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相 作者:宋阿男 那时候辽河及其支流老哈河的水都还清澈见底,天蓝得你心底一片空明,热 辽大地上的各族人民还都很质朴。 喀喇沁中旗王爷撒拉扎干吉的王爷府座落在七老图山的余脉五龙山脚下,王 府后院墙就是削齐的山体,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是从一座不大不小的水库流 出来的,里边常有些不大不小的鱼,我爷爷和我四爷爷都曾是抓鱼的能手,尽管 先人已矣――他们现在都已先后作古。爷爷的爷爷人称宋画匠的确实只是一个画 匠,因为按今天的标准来衡量他确实归入不了著名之列或是某一种正热门的流派, 他只会画一些炕围子、墙围子和寺院里的佛像什么的,但是那时人们的精神 生活都很贫乏,每年只是一个敖包会热闹一些,又没有什么流行歌曲可以听一下, 所以爷爷的爷爷宋画匠也就成了一个人物,一个人人注目的人物,因为他画的一 切莫不给人带来欢乐,有时尽管他画错了,但他总能找到一些理由来解释:比如 他有时一不小心把女人的鼻子画得有些壮大颇像男人了,有人指出来时他就会说 这个女人是花木兰,将来是要从军的,花木兰从军十二年没人认出她是个女的皆 因为她的鼻子是十足的男人鼻子,有诗为证: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说的就 是有关鼻子的典故…… 于是人们就都相信,因为那时关于花木兰的详尽干部档案还没在老百姓的心 头建立起来,那时故乡的老乡们更熟悉的是到现在依然还没有被时光和历史淹没 的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恋爱故事,所以爷爷的爷爷我的先祖宋画匠成了十足的美术 界的权威,所以我敢说如果没有“抓相”那件事及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发生的话现 在中国东北的许多可以称为画家的人把女人的鼻子画成壮大的男人鼻子并解释此 女人乃花木兰时仍会搬出我的先祖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人家宋画匠可是这样画的 哟! 然而日子如雨季不再来开弓没有回头的箭,River of no return,时光河缓 缓流历史绝不会再重新来过。“抓相”的历史重任终于还是无可挽回地落在了我 的先祖尊敬的宋画匠先生身上了。 宋画匠者,名、字及生卒年代均已不可考,只是当今年也就是2001年春节前 后我从那座荒凉到四野无人的城市回到东北老家探亲遇到我爷爷辈唯一的未亡人 我的老爷爷时他说所谓的宋画匠是他的爷爷也是我的爷爷的爷爷,原本是从雍和 宫出发的喀喇沁中旗王爷的一个家臣,他原来并不会画画,他只会给王爷出谋划 策,后来据说他有一天在王府的花园静坐时呆呆地望着一池荷花出神,出了一会 神后就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痒,后来简直就痒得难以忍受了,他于是狠狠地往池中 吐了一口痰并回头对阿春或翠喜吩咐:取笔墨来。 当几条闻到饭菜香的金鲤鱼探头将宋画匠的痰分食尽时笔墨已齐备在石制条 案上。我们可爱的宋画匠同志就把袖子挽起来,舌头从红润的唇内伸出来把上下 唇浇灌了一遍,然后上牙咬了一下下唇,下唇上的齿印立刻红白分明。我一直认 为以上叙述是宋画匠同志一个思考和下决心的过程,因为他吐痰、舔唇、咬唇的 动作完成后他忽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了,他笑得很甜蜜。 他说:嘿。嘿。嘿。 大笔一挥,宋画匠诞生了,几朵荷花姿态各异,有半开不开的,有含苞未放 的,有风蚀残年的,有青春正旺的,花间莲叶何田田,几尾露头鲤鱼正抢食一团 不知什么东西。 