打开了信箱看到了一封电子邮件。我喜欢看信的感觉, 打开它,也许飞出的就是希望和幸福,也许是疾苦和煎熬的开端,生命中随机出 现事情总是充满诱惑力。那是聊友的信,一个名叫“夜岚”在聊天室少言寡语的 女孩。在我的印象里,别的女孩和我调侃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看着,开口讲话的 时候言简意赅,字字珠玑。 “萧哥: 记得我么?那个曾和你说佛性的女孩。我常静静的看着聊天室里的你谈笑风 生却滴水不漏,我好奇,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有一天你偶然提起' 佛性即人性 ' ,我才知道原本你也是喜欢看佛经的。那天看到你无由的沉默,之后扬言要邀 一名红颜相伴出游,我突然觉得可悲,一种没有来由瞬间席卷的悲哀。那一刻我 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一直牵挂着你,所以我注意你的一举一动。你一定是心中有 郁结无法消除才会如此放任自己的情绪颠簸。佛说要普渡众生,这众生又是什么? 是否专指信佛的人?众说不一。我不管佛要度化的众生是什么,我就是要' 度化 ' 你。 落雪了,天寒地冻的晚上你一个人在家冷吗?陪我一起去那家有壁炉的惊鸿 酒吧好吗?暖洋洋的炉边,我们一起喝浓浓的蓝山,讲你的故事给我听。我晚上 8 点在中心商城正门等你来。我穿一身正红色的套装。我能认出你,她们说起过 你的' 坐骑'. 夜岚“不知道前方的是仙还是妖,既然要来,我又何必闪躲?想来也好久没 有去惊鸿了,那个久违的可人儿还会在那里出现吗?我回了电子邮件,只写了四 个字,”一与奉陪“。 我有送人见面礼的习惯,整理了衣装之后我开了车出去,路上买了一份小礼 物给夜岚,之后我去了公司。车行至公司楼下的停车场,我想起了坠楼的电话公 司老总,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对面一度辉煌的办公大楼。失了主人的钢筋水泥显 得寥寥落落,和这漫天飞舞却不知何处落脚的雪花一样。不久之后我发现这栋大 楼和那个一直走动在我脑海里的可人儿有一种联系。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每 一个点都是生命的组成体,触目而过的某个不经意的点会在你离开之后遁地而去 一直悄悄延伸下去直到在你前方路途上突然探出一双触角触动你的心,之后你回 忆着,循着触角下的躯体找寻着,你最终会找到起初那个不经意的点。你会发现 自己生活的如此戏剧化,可当你遭遇这一点的时候你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就像我 只是下意识的抬头看这栋办公大楼一样。 我呆在办公室看了一天的文件。傍晚时分,我简单的吃了点工作餐看看世间 差不多了就下楼开车驶往中心商城去接夜岚。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商城门口依旧人来人往,雪片漫天舞动的纷乱让我感 到一种电影定格般的平静。我盘了双臂轻轻伏在方向盘上,隔着车窗我不动声色 的捕捉那一抹红色。我看到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一个红色的小人儿时隐时现的奔跑 着,向我所在的方向跑来。开了车门我发现侧身上车的夜岚脑袋顶上最起码有几 十根小辫子,她所谓的套装原来是一套呢子料的娃娃裙装。她坐稳了转脸向着我, 一张不施粉脂的俏脸在冬风里冻的红彤彤的,小辫子上还带着没来得及化掉的雪 花。我保持着伏在方向盘上的姿势问她:“夜岚,等多久了?”她眨巴着长睫毛 下的眼睛答非所问:“你就是萧哥啊,我一直在找你的车呢。你可比我想象的好 看多了,嘻~~”我笑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一直在搓着手,看样子冻得不轻。 我将车内暖气开到最大,又拿了一包纸巾递给她擦身上化去的雪水,她定定的看 了我几秒钟,之后故意夸张的叫着:“哇~ 好体贴好体贴哦,怪不得她们说你是 温柔杀手,哈哈~ ”我被她感染了,笑着说:“原来她们背地里都这么叫我,这 次你可把她们都出卖了。”顺了夜岚的心意,我带着她去了惊鸿。来者不是仙更 不是妖,出人意料的她竟是一只小精灵。 那个飘雪的夜晚惊鸿的客人特别多,也许是因为心下都向往着惊鸿壁炉的暖 意。为了一点温暖的火光就趋之若鹜的人们一定是怕透了寒冷的侵袭。我和小精 灵抱着蓝山咖啡窝在壁炉边的沙发里抛了喧嚣,我们扫着对面墙上一幅罂粟的油 画不着边际的聊着,暖意融融。小精灵很喜欢我送的见面礼,那是一块腕表,海 蓝色。