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哭,愿赌服输 郑微在陈孝正家里待了两天,由于距离春节越来越近,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告别。 她离开的时候,阿正和他妈妈一同将她送到了汽车站,直至客车开走才离开。 晚上,阿正在自己房间里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一点一点搭建他的模型,经他手下 成型的模型不少,唯有这个不一样,这不是什么新概念的商住两用楼,也不是水岸 别墅,而是他打算送给郑微的一座小屋。他从不送她鲜花,也不能给她什么昂贵的 礼物,能给的也只有这个——他们的小屋,关于未来的承诺。 小屋里一桌一椅细致之处都见工夫,他完全沉浸在手中的活计里,以至于有人 站在自己的身后也浑然未觉。 “阿正。” 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才猛然回过头来,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到他的房间, 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妈,你还不睡?”妈妈一向睡得早,所以阿正这个时候看见她,感觉相当意 外。 “我睡了,结果没睡着,看你房间的灯亮着,就过来看看。做什么那么出神, 这模型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陈孝正避开了这个话题,说道:“太晚了,你还是先睡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 吗?” 他妈妈没有离开,莫名地笑了一下,用手摸了摸儿子手中的模型,“真漂亮的 一座房子。” 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定定看着自己的母亲,“妈,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阿正,你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妈妈走出了房间,来到了父亲的遗像前。他站在一边, 看着妈妈无比娴熟地点了一炷香,然后再小心地拭了拭镜框上难以察觉的灰尘。 “跪下,阿正。”她说。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看着毫无动静的儿子,他仍旧 站在那里,一脸漠然。 “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她的声音疲惫中带着酸楚,从小到大,陈孝正最 怕看到这样的母亲,每当她这个样子时,往日种种生活的凄凉便历历在目,然而他 依旧没有跪下来的意思。 “我不会跪的,因为我没有做错事。妈,我当然听你的话,但是我有我的判断。” “是呀,你长大了,开始有你认为正确的判断,所以递交了申请表之后,你又 开始后悔了。” 陈孝正闻言苦笑,他知道瞒不过她,从小学时候开始,她就没有放弃过用各种 方式与他所在的学校、他的老师取得联系,即使上了大学也不例外。想必她打过电 话给他的班主任,这么大的一件事,她当然知情。不过,他早想到会有这一天,所 以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意外。 “没错,我后悔了,我觉得我应该可以有别的选择,出国不一定是我必须走的 路。”他放低声音说。 “说到底,还是为了郑微吧?”妈妈的声音木然。 原来她一早就知道了,然而郑微在的那两天,她只字未提,陈孝正不知道自己 是否应该感激,可是他没有办法否认妈妈的这个假设,所以他只能说:“没错,我 承认她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以前你从来不会这样,我的儿子是那么好强,从上大学的第一天开始,出国 深造不一直都是你的目标吗,如果不是的话,你那么刻苦地锻炼口语,辛苦地打工 是为了什么?我们这几年过得那么艰难,把每一分钱攒下来又是为了什么?现在好 不容易机会就在眼前,你的班主任说,今年全国公派留学的指标也不过三千个,你 这个时候放弃,却告诉我只因为你恋爱了,所以你要丢掉这个机会跟她在一起。阿 正,你看着我和你爸爸说,大声地说,这就是你的判断?” “我是一直想要出去,国外有更先进的技术和更好的学术氛围,不过那个时候 我没有想过我会遇上郑微,就是跟她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我也可以有那么简单 的快乐。”