后世的阿春或翠喜的后代不知为什么总说我的先祖处女作《鱼荷图》中那几 尾鲤鱼正在抢食的一团是我先祖宋画匠的一口,尽管他们和她们一再声明绝没有 贬低我先祖宋画匠的意思,他们只是遵守毛主席他老人家实事求是的原则记取了 上一代的闲谈,甚至还带些讨好的意思,他们说:俗话说,鱼生火,肉生痰,你 以为一般人能吐痰吗?你们的先祖宋画匠每天吃肉才能吐出痰来呢,我们的先祖 阿春或翠喜怎么吐不出痰来呢?!她们吃不上肉! 而宋画匠的后代我的祖辈们却异常气愤地予以驳斥和申辩,他们认为我的先 祖宋画匠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画匠怎么会吐痰呢,那一团东西一定是鱼食、饭团 或别的什么东西,还说不定是哪个多情的痴女或怨妇塞到我的先祖宋画匠衣袋里 的口红或胭脂什么的,这才符合当事人的身份!才文雅、才风雅。 其实我的祖辈们心里一定在骂阿春或翠喜的后代们:真是没文化、忒俗,下 人就是下人,想讨好主子都不知道怎么讨好!真是不可救药。 其实从历史的观点来看我的先祖宋画匠又何尝不是一个下人,只不过从后来 发生的事情看他确乎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下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在他的玄孙我的眼里应该是他的第一次“抓相”,当事人: 宋画匠、王爷撒拉扎干吉和王爷第十四女即十四格格乌兰其其格。 中旗王爷在册的女儿一共只有十五个,我知道读者当中如有从事计划生育工 作的一定会对我前边的“只有”两个字产生反感,可我也没办法,那时还没有执 行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中旗王爷其实是一个很检点的人,但是那时没有什么措 施可以采用,我们的主人公才得以出生。 王爷的女儿们当时迫于父亲的威严对宋画匠同志都很尊重,因为王爷对宋画 匠一直非常器重:宋画匠蒙语、汉语都很精通,王爷一直不允许自己的女儿以下 人待他,而是待之以父辈礼节,然而王爷的女儿们还是曾经成群结队地找到宋画 匠,要求为她们画像,宋画匠不知为什么都一一拒绝了,他注意到只有十四格格 乌兰其其格从来不缠着他,而是只远远望着他笑。 十四格格有一个贴身侍女,叫阿如娜,两个人情同姐妹,两个人一般漂亮, 可以说相映成辉。每当这姐妹样的主仆远远地过来时,所有的人都会安静地站在 那里一动不动,默默地注视着这二人冉冉远去,只有一个人除外,你可能已经猜 到,那就是我的先祖宋画匠,他从不恭恭敬敬地注视这主仆二人,而是在这二人 经过时照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与众不同的人往往会引人注目,这样的人引人注目也仅仅因为与众不同,王 府里至少有四个人是与众不同的,他们是王爷撒拉扎干吉、王府卫队长齐那顺、 我的先祖宋画匠和十四格格乌兰其其格。 如果再宽容一些让我们加上那个美丽的侍女阿如娜。 抓相,说白了就是按某个人的面相塑造寺庙里泥胎塑像的面相,有相当隆重 的宗教仪式,画师要在一间俗称“关房”的小屋里由有身份的人陪吃陪喝酒,直 到某一天有人在关房门口经过时画师刹那看到此人的脸,记住并画下来,再由人 依画塑像,抓相就算完事。 只是,只是无论迷信、传说还是现实,被抓相的人据说都必死无疑在被抓相 一个月之内!因为他或她的魂已经走了。他们到了驻有真神的寺庙,成了神的侍 仆。 修复法轮寺那年,我的先祖宋画匠三十岁,十四格格和侍女阿如娜都是十八 岁,当时由于正殿佛像文殊广法天尊面部损毁严重,王爷下令:抓相。一时之间 四里八乡的人们奔走相告,告诉自己亲戚和孩子不要在未抓住之前经过王府边上 的那间小小的关房。 据说在此之前,我的先祖宋画匠爱上了美丽的阿如娜,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 晚,他静静地坐在王府后边五龙山山坡的一块石头上,等待着阿如娜的到来,其 时飞鸟入林山间小溪水波不兴,空气中满是松油和杏花的味道。