小精灵见到那块表的时候喜出望外,她说自己是双鱼星座的,她告诉我那 是一个“最浪漫最悲情最复杂”的星座,这个星座的人一切幸运物和幸运色都和 海有关。 我们无所顾忌的聊了许多,小精灵忘了自己本来是要来听故事的,一直在讲 她20年里发生过的故事。我发觉她并不是一个单纯快乐的20岁女孩,命运过早的 安排她经历了人情冷暖,她小小的年龄超载了太多悲欢离合。这使得她身上的双 重性格尤为明显,时而深沉沧桑时而明快鲜活。问起夜岚网名的来由,她说那是 黑夜里开的一种花儿,馥郁芳香摇曳生姿,她种的,开给我看。她问我为什么要 叫萧哥,我说像她那么大的时候我还很穷,属于我的童话不是人鱼公主而是卖火 柴的小男孩,为了温饱问题我努力奔钱。渐渐长大了生活有了保障之后我发觉武 侠小说是男人的童话,于是开始看金庸古龙,沉迷在“拈花一笑万山横”的氛围 中,而金庸笔下那个历经磨难命背的萧峰是现实和童话的结合体,于是我偷了他 的姓叫了“萧哥”。她就开始笑,笑我可爱。我也开始笑,笑一个20岁的小女孩 笑一个28岁的男人可爱。就在我们抚掌大笑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久违的长发素 衣的可人儿。 她依旧拎着那个固有道具般的黑色手提包优雅自若的步入这个嘈杂沸腾的酒 吧,步入我的视野。小精灵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素衣的可人儿,她突然跳起来叫 着“姐姐”奔向可人儿。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可人儿已随着小精灵来到我 面前。小精灵炫耀般的拉着笑靥如花的可人儿,郑重其事的介绍:“这是我的亲 姐姐,你可以叫她若一,很漂亮吧!”转而介绍我:“这是我的准男友,萧哥。” 夜岚,口口声声要“度化”我的小精灵,就这么落落大方将若一带到了我身边。 她不知道我一年多以来都是用怎样心情静待可人儿她的亲姐姐若一的不期而至。 后来的事实证明,小精灵并没有“度化”我,而是引领我入了那个万劫不复的深 渊,是飞升之前的沉沦。 一瞬间完成从可人儿到若一的转化让我猝不及防跌了个跟头,摔的生疼却一 时找不出疼在哪儿。坐在壁炉边的沙发里僵挺了身体盯着对面墙上的罂粟花,我 开始迷乱。若一是一幅淡彩丹青,每一抹颜色都涂抹在我的心里,而夜岚那个小 精灵带了遍体鳞伤让人心疼,她满心想笼络我做她的避风港,甚至对她的亲姐姐 宣称我是她的准男友封杀我的发言权。一旁的若一宠溺的看着她的小妹妹叽叽喳 喳说个没完全然不知我的心思。乱套了。我开始觉得如坐针毡。一年多来,每每 看着若一走进我的视野我都会心动不已,今天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霎时就乱了 方寸。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止想看看若一而已,我心里早已经认定了她是我的。我 按兵不动是在等一个美丽的机会将她顺其自然的带到我的身边来,没想到开局竟 然是这样。我期望尽快摆脱这个只有我能感受到的尴尬境地,于是我提出天色已 晚送她们回家,小精灵欣然应允,若一也点头说好并谢过我。 为了赶在学校寝室落锁前回校,我们先送小精灵,她还是在高校读书的学生。 小精灵显得很兴奋,一路上都在手舞足蹈的说话。小精灵不无骄傲的告诉我惊鸿 酒吧墙上的画都是若一画了卖给酒吧的。我心里一动。若一那样优雅的女孩应该 是养尊处优的才对,她会为了什么去卖画?她那个大大的黑提包里原是装了油画 的,她就天天提着它们穿梭在那样鱼目混杂人群里任灯红酒绿挥洒一路吗?心, 有微微的凉意。 到了学校寝室楼下,小精灵下了车,她看起来一副余兴未消的样子。若一跟 着下了车,她伸手拉了拉小精灵的衣领,轻声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我定定的看 着被雪花包围的她们,拔出一根烟点燃。小精灵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 我默不作声的发动了车,载着若一一路飞驰。路上,我自以为不露声色的开口问 若一为什么去卖画,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僵硬生冷。一阵沉默之后,我看到后视镜 里的她娴熟的点了一根烟。我奇怪她为什么会点了烟?这好比是重金属音乐和中 国画格格不入。 我决定和她谈谈。我的直觉告诉我,若一和她那个小精灵的妹妹一样,都属 于不可貌相的女孩,她们有故事。白色的车载着白色的积雪和各怀心事的我们带 一路雪屑翻飞回了惊鸿。 我再次坐在惊鸿的酒吧里的时候,对面壁炉里通红的炭火跳动着黑夜十一点 钟的星星点点,身后的墙壁上是那幅罂粟油画,于是我看不到那朵黑色的罂粟花。 