他看着生他养他的那个人,“妈,我知道这些年你很辛苦,我也一直都 尽量让自己做到最好,不过,即使当着爸爸的面,我也不怕实话说,也许我没有你 们期望的那么有出息,我贪恋她给我的快乐。” 他妈妈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丈夫相框冰冷的表面,声音喑哑得如同叹息,“阿 正,你跟我说快乐?我不是不懂快乐。以前你爸爸还在的时候,你在我肚子里,我 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我觉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幸福。你爸爸事业多顺利, 两千人的国企大厂,不到三十岁,他就从厂里的技术科科长升任总工程师。那时候, 逢年过节上门的人一个还没走,另一个又来了,走在大院里,谁不笑脸相对。是我 福薄,天生就留不住好的东西,你才在肚子里三个月,你爸爸去工地出了事故,就 没再回来。人死了,死在工地上,追悼会开得轰轰烈烈,花圈摆满了整个灵堂,但 是追悼会结束,人散了,茶也凉了,分到手的那点抚恤金,你不足月的时候生了场 大病,就什么都没剩下。那也就罢了,难的是我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你小时候身体 又不好,我的工种却一变再变,岗级越来低,照顾你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去找厂长, 找工会主席,只求他们能够把我换到一个不用三班倒的部门,他们过去跟你爸爸是 那样称兄道弟的朋友,那个时候却只会满脸为难地跟我说厂里的难处,要我多谈奉 献,少提要求。我一个寡妇,只求能够在晚上照顾我还没上幼儿园的儿子,这样的 要求也算过分?你幼儿园的时候半夜发高烧,厂里卫生所治不了,我一个人背着你 走了差不多三公里才赶到医院,为了那点住院费,不知敲了多少个亲戚的门,他们 只会说,再找个男人吧,何必一个人撑着。阿正,我在你爸爸灵前许诺过为他守一 辈子,我不能另找一个男人,我还有和他共同的回忆和儿子。好在你从小争气,你 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所有的钱,加上我提前预支的工资都凑不够学费,问你二叔 借了500块钱,他好歹肯帮我们一把,但是给了钱之后却把家里的电视机扛走了, 一个旧电视机值多少钱,他不过是算准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钱还上,抵回一 点损失就算一点……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我一再地说,你只会觉得烦,不过这就 是生活,阿正,我说这些,只想告诉你,贫贱没有快乐。” 她说的每一段记忆,每一个细节陈孝正都铭记于心,他忘不了小时候那些点点 滴滴的苦,所以才更愿意记住现在手上紧紧抓着的那点小幸福。他努力让自己的声 音坦然,“这些我都记得,妈,但是我不认为不出国我就必定贫贱,你相信我,等 我毕业了,我们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你也会有享福的那一天。” 他妈妈回头看着他,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一滴眼泪也没有,阿正记得小的时候, 妈妈总是背着他流泪,但是现在,她再也不哭泣,“我相信不了。你以前一直都是 我的骄傲,那么懂事,让人放心,可是现在你居然为了一个女孩子,把这样一个大 好的机会都放弃。你要知道,你的家庭没有办法在事业上给你任何帮助,什么都要 靠自己,你一生中遇到的好女孩还可以有很多,但是能改变你命运的捷径能有几条? 你连这么简单的判断都没有,我怎么能相信日子会变好?你看看你,以前的你总知 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呢,三更半夜不睡觉,就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那个 小房子有什么用,它能在今后给你们遮风挡雨?” 陈孝正艰难地反驳,“妈,你跟爸爸感情那么好,你应该知道有些人一辈子只 能遇到一个。” 他妈妈看着自己皲裂的手,慢慢地摇头,“我读的书没有你们多,懂的道理也 很简单,感情就像味精一样,只能是调味品,它是吃不饱的。如果你以为我是个恶 婆婆,千方百计地拆散儿子的幸福,那你错了,我不讨厌你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 我承认我自私,宁愿你一辈子都在妈妈身边,但是你长大了,终究会有这一天。