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过的比我好 作者:红妮儿 (上) 武家村地段不错,东面一家国家级的炼油厂,南面是拥有四台三十万机组的 大型发电厂,西面是全国最大的石化公司。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人只要勤快, 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蝶衣只上完初中,无论她娘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再让她踏进校门。小丫头外表 文弱,骨子里却有股子野劲。 毕业那年蝶衣16岁,小小的年纪已经是个财迷虱子,整天钻钱眼里。娘弄不 懂她要那么多钱干啥?蝶衣的爸爸是省电力公司的,电力部门的收入一直不错, 蝶衣从小没缺过零用钱。 然而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的野丫头,竟然梦想着要做个大事,也不知道她 所谓的大事到底多大。总之,用村里人的话说:这丫头野,不定会闹点什么事出 来。 能闹出什么事来呢?就那么大个村子,总共不过200 来户,若大个村子被三 个大户瓜分成了三股势力,有点象三国。蝶衣读书少,他感觉不出哪个家族的掌 家人更象曹操。村长么,,那个矮子村长尽管整天吹胡子瞪眼睛的,在她眼里不 过是个小毛毛虫,是个人渣子。邻居家的婶子大娘没少在蝶衣家房头上骂他。奶 奶个臭脚脖子的,骂有什么用,人家照样当人家的村长。村民有啥事求他,你不 叫你家里的婆娘去,说得再好听没用,送酒送烟也没用,人家不好那一口,就喜 欢大闺女、小媳妇,只要不是自己的女人,别人家的都是好的。自己家那个嫩得 跟藕一样的女人却整天被他折磨的杀猪一般的叫唤。 蝶衣家住村东头,七间座北朝南的房子,院子很大,院子里种满了梧桐树。 生蝶衣那年,她娘说,生闺女了就要种几棵树,等闺女大了好做嫁妆,打了家具 剩下的给闺女买铺盖、衣裳。 蝶衣她爹脾气不好,动不动喝点酒就拿蝶衣她娘出气。她娘呢,也是个倔脾 气,在他爹气头上还非要争出个子丑寅卯来,用她二奶奶的话说,不找着挨揍烧 得难受。种树的事蝶衣他爹却没反对,表现得出奇的顺从。买树栽子、挖坑、挑 水…… 蝶衣长,树也长,等到蝶衣两岁那年,树荫凉就能遮大半个院子了。蝶衣她 娘在这一年给她生了个弟弟。弟弟起名叫展鹏,是奶奶给起的,看看奶奶是有点 偏心眼的,蝶衣出生时她就没给起名字,还是姑姑给起的蝶衣。全家人都觉得不 好叫,后来干脆都叫她“妮子”。 爹的单位要搬走,本来那单位就是这里那里的到处搬,哪里有电厂需要建, 单位就搬到哪里。那时候那单位叫火电一处,就是建设用火力发电的电厂。爹走 了,娘带着妮子和鹏两个孩子,还要下地干活,那时娘每天都要去生产队干活, 跟男人干一样的活,男人一天10分工,女人只拿8 分,那也要去。爷爷奶奶都是 煤矿上的,离得也远。老爷爷老奶奶就在爷爷家呆不住了。老两口搬到乡下来了。 在村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是房主,谁占东边。于是,西头的三间北屋就成 了老爷爷老奶奶的家,院子没有隔开,妮儿她娘胆子小,要老人做伴,早晚也好 有个照应啊。 老奶奶是老爷爷的第二个媳妇,自己没有生养,还是前窝留下的两个儿子和 两个闺女。妮子的爷爷在煤矿,虽然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由于奶奶一生勤劳, 孩子们一个个地养大了。也参加了工作,日子过得还可以。 二爷爷在农村,是妮子出生那年跟妮子一家一起从山区搬到这里的。落户到 了妮子临村,两家来往甚密。二爷爷家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那个姑姑没少帮着 看妮子,帮了妮子娘不少忙。 妮子在长,梧桐树在长,姑姑也在长。姑姑叫莲香,大妮子12岁。等到妮子 5 岁那年,莲香出落的嫩葱似的,高二开始十里八乡的就开始有人上门提亲了。 二奶奶是个有名的小气鬼加老财迷。看着人家送的礼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莲 香姑姑就知道哭,她要上学,她不喜欢在农村里整天烧火做饭摊煎饼的日子,只 有妮子知道莲香姑姑流了多少眼泪,她知道姑姑不想早早找个男人嫁了。姑姑要 上学,要到城里去,要住干净房子,要穿漂亮衣服。她一直记得姑姑的话:“宁 愿找个城里的渣子,也不在村子里找尖子。”妮子好象懂又好象不懂,她知道姑 姑干净,姑姑不愿意过乡下脏兮兮的日子。 也就是受了莲香姑姑的影响,妮子从小就爱干净,爹单位搬走以后,在电厂 南边的山上建了个农场,把职工家属集中到农场,也和农村人一样种地,种村里 人不愿意种的山坡上的地。跟村里人不同的是,他们有澡堂子,因为妮子也是子 弟,洗澡不要钱,妮子就天天晚上去洗。村里的婶子大娘说妮子一辈子不会有福, “穷干净,穷干净么。”妮子依旧去,她不相信身上灰多了福就多。 姑姑上学去了,老爷爷就带着妮子出去摘酸枣,摘桑葚子,摘果子、柿子, 一年四季,老爷爷总能找到哄姐弟俩开心的营生。老爷爷喜欢妮子,老奶奶喜欢 鹏,老爷爷怕老奶奶,老奶奶是他第二个媳妇,说不定不是怕她,是稀罕她,谁 知道呢!总之,老奶奶喜欢鹏,老爷爷稀罕老奶奶,老奶奶说的话就是圣旨,有 好吃好玩的,老奶奶给鹏分得多,妮儿觉得委屈就委屈去吧,妮儿大了,鹏还小 呢! 每到这个时候,老爷爷就搬了板凳叫妮儿坐下,老爷爷冲手心吐两口唾沫, 抿妮儿头发上,再从嘴巴里拿出衔着的梳子,一边梳一边嘟囔:“黄毛毛几根根, 老了尽吃好东西儿……”一遍又一遍。