我拔出两只烟,递给若一一只,若一嘲讽的把玩着烟,斜斜的看了我一眼自顾自 点了烟说:“以前我也可以抽四十元一盒的中华,可现在我只能抽五元一盒的烟 了。”此刻的她有说不出的轻蔑和颓然。我奇怪她为什么可以在转瞬间变成眼前 的样子。依旧是长发素衣,可那个人群里光鲜动人的可人儿哪去了?她定是经了 一些变故才修炼成当下这副模样,思及此处,我的心竟没有来有的颤了一下。我 不知道这女孩有怎样的魔力,总是能轻易牵动我的心弦。我想知道她的情况,越 快越好,可我知道做任何事情都要遵循规律循序渐进,于是我没有单刀直入的问 话。我抽着烟:“若一,身后墙上的画是你画的?”她回头看了一眼道:“是。 这个酒吧里所有的油画都是陆陆续续买我的。身后的黑罂粟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 我摁灭了手中的烟正视着她:“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卖画。”若一低着头,长发遮 了脸庞,烟缭绕着从发丝间穿透上升。“因为我没钱了。”我不知道她遭遇了怎 样的变故,我知道自己已经搅进来了而且绝不会袖手旁观,因为她是若一,是一 直走动在我脑海里的可人儿。我从钱包取出一张卡,那是我信用卡的副卡,我来 存钱,她可以随便取用而不需要存钱。我将卡递给她,告诉她以后没钱了就去提。 她没有抬头。我把那张卡塞入她的提包里。 我们就那么坐着,直到凌晨三点酒吧打烊的时候。壁炉的炭火熄灭了,烟灰 缸里的烟蒂拥挤不堪。我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她黑色的长发,我的手心告诉我那 是一种盲黑的颜色。那是一朵黑罂粟么?拿开黑发上的我的手,保持了平静的语 调我对她说:“我什么都没问,你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我送你回家。”若一缓 缓抬起头,透过发丝的间隙我看到她脸庞挂着晶莹的泪滴。她平静的说:“我跟 你回家吧。不要让妹妹知道。”我突然暴怒了,抬手打翻了面前的桌台,侍者闻 声而来。我努力保持平静。我对她说:“我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我只是我,和 以往的任何人都不同。”她突然站起来朝门口跑去,穿过那些狼籍的桌椅她磕磕 绊绊着仿若逃离。我大声喝住她,她定定的站住了,却背对着我没有转身。我拿 起她的提包走过去交给她,对她说:“天太晚。等我买单过后就送你回家。”我 看到她直直的站着,依旧背对着我,然后她的身体开始不可抑制的颤抖。我伸手 轻轻拥了她一下转身唤侍者买单。 我用双倍的价钱买下了那幅黑罂粟花。我从侍者手中接了那画,沉甸甸的木 框有一种厚重的安全感。我把那画送给了若一。车里,若一紧紧抱着那幅画一言 不发。一路飞驰,很快到了若一自己在西郊租用的民房。她单薄的身影被张着漆 黑大嘴的楼洞吞没的时候,我猜想自己心房里的积雪应该有一指深了,因为我分 明感到了心尖的冰冻。 雪,越积越厚。一场早来的雪。 我相信宿命里安排了一种人,在你生命长街的某个转角街口处她们迎面而来, 突兀的闯入你的视野穿透你的魂魄打乱你精心营造的精神世界却让你感到一种不 可抗拒的威慑力,仿佛她们的闯入是理所当然的,仿佛她们生下来就已经站在那 个街口守株待兔。所以一切抗拒都是徒劳。宿命里的东西和骨子里的东西一样, 我们无可奈何。我看到自己在那个街口久久徘徊最终认命了。于是我再次惶惑了, 我负重前行的脚印在雪地上是黑色的,盲黑,那是黑罂粟花的颜色。 此后的两个月,我开始抓紧年前的时间四处考察服装行情,在各个城市之间 我马不停蹄的穿梭往来。两个月里夜岚的电话我接了无数个,我无心多言总是匆 匆挂断。奔波劳累了一天之后把自己抛进宾馆的床上,我没能安睡。我做了一个 又一个关于黑罂粟的梦。梦里我是一只无可选择一头撞在树桩上的兔子,我结结 实实的撞了个鲜血淋漓。被血色浸染的土地迅速被疯长的罂粟吞噬,那红土上生 长的罂粟花尤其绝美。我浑身瘫软等着有人来捡我回家宰杀我分割我,却只看到 满眼的黑罂粟花蔓延了整片陆地,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考察完毕回到E 城的时候已经是农历十二月底,还有三天就是除夕。公司里 上上下下都在忙着节前的最后工作,我安排好了各部门工作之后回到了冷冷清清 的家。电子信箱里塞满了网友们寄的新年卡,还有二十二封夜岚的信。我回了网 友们的贺卡,夜岚的信我一封也没有打开来看,直接删除。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在 躲避什么,可是我又能躲避什么呢?