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夏日的晚宴 不能完整地聚在一起吃一顿一如昔日夏天的晚宴,已有十年了。——因为兄弟 们各自的念书以及工作,这令我常生许多怀念。 记得刚从乡下搬到城里的四年,是我家最为安稳圆聚的四年,一家人都在小城, 日子平常却总是洋溢着鼎沸的快乐,好象热锅里正翻滚的菜汤,妙手调理后,还点 缀些跳动的姹紫嫣红的色彩,喜气而且热闹。尤其到了夏日,这种喧嚣的快乐更是 达到顶点。四个半大不大的男孩,你又怎么能够指望那种“椒花照水”式的里宁静 呢?其间令我记忆最为深刻的,便是吾家夏日的晚宴。 那时我家住平房,有一个几平米见方的院落,用水泥砌了,地面与厨房平齐且 相通,倘不下雨,便是吾家晚宴进行的地方。 夕阳既没,暑热也开始退却,小园的地上,预先用凉水泼了,水汽蒸发时,带 走地上积存的热,等到吃晚饭时,整个园子便变得比较清凉,于是,可以开饭了。 因为早餐的简短,午餐的烦热,在加之父亲搞农村工作,常常至晚才回,所以 晚餐时分,才是我家夏日一天中最为圆聚快乐的时光,吃饭倒在其次,聊天最为助 兴。虽说圣人讲究“吃勿语”,但吾家都是百姓,凡夫小民耳,亦从无做圣人的心 思,所以尽管圣人有言,却也无妨我家晚宴时间的天马行空、神吹海聊。 事实上,也确实很少有比家宴是更为自在洒脱、无所顾忌的聊天了。在中国, 并非没有以言辞获罪的先例,父母还有所经历,而对于我们,到底比较遥远和模糊。 再说,无论何等禁锢的年代,就关在自家屋子里的平头百姓的言论环境而言,物质 的空间虽然不大,但自由的空间还是相对存在的。毕竟些许小民的稍纵即逝的议论, 无论怎么尖锐,可对于历史本身的影响,还远没有一只蚊虫对一个人的触动大,尽 可以忽略不计,更何况只是某家饭桌上的嘻笑怒骂呢?更何况急于表达自己对这个 世界看法的、表现得极为热烈和兴奋的,只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懞懵男孩,所以 尽管放肆,也并不让父母感到紧张,倒是少年的激越和稚气盎然,替晚宴平添了许 多热闹,让父母看了,也不禁莞尔,于是吃饭声、碗筷撞击声、争执声、间或声震 屋瓦的哄然大笑声……立时从桌边飞起,挤满整个小园,然后又越过墙头,飞到园 子的外面,惹起邻人的记惊异和羡慕——他们倒底不明白吾家为何总有如此自在的 快乐和热闹的喜悦。 当然,最有意思的是每日主厨者对自己厨艺的吹嘘。譬如父亲,等到晚饭将要 吃完的时候,他时常仿佛忽然发现似的,露去十分夸张的表情,满面惊异地问道: 噫!我做了那么多菜,怎么都不见了?于是我们兄弟便一起放下筷子,望着父亲哄 然大笑起来,母亲也忍俊不禁,父亲也就自己嘻嘻地笑起来,因为大家都明白父亲 的潜台词:是不是我做的菜太好吃了?有时看到我们兄弟狼吞虎咽的模样,父亲便 又在一旁故意劝道:哎!别忙,别忙!慌慌张张地,小心连盘子一起吃进去了!要 不就是喟然叹息道:唉!你们真是我家的四条蝗虫呀!——嘻嘻哈哈之间,饭也吃 完了。而到了明天,又重复着同一时间固定的快乐,充分享受夏日黄昏时分的美妙 和那个年龄那个时候上天赐予我们的无忧无虑,一切自然而实在,用不着劳顿心神。 然而这样的时光也就那么几年,男孩们一个个地上学,分工,”蝗虫“们振翅 四散而飞,家里的房子也早已搬了,虽然有一个更大的院落,但进餐一律改在餐厅。 暑期的会聚,亦愈来愈短促且不完整,偌大的屋子,更多的时候是清冷;而对父母 而言,更多的时候则是牵挂。即便是偶有圆聚,儿子们也都忙着自己的事。年龄和 生活消减了先前的无忧无虑,于是已不可再见到那么热烈生动的少年的脸。——也 不知父母当初是否预见了这样的情形,又是如何逐渐适应这样的局面的。我分明还 清晰地记得,好几次,父母在餐桌旁,巴巴地希冀着我们兄弟能够一起返家,然后 坐在一起吃饭,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到底失望,甚至包括农历新年。——想不到这 样简单的期待,尽成奢望! 兄弟之中,二弟结婚成家,四弟毕业后回家乡工作,算是安定。而我和三弟, 后又返校念研,将来依然还很模糊。这越发助添了父母的牵念,令我自己也颇为苦 涩:且不说报答一二父母的养育之恩罢,相反,至今还要父母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 从物质上替我负担。这一切,又怎不叫我惭愧和苦痛呢?想起昔时夏日晚宴的快乐 欢悦和无忧无虑,真是恍如隔世,我那时断没有料及生活尚有如此的艰辛。也只有 到现在,我才深深地体会到那时父母给了我们如此的安稳和快乐,是一件多么不容 易的事情啊!平朴中,分明隐伏着细微而无限的伟大。 不说罢!吾家夏日的晚宴,已然成了生活中美妙的绝唱,令我常起无边的惆怅。 可即便是那些惆怅,又如何挽得回呢?有时,我也设想,设想将来我有了孩子的时 候,也不知道我能给他的和他可以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 2000 7 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