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真教 作者:战无不败 「一」 我小的时候,住在洛阳城里。 当时的洛阳城,城墙高十丈厚三丈,是用巨大的豆青色方砖砌成的。但是远 远的看,却呈现出土黄颜色。 从西边沙漠吹来的风,经年累月,把整座城市染成了土黄颜色。 洛阳城里种着高大的杨树,五六步就有一棵,也不知道有几百年了,枝叶繁 茂,简直象原始森林,有害的紫外线根本伤害不到城里的居民。 也有讨厌的地方。树叶上落满了黄沙,常常淅淅倏倏落下来,象牛毛,象细 雨,象花针。 所以出门的时候必须要撑伞。 白天,洛阳城里热闹非凡。人们顶着伞,象蘑菇一样快乐的生活。 我写这些的目的,是想告诉大家,原来土壤沙化也有它可爱的一面促使一个 城市制伞工业蓬勃的发展。 我家就是制伞的,爹和娘做的伞都非常漂亮。其实,我们住的这条巷子,家 家户户都以制伞为生。不单如此,隔壁的巷子,隔壁的巷子的隔壁的巷子,隔壁 的巷子的隔壁的巷子的隔壁的巷子,具体我说不清楚了,也许整个城市都在这样 生活。 ----这一点都不稀罕,洛阳动物园的猴子都在表演作伞。 所以做好的伞根本卖不出去,随便敲开一户人家,库存都能装几牛车。 后来,我家就不做伞了。我爹开始收徒弟,教人打拳。爹和娘都会武功,爹 说他的“先天功”是天下第一。 爹虽然收了不少徒弟,家里依然穷到了交学费的时候,徒弟们都用雨伞代替, 一点个性都没有,全被开除了。只有对门的狗胜(大名叫周伯通),每天口袋里 总塞满了零食,我真是太喜欢他了。 当然还有王喆,我是忘不了啦。 「二」 那个晚上,谁也不知道有多晚,我醒了。刚刚梦到金兵杀到城里我是给吓醒 的。 那不过是个梦,金兵当然没有入城,夜里那么静,打更的都没有,只听到一 只蛐蛐“嘟嘟”叫着,可是我心里头老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有点儿想去茅厕了。 茅厕出了门往右拐,往右拐,往右拐。外头黑咕隆咚的,我得打着灯笼,可 摸了半天也找不到火石,有灯笼也白搭。 我摸黑走了两步,又觉得不行,外头要是真的有金兵呢?那些金兵长着三头 六臂,都会飞,刷的一下飞到城里,谁都听不见。我真是害怕,都能想象得到他 们一口把我吞下肚子的样子。倒霉的是,越这么想,心里就扑通的越来劲儿,也 就觉得非得去茅厕不可。 白天我把剑挂到门后一把玉柄短剑,一尺三寸的剑身,锋利极了,现在我找 到它,紧紧攥住,这下子,要是金兵朝我扑过来的话,我就用“燕子抄水”,再 用“浪子回头”。我都练了三天了,非常厉害。 要是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才不带那把该死的剑哩。 那天晚上那么黑,没有月亮,我甚至看不到那些粗大的杨树的影子。白天热 闹的小巷子也没有一个人,空气饱含水气,低沉沉的,有种异样的感觉。我推门 惊动了旺财,“汪汪” 叫了两下,马上又没有动静。 但我刚一出门就摔倒了。 门口台阶上竟然放着西瓜,我哪里知道,脚下一绊,只以为是金兵作怪,吓 得凄厉得叫出来。一边儿叫,一边儿把手里的剑乱挥一通,根本就忘记了“燕子 抄水”或者“浪子回头”。 我咚地栽到地上,跟着西瓜一起叽里咕噜。旺财这次起劲儿的大叫,一瞬间, 仿佛整个世界的狗都在狂吠,堂堂皇皇。几户人家已经点燃了灯烛,四周亮多了。 大概我是摔懵了,脑子里想的满是金兵,说不上激动还是害怕,都没顾上屁 股摔得疼,爬起来就嚷金兵进城啦!金兵进城啦! 赫赫,那个场面可真好看,整条巷子跟煮开了的水一样,狗也欢,人也忙, 家家户户敲锅打碗,叽哩逛荡响成一片,有人破门而出,有人蹿上房顶,还有人 收拾了包袱准备逃难。 直到弄清楚敌情,大家才回家穿好衣服裤子,手拿刀枪剑戢斧刖钩叉把我包 围了,而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死死盯着我无聊,明明应该教训那个西瓜啦。 