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 2000年2月19日 林再次出现在我的叙事里,是十年以后了。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犹如毛毛虫挣扎着破蛹而出,飞翔的姿势神秘而暧昧。林这只蝴蝶现在变得漂亮了, 她的肤色变得很深,融化在酒吧黑暗的灯光里,就像巧克力融化在咖啡里,自然, 顺理成章。两三个男士围着她献殷勤。其中一个个子很矮,却勇气十足,像潘长江 那样响亮地跳上跳下。可能他说了什么好笑的话,我看见林笑了笑,又很快收敛了 她的笑容。 那一瞬间我看见林的牙齿在黑暗里闪耀了一下,宛若一片闪烁的泪水,晶莹, 美丽。我使劲盯着她,想象自己的目光是一种有力量的东西,凝聚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牙齿美好的隐藏在嘴唇后面,密不示人。 我希望她能够转过头来,对我粲然一笑。 但她没有。她很快从人群中走出。脚步声清晰,坚定,从嘈杂的背景声音中剥 离出来。她还是不喜欢一大群人在一起。这一点和十年前一样。 十年前林在高一。在女生们渐渐美丽起来的季节里,林惊恐的发现自己的丑陋。 她在镜子前久久地端详着自己,像一个不愿意认识的人,又像一个不能走出的噩梦: 五官乏善可陈,普通的就像不存在。存在的唯有牙齿,突出在嘴唇外,触目惊心。 林一次又一次抿紧嘴唇,努力把它包住。她的努力生硬,别扭,很快蔓延到全身, 使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变得生硬,紧张,缺乏自信。这种生硬点点滴滴纠结起来,最 后织成了厚厚的茧,抵御着外界,也顽强地保护着内里。林从这里开始,失去了小 时侯的活泼与自然,她像幕府时期的日本武士那样,从来不笑,免得牙齿更加醒目。 与突出的牙齿相反的是下巴,林使劲捏,用食指和拇指夹着往下拔,徒劳地想 把它拔长。这动作被培养成一种习惯,林的左手像长在下巴一样,做作业,听课, 和同学说话,以及入睡前的时间,所有的机会都被利用起来。象我小时候跳过的一 个舞蹈,哎哟哎哟拔萝卜,拔呀拔,拔不动,拔不动,怎么办。 那个萝卜肥硕,艰巨,小狗来帮忙,小猫来帮忙。林没有谁能帮忙,她自己一 个人,艰苦的,持之以恒的,拔她的下巴。 也没有谁可以倾诉。不会有人愿意听一个丑陋的女孩说她的苦闷。 她习惯了她的角色,倾听的角色而不是倾诉的角色。林的同桌小容是播音机, 林是接收器。 小容说:这是上星期天去大进的照片,刚冲出来,照的乱七八糟。 小容说:藏在抽屉底下看,不要让别人看到。 小容说:大进的瀑布好美哟,水实在清,虾窜来窜去,游得好快。 小容说:我一跤跌进水里裙子都湿了。 小容说:米粉没有煮熟,饺子也破了,回来路上饿得要命。 小容抑制不住的快乐躲在她得意洋洋的抱怨里探头探脑。林翻看着那厚厚一叠 的照片,在那上面,小容恣意地笑着,她的背后是大进银子一样的溪水,美得像三 毛的文章。林忍不住说:怎么不叫上我? 小容说:是阿垄他们约我去的,星期六才打电话来,事先我也不知道。 林的脸色暗了一下。班上的男生看见她,好象不认识,从来不和她打招呼。 小容看看她的脸色,换了话题,骂那些男生:最无聊了,你猜他们干了些什么? 评选班上最丑的女生。 林的心一下子提得比脑门还高,她想象不出自己怎么抵御这个灾难。 你发誓你要保密。小容停了停,不等林发誓,就压低嗓门说:马碧莲。 马碧莲这个名字好像一块松软厚实的气垫,让林的心安全地软着陆。她尽量不 让小容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安慰自己似的地说:怎么会?马碧莲长得还可以嘛。 林默默地扛着她的包袱,累得全身酸痛。她既然没有男生的约会和电话来干扰, 也就顺理成章地埋头读书。她在同龄女生对考试的抱怨声中,体会到考试给她带来 的成就感。考试是她最贴心的朋友,公正且宽宏大量,它不在意林的牙齿。林珍视 她的贴心朋友,为此她半夜背书背到12点,下课后搬出一大堆参考书问老师问题。 没有人强迫她,一切都是自愿的。 林的父母有时要半夜起来,催促林上床休息。等他们一回房间,林就起身开灯, 接着做作业。林的老师们则要回答参考书上边边角角希奇古怪的问题,直至下节课 上课才能脱身。其中有一位老师,引起了林的注意。 一丝淡淡的柠檬香味。 香味若有若无,但它确确实实是从英语老师劳一翎身上发出来的。靠近她问问 题的时侯,柠檬的味道就会浓郁很多,它柔韧地穿过教室里粉笔的味道,雨衣的味 道,男生球鞋的味道,清晰地到达林的五脏六腑。林贪婪地深呼吸,偷偷看英语老 师。 劳一翎老师的轮廓柔和流畅,她的侧影尤其好看。挺直的鼻梁下是平平整整的 嘴部,下巴微微翘起。林的目光沿着劳一翎老师的鼻梁开始,向下抚摸,缓慢而且 细腻,最后停留在丰润的下巴上。佛像的下巴就是这样的。林在心里把劳一翎老师 刻画的尽善尽美,并用想象赋予她许多并不具有的魅力。多年以后,劳一翎老师出 现在林的面前,让林毫无准备,心里的塑像在那一刻土崩瓦解,林说不出那种感觉 是遗憾还是解脱。 让我们回到高一。劳一翎老师说:不要再盲目地看参考书,基础要打好。下午 第三节来我办公室一下,我看看你的作文。 这一天变得特别难熬,下午第三节像旧上海百乐门的当红舞女,久等不来。当 林终于坐在劳一翎的办公室时,她很高兴地看到,和她设想了无数遍的一样,办公 室里没有其他人。林坐在柠檬香气的怀抱里,左手习惯性地放在下巴上,暗暗使劲。 劳一翎老师在她的作文上圈圈点点,一边说:从句你掌握的不好,that,which,wha t,whatever,whoever你都搞混了。林专心致志地看着劳一翎老师的脸,她的嘴唇在 很近的地方,唇纹很深,天鹅绒的质地,充满弹性而又滋润无比。林在自己的想入 非非里越飞越远。劳一翎老师的话像过耳的白云,飕飕往后流去,不留痕迹。 怎么样?听懂了吗?劳一翎老师抬起头问。 不知为什么,林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对着她的膝盖回答:懂了,谢谢老师。 其实她什么也没听进去。 这次经历是一个更大的挫折。林想,自己是永远不能变成劳一翎老师那样的人 了,不能散发着柠檬的味道,有着令人倾慕的线条优美的侧影。毛毛虫没有化为蝴 蝶,丑小鸭的故事被冰冻在童话里,永远也不能变成天鹅了。沮丧使林备加关注漂 亮的女人,她在英语课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劳一翎老师,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如 此专心,英语课也就理所当然没办法分心去听。 考试成绩开始像股票崩盘那样下泻,止都止不住。 最贴心的朋友也要离她而去了。 转机就在林快要崩溃的时候适时地出现。像好来坞的西部片的结尾一样,导火 索就要到尽头了,火车就要压上铁轨上的美女了,奋力攀住阳台外沿的人就要支撑 不住了,这时——救星出场! 救星是省城一个郑姓医生。