对 了,她叫郑微,你喜欢她,我懂,你这样的年纪,怎么能不喜欢这样长得好看又活 泼的女孩子,不过你也看见了,她那样娇滴滴的样子,是吃过苦的吗?在你的‘好 日子’到来之前,她能陪着你熬下去吗,就算她愿意跟你一起熬,你的心里会好受? 贫贱夫妻百事哀,等你尝过了苦头你就会懂。你从小就聪明,应该知道,像我们这 样家庭出身的孩子,适合你的女人有两种,一种干脆就是家境好到让你的道路畅通 无阻,另一种就是纵使没有什么出身,但聪明、踏实,能够跟你一起打拼,让你没 有后顾之忧。郑微她哪一种都不是,她这样的女孩,需要人放在手心里捧着,阿正, 你现在没有这个资格。” 阿正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握拳,“我不想听这些,妈,别逼我,我为什么非 要在你和她之间做选择?” 他面前的人再次无声地笑了,“我老了,即使有好日子,我又能过上多少天, 从你爸死的时候起,我的一辈子就完了。而你的一辈子是你自己的,纵使你是我儿 子,纵使我多盼望你有出息,我没法替你活。你不想听我说那些,是因为我说的道 理你都懂,你自己都想到过,所以你现在才害怕它。你三岁的时候,我还抱着你, 跟邻居家的小孩一起玩,别人逗你们,问长大了都想干什么呀?别的小孩说得乱七 八糟,只有你,你说你要干大事。我们都笑了,三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叫大事?不过 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有野心的孩子,所以样样事都要比别人做得好, 要比别人有出息。你那么勤奋刻苦,希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都只是为了我吗?你 放弃这个机会心里没有痛苦过?今天你爱她,你觉得爱是最重要的,不过等你在现 实中栽了跟头,你迟早要恨她。所以,你的选择从来都不在我和她之间,你是在你 自己和她之间选择。” 很晚了,他妈妈说完这些,似乎无限疲累。她走回房间的时候,背影苍老而佝 偻。陈孝正依稀记得,年轻时的妈妈曾经是那样的漂亮挺拔,直至现在仍然有人忆 起当年他父母的这一对,无不说是才子佳人。在时间和现实的夹缝里,青春和美丽 一样,脆弱如风干的纸。 母亲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只剩他孤身一个人伫立在父亲的遗像前,现在没有人 再逼他,他却扶着残旧的五斗柜边缘,慢慢地双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照片 里冷静而睿智的父亲,他如迷途的孩童,眼前的路万千条,究竟哪一条才是他要去 的地方? “爸爸,你来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 元霄节刚过,学校就开了学。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找工作成了毕业生生活的 关键词,随着身边同学一个个签约的消息传来,那种大学毕业前夕特有的躁动气氛 也白热化了。 郑微她们宿舍里第一个签下就业协议的是何绿芽,她选择了回到家乡所在县份 的一个机械职业技校做老师,这样一来,就终于可以跟她毕业分配回原籍的男朋友 团圆了。对于她这个决定,其他几个舍友私下也不无惋惜,她的成绩不错,再等下 去未必找不到更好的单位,尤其是黎维娟,口口声声埋怨她傻,大家都削尖了脑袋 往大城市里挤,偏偏她要回到那个穷乡僻壤去。不过正如阮阮说的,子非鱼,焉知 鱼之乐?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未来孰喜孰悲,谁又能预言。 卓美对找工作一事倒不热衷,家里自会为她安排妥当,用她的话说,找不到工 作就干脆找个人嫁了。 朱小北一心一意考研,她说,社会太复杂,像她这样雪白的人,能拖一天进入 那个大染缸就是一天。 倒是黎维娟经常为了找工作的事跑得风风火火的,有一次郑微看见她明摆着宿 舍的电话不用,偏偏跑到楼下的IP电话亭联系工作的事,不无好笑地对阮阮说:至 于吗,防贼似的。阮阮置之一笑。彼时黎维娟在学校已经有个研二的男友,大概在 今后的选择上两人意见存在分歧,她毫不犹豫地慧剑斩情丝。分手的时候倒也伤心 了几天,朱小北说她,何必呢,有什么两人一起熬过去不就没事了?她神情悲戚, 说出的话却大义凛然:大学生活寂寞苦闷,陪着走过一段就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分道扬镳是最好的选择,反正他们也不过是顺应了大四分手潮而已。 