爹讪讪笑着跟街坊作揖。爹说我们家英子发梦呢。人群轰的乱了,七嘴八舌 闹了一阵子,终于各自散去。 爹虎着脸,呵呵,脸色红得厉害,这表情倒可爱极了。爹说还不回去!我低 低应了一声。 忽然就觉得脖子给打了一下,回头看,狗胜正拿弹弓瞄我哩。我正要冲过去 掐他的光屁股,却给爹拿着手拖回家里去了。 一进门,我又叫起来哎呀!我的剑呢? 「三」 我的一只手给爹拿着,跌跌撞撞,另外一只手扯住门板,大声叫:“我的鞋 不见了!”爹说快去找找。我们找了一圈,在树根底下找到一只。等爹再来抓我 的手,我又叫:“我的另外一只鞋也不见了。”爹很吃惊的说:“刚捡回来一只, 脚上还有一只,那里的第三只?” 其实我只是不想回家挨骂,故意拖延时间,想了想说:“是我的宝剑不见了。” 我的宝剑确实不见了,刚才摔那么一下,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刚要找, 一个人从树上跳下来,发出沉闷的声音。 爹惊叹:“轻功这么差劲也敢跳!” 那人半天不动。 我说:“不是摔死了吧?” 走到跟前一看,不是跳下来的,是掉下来的。他仰面朝天躺着,大腿上插着 我的宝剑,血正吱溜吱溜往外冒呢。 我十三岁前跟娘练拳,十三岁开始跟爹练剑,春去春来,春去春来,已经两 年。期间,剑斩草木,剑斩飞花,剑斩流萤,剑斩老爹的胡子,剑斩老娘的嫁妆, 剑斩锅碗瓢盆,剑斩所有带腿的家具家里的桌椅板凳全都上着绷带。 可是我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见得了血咧?逢年过节,老爹说:“杀只鸡吧。” 我保证跑得比那只鸡都快,往往是biu 一下没了影子,剩下一大团尘土在空气中 飘荡。 现在,我见了这个场面,别无选择,只好娘娘腔的“啊~~~~~~~~~ ”。晕倒 了。 第二天。 娘去买米爹去买面,我留在家里负责照看。 我盛了碗稀饭给那个笨蛋他昨天晚上住我的房间,想起来有点别扭。 我站到门口。他也看着我了,嘻嘻一笑,大眼睛眯成一条线,还满好看。 我一时不生气也不喜欢,只觉得大脑有点短了,端着碗吸溜了一口。 “醒了?” 我咽着稀饭问,声音含混。 “醒了。”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他可能是给我吵醒的,又问:“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瞌睡了。” 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又喝了口稀饭,才想起来自己是来送饭的。 “饿不饿啊?” “不饿。” “要不要喝点儿?” “你吃你吃。” 当时我头没有梳脸没有洗,手端稀饭脚汲拖鞋,眼睛看窗户上的窗花。我在 屋子里踱着脚步,半天,撑起窗户往外看。太阳升起来老高了,知了“知啦啦” 叫得欢。狗胜光着屁股坐在他家门口,一看着我,扭身就跑。兔崽子,肯定是回 去拿弹弓,还记着我抢他鸡大腿的破事儿哪!现在的小孩子,可真了不得。 我赶紧缩回来。他还看着我,可能是失血过多,模样憨傻。 “疼不疼?” “什么?……er,已经没事了。” “不疼才怪,腿包得跟粽子似的。” “说不疼就不疼。女人不理解。” “那我试一下” “啊” “我的手还没拍上哩。” “我也刚巧想打个喷嚏。” “这么巧?” “呵呵,是啊!” “那我再试试” “STOP!!!给我碗稀饭吧。” “怎么?现在饿了?” “……er,yes !” 我盛了碗稀饭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 “王喆。” “我叫林朝英。”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 “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懂。