他在报纸上做了广告,这张报纸辗转来到林的母亲 面前,像福音那样朝着林的母亲招手。林的母亲认真地阅读报纸夹缝的牙齿矫正广 告,左手摁着自己突出的牙齿,右手飞快地抄下地址。 然后带上林直奔火车站。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 她想象不出还有比林更难带的东西。她简直莫名其妙:她不知道什么东西点着 了林,让她温和沉静的女儿变成了一只火药桶。一路上林的脾气都非常坏,发火, 咬牙切齿,顶撞,骂人,不通情理。十年前,我住的那个县城通往省城的火车还在 烧煤,迎风的方向煤灰飘舞,凌乱而且暗淡,和林的少年时期一样。 林不让母亲拉下窗户,她板着脸坐在母亲对面,听凭肮脏的煤灰飕飕地刮在母 亲的脸上。要不我和你换个位子?母亲实在是受不了。 不。林生硬地说,她怀着一团怒火坐在那里,看她母亲受苦,看母亲的头发被 风吹的零散,眼睛难受地眯紧,不然煤灰就会落到眼里。 她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她不知道那团怒火从哪里来。 多少年以后,林回想起这一幕,内心的愧疚依然挥之不去,她不能原谅自己。 让人心疼的岁月就这样轰隆轰隆地被车轮碾过,一去不返。没有谁可以道歉,没有 地方可以追悔。过往的岁月像喷着煤烟的肮脏的火车那样无处找寻,林现在坐的是 提速的电力空调车,往返于家乡与省城之间。 省城有一个地方林永远都不能忘记。它陷落在仓山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巷里。林 的母亲费尽周折找到这里。她牵着林小心翼翼地绕过天井肥厚苍翠的青苔(尽管林 给了她一个白眼),来到木质的楼上。那些青苔异常丰茂,青翠的要从顶端滴下来。 冰凉粘涩的一铲东西伸进林大张的嘴里,郑医生用力把它往上顶,让它紧紧贴 住林的上腭和牙齿。他的手指也是冰凉的。那东西散发一种呛人的味道。林在呛人 的味道里听见母亲担心地问郑医生:会太晚了吗?她今年16,还来得及吗? 郑医生的回答像妥帖的熨斗,把母亲的担心熨地平平整整。林听见母亲舒出一 口气。不用张开眼睛,她也能感觉到母亲的眼光,此刻正满意的看着她,仿佛她的 牙齿已经像魔法那样收回去,轻松自然,不留痕迹。 那铲冰凉的东西终于在她嘴里定了型。郑医生巧妙地把它从林的牙齿上完整地 掰下来。三天后,林看到根据它做好的矫形器。它有一点像老人用的假牙,不过, 边上一圈不是假牙而是闪闪发亮的钢丝。郑医生把它拿在手里,用一把尖嘴老虎钳 调整。最后,矫形器安进了林的嘴里。林吃惊地发觉,那些细细的钢丝居然有那么 大的力量,像一只坚定的手,以机器才有的那种铁面无私,不动声色地把她牙齿往 里收拢。林飞快地想到物理课本的水压榨油机,几百吨的力量缓缓地压下来,花生 油汩汩地涌出,不可抗拒,无法逆转。 一种闷闷的疼痛向上蔓延,很久才到达脑门。脑袋好象要裂开了,又有一种恶 心欲吐的感觉。 会不会太紧?郑医生看着林眼里泪花问。 不会。林言不由衷地说。林的母亲在一边心疼地看着她,同时又给她鼓劲:没 事。坚持一段就好了。她的手抓着林左边的肩膀,很想替林使一把劲。 母亲自己的牙齿没有弄,尽管她也很羡慕。 省城之行让大家一下子注意到林。她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几天,回来的时候牙齿 上多了根闪闪发亮的钢丝。好事的人不能不问。林只得对小容说她摔了一跤,牙齿 摔断了,用钢丝固定着。 勉强的漏洞百出的解释通过小容传遍班上每一个角落,终于把四起的谣言平息 下去了。 在与那个强有力的矫形器搏斗的过程中,林体现出非凡的勇气与承受力。她先 前的生硬转化为一种坚韧的力量。这种力量支持着她,在大夏天体育课上完后也不 吃冰棒,在英语课上举手回答问题,在夜里很久才能入眠。 与此同时,林的好日子悄悄来到。它的脚步轻盈,不为人知,像一场爱情的开 始那样让人防不胜防,就来了。 牙齿整齐了很多,林已经可以不用时时戴着矫形器。只要在夜里戴着就行,林 在夜里安然入睡,它还忠实的看守着林的牙齿,不让牙齿卷土重来。从这时起,林 与矫形器的关系亲密起来,它是她的一部分,忠于她,帮助她,爱她。 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省城一趟。林轻车熟路地绕过天井里的青苔,像对着老朋友 一样对肥厚的青苔在心底一笑,然后轻盈地登上木质的楼梯。母亲跟在她的身后。 郑医生用尖头老虎钳把矫形器再收紧一些,随着他一次次的收紧,林的牙齿越来越 平整。终于,大功告成的时候就要来临了。 两面镜子呈90度夹角放在林的脸旁,一块端在郑医生手里,一块在母亲手里。 在那里,林看见自己的侧影,她冷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体内却像地壳深处的熔 岩,滚烫又冰凉,呼啸着四处奔涌,没有出口,所有的火山都在休眠。 怎么样?郑医生问。 林觉得自己没法开口,她担心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住自己,通红的熔岩会喷薄而 出——她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美好的侧影,她不能相信那是自己。 这次固定以后你可以不用来了。郑医生用这句话结束了这个典礼。林从牙科医 生的躺椅上直起身,姿势和睡美人被唤醒的那一刻一样。母亲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 她,她自己的牙齿突出在外面。 母亲露着她突出的牙齿留在省城,她要参加一个工会系统的会议。这次回家是 林一个人。从火车站出来,林在车棚里找到了父亲给她停好的自行车,直接向学校 的方向骑去。天还没有亮,夜色迷人而滋润,一直渗透到林的皮肤里。林从这个夜 晚获得了深深的蜜色。从火车站下来是一个笔直巨大的下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路灯在凝结了露水的路面上泛着黄晕。空气清爽而寒凉。林坐在自行车上从坡上冲 下去,冰冰的风吹进她体内,又被留在后面,灰暗的往事也被留在后面。那层厚厚 的茧消散在清澈的夜色里。林从夜幕里钻出,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露出了一朵久 违的微笑。 高考时林神使鬼差地考到省城,考到矫正牙齿的那个区。她把喜欢考试的惯性 带进了大学,因此在大学懒懒散散的同学中鹤立鸡群,年年拿奖学金,大四又被保 送本系的研究生。这使她引人注目。但是,真正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外貌,中学时 圆不圆方不方的脸型现在瘦削下来,轮廓清晰分明,是惠特尼·休斯顿那样的心型 脸。眼睛凹陷下去,微微翘起的嘴唇,立体感很强,下面是尖尖的下巴。从那个夜 晚沾来的肤色越来越深,林因此获得混血儿那样的效果。 