当然,远远地阿 如娜跑过来了,她如,她应该如一颗炮弹射入宋画匠的胸怀,以下的事情我不便 描述也不知该如何描述,一是不便评价先人,二是我所知的也仅仅是传说,我尽 力以白描的形式反映传说可以不违本意吧! 我想象先祖,想象先祖宋画匠的手轻轻地拂过阿如娜月亮般的面颊,轻轻地 打开她的发髻。我想象阿如娜的手不安地抚摸宋画匠上衣的扣子,死死地揪住自 己的扣子。 这一夜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是没有发生什么,也有人说阿如娜根本就没有来, 但更加集中的意见是:月过中天时远远地响起十四格格乌兰其其格的声音:阿如 娜阿如娜,你在哪里?! 当宋画匠和阿如娜明白过来时十四格格乌兰其其格已站到他们面前,月光很 亮,十四格格的脸很红,她静静地看了宋画匠很久,走上前来,她咬着嘴唇,身 体有些发抖,她很慢很慢地抬起手向宋画匠伸过去,但中途又恍然地伸向阿如娜, 拉住了阿如娜的胳膊,这一刹那,宋画匠发现阿如娜的嘴角痛苦地抽动了一下。 巴克西(蒙语,即老师),您想摘月亮吗? 十四格格临走时仰起脸,又像是在看宋画匠又像是在看月亮,她轻轻地说了 这么一句话,据说宋画匠的身体在午夜清冷地月光下动了一下。 十四格格对身后的王府卫队长齐那顺说:咱们回吧! 回去的路上,齐那顺的脚步咚咚有声。宋画匠心想,这个人可真有劲!又想 起这个人曾在蒙藏学院学习过,很有知识。 然后就是修复法轮寺的一系列宗教仪式,然后就是抓相,腊月十五时我的先 祖宋画匠在王府师爷仁钦道尔吉的陪同下进入了关房,两个人一直在喝酒,吃羊 肉、猪肉、牛肉、鸡肉,门敞开着,没有人从门前经过,整个镇的人都不让自己 的孩子到王府一带玩。 有人说,这期间也就是从腊月十五到正月十五有人看见阿如娜被十四格格责 打,但所有人都不信,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名为主仆,情同姐妹! 我的先祖宋画匠一个月的时间在关房里喝酒,最后的结局是他始料不及的, 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发生多少事了呀! 据说这一个月里齐那顺经常和十四格格还有阿如娜一起喝酒。尤其是正月十 五晚上,月亮升起来时三个人都已经喝得微醉了。十四格格看着齐那顺:卫队长, 你想摘月亮吗? 齐那顺眼睛直直地看着阿如娜,他走出房门,不一会又闪电般地跑回来:阿 如娜!快跟我来,巴克西抓相完事了,出关了! 阿如娜忽地一下站起来跟着齐那顺跑到外边,直奔关房而去! 屋里,一只杯子从空中轻轻落到地上,却没有碎,那是只银杯。乌兰其其格 看着自己仍然空握着的右手出神,她面色潮红。 关房里,我们的宋画匠已经和仁钦道尔吉谈了一个月的女人,不知道谈十四 格格多一些还是阿如娜多一些,宋画匠的脸已经喝酒喝成了紫黑色,而正月十五 的月亮让他更加难受。 远远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象是有人在跑,宋画匠高度戒备。一个男人 的黑影跑过去,离关房很远,紧接着又有人跑过来了,宋画匠听到有人喊:齐那 顺,还没到关房吗? 一个女人从门口经过,月光下她朝着关房门口轻轻转了一下脸。 好!宋画匠大吼一声一脚踹翻了桌子,酒、肉撒了仁钦道尔吉一身,宋画匠 走到八仙桌前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女子画了下来!仁钦道尔吉也高兴地说:巴克 西,我们总算抓完了! 啊!刚刚画完准备转身出关的宋画匠看了自己的作品一眼忽然大叫一声,口 吐鲜血倒在了地上,他当然被闻讯赶来的十四格格带了一群人抬走,照料起来。 如你想到的,宋画匠抓住了阿如娜!阿如娜一月内必死。 如你所想到的,十四格格抓住了宋画匠、巴克西,三个月后他们成婚了。