妮儿就趴在他腿上任他给捋挲,趴着趴着 就睡在老爷爷腿上。老爷爷最亲,每次老爷爷用胡子茬扎她,她都“吃吃”笑着 说着老爷爷亲,老爷爷就不亲了,怕把重孙女扎得疼了。 妮子野,整天跟着男孩子玩,掏鸟蛋,灌大甲(雄性屎壳郎)、逮知了,她 就喜欢跟着男孩子玩,因为她野,男孩子也喜欢带着她,因为她勤快。也有跟男 孩子闹别扭的时候,有一次男孩子们把灌的“姑子”(雌性屎壳郎)分给她,妮 子不干,就哭就抢,男孩子揍了她,她吃亏了,妮子野,怎么能吃亏呢!她跑回 家拿着和煤的铁铲子把男孩子的头砍破了。老爷爷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了 她。妮子使劲哭,一边哭一边数落:“臭老爷爷坏老爷爷,帮别人打我,等我把 你送南山上烧吧烧吧,装小罐子里,让你再也出不来……” 妮子六岁那年,老爷爷真的倒下了,象座山一样倒下去,又象妮子跟野小子 们拆的电线塔那样地倒下去。村子外边麦地里矗立起来的电线塔还没扯上电线就 让妮子还有野小子们拆了螺丝,跟老爷爷倒在猪圈里那样倒了下去。塔倒了,老 爷爷也倒了。 当时老人们突然倒下,并且再也不能站起来,那病叫半身不随,现在的名字 叫脑血栓了。老爷爷倒下了,老奶奶没有老爷爷疼着,也倒下了。乡下的卧室不 叫卧室,叫里间。里间屋里两张床上,靠窗户一边是老爷爷,靠后墙的床上躺着 老奶奶。一前一后两个老人都躺下了,老爷爷倒下时象塔,在妮子眼里,老奶奶 不是倒下的,是摊下去的,没有骨头架子那样软塌塌地。 跟现在的孩子比起来,那时,乡下孩子怎么就那么傻乎乎的。自从老爷爷倒 下那天起,给老爷爷老奶奶端屎端尿的活就落在妮子身上。妮子不怕臭,就怕老 爷爷再也不起来。她怕老爷爷死了,也怕老奶奶死了,老爷爷疼老奶奶,妮子就 不觉得老奶奶不好。妮子娘不但一下失去了两个好帮手,老爷爷老奶奶都需要照 顾,家里地里两头忙活,眼看着身架子一圈一圈小了下去。稍了信让二爷爷那边 过来个人帮着照顾一下老人,那边稍过话来说,别的人倒不出空,只有二奶奶来, 还必须早回家给二爷爷还有那两个永远吃不饱的叔叔做饭。不管怎么说,来个人 搭个手就比自己忙活强点,就这样二奶奶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来了,正巧赶上妮子 端着屎盆子出去倒,二奶奶掉头就吐起来,吐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妮子娘心 眼实在,一看那样,还咋好意思让二奶奶帮忙呢,两个老人擦身子,捏胳膊捏腿 都不好叫二奶奶做,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妮子她娘的婶婆婆呢。 妮子没事就趴在老爷爷床头上陪老爷爷说话,只要妮子在,老爷爷心情就好, 就用那只好使唤的手咯吱妮子,一老一小就笑作一团,老奶奶也会被这气氛感染, 也跟着笑,竟然也能笑的脸上渲上了红晕。 “老奶奶年小时很俊,是不是啊?老爷爷老爷爷,老奶奶年小时俊不俊啊?” “俊啊,很俊!”老爷爷干涩的眼睛忽然柔和得跟棉花团儿一样看着老奶奶。 “比妮儿还俊?”这个傻妮子从来就不知道害羞。 “跟妮儿一样俊。” “老爷爷,人家说女娃大了嫁人时才是最俊的,你可别死了啊,要不你就看 不到我最俊的那天了。”妮子拨弄着老爷爷的手,她每次问个话都那么傻兮兮的。 老爷爷说最喜欢妮子冒傻气时的表情,妮子一犯傻,那小脸跟山上的小野菊花似 的,叫人怜惜。真因为老爷爷喜欢妮子冒傻气,妮子就故意说傻话逗老爷爷开心。 老爷爷病了,心情好病才能好,才不会那么快就死。老爷爷说妮子黄毛毛几根根, 老了能吃上好东西,妮子整天盼着老爷爷没死之前自己就老了,把自己的好东西 给老爷爷吃,只要老爷爷死不了,妮子不吃好东西一样开心。 两个老人躺了一年,妮子娘累了一年,两个老人脸色不错,也有点胖,尽管 躺了一年,身子下面一个褥疮也没长。妮子娘在村子里成了人人尊敬的好媳妇。 尽管是这样,老爷爷还是死了。乍听娘说,妮子不信。等到爷爷奶奶领着三个叔 叔还有梅香姑姑,二爷爷二奶奶领着两个堂叔叔还有莲香姑姑,远嫁外地的两个 老姑,加上妮子爸爸一路哭着进了大门,妮子这才回过神来,老爷爷真死了,真 的要烧了装进小罐子了。她放声大哭,野丫头有野丫头的发泄方式,妮子哭得没 劲了,就躺着哭,打着滚哭,嘴里嘟囔着哭:“不要把老爷爷装罐子里,不要把 老爷爷装罐子里……”那哭声引的三里五庄的人都跟着落泪。 老爷爷的灵柩停在院子最东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灵柩放了多长时间,妮子就 守了多长时间,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她老觉得老爷爷能跟白雪公主一样醒过来, 看着看着就又哭了。一个小娃娃家,哭起来竟那么撕心裂肺。哭累了,偶尔也摸 着梧桐树嘟囔:“老爷爷,梧桐树大了,你说我爹种梧桐树是给我做嫁妆的,嫁 人那天我能跟老奶奶年小时一样俊啊!你得看到我最俊的那天啊!”嘟囔完就再 哭,谁也说不听她,反倒让她哭得心里酸得难受。 老爷爷走了,老奶奶一天不如一天,在老爷爷死后的第76天,老奶奶也撒手 人寰。妮子知道老奶奶离不开老爷爷,老奶奶跟着走了。妮子也离不开老爷爷, 可妮子去不了。那小罐子很少用来装孩子。 在乡下,老人没有了,接下来的事就是分家了,这是最让人头疼的事。妮子 娘心眼直,跟主持分家的村主任还有村妇女主任说:“妮子她爷爷奶奶离得远, 分了东西也带不走,让二叔看着拿吧,他家里人口多,消耗大。”村妇女主任白 了她一眼:“傻娘们,不说话能当哑巴卖了你呀?”妮子娘便不敢做声,咬着嘴 唇靠梧桐树站着。 