当年的同学看到她都要惊讶一番,男生对她热情了很多,约她到水库烧烤,约 她参加沙滩派对,约她到空军一号蹦迪。林有约必应。但她玩的最好的老同学,还 是小容。小容在一个大专办的野鸡班里混个文凭后,回县城进了证券交易所。林每 年暑假都象忠实的股民那样去交易所。不同的是她只是找小容玩。 她穿过挤满人的大厅,穿过一排排的电脑,毫无准备地看到了劳一翎老师。她 大吃一惊。珍藏在心底的人一直停留在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从来没变,只随着时间 的流逝不断地重影,定型,最后凝结成散发着芬芳的塑像。这塑像只为林一人所有。 可现实中的人是会老的,岁月已经把劳一翎老师的魅力剥落的精光,她站在屏幕前, 发胖而臃肿的脸正对着红红绿绿的股票,侧影的线条平庸难看。林看着她的老师, 带着点难堪,带着点心疼。她对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并没有认出林。 巨大的反差锐利地击中林,那一刻林有点恍惚。 十年前的下午迅速来到林的面前,它像散发着煤烟的火车穿越重重岁月,冲进 交易所大厅。时光的碎片在空中浮动,肥厚的青苔,木质的楼梯,柠檬的香气,母 亲零散的头发,层层叠叠。林觉得眼睛里有一种热热的东西要涌出,她转身离去。 身后,火车喷着煤烟轰隆隆地呼啸而过。 宛如蝴蝶 蝴蝶的话:就是因为短暂,才要为爱与美而生 黎明 我在灰暗柔弱的天光的怀抱中醒来。睡了很沉的一觉,我象毛毛虫那样慵懒的 卷卷身子,头脑清醒,心情很好。抓起枕边的手表看一下时间,手表是那种超薄型 的钢表,只有两根针,小巧精致,价值不菲,是越江送给我的,他说秒针对我这样 糊涂的人没什么用。不过我自己认为这只薄薄的手表于我的个头甚相配,于是欣然 接受。可惜送表的人不在身边,因为这套复式公寓里的画室。画室寄托了我未尽的 梦想,我要用我的一生来完成它。 这所被抵押的房子凝固了越江给我无尽的爱意。在他看来,能给家人优裕的物 质保障是男士成功的象征。他完全是按照我的喜好装修的,宽大的画室有两层楼那 么高,在里面画三四米的大幅画面都行。与条件优越的画室成反比的是我的画技。 然后我一骨碌跳起来,赤脚走到窗前,脚底踩着冰凉光滑的木地板,让人觉得 很可靠,想亲近它,很想躺下来,脸贴在木地板上,那种感觉会怎样? 城市在我很底下很底下的地方,它还没醒。 我环抱着双臂俯视着很下面的街道,万籁具寂,偶尔有公交车自说自话地走过: 这是20路无人售票公共汽车,开往火车站方向,请自备零钞,自觉投币,不找零钱。 嘀咕完这段台词,它就走过了。上车下车的人不能看到我,也想不到有人在黎明的 时候俯视着他们,象看肥皂剧一样有规律。这样的视角是我所喜欢的,高高在上, 超然,心如止水,我的每天都从这里开始。 拉拢窗帘后,我脱掉睡衣,轻轻一拉带子,丝质睡衣就褪到脚跟,象没精打采 的萎落的花朵,摊在地上,我从睡衣里一跨就跨了出来,夜晚就算被跨过去了。 赤着脚走下木楼梯,开起音响做健身操,越是紧张的生活,越需要强健的身体 做保障。抓着四磅的哑铃又转身又弯腰,后踢腿,仰卧起坐,直到全身兴奋起来, 我才停下运动。进卫生间冲个冷水澡。拉上淋浴房的磨花玻璃门,飞溅的水珠喷到 皮肤上,又有力的弹起来,打在玻璃门上沙沙作响,象深秋的风吹过叶子,它是洗 澡的背景音乐。它让我的牙关痒痒的,痒痒的虫子很快从身体里面到达皮肤,一阵 一阵的战栗。水珠的喷射象一个人的抚摩,一种凌厉的呼喊在体内由弱到强,渐渐 清晰起来,虫子顽强的膨胀起来,长成了凶猛的野兽。它被关在体内,低吼着要冲 出来,它的前肢向前扑,紧绷的肌肉在皮肤下滚动,它是那么的强悍,有力,我快 要关不住它了。噢,不,不要,我呢喃着用力夹紧了双腿,越江的气息穿透遥远的 城市,降临淋浴房,充盈着每一寸空间,我在他的气息里挣扎着喘息难平,恍惚在 很高的地方看到自己:看见那个女人的手交差的环抱着脖子,又无力的滑下来,落 到胸部上,停留在那里,乳房被用劲的揉搓,冰冷的水珠四下飞溅,她的脸上有一 种介于快乐与痛苦之间的表情,很狰狞。那头猛兽终于喷薄而出,化为起伏的低吟…… 以上是早晨的高潮,如果以此为题材画一幅画,我将把它处理成具有法国印象 主义的味道。 在镜子前吹干头发,慢条斯理的往大腿上抹橄榄油,皮肤被冷水收缩的很好, 光滑细密,穿衣服,涂香水,整理手袋……所有这一切都在镜子里完成。音响里惠 特尼休斯顿正唱到《Iwillalwaysloveyou》,我在广阔上升的歌声里飞翔,向上, 向上,高空里有一种令人晕旋的飘然,我在空中看了一眼手表,立刻坠回地面:我 的天,要迟到了! 慌慌张张冲出门厅的时候,我没忘了最后扫一眼镜子。在镜子里,我的姿势象 惊慌失措的扑扇着翅膀的小鸟。 地铁之吻 地铁通往另一个世界,没有天日。暗暗涌动的人潮,象粘稠凝滞的汁液,我溶 化在陌生的人潮中,质地和他们一样,粘稠,缓缓流动,这让我感到安全和放松。 更重要的是,我和地铁有个共知的小秘密:在七号站台,在每天上班的时候, 有个漂亮的成熟女人, 怀瑾。我在七号站台等她一会儿,然后一起坐地铁去上班。这种约会心照不宣, 默契而甜蜜。因为有了她,灰暗、巨大的地铁空间变成一个象童话一样美妙而充满 吸引力的地方。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从容、缓慢,有它自己的节奏,它清晰的从地铁里嗡嗡的, 低徊、丰富的嘈杂中剥离出来,直接踩在我心上。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很多,不 用回头就知道是怀瑾。 怀瑾的脸形相当漂亮,心型脸,大眼睛,鼻子挺拔,而且很大,她的五官都偏 大,很大气的美,最令我动心的是她的嘴唇,玫瑰花瓣的边缘,微微翘起,很早我 就忍不住想吻她的嘴唇,柔软而有弹性,闭着眼睛,我的嘴唇很温柔,与吻过她的 男人一定不一样,然后,我们久久凝视着对方,在水汪汪的眼睛里,我们象照镜子 一样照见了自己。以上只是我一相情愿。当然这是不能对她说的。 抓着吊环立在车厢里摇摇晃晃,有时会接触到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丰腴,曲线 分明,象熟透了的水晶梨,腰肢纤细臀部很大,上身长下身短,富于旧式的审美趣 味。但很奇怪的,她不象通常的漂亮女人那样骄傲。相反,她内敛,沉默,给人冷 而孤寂的感觉。实际上,她是很不快乐的。 不快乐一部分来自她的天性,但她的丈夫加剧了她的不快乐。 刚才我说过她的身材,这不是吸引我的地方。与她自己有关,有着此类身材的 女性通常是欲望强烈的。她的丈夫不能满足她。并且不允许她在上班以外的时间出 家门。两者有没有必然的关系?我不知道。尽管她常常对我说她丈夫是很爱她的, 可是,在她丈夫爱的垄断下,怀瑾至今不会跳舞,没有异性朋友,没去过酒吧,没 洗过桑拿。很少出门也很少请朋友到她家去玩。怀瑾穿着昂贵、得体的套装(全是 由她丈夫陪着去买的),通过地铁往来于家与单位之间。还好她的丈夫没有小车, 否则怀瑾一定会被真空包装起来的。