郑微问得最多的就是阮阮今后的去向,其实阮阮成绩那么好,不继续深造是有 些可惜的。然而她志不在此,她说她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并不想成为什么学者和 女强人,读书到这里,觉得已经够了,那就到此为止,她只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简 单快乐一些。她告诉郑微,她跟世永私下约定,两人都不回原籍,世永在S 市的实 习单位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有意在毕业后正式签下他,这么一来,阮阮就必定会 在S 市找工作,从此跟世永一起在S 市定居。阮阮说,他们这也是逼不得已,赵世 永的家里过于强势,只有远离他们,天高皇帝远,才能得个安宁。 郑微不无伤心,她说:“阮阮,我真想跟你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有什么事,都 能第一时间找到你,然后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一起逛街、吃饭。” 阮阮笑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跟世永在一起,就像你舍不得你的阿正。 何况G 市和S 市相邻,现在通讯和交通都这么便利,我们想见 对方,不是随时都可以的事吗?“ “可是你确定赵世永能够顺利签在S 市,我是说,他家里会不会早有安排,他 又是那样一个乖乖牌。”郑微对阮阮的事依旧有些忧虑。 阮阮迟疑了一下,还是坚定地说:“他答应过我的,我相信他。” 就这样,在后来的日子里,阮阮以她的无可挑剔成绩和综合素质顺利签下了S 市一个建筑设计院。郑微和阿正也一起在开学后不久参加了中建的初试,虽然中建 依旧对他们说等待通知,但她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坚信自己和阿正都能够顺利 经过复试,然后一路过关斩将,成功拿下中建。 说起来也奇怪,毕业班的课程越来越少,陈孝正却似乎越来越忙,他不再像以 往那样跟郑微天天混在一起,很多时候,身为女友的郑微也搞不清,他究竟在忙些 什么。偶尔两人一起吃顿饭,他也是行色匆匆,心不在焉,郑微知道问他也问不出 个所以然,只得自行将他的症状归类为:毕业生间歇性综合症。她想,只要过了这 段时间,一切都会好的。 话虽如此,有时想跟他说说话,一时间又找不到人,她是急性子,终于难免在 见到他的时候大发脾气。陈孝正似乎也有些内疚,安慰她之余,郑重答应她,过几 天正好赶上两人都没课,要好好陪她,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郑微提出要去动物园,理由是她在G 市四年,还从来没有去过动物园。陈孝正 笑她小孩子脾气,但仍然愿意陪她一同前往。 四月的南国城市,花开似锦,两人下公车走了一段,陈孝正见她额上似有细细 的汗珠,便提出去到前面给她买瓶水,郑微变戏法地从自己身上的背包里掏出两个 装得满满的矿泉水瓶,得意洋洋地说,“看,我早料到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陈孝正接过她递来的水,诧异地笑,“你就背着两大瓶水走了那么老远的路? 不沉吗?难怪你汗流成这样。” 她是个懒人,过去出门时带把遮阳伞都嫌沉,现在这样的确不像她的风格。她 闻言眉飞色舞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一瓶水好歹要一块钱吧,我这么一来,不 就节约了至少两块钱吗?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地积攒下来的,我现在连逛街都不去 了,得把钱留到五一去婺源的时候再用,到那时大玩特玩一轮,才叫过瘾呢。” 话是这么说,擦汗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咋舌,傻傻地笑,“说实话,真有点沉。” 陈孝正二话不说把她的包背在了自己肩上,他喝了一口水,其中的滋味,只有 自己知道。 动物园的门票二十块一张,颇让郑微心疼了一阵,不过园里那些可爱的大小动 物立刻让她觉得值回票价,她一会儿喂喂猴子,一会儿逗逗小鸟,开心得像个孩子 一样,连带陈孝正也跟着她一路笑个不停。 经过水族馆的时候,他们本想进去,被门口的值班人员拦住才知道这里是要另 收门票的。