女人嘛。” “都怪那个西瓜。” “What?” “说了你也不懂。” “你说你家门口的那个西瓜?” “Kao !你又知道!” “那个西瓜是我放的。” “啊!?” “我要拜林大侠为师,买个西瓜做见面礼” 我一听,都笑疯了,从来没那么笑过。坐在椅子上,还手舞足蹈的,一个不 小心,踹到他的腿上,血立刻渗透白布。 我就那么大笑着晕过去了。 「四」 爹本来跟我说不想收王喆的。我说一个西瓜是不象样子。爹说这算什么你说 的不对。 为了证明我说的不对,爹就让王喆拜师了。 其实我说的也没错,一个西瓜是不够咯。 爹也真是的。 王喆跟我一般大,家是陕西咸阳大魏村的,那么远他也能跑过来,我真有点 佩服他我还没有出过洛阳城呢。他的武功根底满好,可是打不过我,比过两次都 输了,谁让我是师姐呢?我什么都教他,他都跟着学,这个师弟非常听话。 转眼到了冬天。树枝都光秃秃的,中午时候,太阳煞白煞白,洛阳城里的人 们还撑着伞,这已经成了习惯,大家穿着臃肿的棉衣,三三两两的缓慢走路。风 也不冷,只是扬起沙子,尘土里带着血腥味道城外的沙漠,宋金交兵已经好几个 月了。 我手里捏着娘给的银子本来是要我去买布,我就要满16了,娘说要做件好衣 服。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只是想着够看十几场戏,就径直往戏园子去了。 远远的看到王喆,他跑过来,笑嘻嘻的说:“师姐。”我把手里的银子给他 看,说:“走,看戏去。”他说:“什么时候不能看啊!我带你看个更好的。” 王喆拉了我往城门口跑,那里黑压压的好多人。到了跟前,他嘴里嚷嚷着: “让让,让让。”人那么多,可还真就挤到前边了。 “你看!” 顺着他的手,城头上站着两个人,他们的衣服头发都在风里飞舞。 旁观者:这两个人站在上面已经三天三夜了都没下来…… 旁观者:俩口子吵架吧…… 男子:看来我不应该来! 女子:现在才知道太晚了! 男子:留下点回忆行不行? 女子:我不要回忆!要的话留下你的人! 男子:那样只是得到我的肉体,并不能得到我的灵魂。我已经有爱人了,我 们不会有结果的。你让我走吧! 女子:好!我让你走可以,不过临走前你要亲我一下! 男子:我怎么说也是个夕阳武士,你叫我亲我就亲,那我的形象不是全毁了! 女子:你说谎!你不敢亲我因为你还喜欢我。我告诉你,如果这次你拒绝我 的话,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男子:后悔我也不会亲!只能怪相逢恨晚,造物弄人! (女子眼中流露出的凄然欲绝的眼神,一阵风沙迷住众人的眼睛,趁机飞入 男子的体内。) (男子突然间全身一震,抬起头来,将怀中的宝剑一抛,大踏步走过去将女 子搂在怀里深深一吻。) 男子:我这辈子都不会走!我爱——你! (女子惊喜万分,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男子突然浑身一震清醒过来,发觉女子伏在自己怀中,不禁一愣,等看到 女子脸上幸福的表情和听到众人的欢呼,才明白自己终于还是亲了女子,虽然有 些莫名其妙,但是也感到十分高兴。) 「五」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红日西坠,那么大,沙漠象起伏的海洋,柔和而且细腻。 这昏黄的孤寂的天地,默默地躺在那里。 一只乌鸦从太阳面前飞过。黑色的羽毛沾染了血红的颜色。它穿过无边的沙 漠,留下嘎嘎的悲凉的鸣叫跨过黄昏的静谧。 我们站在高高的沙丘上面,可以看到沉沉的洛阳城。城里有母亲的心和泛起 的炊烟,还有年轻轻的生命。他们满心欢乐,却浑然不知这样的欢乐对于世界的 价值。 我走累了,我第一次出城,来到这个沙漠。 我说:“唉,没希望了,找不到他们。” “那只是海市蜃楼吧。” “反正今天不想回家。” “那边是战场,不能再走了。” “他们说不定就在前面呢,我们再找找吧。” “我才不去,都说了只是海市蜃楼,你偏不相信。” 王喆果然不走了,背朝着我,也不知道想什么。 “王喆。” “唔?” “你不觉得你象一个人?” “汤姆·克鲁丝?” “刚才那个夕阳武士。” “好象我有个性一点。” “亲我一下。” 他楞了一下。 “什么?” “没什么。” “我已经听见了。” “没说什么。” “亲你一下?” 他的头发有点乱,和衣带都在风里飞舞,转过头,光线那么暗,我看不到他 的表情。我的心里正在慌张,我觉得我真的什么都没说过,刚才说了些什么呢? 这个世界一下充满了呆滞的空气,让你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我站在那儿,忽然嘴唇一热,他就跑开了,远远喊着:“师姐,回家吧。” 我跟上去,问:“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我怎么就爱你了?” “那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我也没说喜欢你。” “那你亲我干什么?!” 他低低的声音,讪讪的说:“我看你那么冲动……配合你一下……” 回到家。 爹娘总想跟我说话,可是我什么都不说。我觉得我这个时候特别坚强,就是 给金兵抓住严刑拷打,我也不会说一个字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嗡嗡嗡嗡的晕。手里拿了个馒头,放在嘴 边亲了一下,冰凉凉的,真是的,白天的感觉也不是这样子啦。 忽然听到王喆在外面叫我。 “师姐” “哦?” “睡着了?” “恩。” “那还能说话?” 静了一会儿,他又叫。 “师姐” “睡着了。” “我跟你说。” “什么?” “我、爱、你、呀!” :) 我这个小师弟,可真是小孩子。 「六」 外头没有一个人。我探出头叫了几声,王喆王喆。也没有听到回答。夜里的 风呼啦啦的从头顶上过去,也不知道吹到哪里。谁知道呢?我刚才只是在做梦吧, 我都躺在床上很久了,说不定已经睡着了。我趴在窗户上想了一会儿,我想我是 不喜欢王喆的吧。当然也不是爱。 白天我想着那个夕阳武士,我是感动而已罢。现在我很清醒,我可没有喜欢 他。 这么想着,外面很冷,没多久就拼命的流鼻涕流眼泪。再这样子非要感冒不 可哩。于是我就心情坚定地睡觉去了,心情坚定的睡着了。再没有梦到王喆来叫 我什么的。我睡得很沉。 窗户竟然也忘记关掉。 「七」 金兵杀来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往外逃。 那天的情况原本良好,是个晴朗的天气。太阳光从外头照进来,形成一个光 柱。爹娘都没有在家,我象蜗牛一样享受暖烘烘的被窝,没有人来打搅。当时我 张大嘴巴迷迷澄澄,徘徊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后来王喆跑进来,打乱了这些。 王喆在外头叫,师姐师姐。叫完就冲进来。他用铁头功破门,后果是鼻孔流 血,神情悲壮。 理想情况就是这样,天气正好,我睡得正香。偏偏这个时候王喆跑进来了, 大声喊:“ 师姐起床啦师姐!“我用被子包住头说:”讨厌一大早你就来烦我!“他把 被子掀起来,虽然我很不情愿,还是起来了。被子除了包住我的头,其他的全在 他手里毕竟还是在冬天里。 他抱住我的头,使劲把我摇醒,看着我的眼睛,说: “金、兵、攻、城、了!” 我吧嗒吧嗒嘴,愣了半天。忽然大叫一声,在床上跳起来。 我们跑到街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化了。原来云淡风清,现在却看不到太阳。 阴暗的天空闪耀着千万道寒冷的光数十万枝箭从洛阳城外冲上天,遮盖住整座城 市,象大群的蝗虫拼命向下降落。城里的人撑着伞,从东往西逃,从西往东逃, 从南往北逃,从北往南逃。 不时有箭射穿伞,射中慌乱的人们。被射中的人张大嘴巴捂住伤口然后摔倒 不再动弹。一枚炮丈划了个曲线,优美的在城头炸开,排出彩色的字:Cocacola 金兵总攻开始了。