在地铁车厢里,她的生活随着车厢的摇摇晃晃, 一点一点的抖落在我的面前:严重的失眠;皮肤总是过敏的女儿;比别人迟评了五 年的职称;偏爱哥哥的母亲…… 这些事情一脱离怀瑾的嘴唇,就缀在地铁忽明忽暗的空间里,象抖擞的耳朵, 往怀瑾的生活里探头探脑。车子飞快的穿过忽明忽暗的空间,怀瑾在自己的往事里 心平气和,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这让我心疼不已,同时还让我觉得越江真的是非 常好,给了我很多快乐,对我感激不尽。我也想让怀瑾快乐一点,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们自己也面临难关。 所能做到的事情不外乎两种:说单位里好笑的轶事,带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给 她,比如一枚韩国的七星指甲刀,一袋通红的美国提子,一张自己设计的卡片…… 开玩笑般的突然从背后拿出来,说着我好想你喔之类的话,在她面前扮演天真无邪 的小女生角色。这些办法有时能奏效,她的笑容真迷人。 有一次我甚至带了一枝玫瑰。 买的时候认真挑选了一番,红衣主教,相当霸气的名字,爱了,可能就是霸道 的吧,我不由的想。可是夜里我却患得患失起来,那朵花型端正的红衣主教坐在窗 前衬着浓浓的夜色,有如一团溅在深蓝天鹅绒上的血迹,怎么看也触目惊心:我好 象爱上她了? 可是她不会知道,可能把这枝玫瑰看成指甲刀,提子,卡片…… 清晰的脚步再次出现的时候,我把红衣主教藏到背后,插到了灯箱广告牌上。 “你好。”她一贯彬彬有理。怀瑾挽着我,上了车。透过透亮的车厢玻璃我看 见那枝被留在站台上的玫瑰,灯箱广告牌的光亮给它勾勒了一道青白色的边,花瓣 的边缘,微微翘起,我猛然抿紧了嘴唇,掉过头不再看它。“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怀瑾看看我。我摇摇头,怀瑾,你不会知道,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怎么会有吻她的念头呢?少年时的回忆象一道标枪,扎破重重黑暗呼啸而来, 象闪电一下子照亮了我。那段往事已经尘封,没想到它那么顽强的扎根在我的生命 里,坚持着提醒我它存在过,不容遗忘。我看见十年前的自己,青涩,紧张。为学 画父母把我送到杭州,参加美院附中的考前班。考前班里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因为 共同的爱好聚到一起,他们中的大多数考了两、三年才进了美院附中。他们带来他 们原先生活的城市的习惯、氛围,不同的习惯的汇合使我们的考前班成了一个相当 开放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我孤身一人停留在那个美 丽的城市,我第一次来到杭州,我的程度比起考前班里的大多数学生要差,这些足 以让我焦虑不堪。 解除焦虑的方法的就是没日没夜的画。早晨5点就从玉皇山下来,山脚下有一丛 姿态万千的烟柳,在那里画一个小时的写生,这段时间有一个从哈尔滨来的中年女 人打开水经过,她很愿意给我当模特,让我画一张速写,有时她带着她的又瘦又高 的儿子,我就可以画两张速写。然后搭早班公交车到学校的画室里呆一整天,到十 一点以后才回来。也有男生来找我做朋友,但我无暇他顾,我一心只想把画画得好 一些,通过夏季考试走进艺术殿堂。素描、写生、速写、创作,我没有一项擅长。 唯一得到老师肯定的是水粉,老师说我的色彩感觉很敏锐,画面很跳(空间感强)。 我得抓住水粉,我必须有一个强项。 黄昏,等大多数同学走后,我把画架移回静物画室,把白天画过的静物再画一 遍。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上的玻璃,我停下手中的三号笔,看看门,门上的玻璃被 学生有意无意的甩上五彩斑斓的颜料,从颜料的空隙中我看到一小部分的脸,嵌在 一团血红和几道彗星尾巴状的青紫色中,露出一只眼睛,虽然已有准备,我还是惊 叫起来。 那是一个好心的同学,他考了两年,据说今年很有希望考进。他来提醒我:晚 上是不能画水粉的,色调在白炽灯下会变暖,画不准。然后他又拿过我手中的三号 笔:你为什么不用大小不同的笔呢?笔触有粗有细画面才生动、丰富,象我们这样 的初学者最好不要只用一种笔。接着他在我那一大把笔中挑了挑,拿了二号笔和五 号笔,在我的画上修改起来。明亮的香蕉,宝蓝色的水罐,在背景柔软的灰底碎花 布上很漂亮,通过他的手它们复活在我的画板上。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夜晚,长着 两只耳朵的带柄水罐,宝蓝的釉层,灯光在上面反射出星星一样的锋芒。水罐的阴 影与背景的灰布有微妙的呼应。以水罐为中心,外围是模糊的人影。那个男生的面 容也已经模糊,只记得他的外号,叫“君子”。 他就是前文提到的找我作朋友又被拒绝的的人。 他帮我把画板和画架搬回素描室。我拎着洗笔筒和调色板跟在他后面。 画素描要比画水粉花更多时间,我更迟回宿舍了。我拒绝了他送我回去。骄傲 让我难以轻易接受帮助。 回玉皇山的时候,有时遇上月圆之夜,在弯弯的石板路上,抬头看看玉皇顶, 月光在玉皇顶的玻璃上折射出一片清辉,凄清,寒凉。 到了考前最后一个晚上,我的素描还是没有明显进步,结构松散,明暗对比失 调,画面发灰……我走出画室,坐在草坪上,心里充满焦虑和害怕。如今回想起来, 那时大可不必如此,父母表示一定会支持我第二年再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允许 自己失败。我坐在星空下的草地上,想着明天的考试,一下子有一种身心具疲的感 觉。我觉得自己很柔软很柔软,很想变成一块布,对,就是我们画静物常常作背景 用的那种,摊在草地上,什么也不管,没有思维,没有行动,让香蕉、水罐、鲜花 什么的摆在我上面……有人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累啦?”我从背景衬布的状 态中惊醒,原来是我们考前班的班长,我笑一笑:“放松一下。”那个女生比我成 熟的多,各方面都是。她显然喜欢做引导者。她开始谈论前两年她考美院附中的得 失,她自己漂亮在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会成为核心人物,她在学校的男朋友与她在 考前班的男朋友的异同,她很欣赏他们……完全不同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她的话给 我的震惊是我日后才看的出来的,而在这个夜晚,有一件改变我的事就要发生了。 “说说你的男朋友好吗?”她从沉浸在自己中注意力突然转向听众。 在这样一个乐观、外向、有号召力的前辈面前,我很难拒绝,我只好老实交代: “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从来没有男朋友。” “那你也没有和别人接吻过?” “那当然。”