把自己关在家里,我昏昏沉沉躺了三天三夜。 无事扰清梦,我仿若飞仙……飞是要代价的,这次代价是我高烧三十九度在除夕 清晨,一个人。拔出体温计我爬起来给内屋灵堂里的父母上了香。烟雾迷蒙中黑 白脸色的爸爸妈妈在镜框里笑的极安详。我头重脚轻浑身无力,随便找了些感冒 药吃了之后我用棉被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的再度睡去。醒来时窗外已是万家灯 火,身体有了些力气,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我决定去医院打一针。 (下) 除夕的街道分外冷清,残雪堆积在马路边上等待升华,红色的门联双双体会 着身为纸张的乐趣,我一个人啜饮孤寂,陪我的只有不肯睡的路灯。医院的走廊 弥漫着酒精和福尔马林水混合的刺鼻气味,路过病房我看到一些病人守着电视机 和隐藏了表情的亲人一起过除夕夜。身着白衣的护士小姐穿梭如蝶。推了一针青 霉素之后我开始考虑进下面去哪里。一个人的除夕夜,我愿意融入人群。人毕竟 是一种群居的动物,每当仓皇失措的时候,看到人群我的心绪就会无由的逐渐平 定下来,好比一滴水,融入了海河才不会蒸发殆尽。思量间我一步步走下楼。 在三楼的转角处,我突然抬头看到一楼大厅门前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黑发 一转融入了门外的夜色。“若一!若一!”我连声叫着追出门去,却遍寻不见了 那身影。多年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才明白那只是个幻影罢了,可当时的我 迷惑不已。我问自己,除夕夜她为什么会在医院出现?她应该在家里和父母妹妹 一起吃团圆饭才对。回E 城之后我查过自己的信用卡,一分钱也没有少,也就是 说若一没有从我给她的副卡上提一分钱。在这个奇怪的女孩面前我的判断力失灵, 只能凭空想象。我要见她。也许她会会自己西郊的住处,我想到这里,片刻也不 停留的发动了车,一路向西郊飞驰而去。 那个楼洞依旧张着那漆黑的大嘴,四周很静,静的能听见腕表走动的嚓嚓声。 我选了一个僻静的暗处泊车,我可以看到那个楼洞,而回家的夜岚却不会注意到 这辆车。我不确定她是否乐意我出现所以我隐藏了自己,我想到如果她取了信用 卡上的钱我一定会将车堂而皇之的泊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静静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万家灯火,我只有手中明灭的烟火。 突然有鞭炮声响起,接着鞭炮声陆陆续续响成一片。十二点,新年到了。我对自 己说,十二点是一个界限。 生命的长路上铺设了很多界限,它们或清晰或明朗,界限们远远的在那里等 你,你甚至遭遇它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直到接近它你才会发觉没有边 界的放任自己只是徒增烦忧的自我折磨,不如就在这一限做个改变。 我终于在四周充斥着硫磺气味的白烟里发动了车。鞭炮的身体被炸得粉碎, 红色的碎尸铺了一地一路一城。车轮碾轧着尸体的碎片,心,隐隐作痛,似在无 声的分裂。 轧着一路红色的炮衣我去了惊鸿。惊鸿有一个表演舞台,那夜除夕狂欢,惊 鸿特地请了市里的文艺团登台献艺,门前的海报上说沉寂两年的一个什么舞者将 会在除夕夜复出登台献艺,以前我会对这种无聊的夸大其词的东西嗤之以鼻,可 今天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只想喝酒。我喝了不少的克罗那,那是一种墨西哥 的啤酒,从仙人掌中提取汁液后加工制成的。我看着瓶中淡黄色泽的液体想象着 沙漠和仙人掌,双眼迷蒙。耳畔是被热情点燃了的人们的尖叫声口哨声,他们站 起来挥舞着双臂叫着一个名字:“Lucy!Lucy!”舞台处一片黑暗,数秒之后一 个追光,尤物已在台中央。红棕色的卷发披至腰际,紧身的舞台装勾勒出她的曼 妙身姿,她背朝观众摆了一个造型。沸腾煽情的音乐奏起,尤物蓦然回首一笑。 多年以后这个情景还历历在目,我微醉的眼帘映射出了一个上了金属妆的年 轻女人的脸,她无疑是黑夜的主宰,站在舞台中央狂放热舞的她看起来像一个鬼 魅。棕红色的卷发随舞姿摇摆不定,跳跃着晃乱了我的意识。那是若一,长发素 衣的若一,优雅自若的若一,翩翩而至的若一,抽烟的若一,低头的若一,啜泣 的若一,抱着黑罂粟被楼洞的漆黑吞没的若一……我低低的叫着她的名字,一遍 又一遍。旁边一个头发染了五六种颜色的小子斜瞪着我,他大概觉得我坏了他的 兴致。骂了一声之后我操着手中的瓶子跳起来,克罗那瓶子的碎片翻飞着扎伤了 我的手,蒸馏过的仙人掌汁液洒了遍地,那小子的五颜六色头发统统变成了血红 色……当时只有一个感觉,痛快! 