我望着绚烂的礼花和张皇的人们,竟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竟 然呆住了。 一个女孩子从我面前经过。她穿的很厚重,鲜艳的红色棉袄,手里撑着伞, 红色兰色溶在一起。她吃力的跑,大口大口喘气,在空中白茫茫的一片。经过我 面前的时候,无助的望着我,明亮的眼睛里装满了悲哀。我清楚的看到,一枝箭 射穿伞,又轻易穿头她的头顶。她悲伤的眼睛向外凸出,象白色的汤圆流出黑芝 麻馅儿,随即颜色变成血红,眼球突然跳出去,只剩下一个斑斓的窟窿。箭头从 窟窿里穿出来,还在微微颤动。她的身体变得象面条一样柔软伞翻着跟头摔出去。 人贴在地上。 我已经说过,见不得这种场面。练武之人说话算话。于是我立即尖叫,手指 插到嘴巴里,惊恐万状,然后跳到王喆身上,两条腿盘住他的腰,biu 的一下, 晕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过来的时候,王喆背着我在人群里穿梭。我的头枕 在他肩膀上,只能看到他的脖子,汗水混合了血水他跑的又特别稳,让我想到汗 血马的故事,就鼓起腮帮子望他脖子里吹气。我跟他说:“就知道你喜欢我” “不是吧,居然做梦了你醒了多久啦?” “半天了!” 他把我“扔”下来。 “我爹我娘呢?” “守城去了,都在城门口!” “……嘿嘿,说、谎、话唉,拉我干什么啊!” “救人呀师姐!” 「八」 我和王喆从城里逃到城外,坐在城外的沙丘上观看城里。天色微微向晚,洛 阳城从土黄变成黑色,城头上密布滚滚烟尘。耳边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和王喆重重 的叹息。天地间充满了悲惨的气氛。 那一天我刚好十六岁,见到我生活了十六年的慵懒城市顷刻破碎成片,仿佛 是做了一场梦。 可这又显然不是做梦,我能感觉到周身无力,右手麻木,这是因为王喆一路 上都扣着我脉门,到现在还没有撒手。 我说:“哎!” 王喆转过来,面无表情。他脸上粘满灰尘,背对阳光,所以脸色看起来象个 土豆。 我说:“哎!”说完摇摆着手臂,又说:“放手啊!我手麻了!” 他抽回手,用袖子擦汗,可爱极了。我一边儿甩手一边儿笑起来。笑了几声, 因为看到孤零零的洛阳城,风沙一遍又一遍在面前吹,一刹那心口的味道起了变 化,然后就哭了。 从前我对着镜子摆pose,手掐剑决,突的一指,脖子梗起,傲然来个金鸡独 立,酷毙。 那时我想我以后要创出一套玉女素心剑法,招招都要这么帅。我有这样的希 望,所以从来不哭,害怕影响形象。 王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伸过手来给我揩眼泪。我把头一甩,眼泪从腮帮甩 出去,在风中飞散。王喆说别哭了。我说我爱哭,要你管?他说我哭起来很丑。 我说你放屁!说完劈手就打。但是造物弄人,满腔怒火的关头竟然莫名其妙给他 抱住了。这让我突然觉得悲痛万分,不顾一切的号啕大哭,把他肩膀弄湿了大片。 王喆唧唧呱呱说了很多话,我当时哭的酣畅淋漓,完全没有听进去。心里希 望他一直说下去,于是哭起来没完没了。 后来王喆啪啪拍拍我的背说师姐你累不累啊我可累坏了。 我忍住悲声,打了个寒战。他抱了抱我,又使劲抱了抱我,说:“师姐……” 我呜呜的说:“我爹我娘呢?” 王喆放开我,说我去看看。然后飞一般跑下沙丘,远远传来他的声音——— —师姐,你就在这里,等我啊…… 我身上没有力气,追不上他,就嘱咐喊————饿死了,带点吃的回来吧。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我的声音和王喆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夜色当中。那天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 升起来,比一切都圆满。