二爷爷还真仗义,眼睛偷偷斜了二奶奶一眼,清了清嗓子,说到:“俺爹俺 娘这两年亏妮子她娘照应,大哥大嫂还有俺这头都没操上心,老人留下的东西俺 不要了,俺人口多,就把粮食拿走吧?”没等村里俩干部说话,妮子娘就连连点 头。 二奶奶一蹦八丈高,扯着嗓子咋呼起来:“俩老人长病是妮子娘伺候的,可 你别忘了,老人身体好的时候可没少帮她忙,论起干地里的活,咱孩子他爷爷可 是个好庄稼把势。有得必有失,也不能什么好事都让她占了去。”自从莲香姑姑 上了中专,二奶奶开始学着书上的话说了。 “婶子,俺妮儿他爸爸有工资,日子比你们好过,东西你都拿去,俺不要。” “你不要东西就算了,老人的三间房咱要一家一间半,门鼻子为界。还有两 张床,一家一张。 院子里的梧桐树我砍一半……“二奶奶唾沫星子乱飞,索性来个不讲理了。 妮子娘不说话了,房子不是老人的,当初老人来的时候,二叔一家是知道的, 老人没了,二婶子要抢房子,妮子娘开始不高兴了:“婶子,别的你拿什么都行, 房子是俺的,树是孩子他爸买的栽子,是我帮着种的,你不能拿走,这些,他老 爷爷老奶奶都是知道的。” “你想让死人给你做证件,说出来不怕村干部笑话你?”二奶奶尖声尖气的, 不时发出几声冷笑。 “树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妮子拿着煤铲子站在二奶 奶身后,小脸憋得通红,眼睛瞪得跟铜铃铛似的,还冒着气势汹汹的光,似要跟 人拼命一样。 “这是大人的事,妮儿回屋里去。”妮子娘冲着孩子呵斥着。 “不,谁要是动我的树,我铲死他装小罐子里……”接着,妮子又大哭起来, 哭得跟老爷爷那天走时一样痛,那哭声似要把人的心给活生生到撕开。那树跟妮 子同岁,老爷爷说,等到妮子大了,树也大了,足够做个漂亮新娘子用了。妮子 不知道为什么做新娘子,只知道那天会跟老奶奶年小时一样俊。 也许是妮子的哭声,也许是村干部觉得树不该给二奶奶,结果,26颗梧桐树 保下来了。房子一家一半,二奶奶那一半拆不走,村干部调和着,以很少的钱卖 给了妮子娘。一场分家风波过去了,二奶奶没赚到便宜,发誓不再进这个家门, 连两个堂叔叔和莲香姑姑也不敢再来了。尽管这样,莲香姑姑结婚时,妮子娘还 是让妮子他爸单位上的人从上海给稍了两床缎子被面让妮子给送了去。 转眼妮子七周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妮子不想上学,老爷爷老奶奶躺床上 不能动的那段日子,妮子成了家里的好帮手,除了不会摊煎饼,家里的活差不多 都会干了。其实妮子家也不需要摊煎饼吃,爹在外面当工人,家里日子还算是富 裕。对妮子而言,就是玩的时间少了。 妮子的名字叫蝶衣,很多年没人叫她蝶衣了,这一上学,这个名字又开始有 人叫了,首先是老师点名字要叫,小孩子没多少思想,老师叫她蝶衣,同学也跟 着叫蝶衣,这个被全村人遗忘的名字又开始出现在人们的唇齿间。 老爷爷老奶奶在的时候,妮子娘没觉得自己家的院子是那样得大。没有了老 人,妮子二爷爷那头跟这边断绝了来往,这个院子一下子大了起来。鹏在奶奶回 煤矿时带走了,去了煤矿幼儿园,离妮子娘俩有几百里路呢!妮子娘一到夜里就 想孩子想地哭,看着妮子的脸哭,那泪不小心滴到妮子脸上,把妮子惊醒了,看 到娘又在哭,妮子也哭,抱着娘的脖子哭。娘俩哭够了哭累了也就睡去了。 夜幕笼罩着大地,微风轻轻地吹,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远处有几只 青蛙“呱呱”地叫着,偶尔也传来几声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月光透过梧桐树叶 的缝隙撒落在院子里,斑斑点点的银光摆动着,晃悠着,本该是多美丽的夜啊! 远处突然传来狗叫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村子里是常有的,人们不会因为几 声狗叫而从沉睡中醒来。妮子娘俩被敲窗子的声音惊醒了,窗帘外一个人影晃动。 娘俩吓得缩成一团,而敲窗子的声音却没有停下。 “嫂子,开门,让我进去啊?”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你是谁?半夜三更的干吗来了?”妮子娘把闺女使劲搂在怀里,问话的声 音明显在打颤。 “嫂子是我,大哥不在家,你娘俩怪苦的,我来看看你,嫂子一个人不燥得 慌啊?我来跟你做伴……”外面那个声音一直不停地说着。 妮子娘猛地把妮子甩到一边,拉亮了灯,打开后窗户使劲咋呼:“来人啊, 有流氓啊,快来人啊……” 顿时村子里的狗跟约好了似的狂吠起来,整个村子象要沸腾,狗的叫声,开 门声,脚步声混做一团 人们赶到妮子家时,黑影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等人们散去之后,妮子娘抱 着惊魂未定的妮子,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泪象断线珠子一般,顺着面颊淌着。 妮子瞅一眼窗户,在看看娘的脸,抽噎得更加厉害了。她伸出小手给娘擦擦泪, 她手太小了,娘的泪跟流水一样,怎么擦得干净?娘满是泪水的脸贴在妮子泪迹 斑斑的脸上,妮子觉得此时的娘好无助,好可怜。 妮子不想上学,妮子觉得娘可怜,妮子什么活都会干,妮子要帮着娘干活, 娘太可怜太可怜了。妮子成了她娘的影子,娘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有她做伴娘 就不害怕,这个大院子只有她跟娘两个女人,一到晚上,妮子不离娘半步,娘俩 相互壮胆,一边说着话,一边干着家务。出来进去的一大一小俩女人,在惨白的 月光下象两个女鬼游走在这个大院子里。