我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觉得那很恶心。” “你有一点自闭,青春期自闭症,没关系,过了这个年龄就好了。”自闭这个 词我是第一次听到,一听到就理解了它的意思,而且觉得自己是象她说的那么回事, 这令我对我们的班长越发敬佩。 “我教你接吻,别害怕,来,跟我到水池那儿。” 颜料被水流拉成一丝一丝的,附在水池壁上,在夜里也清晰可见,我们平常就 在这儿洗笔,装水。我学着班长的样儿用手接一捧水龙头里流下来的水,漱漱口。 然后她让我背靠墙站着,“放松点儿,闭上眼睛。” 嘴唇上有柔软的东西轻轻压上来,我感觉到自己簌簌发抖,她移了一下,集中 到我的下唇,我的下唇被一次又一次的缓慢的衔起来,放开,衔起来,放开,她做 的很有耐心。我终于微微张开了自己,接受了她,她的舌头带着刚刚漱过口的清凉 味儿,很好闻,她温柔地含着我,用舌尖慢慢的拂过,一遍又一遍,由轻到重,到 了后来,每拂过一次,我的嘴唇就不能自抑的战栗,并渴望她再深入一些。蔷薇色 的内壁,从未有人到过的内壁……最后我情不自禁的回吻了她,象她教我的那样温 柔而细腻,层次分明,而且比她更缠绵悱恻。结束时我才发现我紧紧的抱着她,根 本没靠着墙。她认真的看了看我的眼睛,象审视作品那样,笑了:“你的天赋很好, 你做得很好。” 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被打开了,被唤醒了,我好象很轻快,想拥抱每一个人, 想拥抱自己,想轻轻的做一个小跳跃,想找到“君子”,感谢他……那个夜晚星星 很亮,亮的发蓝,整个世界在一个少年的眼里充满温情和美,我想表达对这个世界 的感激与爱,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 我知道,第二天我将平静的走进考场,我将平静的接受考试的结果,平静的接 受我自己。 但我不会放弃成为画家的愿望。 我没有考上美院附中,班长的名字和面容我都记不起来了,可能我永远也不会 再遇见她,遇见带给我初吻的人,即使相遇,我想我可能也认不出她。生命就是这 样,一些人来过,给我的生命留下印记,又走了,但她的印记却留下来了,将伴随 我一生。 十年以后,她的印记再次绽放在这个与杭州无关的城市的地铁里,让我在怀瑾 身边不知所措。 努力呀 从地铁出口钻出来,出口处的风让人精神一振。地面上一个十字路口正在堵车。 小车象甲壳虫一样乖乖的一只接一只的在白线后排队。甲壳虫可能不高兴,可能想 飞,可能想往地里挖个洞走,但是不行。它们被密不透风的堵在十字路口。 堵车再和我没什么关系了,越江的车已经卖了。我们有车不过两个月,越江的 公司就出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尽管他尽量轻描淡写。从准新贵跌入工薪阶层还是给 我带来不小的冲击。 我背着越江卖掉了当初他送给我的首饰,那些钻石坚硬,闪闪发光,价值不菲, 当初我并不知道它们这么值钱。然后用那些钱帮他填平帐面上的亏空。当然这远远 不够,如果卖掉那套复式公寓,住小一点的房子,这样我们的生活就会轻松一些。 但是越江说他要给我一个画室,他可以通过努力保留下画室。他把复式公寓抵押给 他的债权人,自己找到一家民营食品公司,做肉松和八宝粥的,当了市场代表,然 后开拓上海市场去了。几个月他都不能回家一趟。在电话里(越江从不写信,在谈 恋爱的时候就是“言而无信”)他总是轻松的说还行,还顺利,其实我知道,占领 市场份额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一切从头开始。 重要的是生活态度的完全改变。此前,我上班只是象征性的去一去单位。那里 的人事变动,飞短流长,于我无关。我处在单位的边缘,静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我对自己这种状态感到满意。我认为贵族就是这种生存状态。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自己的画室里画色彩画。画静物,画蝴蝶,画阳光下的公园, 有时能一气在画室里画上十个钟头,累了就坐在木地板上,静静的看三十八层楼下 的人来人往。有时自己不画,看别人的画。于山堂常常举办画展,那里的水准相当 高,有一回,一号展厅正中居然挂着石聪的五张作品,有一张画的是一个穿着白大 褂的男医生,正面对着我们,手里捧着一大摊内脏,粘稠,肮脏。其中的肠子一直 垂到画面的下沿。照相主义的那种真实与细致入微,简直令人透不过气来。我想我 是永远也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我的画当然是卖不出去的,好在我也不需“为稻梁谋”。 越江的生意做的非常好。于是我把自己想象成中世纪的宫廷画师,衣食无忧,只要 专心画画就行。实际上我的水平只能自娱,画送给别人人家也未必要。 现在就不敢这么轻松的生活了。画画退回它作为业余爱好的位置,我得努力多 赚点钱。等会儿到了单位,记得要抽空把“黛安芬”内衣的广告文案拟出来,而且 还要注意不要被领导看到。越江这么辛苦,我也得一起努力,共渡难关。做广告文 案的兼职得益于莫纹。莫纹大学毕业后就去了电视台,与那家广告公司关系很好, 确切的说是与广告公司的老板关系很好。她介绍我到那儿去兼职,待遇丰厚。从上 大学起都是莫纹一直在帮助我,直到我和越江结婚。我好象从一个人手里被交到另 一个手里,想不到没过多久又回过头,找她帮忙。 那个文案我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想:让女模特在一间冷色调的浴室里冲澡,喷洒 而下的水珠越来越猛,越来越密,渐渐变成了尼亚加拉大瀑布(此处需要一个不太 难的电脑处理)女模特身穿黛安芬内衣,随着瀑布奔流而下,在瀑布气势凶猛的咆 哮里,模特显得安详、舒适。最后,模特随着水流飘到广阔平静的河面上,她宁静 地睡着了。一个低沉、性感的女中音在画外说:“黛安芬,舒适之芬”……我对自 己的创意有一点得意,为此我加班了好几个晚上,到网上查资料,和莫纹讨论,到 书店看书。到书店看书是我最近发明的一种不花钱的好方法。先施图书城有很多好 看的画册,与之成正比的是它的价格。我不能都买下来。我慢慢的翻,遇到一张有 用的画就停下来,认真的把它的色调,布局,创意记下来,记下来的时候不能用纸 和笔,给店员看到就麻烦了。我用脑子记,回家再把它画出来。当年是个蹩脚的学 画者,如今这点功夫倒是相当实用。记下的画常常不久就派上用场了。这次的创意 就是从尼亚加拉大瀑布和亚马逊河的两张图片中的来的灵感。更要紧的是,经济紧 张一点其实没什么,越江和我都在努力,一定能度过这道难关的。OK!加油干吧。 做兼职当然是秘密做的,我不想引人注目,连怀瑾我都没有告诉。倒不是不信 任她,而是不愿让她知道我经济上的危机。