我的鞋跑飞了,光脚站在沙子里,月光照在我身上,也 照在沙漠上。近处的沙地披了月色,闪烁着清冷的光,远处的只能看到轮廓,象 起伏不定暗黑巨兽的身体。后来风一直吹,我觉得很冷,找了个避风的沙坑缩成 一团。我有点后悔没跟王喆一块进城,我想他可能会出事,到处都是金兵。 我在沙漠里过了一夜,没有等到王喆。到了天亮时分,忽然看到身边有具骷 髅,半掩在沙土中间。 我惊叫一声妈呀;不知道用什么招式,刷窜出去二丈多远。跳得太猛,还拉 伤了大腿肌肉。落地以后,心快跳炸了,手脚冰凉,头晕目眩。 我这才发现自己病了。 十六岁以前,我壮得象头牛。我们家原来养了头牛,叫大白,其实是黄色的, 三天两头卧槽不起,后来死了。王喆说是我练剑时捅到了它的死穴,简直是一派 胡言,大白就是重病而死的。但这至少说明我的身体比牛好,从不生病。 我也以为我不会生病;就象我对着天空,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半明半暗的云; 我还以为,我是不喜欢王喆的…… 一股辛辣的感觉钻到我心里来,让我悲痛不已,又流了些眼泪。一只在我头 顶鸣叫,后来飞走了。雾从天顶消散,看到嫩红的太阳。洛阳城巨大而且孤独。 我看了一会儿,把身上的玉柄短见插到沙土里(王喆回来可以看到),歪歪斜斜 朝洛阳走过去。 「九」 大宋雄兵在城池被攻破后便无影无踪。城门的士兵和城头的旗帜都换成金国 的。城楼上本来有两个字:洛阳,现在挡着一块宣传板:天下一家,下面还有一 行漂亮小字:cocacola祝贺中国足球实现梦想,显出了浓烈的鱼水亲情。 我在城外站了很久。云从四面八方升起来,天顶闪过一缕缕阳光。洛阳城变 成天下一家,离我很近又好象很远。我只是普通百姓,战争与我无关,但城门口 士兵鲜亮的铠甲让我心寒。 我想是不是回去继续等王喆,心里面很乱。 一股风无声无息吹过去。当我忧郁时,几个金兵过来把我包围了。 白脸金兵说:“八哥呀路,是不是她?” 黑脸金兵说:“八哥呀路,我看是的……” 红脸金兵啪打开一幅画,看完点头说:“八哥呀路,没错,可别放她跑喽!” 上面的话是我琢磨的,他们嘀咕什么,我一点都不懂,正在发愣,几把钢刀 就架我脖子上去了。 那几把刀比在我脖子上,令我毛骨悚然,虽然爹教过我怎么应对,但偏偏想 不起来,何况又没有力气,于是我抗议————你们干嘛啊! 他们毫不理会我说什么,拿链子哗啦把我锁上,用大力牵我进城。 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一队铠甲鲜艳的金兵押解,走在洛阳大街上。这条 大街还是我熟悉的样子,两边树木高耸入云,小部分建筑毁于战火,大部分依然 完好。市民与往常一样,三三两两结伴走路。所不同的,是我变了,以前拉着王 喆的手去看戏,现在物是人非,那群金兵口中高喊:“Left!Right !”,目中 无人,并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想起爹娘,想起王喆,悲哀的流了许多泪水,就象一个真正的女犯人游街 示众那样。 走过一个拐弯时,突然脖子给人打了一下,回头看,又是狗胜,他钻到人群 里,三下两下不见了,我急切的叫起来————周伯通!马上换回几个耳光。打 得我触景伤情,在路上纵声痛哭。 「十」 我被带到一条僻静的路上。 我的心跳的厉害,他们要杀我了。 后来我们在一个小花园前停下来,由两个兵,一左一右押我进去。 花园里小路蜿蜒,因为是冬天,没见到一朵花,枯枝败叶零落萧疏,一派肃 杀景色。我仔细记住来路,盘算如何逃跑。 一个老头迎面走来,哈哈大笑,跟我说辛苦了辛苦了。又骂那两个兵,说: “还不给林姑娘松绑!” 那老头笑咪咪的问:“林姑娘好,林姑娘辛苦了。” 我满脸疑惑说:“好……你是……” “林姑娘请……这边……请屋里坐。” “你认得我啊?我怎么不认识你?” “老朽萧抱珍。” “哦……” “是大金皇帝万岁御笔金批,当今国教,道教太一。