在那次敲窗事件之后,妮子家的门后面 多了一把铁锨,尖尖头的那种铁锨。 几天以后,那个神秘的影子又出现了,声音还是轻轻的。自从发生夜半敲窗 子的事件后,妮子娘的耳朵变得特别灵敏。她悄悄地挪下床,摸黑到了门边抓起 铁锨,猛的把门打开,轮着铁锨就砍,一边砍一边喊。村子里的人来到时,那黑 影已经被妮子娘一铁锨砸到腿上,倒地下了。 妮子娘变了,大家都在说,妮子娘走路腰板挺得很直,妮子娘说话时嗓门变 得很大,妮子娘下地干活比男人更卖力气…… 妮子觉得娘变了,娘对她说话很少笑了,妮子蒸馒头发不好面,娘开始训她 了,在这之前娘都是耐心教她,现在不了,妮子擀饺子皮擀不圆,娘拿着擀面杖 揍她了。 爹回来了,爹的熊脾气还是没改,娘改了,爹跟娘半夜吵架了,吵得很汹。 这次娘没有哭,爹揍娘时,娘还手了,爹被震住了,连连说“好好好,臭娘们长 脾气了,看我不收拾你。” 可是爹没再收拾娘,娘的腰杆子挺直了,再不想被谁欺负了。 包产到户对那些家里有男人的人家自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而妮子家只有一 大一小俩女人。家里没有男人,生产队的农机具承包会上,妮子娘一件也没包下 来。马车、拖拉机、解放汽车……无论哪一样没有男人都驾御不了,妮子娘再变 化,也还没泼辣到能赶马车、开拖拉机的程度,毕竟是个山区出来的女人,论挑 担子村子里的女人谁也比不了。自小在山沟沟里担水挑柴习惯了,那副肩膀跟铁 打的一样。 母亲磨练得越来越坚强,在外人看来,妮子娘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但庄稼 地里的活干得好,闺女的功课也好,每次学校把学生的考试成绩公布在村委会的 宣传栏里,孔蝶衣的名字都是排在最前面。 “这妮子脑瓜子灵呐,不看她娘是谁?那可是个压不趴、拖不垮的主,咱村 的女人有几个那样的?” “妮子随她娘哩!这个小丫头大了怕是比她娘更受苦哩,看她那干净样,跟 城里当工人的一样干净,人家挣工资,不能跟庄户人比哩!” “也说不定呐!看人家的莲香子姑姑,不但进城当了工人,还找了城里女婿, 还是带着******的,威风着呢!” 妮子撇撇嘴巴,妮子一天天大了,性子还是野,要不是她娘地里的活干不过 来,妮子这两年还不知道再闹出什么祸事来。包产到户以后,娘更辛苦了,妮子 再野,也不能看着娘累死不是么。 “实行生产责任制,让一部分农民先富裕起来。”开始部分农民接受不了。 村子里开始流传一写顺口溜“中国出了个邓cuo 子,教着农民砸橛子”,原来一 马平川的庄稼地里就果真被石头或者木头的近似于界碑的东西给隔了开来。妮子 家三口人,能种地的只有娘自己,家里没有男人,运送肥料、秋收、麦收都需要 运输工具,妮子娘俩为此受了不少难为。 妮子家后邻居是个望族,四代同堂,住妮子家后面的是孙家老三,妮子叫他 三大爷,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三大爷家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承包了生产 队的一辆25拖拉机,没事的时候到山上开山拉石头送到附近的东风火车站,活路 虽然是累了些,收入却可观,华子哥也乐得拼那个命。农忙了,拖拉机就停下山 上的活,专门拉庄稼,妮子家的庄稼也就让他给捎带着拉到场里。 妮子娘胆子小,不敢跟车,妮子性子野,再说苦孩子早当家,妮子也摔打出 来了,从八岁那年包产到户到妮子上初中。送粪拉粮都是妮子跟车,每次妮子都 坐华子哥身边,就坐在轮子的挡泥瓦上。别人家的女娃娃都没有敢坐那里的,妮 子敢,她不敢也得行啊! “华子哥,上山采石头危险不?” “危险啊!可吓人了,每回放炮炸石头,我都吓得躲老远。” “石头搬拖拉机上,到了站台又要卸下来,一天下来累不?” “妮儿,你说累不?不累咋能挣到钱啊?” “你要那么多钱干啥用啊?” “攒老婆本啊,没有钱就盖不了房子,没有房子就没有女娃愿意跟俺相亲。” “那不成了买媳妇了?” “小丫头片子,问这么多干啥,好好上学,将来可别窝在农村了。” “找个媳妇要多少钱啊?” “越多越好,钱多了找好媳妇,钱少了好人家的闺女不跟咱。” “那华子哥不是要很累么!要不俺给你做媳妇吧?” “傻妮子,等你到了可以给俺当媳妇的年纪,俺也早老了。” “不就比我大五岁么,你等着我长大吧,行不?” 华子凄惨地摇晃着脑袋,苦笑着。 于脞子是外号,他的名字叫于文远,个子不到一米七,黑幽幽的一张脸上胡 子拉茬的。这个人是妮子最讨厌的,有时在胡同里撞见了,妮子就使劲帖着墙根 走,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受了莲香姑姑影响,妮子从小就爱干净。于脞子那张 毛茸茸的脸上整天油脂麻花的,眼角上经常沾着白乎乎粘不拉几的眼屎,并且他 就跟有多动症一样,走着坐着的不是挖耳朵就是抠鼻子,鼻子里的毛毛长出鼻孔 好长一截,黑黑的,也沾着脏兮兮的鼻嘎渣。就是这样一个在妮子看来糟糕透了 的男人,竟然在几年时间里,有了自己的一个门市部,一家有筑猪头肉猪下货发 展起来的饭馆。去他饭馆吃饭的还都是镇政府的和交通管理站的,都是签了字月 底就结帐的那种,用于脞子的话说,他挣的钱是直接从公家帐上拨的,那叫转帐。 这个狗啃月亮不知道天高,老母猪拱井不知道地厚的家伙,不知道帮着少数干部 消化了多少民脂民膏。 华子哥的娘,妮子叫他三大娘,是个丁丁香香的女人,从年轻就没大下过地, 说是身体有病,动不动就肚子疼,一疼起来就满头大汗,她得的病还真叫跷蹊, 吃什么药也不见好,只有喝三两高度酒,再睡上一大觉,准好。用三大娘她婆婆 的话说,那叫“谗病”,妮子也觉得有道理,哪有喝酒治病的,可不就是谗出来 的病么。