记得上次打架是我20岁那年,我拿起石头砸伤了要我缴地摊管理费的小混混 的头,那血和眼前的一样红。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场景中,因生活所迫和病态自 尊心双重作用的我战斗的无比忘我,那血流下来弥望了我的眼,我感到了一种胜 利者的幸福……周围越来越乱,有女人的尖叫声,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我良好的体质让我很快就恢复了健康,那小子头包的像个粽子一样躺在我隔 壁病房,护士小姐说那小子还得躺一个月。派出所的老王来看我,对我说:“你 也真能打,这么大人了,还好没把人打出什么事儿来。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血气 方刚的?”我没理会他,将身体向下移了移找到一个舒适的靠位,自己血气方刚 的年龄早就过去了。酒精的作用是次要,我明白从若一正式踏入我的生活开始, 我一直都处于一种临界爆发的状态。我问老王:“我车呢?”他咧了咧嘴:“让 你们公司张义开你们家去了。”我点点头。老王见我一时无话,就接着说:“那 个送你来的打扮的跟鬼似的女人是你什么人呐?哭的唏哩哗啦的?”我猛然坐起, 激动之下嗓门也提高了两倍:“你说什么?谁送我来的?”老王看着我:“谢飞 你这是怎么了?看你激动的。惊鸿压根没有人报警,我是事后你隔壁躺着那小子 的家长第二天去所里报案才知道这事儿的。我二话没说就把案消了,咱俩什么交 情……”我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的说:“我问你谁送我来的。”老王手一指门 口:“就是她。”若一低了头站在病房门口,一动不动。摘了假发褪去舞台妆的 她是我熟悉的。不,也许我从来都不曾熟悉过她。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啊。老王 识趣的告辞,走的时候他告诉我:“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你可以直接回家。” 接着他掩上了门。 老王走后屋内一片清静,走廊护士小姐的高跟鞋触地的“的的”声仿佛响彻 在下个世纪,酒精混合了福尔马林水的味道也散淡了许多,若一静静的站在门口, 低着头。我看着她,心底一片狼籍。我正欲开口招呼她坐下,她突然抬起头望着 我,那是一张泪湿的脸。她开口吐出了几个音节:“我妹妹失踪了。”面对无助 饮泣的若一,我恢复了一个男人的镇定和理智。安排好了公司的事情我放下一切 开始张罗着寻找夜岚。公安局那边老王表示一定帮忙,他安慰若一说:“放心吧, 不会有什么事儿的。”若一却闻言哭了,她对老王说:“你不知道,妹妹是我的, 我了解她。”五天过去了,电视台轮流播放着夜岚的寻人启示,报纸上寻人启栏 里夜岚那个小精灵笑的让人心酸。依旧是音信全无。 我不知道怎样安抚日渐憔悴的若一,只得加满了油开车带着她满城寻觅。夜 岚,你在哪儿?你的父母、姐姐还有萧哥都要急疯了! 我们想不出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若一说夜岚是一个固执的女孩,而且她非 常情绪化和极端主义,所以若一担心她卡在自己思想的死角里会想不开。若一一 再问我:“你说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望着焦急的若一,我总是轻轻拍拍她的 肩膀说:“放心吧。”其实我一样心急如焚。 夜岚失踪的第七天,我看到了报纸上一则关于互联网的报道,猛然想起了夜 岚发给我的二十二封电子邮件。夜岚的二十二封信没有被彻底删除,静静的呆在 邮箱的垃圾箱里。我终于从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找到了线索。 “萧哥: 你总是匆匆挂断我的电话,其实我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我姐姐。那天 我看到你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雪中替我整理衣领的姐姐,我就明白了。有时候, 敏感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知道吗?你说话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神采,很像我初恋的男友,我们交往了 两年。可惜他现在已经去了国外,而且不可能再回来。