王 爷把老哈河边的三百八十亩水浇地赐给了宋画匠。 如你所想到的,齐那顺最终没有抓住阿如娜,虽然蒙汉兼通博学多才去过蒙 藏学院的他坚信人是没有灵魂的,抓相抓不死人,所以答应十四格格逗一逗阿如 娜,做个游戏,但他却没有想到,抓相抓不死人,另一种东西却是利刃,那就是 爱。 齐那顺正是在正月十四的晚上见到十四格格,十四格格说:王爷是不会允许 巴克西娶一个被抓住了相的人的,因为她必死!齐那顺心想:你们这些没开化的 人呀,抓相怎么能抓死人呢! 于是阿如娜死了,她的死岂非一种必然!她被法轮寺的喇嘛接到寺边的一个 小屋里,有许多老年妇人来侍候她,她卧床不起,许多人来跪拜她,以便将来她 走时能到神灵面前为自己以及家人多说好话,能得到神灵护佑,按照习俗,从被 抓住的一刹那起她就已经是神人了,说白了就是已经死了。按照习俗,她不被允 许出屋!她砸了许多东西,打了许多人,但人们都对她恭恭敬敬,向她跪拜。王 府里没有一个人来见她,老大哥一样的齐那顺、情同姐妹的十四格格都没有来。 第二十二天的夜里,阿如娜得到一个消息:巴克西抓相完毕后连日吐血,已 经归西。阿如娜泪如泉涌,她对女仆们说:我该走了。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穿了一身素白滚金边的衣服,她开始绝食,但总让别人把她的脸每天都洗得干干 净净,她说:他喜欢我的脸,说我的脸像月亮一样。女仆们心想:哎,神灵也喜 欢漂亮的女仆呀! 第三十天,绝食八天的阿如娜望着二月十五的满月,叹息般地说出一句话: 巴克西,我来了。 阿如娜死了,死后很风光,她被葬在五龙山上风水很好的一处断崖下。春天 到了,碧草青青时人们发现了趴在阿如娜坟头的齐那顺,他的血从胸口流出,浇 灌了坟上的青草,一把蒙古刀紧握在手里,他的胸口有三处刀口。在这之前人们 认为齐那顺疯了,他每天喝酒,不理政事,见人就骂,有时一个人对着墙角使劲 吐吐沫,不停地骂一句蒙古语,翻译成汉语的意思就是:王八蛋! 我的先祖宋画匠是抓完相后一个月零三天从床上起来的,他在农历二月十八 的月亮下站在阿如娜的坟前,良久无语,作为后人我不知他当时想了什么,直到 月过中天时,乌兰其其格冰凉的手从后边伸过来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宋画匠回过 头,乌兰其其格满脸泪痕,她说:巴克西,你想摘月亮吗? 我一直认为那个后来成为我爷爷的奶奶的人是一个坏人,并否认自己身上流 着她的血液,在一个拼命寻找海外关系并且血统论有所抬头的时代里,我对自己 血液中的某种成份不以为荣,但我又难以其为耻,因为是她给了我爷爷的父亲身 体,从而也就给了我身体,我很难过,我还能说什么呢? 2001年春节,我回故乡探亲,一个叫布和敖斯尔的蒙古族智者对我说:其实 你的先祖宋画匠本来就是看上了乌兰其其格,或者说看上了王爷撒拉扎干吉,他 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先和阿如娜约会后来抓相只是为了让这一过程更加真实,更 加生动更加……其实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那么一切都在我先祖的掌握之中了!我的先祖是主动的了!我忽然挺直了腰 杆这样想!哎!人呀!该怎样为我的先祖辩护呢?!头脑敏捷的我马上就想到了 卢梭的那句话: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又无往而不在枷索之中! 本来嘛!没有我的先祖宋画匠的奋斗,就没有王爷的赐地就没有我的家族的 繁衍昌盛……就没有……我!对,是我。 本来嘛!都也不容易!我忽然之间感觉到理直气壮了! 至于阿如娜!至于齐那顺呢?!头脑敏捷的我马上就又想起了泰戈乐的那句 话:让生者都有那不朽的爱!让死者都有那不朽的名!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