郑微死死地盯住宣传海报上的可爱的海豚和海豹,流连着不肯离去,不 过想起每人十五元的票价,还是狠下了心拉着陈孝正离开,嘴里还安慰自己,“这 有什么好看的,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使劲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拉着的阿正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松开她, 自己走到买票的窗口给她买了张门票,塞到她手里,笑着说:“你一个人进去看看 吧,我家附近临海,这些我都不喜欢,我在门口等你就是了。” 她摇头,“不行,我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思,你快把票退了,要进我们一块进, 要不就都不进。” 她拗起来的时候,要说服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个固执的年轻人为了这张门 票在海族馆的门口争执了好一会,最后是卖票的老阿姨见他们两个年轻人怪让人心 疼的,今天又不是周末,四周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就做主让他们别声张, 两个人一块进去吧。 郑微恨不得冲上去用力地亲那胖胖的阿姨一口,最后还是谄媚地恭维了一句, “阿姨你心真好,难怪那么年轻漂亮。”逗得那阿姨笑逐颜开,连忙挥手让他们赶 快进去。 一天下来,两人玩得心满意足,回去的时候坐在公车上,郑微累了,就靠在阿 正的肩膀上,开心地叹息,“好久没有玩得那么尽兴了。” 良久,她听到身边的人轻轻“嗯”了一声。 有什么感觉能够比疲倦之后依偎在爱人的肩头更加美好?郑微的心里在弹奏欢 快的乐章,满足而安详地倚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察觉到他抚 了抚她的头发,然后轻轻地触了触她扑闪如蝴蝶的长睫毛,沉浸在温馨和甜蜜之中 的郑微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是了,四年多前,十七岁的她也是在这样摇摇晃 晃的公车上,感觉到心仪的男孩落在她眼睛上的轻轻一吻,那个时候的小飞龙,心 中的窃喜如小鸟一样振翅欲飞,她以为没有人比她更加幸运,以为自己什么都会心 想事成。然而,接下来等待她的却是那个人不告而别的远渡重洋,还有长长的离别。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最快乐的时候最害怕地想到离别,她忽然紧紧 抱着阿正的胳膊,喃喃地说:“阿正,你别离开。” 他似乎吓了一跳,反应如此吃惊,“微微,你刚才说什么?” 她对自己突如其来的神经质感到不好意思,“没说什么,就忽然害怕你会不见 了。阿正,你答应我,别让我再等你,我怕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一直等在原地,更怕 我们走着走着,就再也找不到对方了。” 他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宿舍里熄了灯,郑微躺在床上才忽然听见黎维娟喊了声“哎呀”, 她说:“郑微,我忘了说,今天早上你刚出门,就有一个男的打电话来找你,我说 你不在,他就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我说好像是跟男朋友出去了吧,他‘哦’了 一声,就没再说什么了,也没留下名字。你知道是谁找你吗?” “谁呀?”郑微一脸迷茫地看着蚊帐的顶端,“该不是老张吧?”老张毕业大 半年了,还是会不时打电话来骚扰一下小郑微。 黎维娟笑了,“哪能呀,老张那破声音我还能听不出来,今天打电话来的那人, 说话多有礼貌呀,我敢说我没接过他的电话,快跟姐姐说说,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好 的资源,要有的话,别忘了姐姐现在单身,可千万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郑微疑惑地说:“问题是我也不记得我认识这么个人呀,算了,真有事的话还 会再打来的。”她想了想,依旧没有头绪,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同样的时间,男生宿舍里,陈孝正也没睡,他在自己的桌子上,给那座小屋模 型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他看着它,这是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做出来的心血之作, 可是,现在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小屋可以庇护他的爱情,让他们免受风吹雨 打。 