我和他的缘分只有太平洋 那么宽,所以他去了大洋彼岸之后我们也就彼此失了消息,缘尽于此。 从他走以后我心如止水,再没有涉足爱河,没想到会在数字化的网络上遇到 的你。我相信互联网是一种能让人回归真实的东西。在聊天室偶尔听你论佛性谈 人生,我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你的灵魂一角。我没想到自己会沦陷的如此迅速。 这些天来我一直给你写信一直给你打电话只是想对我自己的感情有个交待,一旦 我肯面对我的徒劳无功,我才会正视这段感情,正视我自己。谢谢你每次都听我 的电话,虽然是匆匆挂断的,我知道你不忍心伤害我。放心吧,我对你的纠缠到 此为止。这段感情来去匆匆空吹皱一池春水,我想我真的是一个水系的女子,我 已经决定就此放下。 谢谢你的海蓝色腕表,虽然这段感情没有正式开始就夭折了,可我还是感谢 你,感谢你让我看到了一种美好。 我准备一个人去看看海,家人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出走,也许在海风中我会感 到彼岸和海蓝的气息。我拜托你在我先斩后奏之后通知我的家人,让他们不要为 我担心。 对了,你知道双鱼座的由来吗?Aphrodite 和她的儿子Eros,也就是罗马人 说的爱神维纳斯和使者丘比特她们也是为了逃避Typhon,跳入急流中变成了两条 鱼,为了母子能不被冲散,鱼尾用丝带紧紧绑在一起,这就是双鱼座的由来。还 记得我说过这个星座的人一切幸运物和幸运色都和海有关吗?我爱透了碧蓝的海, 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愿意死在海里,化一尾自由自在的鱼,拥抱彼岸和海蓝。 最后,祝福你和若一,衷心的。 夜岚“我下了线,打电话给夜岚家人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夜岚是出去玩了。 古家二老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我说那是我分内的事情,因为我一直拿她们的 小女儿当妹妹看待。接着我分别打电话给公安局、报社和电视台。最后我叫醒了 睡梦中的若一。从发现夜岚失踪之后她一直无法安睡,总是夜半惊醒,于是我安 顿她在我家另外一个卧房睡下,她好不容易入睡,所以我总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睡眼惺忪的若一一听到夜岚有消息了马上精神百倍。我告诉她夜岚很可能是去看 海了,她呆了几秒钟之后开始追问个不停,我只得将经过细细道来。话音落地的 时候我看到若一笑了,我心下一阵轻松。 我开始带着若一在小城里散心,广场,公园,咖啡馆,酒吧……我们调整了 心情准备迎接被海边太阳晒黑了的小精灵回来。冬日阳光下的咖啡馆里,若一断 断续续讲了一些自己的过去,我听的心惊又心痛却一直没有插话。我生怕自己的 声音打断沉浸在回忆里的若一的思绪,它们是那么脆弱。 “我19岁那年考进了本市的美术学院。大二那年我和一个高我一级狂放不羁 男孩开始了我的第一段恋情。也许是玩艺术的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另类有些颓废, 那个男孩居然染上了毒瘾。我常常流这泪苦苦劝他,他也痛哭流涕表示要痛改前 非,可惜转身他又会去碰那种东西。我开始心灰意冷。终于有一天我决定言传身 教。我以为我的意志有备而战可以战胜毒品,可惜我错了。就这样,我染上了毒 品。也和那个男孩断了往来。”“大三那年系里开除了几名学生,其中就有我。 因为学校发现我利用空闲时间去酒吧里客串表演舞蹈,就是你看到的那种热舞。 你也听到了,我的艺名叫Lucy. 我16岁以前一直在学民族舞蹈,所以那种热舞的 编排表演根本难不倒有民族舞蹈根基的人,我居然小红了一把。你知道的,吸毒 需要钱,我必须赚钱,我不可能伸手向家人讨要。吸毒和客串表演的事情就这样 败露了。一向老实本分的爸爸大骂我不要脸,在他眼里去酒吧里表演和妓女是一 个等级的。与此同时我们家受尽了邻居们的白眼和唾骂。妈妈哭哭啼啼,爸爸骂 骂咧咧,只有妹妹悄悄的替我擦眼泪。我下定决心戒毒,爸爸妈妈花了钱送我去 临市一家最好的戒毒所脱瘾。”“经过两个月的煎熬,我成功的戒掉了毒瘾,成 了那个戒毒所的楷模之一。我亲眼看到了生命的扭曲和凋零,我开始清心寡欲。 那段时间我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画。记得黑罂粟那幅画么?那是我戒毒回家之 后画的第一幅画。这期间,我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说起来就像爱情小说 里面的情节,我去商店买颜料,遇到了一个丢了钱包的男人,我帮他付钱买了文 具,那是买给他儿子的。