妮子的爹也有那毛病,爹说酒治百病,鬼才信。 爹每次回家来探亲,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让妮子到于脞子家的门市上打酒。那 是散白酒,往瓶子里装的时候不小心洒在瓶子外面一点点,一路上,那一点点沾 在瓶子外面的酒就夸张的散发着香味,妮子喜欢闻那味道,酒喝着辣闻着却是香 极了。 等到满院子洒满月光的时候,妮子娘把家里所有的有生命的东西都喂饱了, 拖着累了一天的身子挪到门前的小方桌子边,和妮子爷俩一起吃妮子爹做好的饭 菜,妮子爹很会做菜,饭么,就只会蒸米饭。就这,妮子娘就别提多满足了,虽 然爹有时候好打她,但是爹的工资按月往回寄,每次回家来,都是炒好了菜等着 妮子娘一起吃饭。每到这个时候,妮子就看到娘舒心的笑,眼里眉毛里都带着笑。 爹酒过三巡之后,妮子娘俩吃饱了,娘端出玉米棒子张着大簸箩往里剥粒。 妮子小心奕奕地拿来爹的笛子,爹就在月色下吹起悠扬的乐曲。妮子坐在小板凳 上,胳膊肘拄着膝盖,手拖着下巴,小指头伸到嘴唇上,俩眼一眨不眨的听。从 爹的笛音里,她能听到秋蝉单纯可爱地悠悠撕叫;能听到鸟儿们窃窃私语。她静 静听着,涟漪轻荡,蛙声悠扬,它们在欢唱着生活的歌。 有时候爹会把华子约到家里来陪他喝酒,八成是觉得华子帮了妮子娘俩不少 忙,心理上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华子跟爹很谈得来,爹看华子的时候,那眼神有 点象看鹏。也许是爹好久没见鹏了,看华子竟有看自己儿子时的温柔。 妮子十五岁时,华子二十了,二十岁的后生没找媳妇的就不多了,华子就没 找,华子的媳妇本还没攒够。妮子最怕看到庄西头的孟寡妇,那是个三里五庄挂 上号的媒婆。媒婆串门哪有别的事,所以妮子见她去华子家就不高兴。 “妮子才十五呢,要是再大点,你就是俺准女婿。”妮子爹八成是喝高了, 脸成了猪肝的颜色,舌头也短了半截。妮子偏巧听到了,心里有点喜滋滋的,简 直莫名其妙。 “叔,妮子是个好姑娘,要是到了俺家会屈了她,俺娘活计不好,家里地里 的活都指望不上,爹挣的是死工资,镇上的厂子收入不高,弟弟妹妹都上学,咱 村里还有比俺家境况差的吗?唉,我真想把自己掰成两瓣。”又是一声叹息。 “咱村子里就你这孩子我看着顺眼,就是妮子还小,怕你等不了,也怕妮子 大了变心思耽误了你。现在孩子的婚事大人做不得主了,我是真喜欢你这个孩子。” 爹不知道说的是真话还是酒话。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妮子转眼初中毕业了。在农村,女娃家初中一毕业就 会有人上门提亲,第一家上门的竟是于脞子家,他的儿子比妮子大三岁,长得浓 眉毛大眼睛的,倒也算得上受看,村子里的人说他长得像他娘。于脞子的媳妇在 村子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样子,可惜了当年花骨朵似的姑娘嫁了脞子这样的人 家,都怪她那个酒鬼爹贪恋脞子家的财礼。 脞子是个不安分的主,放着自己的媳妇不好好疼,整天的惦记别人家的大姑 娘小媳妇,还不兴媳妇说半个不字,稍不顺心抄起家伙什就往死里打,媳妇几次 受不住悬梁自尽未果,只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这样的人家来提亲,妮子娘心里 一百个不愿意,也就把于脞子给得罪了。 都说恶有恶报,可在农村,在法律普及不到的地方,恶人不但遭不到报应, 反而越活越滋润,在村委会改选时,于脞子花钱买选票,竟然堂而皇之的当上了 村长,村民们意见很大,却找不到地方申诉,镇政府的大小干部都被脞子腐蚀透 了。 本来妮子参加了高中考试,成绩也不错,可她说什么也不上了,她想挣钱, 挣很多钱。她看到于脞子对娘动歪脑子,妮子杀了于脞子的心都有。妮子娘在村 子里行地正坐得端,虽然男人不在家,一个妇道人家没让村里人说出半个不字来。 其实于脞子一直对妮子娘满敬重的,都是为拒绝他家提亲的事,于脞子想报复。 妮子眼看着于脞子把娘逼到墙角想占娘的便宜,被妮子用铁掀拍地抱头逃跑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妮子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妮子想在村子里混出个样子来。 东风车站的货台上堆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石头,这些石头要运到外地,武家村 没有副业门路的人都在这里当装卸工。每来一次车皮,村里的小喇叭就播放黄梅 戏《天仙配》中的《路遇》一段,装卸工听到唱戏就赶紧往货台上跑。火车在货 台停的时间是有限制的,必须在规定的三个或者三个多小时的时间把车皮装完, 时间很紧,活也很累,可收入还可以,妮子瞒着娘报上名,准备到货台当装卸工。 火车缓缓地停在站台上,所有人一哄而上,都疯抢车皮中间带门的那个空挡, 因为把门打开后,人搬着石头直接可以走进去,既省时又省力。一节车皮载重60 吨,共分7 个空挡,平均每个空挡要装八吨多石头。这样的体力活妮子是第一次 干,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累。 太阳火球一样挂在天上,柳树叶子打着卷儿,小溪里的水冒出了热气,真怕 把鱼儿煮熟了。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一丝风也没有,简直让人透不动气。这样的 天气只怕是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挥动着蒲扇也不会觉出凉风来。