我是太一教教主。” “恩……” “……,……” “赫赫,这样子啊!” 关于什么太一教,我一点都不知道,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说不上什么。停 了一会,他问我喝茶不。 “姑娘喝什么?毛尖如何?” “龙井吧。” “如今战事刚平息,民不聊生,龙井茶……” “那铁观音也行。” “如今战事刚平息,民不聊生,铁观音……” “碧螺春呢?” “如今战事刚平息,民不聊生,碧螺春……” “就毛尖好了。” “ok!毛尖!来人————看茶。姑娘的品位与老夫一样,真是同道中人, 卓尔不群,er……” “kao !群你老木啊!你到底怎么认识我的,找我什么事,不说我就走了, 我应酬还多哪!” “林大侠‘先天神功’天下第一,贫道仰慕已久,姑娘是林家唯一后人,早 有耳闻,今日才——” 听他提到爹娘,我不禁叫出声,问道:“你认识我爹!你见过他了!他在哪 里?” 他得意的笑,任我催促,故意不回答。忽然又面目一变说:“我杀了他们, 只要你说出先天功的心法口诀,我可以饶你不死!” 空气冷到象冰,紧张得象鼓面,房间里阴暗潮湿,杀气森森,我不禁毛发直 立。突闻噩耗让我惊讶,时光倒流,回到我家狭小院落,娘从烟气腾腾的厨房里 咳嗽着奔跑出来,在喜庆的日子里塞给我银子;回到那个夜晚,爹拉我回屋,脸 色在蜡烛下通红可爱;回到兵荒马乱中他们拼杀的身影……一切一切,历历在目, 在这个时候,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恒,死的气氛逼人,快要把我吞噬。 丫鬟端茶进来,等她到了面前,我劈手抢过茶碗,照萧抱珍就打。然后趁机 抽身逃跑。 跑到花园门口,狗胜带着王喆正好赶到。 「完」 我现在住在终南山,活死人墓。 活死人墓其实不叫活死人墓。王喆和我第二次从洛阳逃出来的时候,他说师 姐你先走,到终南山栖霞洞等我。说这话的时候,正有一群金兵围着我们在沙漠 里头拼命。我说去你妈的罢,要走一起走。 那时候天渐渐暗下去,天空泛着寂寞的红色。王喆踹了我一脚,我一路翻滚 到沙丘下头,仰头看到他们的影子,仿佛是在天上。这一脚让我彻底没了脾气, 看到几个金兵追下来,转身就跑。 背后寒风萧瑟,我扯开嗓子问了王喆一句:“你到底爱不爱我啊!”等了一 会儿没有回答,我又喊:“我一定等你,你一定要来啊!”然后我就什么也不顾 了,跑掉了。 后来我来到终南山,这里离王喆的家很近,所以他要我来这里等他。 栖霞洞在终南山顶,爬过一座山峰,穿过一片树林,经过三道溪水,就到了。 我顺着蜿蜒山路,来到这里,其时已经春暖花开。 山洞口坐着一个人,呆呆望着我,他的眼睛很象王喆。走到跟前,发现他少 了一只胳膊,右边袖子空空荡荡。 我问:神仙? 他摇头。 又问:妖怪? 他沉默不语。 我笑了笑说:谢谢!然后向洞口走去。 他忽然在后面叫起来:喂!活死人墓不要乱闯! “哈哈!活死人墓?你当我不识字,明明是栖霞洞嘛!” 他显然也很吃惊,喃喃道:栖霞洞!70年前!那小龙女呢? 然后就起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我隐约觉得,他一定有很多故事,一定在寻找什么, 是人,或者是什么东西。 活死人墓,活死人墓,恩,这个名字也不错嘛! 等待等待,我在活死人墓已经住了10年。这期间,我没有去寻找过王喆的下 落。过去他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是否爱他。现在等了10年,我知道我很爱他,但 是他却不在。我有时侯想去找他,但是终于没有,人海茫茫,我怕寻找他的时候, 他突然来到这里。这样等待,也是一种寻找。 后来,在我们都老了的时候,他创立了全真教,就在活死人墓的旁边,这些 都是后来的事情,我很累了,不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