我惊奇的发现其貌不扬的他居然泊了一辆日产车在门口。 后来我知道他叫李鸿。”“被学校开除之后我拒绝和以前的任何朋友联系。也许 是孤独,也许是李鸿给人的感觉非常安全,我们在一次次的约见之后变得无话不 谈,感情也日渐加深。现在想起来,他就像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那个时候我们 都深信彼此爱着对方。在外人眼里我过的是一种傍大款的生活,扮演的是一个破 坏别人家庭幸福的坏女人的角色,可我不管这些,我要的只是一个真心疼爱我的 人。我跟父母如实讲了这件事情希望求得家人的理解,他们这次还是开始骂我, 然后把我赶出了家门。用他们的话说就是' 既然有了家了你还回来做什么?给我 们丢人?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现眼?' 我们终于同居了。”“我从不问他是做什 么的,他也不问我的过去,我们保持这样一种相互的距离,保持了一种持久的默 契。那段日子我过的平静而幸福。他给了我充分的自由,而且总是给我很多钱。 我猜他是带了一种负罪的心理。我对你说过我也曾每天都抽四十元一盒的中华就 是那段日子。那时候烟草是一种排解寂寞的工具,他很少有时间陪我,他要赚钱, 要顾家。我喜欢抽着烟画画的感觉。李鸿和惊鸿的老板很熟悉,可他不喜欢那种 娱乐场所也很少涉足。李鸿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让我拿了画去惊鸿卖。我那时候根 本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李鸿曾见过在惊鸿热舞的我,会不 会有后来的故事?答案是否定的。错过了一个点就错过了一生,很多时候都是这 样。”“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今年初秋,李鸿的电话公司倒闭了。负债累 累不堪重负的他居然抛下一切纵身跳下了办公大楼……”漫长的沉默过后是若一 拼命抑制的饮泣声。 我环抱着若一,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我企图阻止她的回忆,尽管我一度 非常想知道。她拒绝了我的要求。“让我说下去,就让我完整的回忆一次。我想 知道为什么我在经受了打击之后变成如此涣散的沙人儿,于是我去回忆,企图从 回忆中找到根源。多少次回忆我都没有勇气去面对,总是半途而废。从你买了黑 罂粟给我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会成为我勇气的来源。我必须从回忆里鼓起勇气站 起来。谢谢你,谢飞。”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长发素衣的若一,优雅自若的若 一,翩翩而至的若一,抽烟的若一,低头的若一,啜泣的若一,抱着黑罂粟被楼 洞的漆黑吞没的若一,热舞的若一……都是我怀中这向我敞开了心门的若一。她 原本是透明的。 “父母得知他死讯之后请求我回家,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回到那个家了。并非 我不肯原谅他们而是我要努力摆脱过去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我必须这样做。我 租了一间民房,你去过的。你遇到我的时候李鸿去世不久。那是我最脆弱最无助 的一段时间,所以我在你面前及其失态。特别是你给了我一张信用卡的副卡,而 且你拒绝我跟你回家。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我什么都不是,所以我落荒而逃。 你喝住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小丑,而是活的可悲。抱着你送我的黑罂 粟画,我对自己说要好好活下去,我要以一种健康完整的状态出现在生活里。为 了生活我再次登上舞台,没想到在我第一次复出的时候你却在台下搅了局。其实 我一直在等你出现。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希望。”抱紧了若一,她伏在我的胸前 温柔无限。我抱着一只透明的天使,心外一片空灵。 我感谢夜岚,感谢她将一个天使带到我生命里,我盼望她的归来。我暗暗决 定在夜岚归来之后就向若一求婚,我要用整个生命来爱这个历经磨难却依旧坚强 纯真的女孩。没有想到,等来的是一个噩耗。 夜岚在一片蔚蓝的海域溺水身亡,尸体数天后在海边被发现,已然被海水浸 泡的面目全非。