妮子两手抱住石 头,猛得使劲把石头提到肚子部位,用腰使劲挺住,用肚子把大石头拖住,然后 一步一步挪向车皮。开始的时候,妮子身上渗出的是密密麻麻的小汗珠,越来越 大,两个小的合成一个大的,两个大的又合成一个更大的……一会儿,黄豆大的 汗珠子便唰唰地流淌下来,妮子刹那间成了一“水人”。在这样的天气下,妮子 已经坚持了快三个小时了,别人的任务快完成了,妮子也咬着牙硬撑着,慢是慢 了点,毕竟快坚持下来了。天上还是一丝丝风都没有,老柳树耷拉着大脑袋,有 气无力地立在溪边上。突然,天空中阴沉起来,大片大片的黑云从南边山头上升 起来,很快又聚拢起来,天色暗地可怕。紧接着,电光闪闪,雷声隆隆,雷电撕 扯着白色的雨点从天上降下来。 妮子装完最后一快石头,关上了挡板,解下劳动布围裙冒着雨往家走。全身 的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缠在身上,衣服的上雨水从上往下淌,一直淌进她鞋子 里,一走路,鞋子里的雨水“扑哧、扑哧”往外溅。 快到家的时候,娘披着快塑料布,手里拿着雨衣一步一滑地往这边跑。见到 妮子的狼狈样,娘使劲捶了妮子肩膀一拳,雨衣一扔,把妮子抱进怀里大声的哭 起来。 第一次发工钱时,妮子接过那四张百元大票,使劲攥着,这钱她没有交给娘, 她把钱存进了银行。 春节的时候,妮子的存款已经快三千了,她成了村子里同龄的男娃女娃中最 富的,但她没有给自己添一件衣裳。村里的人都是忙碌的,原来整天在家做饭的 婆娘如今也忙着做生意赚钱了,有能耐的做大贩子,没本事的做小菜贩子,总之 没闲人了。 村子西头武成顺家有两个丫头,大的比妮子大两岁,小的跟妮子同岁,本是 同班同学,因为没考上高中,爹娘就给俩闺女买了面条机,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开 了个面条作坊。武成顺小气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他不舍得买电机,让俩闺女轮 流用摇杆摇动面条机工作。做出的面条竟然供不应求。 妮子注意打定了,跟娘商量着买面条机,并且要用上电机。手动面条机虽然 便宜,也不需要电费,要是到夏天天气热时,手动的机器速度慢,面容易变质, 会影响生意。趁着爹放假在家,一家三口开始忙着用水泥抹场子,用木头搭架子, 一切就绪,机器也送来了。在农村,腊月初八这天是很受重视的,腊八日谐音 “拉巴儿”,于是,妮子家的面条作坊选在这天正式开业了。 凤曾经是妮子的同桌,在学校时,凤和妮子都是学校体育队的。体育队里10 个女生,偏巧5 个高个5 个矮个,男生称她们“5 大妖”和“5 小妖”。凤的个 子很高,在学校是头号美女,每次出校看电影,身后都有一屁股男生连吆喝加吹 口哨,妮子不喜欢跟她一起出去,可又特喜欢她的性格。 凤是那种特开朗的女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她的吆喝声和笑声。妮子 家务重,凤放学后喜欢跟着妮子回家帮妮子操持家务,而她在自己家却伸手的活 不干一点。也难怪么,林家5 个孩子,凤最小还是唯一的女孩,爹和娘含着捧着 跟眼珠子一样怜惜。 初中毕业后,凤也没上高中,正好林家大哥的孩子没人看,凤就给大哥看孩 子,林家大哥的孩子喜欢蝶衣姨,整天闹着让凤领着去妮子家,妮子成了小囡囡 的蝶姨。 面条作坊的生意真是火的可以,开业没多长时间已经不用到集市上兜生意了, 妮子家里人流不断,好个欣欣向荣的光景。 (下) 妮子跟华子在村里人看来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一对了,作坊买个面粉,卖个麸 皮的,华子的拖拉机就派上用场,华子完全以孔家准女婿的身份出出入入。一来 二去的,凤、华子、小囡囡成了妮子家的常客。 离妮子家不远处是四间猪圈,猪圈的主人林大爷是个孤寡老人,冬天刚到老 人的痨病发作死了。妮子跟村里商量把猪圈承包下来,找了包工队把猪圈重新修 了,在猪圈上面盖了养鸡棚,准备开春暖和了买几百只鸡养。这个冬天妮子特别 忙活,白天忙着作坊的生意,晚上在昏暗的15W 的电灯下看庭院养殖方面的书。 华子娘身体不好,家里的活伸不上手,没事的时候就来妮子家串门,跟妮子 的娘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妮子娘整天忙得脚打屁股团团转,真是闲不下来好好 招待这个未来的亲家母。华子娘心眼小,以为妮子娘谱大,话里话外的带出不满 的口气来,回大家里也没少在华子面前挑事,时间一长,华子有时免不了要埋怨 妮子几句。也难怪,两家离得近,这个家里放个屁,那个家里的房子就要颤上一 颤。 有很长一段时间华子娘不来串门了,呢子娘俩忙得脚打后脑勺,也实在没顾 上打听她不来的原因,连华子不大来了妮子都没察觉。家里面粉需要量大了,面 粉厂送货上门;麸皮不卖了,准备留到开春配饲料搞庭院养殖。不需要拖拉机了, 妮子也觉察不到华子来的次数减少了。 一天,华子娘提了20斤左右的麦子来换面条,妮子把麦子倒进筛子后发现里 面不是秕子就是沙子,妮子觉得奇怪,华子娘人是小心眼,可从没对妮子家做得 这么过分过,妮子抬头看看未来婆婆的脸,华子娘一脸的坏笑,分明是想找事。 妮子气就不打一处来,长时间来因了她地挑拨,华子可没少骂她,这次又故意来 找茬,妮子从小性子野,也从不愿意吃别人的暗亏,索性任着性子,把筛子端起 来使劲筛起来,那麦子里的秕子和沙子哗啦啦地落下来,华子娘的脸白一阵红一 阵,最后夺过麦子没好奇地冲出了妮子家的大门。 华子再也不来了,即便是在路上见了妮子也只是“哼哼哈哈”的应付。妮子 自然华子生她气了,可是自己错了吗?