不过,她穿黛安芬的内衣吗?她的内衣 是不是也得由她丈夫陪着去买呢?我侧过头看看她,白皙细密的皮肤,滑不留手, 但是她的胸部已经开始下垂了,要用深杯型的比较好。 “又看我了,看什么呀?”这样的话从怀瑾嘴里说出来,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 有,反而有点娇嗔。 “美色当前,不看不行。”我愿意在她面前装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对我的心事 是很好的遮掩呢。 这时候已经走进办公楼,来来往往都是人,怀瑾就不再还嘴,人多的时候,她 总是不愿意说话的。 开始干活就没时间想其他的了。主任过来丢一叠材料在桌子上,发言稿要我写 出来,明天下午就要给他过目。下半年的基建报告要报上去审批。七一活动的形式 和人数要再敲定一遍……我在一大堆杂务中折腾,其他资历老的家伙们喝茶的喝茶, 看报的看报,聊天的聊天。没关系,老家伙们,本小姐不计较这个。单位的工作只 是我的一碗饭,我不爱它,也不恨它——我对它不感兴趣,对单位的一切都不感兴 趣,同僚,领导,开会……除了怀瑾以外。 使劲的噼噼啪啪敲打键盘,手指跟不上思维的速度,恨不得象水母一样浑身上 下都长满了手。先把上级红头文件浏览浏览,再翻翻那一大堆材料,主任的发言稿 的提纲就大概有数了,不用费心琢磨,反正,每次给他过目总是要退回来重改的。 给他过目是个冗长乏味的过程,他慢慢地一页一页地翻着我清清楚楚整整齐齐的打 印稿,秃顶的脑袋周围绕着一圈圈的长发,长发总有一缕要掉下来,垂在耳边有一 尺长。随着文稿的翻动,长发一抖一抖。到最后一页他从牙齿发出“嘶”的一声, 象吃火锅给烫了,又象吃冰棍受不了那个凉。然后又翻回第一页,再看一遍。这期 间我得坐在一边陪他看。我曾经试图走掉,缓慢的官腔就粘在我身后追了上来:小 林啊,不要急啊,一起改改嘛。他提出修改意见时,要在旁边毕恭毕敬地听。听他 从深度上,结构上,吃透上级精神上,多方面,多角度地提出自相矛盾的修改意见。 过目和修改没有两个小时解决不了问题。这段时间令人窒息。空气浓重地压在我身 上,越堆越多,渐渐结成了泡沫,泡沫们互相拥挤着,衍生、吞并,最后成厚厚的 壳,坚硬无比,在空中层层叠叠,我在泡沫中隔一段时间就点一下头,同时嘴里发 出噢的一声表示听进去了。看过去我象正在打瞌睡。就象罗丹的雕塑《思想者》, 手支着头好想在痛苦的想着什么,其实没准儿在打盹呢。一直要等到听见最后一句: 那就先这样吧。我才从思想者中苏醒过来。这种痛苦和怀瑾说过。说过了以后就不 痛苦了,我已经不再是当年在杭州的小女孩,不再老和自己过不去了。 所以和怀瑾说的时候,也就特别能理解我们主任。我们主任年纪大了,再升官 的希望却不大,架子就拿地特别足,需要有人配合他完成居高临下又不失和蔼的教 诲。我是最佳人选,我最年轻,开起会来位子离门最近,离局长最远,无足轻重, 正是所谓的小媳妇的角色。我不听他的教诲,谁听? 况且,解决的办法我也摸索出来了:等他过足了领导瘾后,我再回来把文稿开 头几句换掉,结尾几句删掉,放上两三天,再交上去的时候,他就沉着稳重的表示 满意了。 单位的事情我还是游刃有余的。这个饭碗虽然不是很大,但它很稳定。至少, 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得小心看待好这碗饭。不然,我的画室就可能不保。三十八层 上的带着画室的复式住宅曾经是我的骄傲,越江爱的象征,但是现在,“抵押”就 象悬在我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足以让我们为之奔命。 终于赶在中午前赶出了发言稿。一盒快餐扫进肚子,再到开水间冲一杯浓咖啡。 乘午间没人的时候把“黛安芬”的文案整理出来。女模特应该选瘦削修长的,皮肤 应该是暗色的,(与怀瑾完全不同的美,天知道我怎么这会儿又联想到她)衬在瀑 布飞溅的白茫茫的水面上,特别诱人。顺流而下的时候,两旁绿树掩映,有富有热 带风情……我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瀑布已经喷泻在我身上,水珠冰凉刺骨,充 满力度,让人既清醒又兴奋。赶紧动笔!简直恨不得自己象炮弹一样,直接打到公 司里去,立刻开始制作,一鼓作气,一气呵成。与十年前学画不同的是,如今我不 那么纯粹了,即将到手的那笔钱是最强烈的刺激。我有强烈的需要钱的动机。优裕 的生活与对绘画的热爱,我不知道那一个更重要,我希望它们不要是鱼和熊掌,不 可得兼的。 电话铃声象一串铃铛,把沉浸在水里的我惊醒。 “下午会过来吗?我来接你。”莫纹的声音永远是夜晚,低而厚,很深的睡眠, 象她的卷发,缠缠绕绕。人绕在她的卷发里,大学里同进同出,同食同卧,密不可 分的感觉。电话放大了这种感觉,听起来她的声音更加性感,卷发犹如无数缓缓伸 出的手,整个人都被抱在怀里。 在桌上留个字条说我下午去厅里送材料。 然后拎起巨大的公文包,分镜图,软盘,材料,检查一下,都带了就冲出去。 那笔钱已经向我招手了。我都看见它了,装在一个粉白底带暗花的信封里,厚厚的 一叠。此刻,越江是否也象我这样忙碌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一出办公楼的门,就看见莫纹向我挥手。她的身形修长,肤色很深。她快步跑 上来,接过了我手中的公文包。“你瘦了。”莫纹深深的眼睛看着我。 “还行。”我满不在乎的说。而后我又忍不住大谈我的瀑布,“你觉得怎么样?” 最后我问。 “听上去很美,我真想快一点看到这个广告。”这话让我充满成就感。 “不过,还要到公司里看看经理和课长怎么说。”莫纹又补充说。 她比我成熟冷静的多。蜜色的脸盘上,窄而高的眉弓里,眼睛深陷,似乎总带 着阴郁,即使在笑的时候,这抹阴郁也从来没有消失过。和她的性格没什么关系, 她的阴郁毫无来处。她老练、冷静,做事周到,待人温和,一步步的达成自己的目 标。但这种阴郁好象是长在她的脸上似的。朋友那么多年,我始终没看懂她。 瀑布的创意被公司打了回票。 夜玫瑰 居然说广告词写得象香水广告。简直象一盆冷水,“扑哧”,从头浇下。在专 业人士面前,我羞愧的无地自容。只有负责平面效果图的小白没有笑,他似乎对我 有好感。尽管已经嫁做他人妇,有人喜欢总是让人高兴的事。以后我才知道纯粹是 自我感觉良好,小白的心事根本不在我身上。 小白不姓白,姓田,他天生白皮,连女人也很少有那么白,再加上眉清目秀, 简直可以当面首。 没精打采的往外走。虽然不会赌气不干(我等着钱应急呢,而且,我多赚一点 钱,越江就会轻松一点),但也够沮丧的了。 “林,等一等。” 莫纹从后面追上来,搭上了我的脖子:“别这样,刚才我和何总谈了,他也说 你设计的画面挺美的,还说你很有灵气。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一份“黛安芬”内衣电视广告制作的全权委托书! 