认尸的时候我怀疑那根本不是夜岚,可我看到了她的手腕。她冰 凉的手腕上牢牢的带着一块海蓝色的腕表,触目惊心…… 我不知道是怎样撑着重创之后刚刚站立起来的若一去了那个海滨城市的。她 听闻噩耗之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不作声不可抑制的流泪,哭的整个人都虚脱 掉了。往返三天之内她昏厥了四次。 我们无法带回夜岚的尸身,在当地她被火化了之后装在一个汉白玉的盒子里。 那个鲜活的生命似乎转眼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个小精灵 和眼前的一盒白灰联系起来。我想她一定是化作美丽的鱼遁匿了。我将夜岚的大 部分骨灰洒在了那片海域,只留下一小部分装在一个透明的瓶内。我抱着形削骨 毁的若一出现在她父母面前的时候,华发老人痛哭不止。我不敢停留,将若一和 那个透明的瓶子交托给若一的父母之后,我迅速转身离开。 我知道若一以后都不会再想见到我,是我间接害死了夜岚。我给了若一勇气 跳出一个深渊却将她推上了另一条绝路。心,寸寸撕裂的感觉让我痛不欲生。我 居然很快又见到了若一,是应她父母的要求。 若一被关在一间房子里,她看起来很平静。如果我忘记自己所处的是一所精 神病院,我会以为她在回忆,然后从回忆里再度鼓起勇气站起来,勇敢的站起来。 可她再也不会了。精神极度重创之后她只能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度过余生。打开 房门走进去,我像第一次碰触她一样轻抚着她的长发,盲黑色的长发。她甚至没 有像我预想的那样用她的长指甲抓我咒骂我,她脸上是孩童般的笑容,她伸出手, 轻轻碰触我的脸颊……眼眶有滚烫的液体奔涌而出,二十年来我几乎忘了还有眼 泪这种液体存在,海水一样苦咸的液体。于是若一移开手的时候带走了一串苦咸 的海水,她笑着,突然歇斯底里的发作了,可她没有撕咬我却疯狂的咬紧了自己 的手指,带着一串海水的手指……我抱紧了她,如愿以偿的被她的长指甲抓伤, 还受了她的咒骂。她被我的手臂钳制着,只能乱踢乱喊乱哭,我抱紧了她,哽咽 着说不出一句话。 一针镇静剂之后她安详的睡去,甚至挂着甜甜的笑和晶莹的泪珠。我心如刀 绞。 2000年初秋,我的服装公司终于被那个曾经忠心耿耿的张义蛀空之后宣告破 产。我海外的账户上还有未被冻结的一笔资金,可我已经不想再东山再起了。我 曾寄望用钱医好若一的病,可惜她的病根本无药可医,于是钱于我来说失去了意 义。 我把若一转去了一座海滨城市的精神疗养院并留够了她后半生的住院费,办 完这一切之后我把那笔资金分批捐给了几家医学基金会。 我现在在若一所在的海滨城市养老院工作,我每个月的薪水是五百元,于是 我再也不能开宝马车。每当我做完一天的工作之后骑三十分钟的自行车见到若一, 我都会感到一种触手可及的幸福,这种感觉在我过去三十年的生命中从不曾出现 过。 现在若一非常依恋我,每次见到我都张开了双臂要我抱她,我总是笑她粘人。 护士常带给我一些让我欣喜的好消息,若一今天自己穿袜子了,若一今天吃了两 个苹果,若一今天对护士们说“谢谢”了…… 我一直对若一说,现在夜岚一定在畅游四海,呼吸着海蓝,游向彼岸。夜岚 曾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愿意死在海里,化一尾自由自在的鱼,拥抱彼岸 和海蓝。”她达成了自己的愿望。 可以得偿所愿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像我,我第一次看到长发素衣的若一拎 着那个固有道具般的黑色手提包优雅自若的步入嘈杂沸腾的酒吧时候,我绝没想 到我可以天天都见到她帮她梳理她长长的黑发。若一的意识模糊也好清楚也好, 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依然有一双透明的翅膀,依然是我的天使。 如果我现在撒手放飞自己的灵魂,它不会在自己掏空的深渊底部跌的粉碎。 它会飞升。因为会有一只透明的天使去托载它牵引它。 我常拥着若一在傍晚一起看夕阳下的海,海很平静,泛着金色的光。我可以 听到一种翅膀扇动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一直到夕阳下海。我知道那是透明的天使, 她们坚强善良,纯洁勇敢。放下一切仔细倾听,你也会听到一种翅膀扇动的声音, 因为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只透明的天使。相信她,爱她,珍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