妮子觉得自己占理,打心眼里也没想服软。 不知不觉大地从冬眠中醒来了,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树儿发芽了,叶儿也绿 了,冰融化了,河水也涨起来了。春天的天空格外晴朗,太阳也似乎亮了许多。 妮子暂时忘记了一个冬天因华子不再理她给心灵造成的伤痛,开始张罗起自己庭 院养殖。 曾经是校队“5 小妖”之一的孔蝶衣成为小老板了,这天,“5 大妖”、 “5 小妖”聚集在妮子家里闹翻了天。妮子已经不再担心耽误生意了,作坊那里 雇了三个帮工由娘张罗着就行。庭院养殖这里一切就绪,等天气再暖和点时,到 大集上买回猪娃和鸡仔就可以了,现在的妮子有时间跟这几个姐妹闹腾。 凤很老实,妮子问她为什么不带小囡囡,凤回答说囡囡让她大嫂接走了,然 后就再没说话。“5 大妖”的大姐姐苗爱珍宣布“5 大妖”中有三个已经找婆家 时,凤只顾低着头,一声不吭。妮子的阁楼式养殖在村里是第一户,作坊里的麸 皮用来配鸡饲料,鸡粪喂猪。在当时全镇还没人敢那么做,妮子那年刚刚17周岁。 五月里的一天,妮子坐车到饲料厂买饲料,路上看到华子骑着一辆大金鹿自 行车,后坐上坐着凤,两个人已经很亲昵的样子了。 老爷爷已经死了11年了,每次跟家里人去上坟,妮子总要跪在坟前哭很长时 间,老爷爷活着时最疼的就是老奶奶和妮子,老奶奶陪着老爷爷躺在地下的棺材 里,妮子只有上坟时能跟老爷爷说说话。 老爷爷跟老奶奶曾经住过的屋现在放着家里平时用不着的东西,妮子让家里 的帮工帮着收拾出来,重新粉刷了,自己住了进去。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妮子 呆在老爷爷曾经住过的屋子,想着老爷爷离开的11年中自己所经历的日子,一股 难言的惆怅和无由的伤感涌上心头。 寒意渐起,妮子使劲裹紧了自己。现在没有躁动,没有嘈杂,所有的人都沉 沉地睡着,只有妮子是醒着的,这夜,深沉中蕴藏着博大,冷漠中暗含着爱的朦 胧。只有这夜色是属于妮子的,泪水伴着月光在心弦上流淌着。 妮子的老家本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她本该生长在大山的乐园,嬉戏在清灵 的涧水里。家乡兴修水库,妮子才移民到武家村这样的平原上来。 武家村的南边也有山,不是太高,绿化的也不错。开春时村里找了外地民工 把山地开垦了,种上了苹果树。这些还没来得及郁郁葱葱的绿色也多少带着些灵 犀给了这座山一些个点缀。树以山为体,山以树为衣,妮子的脑海里形成了一幅 含蓄、隽永的图画。 40亩果树以每年800 元的承包价格拿下,算起来不算贵,妮子再次成为村里 的焦点人物,乡农科站推荐她上了《农业广播学校》,专学果树栽培技术,果园 被列为农科站的实验基地,妮子的名字和业绩在村里的广播喇叭里传播着。 妮子本从山里来,山赋予她一颗美好的心灵。凤抢了华子后再没跟妮子来往 过,凤家里吃得面条不再由凤过来换或者买。凤的二哥琳长得白白净净,丝毫没 有乡下人的模样。琳已经是高三学生了,据说学习拔尖,考大学把里攥的事。琳 到妮子家来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娘闲着没事到裁缝家做衣服去了。这个身高接 近一米八的书生站在妮子面前时竟然跟女孩一般害羞,妮子以为他性格内向,尽 量说话和气,不让他感到难堪。其实,妮子极不愿意见到凤和她家里的人。 二哥,没上学? 放假了,下雨柴禾湿,买点面条回家,面条好熟。 二哥快高考了吧? 要等明年,心里把握不大。 想考名大学吧?你行的,村里人都说你行。 妮儿,怎么不再到家里玩了?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妮子苦笑了一下:二哥,我包了山上的果园,没 空余的时间。琳盯着妮子的脸,眼神里满是疼惜。 秋天到了,果园里套种的地瓜、花生都收获了,把丰收的果实收回家后,果 园里的泥土软得像蛋糕一般,踩上去有种奇异的感觉。泥土给妮子一种淡淡的, 似薄荷味又夹杂着野草味的气息。树枝的绿深浅不同,重叠凹凸在开始起皱的枝 桠上。黄昏时分,湿气弥漫上来,带着微微的香气轻轻浅浅地泽湿了妮子的衣裳, 妮子有点迷醉,她喜欢崎岖的山路,拂面的山风。当沉寂笼罩着无边的肃穆时, 妮子竟不忍离去。 山路上慢悠悠走来一个人,妮子并不害怕,这里的民风还是纯朴的,是琳, 凤的哥哥,他径直朝妮子走了来。 妮儿,一直没见你回村,我就顺着山路找上来了。 二哥,找我有事吗?这里很美,我想在这里多坐会。 妮儿,这里是很美,可你不适合这里,你立在这里,这美就变了味道,让人 觉得想哭。 二哥,怎么有这样的感觉? 妮儿,你每天都很晚才回村,我注意你很久了,不不快乐,都是凤害的。 二哥,都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 妮子说得不假,整天忙着赚钱,妮子把华子抛到脑后了,不是忘记了,是不 再想了,想也没用。琳在一颗果树下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妮子,满眼的忧郁,很 深很深的忧郁。妮子突然感觉他的眼神很凄凉,很美。既然不愿意回家,既然舍 不得这暮色,既然有人做伴,索性坐了下来,两个人天南地北的唠起嗑来。 离开果园,不远处是一个小的水库,已经干涸好久了。水库在山里面,离采 石场不远,原来华子就在这个采石厂开石头。白天这里采石机和拖拉机的轰鸣声 此起彼伏,到了这会儿,却静得能听到昆虫爬行的声音。两个人走的很慢,说话 的声音也很低,低得像是直接从心里发出来的。妮子每抬头看琳,琳的眼睛也正 在看着她,那眼神比洒满大地的月光还要温柔。