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莫纹的面子真大,真了不起。惊喜之后就抱着莫纹哇哇大 叫起来。“太棒了,亲爱的,今晚请你吃饭,有空吗?美丽的小姐。”莫纹也很高 兴,为去哪儿吃饭,我们又很起劲的讨论了半天。以前在大学的时候,肯德基是我 们最爱去的地方。下午的时候,餐厅没什么人,我们一人买一杯饮料,在临窗的位 子坐下。背书,做作业,心无杂念,背景音乐若有若无的缭绕在耳边。偶尔我们从 书本中抬起头,视线会相遇,笑一笑,继续背书。风轻云淡的时光啊。现在,不知 道莫纹的品位上升到哪一家餐厅了。 结果是莫纹坚持要到我家吃一顿自己动手的饭。 到菜市场转悠了半天,我才发现,自从越江走后,我真的是好久没来这里了。 快餐,便当,天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没饿死。莫纹和我不一样,她熟练的穿 梭于肉摊、水产摊、水果摊之间。我跟在后面拎东西。出市场时,我们都是两手满 当当的,脸上挂着家庭主妇幸福的笑容。提子、九节虾、海带结、上排、茶树菇、 苦瓜、核桃……全都是我爱吃的东西。对我爱吃的那些东西,莫纹似乎记得比我还 牢,她还帮我准确的归纳出我所喜爱的食物的特点:它们都有好看的颜色。她说的 真好,我不由的想,如果画家可以吃颜料为生那多好。没煮过的食物是颜料,快餐 就是习作,大餐则是价值连城的名画。我就不用上班,吃自己的画就可以了。 到了我家。莫纹把厨房四下参观过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真是不染人间烟 火啊。”我歪倒在沙发上很不好意思地承认:“越江去上海后,我就没自己煮过饭。” 可能是太久没吃自家煮的东西了,我觉得莫纹煮的东西好吃的不得了。听了我 夸张的称赞,莫纹卷起嘴角笑了:“要不要天天煮给你吃?” “当然要,一辈子煮给我吃吧,我会一直对你说好听的话。” “哈哈,好,嫁给我吧。” 我们用桌上的提子的藤绕成圆圈,哈哈笑着交换了“戒指”。 这一幕晚餐的场景轻松愉快,是我喜欢的氛围,但不常有,快乐的东西总是短 暂的。 夜色降临。我们谁也无心看电视。都呆在我的画室里,看“黛安芬”的资料, 商量可行的方案。 “这个怎么样?”我抽出一张百叶窗的图案。“让强光透过百叶窗,梯子状的 阴影投在模特身上,模特半转过身子,用手指抚摩自己的腰肢,指尖划过“黛安芬” 内裤,一直滑到大腿外侧,动作要慢,要有点自恋的味道。” “配上《天堂的泪》,用长笛演奏,做背景音乐。”莫纹再加上一把劲。 “还有模特腰肢的特写。”我又点一把火。 “整个画面是暧昧的,是吗?”莫纹说:“广告最后还要客户拍板,客户对基 调暧昧的广告会不会接受呢?”冷水最后还是浇下来了。 否决了这个方案。我们又想了好几种方案,又忙着互相否定和自我否定。可行 的方案一直没想出来。“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就有灵感了。”莫纹从后面揽着我 的腰,很温柔的说。我筋疲力尽的往后一仰,头正好枕在她的肩上。莫纹做了个动 作似乎想抱住我,我挣扎一下,自己爬起来了。“你先去休息,过一会儿就来。”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不要身体了。”莫纹伸手啪的一下关了灯。 在黑暗里,在让我感到安全的黑暗里,我们象两只收起了翅膀的蝴蝶一样,静 静的停在床上。莫纹的卷发痒痒的触着我的脸,还象在大学一样。我在黑暗里不出 声的笑了。我轻轻的把她的卷发拂开,却碰到了她的手指。原来不是头发。 “没有你在身边,真不知道原来越江走后,自己是这么孤独的。” “为什么不叫他回来呢?你完全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 “没受过没钱的苦,只是曾经有过一点钱,太知道钱的好处,不敢清高。越江 在上海赚的钱会多一些,我也……不说了,我不知道。我不能舍弃优裕的生活方式, 又不能舍弃对艺术的爱好,两者不能得兼的话,就让我两者都得一部分吧。” “多久没人抱着你睡了?”莫纹看着我,她的眼睛里莹然有泪。 这一次我没有挣开。 很久没有人爱抚我了,越江,你在上海是否也会寂寞?我默默的想。 不用睁开眼睛我都能看见莫纹,夜里是她最安全的时光,她蜜色的皮肤融化在 黑暗里,睡着了也在静静的想心事。在大学里她是我们年级的文娱部长,毕业分配 时进了电视台,现在,听说已经是台里的红人了。在事业上莫纹平步青云。爱情方 面我就很难说清楚了,连傻瓜都看的出:莫纹与何总的关系不一般,看不出这与婚 嫁有关。何总人到中年,身家不凡,家小具全,是典型的成功人士。单刀直入的问 过莫纹,她一句话就切断了这个话题:“我需要有个后台,台里竞争太激烈。” 隔了好一会儿她又说:“我从不接受他的东西,甚至中福花园的房子。” 我无言以对。习惯了都市温和的话语,突然听到这样赤裸裸的真实,真有点难 为情,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从此,这个话题被我们共同的小心翼翼的绕开。再亲密的友情也有它的禁区。 千禧鱼 还得说到我单位。我们主任最近不为难我了。材料送上去,很快就通过了,真 是谢天谢地。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想我的“黛安芬”。创意设计了一个又一个, 不是被自己枪毙了就是被小白否决。说技术上缺乏可行性。在公司待迟了,小白就 会问有没有人来接,然后要送我回家。有人献殷勤总是好事,况且技术支持也是很 重要的,我可不能得罪他。 有时刚出门就遇到莫纹来接我,小白就会看着莫纹,笑一笑:有人接,我就不 送了。然后我和莫纹两个人回家。 回家还要在画室里忙到很迟。早晨我就起不来了,锻炼,冲澡都没时间,天天 迟到。好在主任这一段心情好,并不追究。 当然,地铁之约也没有继续下去。不知道怀瑾最近过的好不好,是不是还郁郁 寡欢。看见卖千禧鱼的时候,突然很想很想她,(她是不是也很想我呢?)于是买 了一个准备送给她。千禧鱼是路边原来卖玫瑰花的店里推出的新玩意儿。封闭在拳 头大的玻璃水泡里,有水草,老板介绍说,养千禧鱼很方便,挂在有阳光的地方, 不用换水,隔一两个星期丢一颗“胶囊”给它吃就行。“胶囊”只有半粒米大,半 透明,老板说这是营养素,发明的人是从“胶囊闺秀”(都市里怕发胖不吃午饭只 吃营养胶囊的年轻女子)的做法中得到灵感的。 真有意思。认真的挑了一个,里面两只银白色的千禧鱼,小小的,窜来窜去, 在阳光下象两道晃眼的光线。怀瑾一定会喜欢的。 千禧鱼挂在玄关里,可是我总是没办法早起,也就没机会带给怀瑾,一挂就是 好多天。 “黛安芬”还是毫无进展,真让人着急。 转机来的如此轻松,简直让人不能承受之轻。 “林,帮我系一下围裙。”莫纹在厨房里说。 我丢开手里的前西德摄影师作品集锦,从沙发里站起来。莫纹纯粹是消遣我, 她的柔韧性好的不得了,手伸到背后系围裙简单的就象动一动自己的小指。我站在 她背后,慢吞吞的把围裙带子绕过来,再系紧,打结。