他忽然想起了曾毓那天跟他说的话,她指着学校正在动工的多媒体大楼,说: “看见了吗,那些带着安全帽的人,除了民工,还有一些人跟你我一样,大学几年, 学建筑出身,这个社会就是那么现实,不管你多有才华,没有关系和背景,你一样 得在工地上熬。当然,也许有一天你会熬出头,但是这一天会是什么时候呢,也许 一两年,也许三五年,也许更长……谁知道?所以,阿正,你要想清楚,不是所有 的路走错了都能重来。” 现实就是这样残忍的东西,它总在你不能察觉的时候,一点一点摧毁你的信仰, 摧毁你以为自己可以给出的承诺。什么是长大?当一个孩子知道钻石比漂亮的玻璃 球更珍贵的时候,他就长大了,他比任何小孩都要更早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爱的女孩,是那样的天真无邪,她爱那些充满小情小趣的一切事物,不知愁 为何物,她是勇往直前的玉面小飞龙,她的男人,应该给她最广阔的那片天。而他 呢,他只有一片残破的屋檐。当然,只要他愿意,他相信她会一直守在他身边,不 离不弃,然而当爱情的甜蜜消散之后,在生活的消磨中,她会不会因他而变成一个 现实而憔悴的妇人?他打了个寒战,如果有这一天,他会恨他自己——他更怕那一 天来临时,他会恨她。 妈妈的话句句残忍,然而她是对的,他的选择从来就是在自己和郑微之间。他 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将小屋一块块拆得支离破碎——其实选择早已在他心中。 五一前的火车站提前十天售票,卧铺票并不好买,郑微在人潮涌动的火车站排 了一下午的队,一无所获。最后她还算机灵,想起了已成为社会人士的老张,老张 这家伙一向八面玲珑,三道九流的人都认得不少,郑微一个电话打过去,他满嘴应 承下来,不到两天,还真给她弄来了一中一下两张G 市到南昌的硬卧票。只要到了 南昌,那就是她小飞龙的地盘,该怎么样转车去婺源,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郑微手里捏着刚从老张手里弄来的火车票,乐颠颠地跑回宿舍,一边推开门, 还一边哼着:“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 “哟,这么早就把蜜月旅行的车票弄到手了?”朱小北一看到她那个眉毛眼睛 都在笑的模样,忍不住打趣。 “那当然,我不但票弄到手了,就连七天的行程都安排好了,我要带着他进婺 源,上庐山,让他见识见识我们江西的大好河山,当然,还有顺便拜访一下我爸我 妈,也就是他未来的岳父岳母。”郑微一点也不怕羞地回应。 阮阮也笑她,“都说你们江西人一会读书,二会养猪,是该让陈孝正见识一下。” 郑微心情好,大度得很,挥挥手表示不屑跟她们计较,一屁股坐到电话旁的凳 子上,“我得先打个电话给阿正,告诉他票已经到手了。” 电话刚拨了一半,宿舍门被人一把推开,郑微不悦地看过去,黎维娟一脸是汗 地冲了进来。 “发哪门子疯呀,快毕业了,连带不走的大门也要摧毁是不是?”朱小北说。 黎维娟却一副火烧屁股的模样,“我懒得跟你们磨牙,郑微,出大事了,我听 说了一个恐怖的消息……” “切,你哪天没有劲暴的八卦传闻呀?”听了四年,郑微对黎维娟的“江湖传 闻”已经失去了兴趣,继续拨她的电话。 黎维娟一手按在电话上,“我说你呀,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我刚才在学生会 得到的可靠消息,全校仅有的两个公派留学名额你们家陈孝正就占了其中之一,听 说去的是美国,签证都下来了,他可真有出息,这么大的事瞒得密不透风,你这傻 瓜还蒙在鼓里吧?” 郑微愣了愣,扑哧一声就笑了,“我说你呀,那些小道消息越来越没谱了啊, 我前天才跟他一起吃的饭,他还跟我说起去婺源的事呢。黎大师,你少来啊,拿这 个忽悠人可有点过火了。” 黎维娟这回真急了,指着郑微的鼻子就说,“说你傻你还真傻,这事能开玩笑 吗,别说院里,这消息就是系里的学生会都传遍了,你爱信不信,别到时没地方哭 去。” “你胡说!”郑微也赌气地站了起来,“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事,我当然信他。 我是他女朋友,他的事我还能不知道?” “你……算了算了,是我多事,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你要不信,就去当面找 他对质。”黎维娟顿足。 “去就去。”郑微是想到什么就立刻付诸行动的人,话音刚落人已跑到门口。 “等我问清楚了他,看你们还怎么嚼舌根!” 她关门的声音又重又急,震得阮阮和朱小北面面相觑,阮阮忽然说了声,“糟 糕。”朱小北立刻会意,当下瞪大眼睛,“妈呀,该不会出事吧。”两人二话没说 就跟着跑了出去。 下了楼,朱小北拉住阮阮,“你说我们要不要往那些湖边、水库什么的地方去 找呀,她该不会一时想不开……” 阮阮立刻打断她的话,“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你往我们院里的自习室方向去, 我到陈孝正宿舍附近看看,你记住,看看就好,没事我们就回来。” “知道知道。”朱小北应着,两人分头行动。 阮阮没猜错,郑微是往陈孝正宿舍的方向去的,她走一阵,跑一阵,上楼的时 候迎面遇上了同班的男生,招呼也不打就直奔他住的地方。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站立在自己的床前,背对着她,仿佛在收拾东西,他的 脚下是一个大大的皮箱。 他是听到她急速奔跑后的喘息声才回过头来的。“微微?”他起初有一丝惊讶, 很快面色平缓如常,“你怎么来了?” “我忽然想来看看你。”她单手抚胸,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平缓,“阿正,你该 不会是这么早就收拾去婺源的行李了吧?” 他转过头去继续整理东西,她走到他身边,笑着说:“你知道吗,刚才我从黎 维娟那听说了一个笑话,她居然说你就要出国了,而且又是美国,哈哈,你说好笑 不好笑?” 陈孝正静了静,忽然扔下手中的东西,回头抓住她的手,“微微,你先跟我来,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她一言不发地任他拉着自己下了楼,来到男生宿舍附近的篮球场,午休时间, 篮球场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和风声。 他站定,松开她的手,深呼吸,“微微,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你是不是又做坏事了?”她像往常那样看着,笑得一脸灿 烂。 有一刹那,陈孝正觉得自己的心都抽紧了,他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把剩下的话继 续说下去,原来他毕竟没有自己想象中坚定,“她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以为我可以 陪你去婺源,没想到签证下来得那么快。” “她们?你指黎维娟说的那些话吗?阿正,愚人节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你还玩 这个?”她拖着他的手,依旧撒娇地微笑。而他只是低着头,一直低着头,忽然害 怕看到她此刻的笑容。 终于,她松开了他的手,带着点茫然,如同呓语一般地说:“那么说,我是最 后一个知道的?” “我想了很久,但总是找不到一个办法,能让你不那么伤心。” “我不伤心。你瞒着我,直到再也瞒不过去才承认,这样我就不会伤心?陈孝 正,这是什么逻辑?”她不争气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不能哭,她绝对不能哭,如果泪水掉下来,那就等于承认了悲伤已成定局,她 不要这样的定局,所以她看着天,不知道眼泪能否逆流? “我说过,我的人生是一栋只能建造一次的大楼,所以我错不起,微微,哪怕 一厘米也不行。” 是谁说的,薄唇的男人生性凉薄残酷? “所以你现在才幡然醒悟,及时纠正你那一厘米的误差?公派留学,我喜欢的 人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只是我不明白,你的前途跟我必定是不能共存的吗?即 使你一早向我坦白,我未必会阻挠你。是不是因为,你的蓝图里从来就没有我?” 他不说话,于是她吃力地推搡着他,“解释,你可以解释,我要你的解释……” 她的声竭力嘶到头来却变成哀求,“阿正,给我个解释,说什么都行,就说你是逼 不得已,或者说你是为了我好,说什么我都接受。” 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微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首先要爱自己。 我没有办法一无所有的爱你。” “所以你要爱回你自己?” “可能说出来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习惯贫贱,但没有办法让我喜欢的女孩忍受 贫贱。” “你就认定了跟我在一起必定贫贱?为什么你连问都没有问过我,也许我愿意 跟你吃苦。” “但是我不愿意!”他的语调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情绪起伏。 话已至此,郑微,但凡你有一点骨气,你便应当拂袖而去,保不住爱,至少保 住尊严。 但是这一刻的郑微对自己说,如果我挽不回我的爱,尊严能让我不那么伤悲? 所以最后的一刻,她终于收拾了她的眼泪和愤怒,“阿正,你等我,我回去跟 我爸爸妈妈说,然后我考托,去跟你在一起,最不济,我还可以等。” 他看着她,说,“不不,你别等,因为我不一定会等。” 阮阮终于走过来的时候,陈孝正已转身离去,她拉着郑微的手,“微微呀,我 们走。” 四月的天,清明后的时节,天边来了乌云,天色就迅速地就暗了下来,风卷起 沙尘,轻易地迷了眼。 郑微挣开阮阮的手,“你看,起风了,我怎么一点都没觉得冷?” 这是她选择的道路,她选择的男人,所以也是她选择了一个人站在这样的风里, 冷,也不能吱声。 阮阮伸手挡住风沙,“天太黑了,我可以假装看不见你哭。” 郑微摇头,“我不哭,阮阮,我愿赌服输。” 大学四年,郑微习惯了别人的眼神,但是她还是第一次让自己去适应那些嘲笑 中带点同情的眼神,众人瞩目的一对,郎才女貌的佳偶,末了,不外乎曲终人散的 结局。 她照吃照睡,偶尔也被朱小北并不好笑的冷笑话逗得开怀大笑。有什么办法, 在操场上告别他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她觉得天都塌了。可是推开窗,大雨过后的 天多么晴朗,窗前走过的人们忙碌而表情各异,或许是悲,或许是喜。这个地球不 会因为一个人彻底的伤了心而改变它的自然规律,她在梦里无望到不相信再有天光。 可是次日太阳一样升起,生活依旧继续。 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在被子里给妈妈打电话,电话一接通,那 边就传来了低至无声的悲泣。林伯伯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情绪上的激烈起伏和事业 上的打击让他死在了一个星期前的一天。他死的时候仍然是他妻子的丈夫,一个有 妇之夫。纵然他生前给了郑微妈妈多少承诺,铁了心地离婚,然而当他死后,她连 进入灵堂看他一眼也成为奢望。死亡让林静的妈妈孙阿姨在这场持久战中取得了胜 利,她终于完美的捍卫了她的婚姻,再也没有人能夺走她的丈夫。 郑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结束了和妈妈的通话。几天之后,她收拾行装,揣着两 张火车票,前往她一个人的婺源。火车开动的时候,她不敢仰望天空,如果他在云 端此刻俯视,会不会低头寻找那个他曾经允诺过要跟她一同到达的地方? 李庄村口的大槐树,就像她梦中一般枝繁叶茂,老态龙钟,它不知站在这里多 少年,见证了悲喜,见惯了离合,那种看透世态的沉默和木讷莫名地抚慰了郑微的 感伤。 向远——郑微在村里用十五块前请来的当地向导,尽职尽责地陪在她的身边。 这个有着狐狸一般、笑起来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的女孩告诉她,村口的老槐树多少代 以来,都是生活过的男女爱情的见证。他们在树下相会,在树下祈愿,或许也在树 下别离……就在昨天,还有个城里人,按照亡者的遗愿,把他父亲的骨灰洒在了大 槐树脚。 郑微想起了那个故事,出轨的男人死前把房子和遗产留给了妻儿,却把最爱的 一片树叶赠给了他爱的女人。爱情的分量,也不过是一枚落叶和死后的尘灰。 郑微请向远帮了个忙,在老槐树的树脚掘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向远欣然应允, 她答应掘坑的代价是二十块人民币,不过她说,如果郑微给她五十块,她愿意代她 好好守护这个坑里的东西。 郑微觉得这是笔划算的买卖,于是她在老槐树下,终于一点一点地埋葬了她的 《安徒生童话》和木头小龙。 站在山巅的时候,郑微俯视山下的老槐树,听见向远遥遥对着山那边喊,“我 要发财!” 她也把两手聚拢在嘴前,用尽所有的力气喊道:“美国,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 把我的男人还给我……” 远山回音:“发财……发财……还给我……还给我……” 郑微跟向远一起没心没肺地笑得前俯后仰,然后,在这个她梦想到达的地方, 在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二十二岁的郑微终于泪流满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