在她身前,锅里吱吱响着, 西芹炒百合清香四溢。 帮她系围裙的时候她轻轻的背靠着我。她的身材真好,腰很细,手搭上去明显 的感觉到那里凹进去,而且凹的很厉害。诱人的曲线,古希腊的塑像,我漫不经心 的想。突然,一星火光从脑袋里迸现,与之相关的画面,色调,背景,用意,音乐 统统涌了出来,象井喷那样不可抑制。我呆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生怕灵感稍纵 即逝.这次一定能行,太美了,太完美了!我激动的气都透不过来.缓过劲来以后, 我一把把莫名其妙的莫纹拖到沙发前,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说出我的构想.在我 的连比带划下,莫纹好容易弄清楚怎么回事:“太棒了,唯美与煽动水乳交融。” "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这个设计是献给你的,模特就是你,肤色深,体型修 长,腰肢纤细,再合适不过." "噢,没人要的礼物。" “我知道你会帮我的,背景音乐用长笛,音色优美,用《珊塔露琪亚》怎么样?” “好象太……不怎么合适。” “那再说。画面要安详,上空那枚晓月要淡的若有若无。” “让小白去处理。” “我现在就给小白打个电话。” 说着我就起身去抓电话,莫纹却惊叫起来,冲进厨房。西芹炒百合早就烧焦了。 我们看着烧糊了的菜,抱在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接下来的事顺利的令人不敢相信。客户非常满意,照单全收。拍外景,后期制 作……我在紧张的制作中忙的象只蝴蝶。单位的事却忙中出错,主任明天要开会, 发言稿《关于认真学习‘三个代表’的几点讲话》还没写。从公司出来已是深夜, 我匆匆忙忙赶到单位去赶材料。小白要送我,被我谢绝了。 穿过黑暗的走廊,来到我的办公室门前,整栋大楼里寂静无人,这令我感到安 全和放松,人多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孤独。我在包里摸索着钥匙,却怎么也找不着。 这时候我耳边一声幽幽的叹息,象呻吟又象撒娇,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我吃了一 惊,四下看看,没有人。一瞬间我毛骨悚然,刚才还是宁静安详的黑暗顿时变得恐 怖无比,我觉的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顶,心跳越来越响,象地铁进站那样,震耳欲 聋。害怕把我完全压倒了,我寸步难移,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越江要在身边多好, 他是绝对不会让我这么晚出门的,不做兼职多好,我就不会忘了写材料了……各种 各样的后悔,假设,喷薄而出,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就在此时呻吟又出现 了,它连续不断,激越而缠绵,痛苦而快乐。这一次把我从地狱带回人间,我一下 子明白了怎么回事:有人在做爱,就在办公室里。 是谁呢? 我挪到走廊拐角的黑暗里,有气无力的靠在墙上,不知道靠了多久。然后看着 办公室的门无声的打开,先是男的,秃顶边的长发垂了一缕下来,足有一尺长,是 我们的主任。他鬼鬼祟祟的探出头来,东瞧西瞧了半天,然后象老鼠一样遛走了, 先走掉了。居然先走掉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平静从容的从办公室里出来,步 履清晰,是——怀瑾!不,这不是真的。我痛苦的心都皱了起来。我在黑暗里盯着 她慢慢的走过,象在地铁里看到的一样,她越走越近,心形的脸庞,微微翘起的嘴 唇,都看的清了。经过拐角的时候,她无意识的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水汪汪的大 眼睛在我面前一扫而过。那一刻我紧张的要叫出声来,但她没有看见我。她走过去 了。 松弛下来以后,我疲惫不堪,连月来的辛苦一下子都堆在我身上,顿觉自己很 柔弱,很疲惫。千禧鱼象两道眩目的银光在眼前窜来窜去。我受不了了:越江,快 点回来吧。 落幕 “黛安芬”广告的报酬拿到了。公司和客户都相当满意。 每天傍晚的电视黄金强档时间,我们都能看到这个广告。远景是无边的涌动的 大海,海水正在涨潮。近处,一位身着“黛安芬”内衣的女子侧卧着朝向大海,海 水正在涨潮,一帘潮水从她腰际漫了过来,一枚淡淡的满月远远地悬在空中,画面 是深蓝色的,有一种女性的低回、华丽的声浪回荡在里面。那位女子的背影修长, 有着深深的肤色,没有人知道那就是莫纹。 那是莫纹、小白和我共同的秘密。连何总都不知道。每天,我们看着莫纹优雅 的背影裸露在全市的电视屏幕上,这让我们心怀快意。 为了慰劳自己,我们一起去看了一次画展。我站在一幅五米高的画面前,那幅 画基调深黑,笔触焦涩,厚厚的颜料在画布上堆的很高,要退的很远才能看出画的 是什么,是黑暗里的隧道,间或有几盏微弱的发着黄晕的灯。画面简直要把人压倒。 “我画不出这么痛苦的作品。”我对莫纹说。 “原本你就害怕痛苦的生活。”莫纹心平气和的说。 “在巴黎,拉丁区,热爱艺术的人们汇聚在那里,过着贫寒的,没有保障的生 活。他们当中有的日后成了举世闻名的艺术家,有的在成名之前就死去了,死前过 的是贫寒潦倒的日子。我怕我成不了气候,又没过上轻松优裕的日子,我害怕付出 代价又什么也没有得到。” “如果你真正想得到一样东西,什么都不是困难,什么都不能做借口。”莫纹 看我的眼神甚至有一点严厉,还有一点孤注一掷。这是我从前很少看到的,她从来 待我就是关爱有加的。这让我心里有一点不舒服,我在心里应她一句:“就象你为 了能做台里的当红主播,做何总的小蜜一样,你是任何代价都付的出的。” 当然这话是不会说出口的。有一样东西一不留神就会被打碎,和莫纹的感情无 论如何也要小心呵护的。 看完画展已是黄昏,我们到于山堂对面的双福楼吃肯德基。照例我们挑了靠窗 的位子,隔着玻璃看着街对面的于山堂,晚霞衬在于山堂的背后,那里象一座希腊 神庙,庄严而辉煌。总有一天我的画是要走进那里的。为了成就它,我什么都愿意 忍受。 我转过脸来对莫纹说:“帮我找个买主,我想把房子卖掉。”莫纹看了我很久, 最后终于笑了,她笑起来真美,阴郁仍在,但很迷人。 她说:“我要和小白结婚了。” 我辞掉原来的工作,专心做广告,挣钱。常常忙到深夜以后才有时间,所以, 我还是在夜里画画。 莫纹怎么会嫁给小白,是个迷。 怀瑾我再也没看见她,听说她离婚了。 越江又回到我身边,我们现在租住在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里。千禧鱼就挂在我 们小小的阳台上,银晃晃的两道光线窜来窜去。在小小的家里,它们也活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