妮子感觉到一丝丝的温暖,一丝 丝的喜悦,她被这个柔软的夜色拥着,已经不再感觉寂寞。 面条作坊给牲畜提供了饲料来源,牲畜给果园提供肥料,果园套种的地瓜又 给牲畜提供了饲料,这样的循环是妮子早就谋划好了的。这一年对妮子来说是个 丰收年,妮子这一年的收入是可观的 秋收以后相当长的一个冬天,农村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时间考虑儿女的亲 事,妮子家来提亲的快把大门踢烂了。这个村子的年轻人定亲都特别早,农村人 男婚女嫁的事考虑的本来就早,在加上包产到户之后,家家劳力不够用,都憋着 劲的网家拉人口。再说,周围的厂子占村里的耕地,耕地面积越来越少,村子要 “农转非”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虽然农村富裕了,但城乡之间生活质 量的差异还是让大部分人向往城市生活。于是,周边村子的女孩都削尖了脑袋想 往这个村子里挤,本村的女孩更是地瓜干子长价钱,身价越抬越高。 当初学校里的“5 大妖”和“5 小妖”10个女孩,本村有三个,外村的7 个 有6 个从妮子这个村子找了婆家,并且花了大价钱走后门拿到了结婚证,目的只 有一个,混个城镇户口。 到妮子家提亲的络绎不绝,妮子挖空心思找个各种理由推脱。“妮子要从他 爹的单位找对象,想找个电力系统收入高的女婿”这样一个说法不知道从谁的嘴 里先造出来的,不管怎么说这个理由足以使上门提亲的人掂量掂量。 琳放寒假了,他把妮子约到养鱼场的小桥上。没有月亮的夜晚,很黑,远处 的山和天连成一片,一点也辨不出哪是天,哪是山。沿着寂寞的街道,二人边走 边谈,把村庄和村里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叫远远地撇在身后。 真的要到叔叔单位去吗? 二哥听谁说的,没影的事。 不是就好,我怕回村来听不到你的消息。琳的声音像是说给妮子的,更像是 在自言自语。 不觉又来到南山采石场的水库边,几棵笨槐树的树枝摇晃了一下身躯,不甘 寂寞地将最后几片枯叶撒落到地面,叶子落地的样子很潇洒,旋转着,翩翩起舞。 是起风了,妮子打了个寒战。琳转过身,面对着妮子,表情和眼神都好温柔,嘴 巴里吐出的白气喷在妮子脸上,暖吁吁的,一种预感像电流般传遍了全身。野性 十足的妮子最后的胆怯心情,被这夜幕下奇妙景象一扫而空了。两个身体的距离 被滚烫的两颗心拽着牵着绑到了一起。 琳开学前一天雪下的非常大,那玉蝴蝶似的雪花,在天空翩翩起舞。蝶衣把 雪花捧在手中,感觉雪花的体温,触摸雪花的脉搏,嗅着雪花的气息,宁静温柔 中这雪花又有多少振人的美丽哦!清凉的一朵雪花挂上了碟衣的眉梢,即而又一 朵衔在唇际,冰凉后便是温馨的甜蜜。蝶衣不知道如何形容得好这雪的天雪的地, 只觉得很好很美,心中就觉得无法高攀无法挽留的怅然。 蝶衣接过那支黑色钢笔时,手是颤抖的,离别在即,激动是在所难免的,倒 没觉出悲伤。爹跟娘两地分居大半辈子,从来没在她面前表现出难舍难分的离别 情形,爹都是默默地回来,默默地走,娘总是一句话不说地送出大门,蝶衣看惯 了夫妻[ 爹跟娘似的] 分别的场面,对琳的走表现的就没有琳想象的那么缠绵, 琳多少有些伤感。蝶衣没想到琳能留给他纪念品,这个意外使她激动。 钢笔是黑色的,钢笔帽是金属色,黑色部分刻着一只振翅冲天,且翔且舞的 白鹤,边上四个字“闲云野鹤”。琳走后,这支钢笔就没离开过蝶衣半寸。 家里所有副业都走向正规,蝶衣的时间显得富余了许多,为了看果园,看园 子的老伯从老家带了一直大狼狗,这只狼狗是正宗的黑贝跟村子里的野母狗偷情 的产物,虽然是只杂种,却也生得虎背熊腰的,让人看着生畏。这只狗跟蝶衣形 影不离,俨然成了她的保镖。 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半年的时间按部就班的过去了,暑假到来时,琳家来 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村里一下子炸了营,消息很快传到了蝶衣耳朵里。蝶衣气喘 吁吁地冲到琳家时,堂屋里,一个白得晃眼的大姑娘正陪着琳他娘说话呢,姑娘 就站在当地,身子摇晃着“咯咯咯咯”地笑,笑声脆得跟在蝶衣身后紧跟着的狗 脖子上的铃铛一般。蝶衣身子发软,一种失落感袭遍全身,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姑 娘在蝶衣眼里仿佛变成了钢笔上那只振翅的白鹤。 果园那里有吴伯,家里的生意走上正规后一直由老家一个远房表哥夫妇操持 着,这对夫妻是躲避计生办才逃到这里的,他们一来倒是帮了蝶衣很大一个忙, 蝶衣娘也不再操劳了,没事了就到蝶衣他爹的单位上住上一阵子。在家的时候, 娘也难得能和蝶衣说上几句话,这妮子的话是越来越少了,娘有时就会偷着流泪, 妮子从小得到的爱太少了。自从妮子他老爷爷去世后,妮子娘一直憋着个劲,不 想让村里人把这形同孤儿寡母的娘俩看扁了,就拼着命的捞摸。妮子在娘的潜移 默化下也变得事事操心,对自己不知道珍惜了。 在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里,蝶衣心念一动,没有马上开灯,却打开封闭已久 的窗帘,满室的星光温柔地撒在她身上,她喜欢夜,在夜里,她可以躺在老爷爷 留下的那张大床上,偷偷地跟老爷爷说话,她感觉老爷爷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 只要有这样的感觉在,她就会一直撑下去。 蝶衣转眼十九了,村子里来孔家提亲地越来越少,她们已经不再来找钉子碰 了,无论娘怎么劝,蝶衣一个也不见,死犟死犟的,媒人不管蝶衣娘心急不心急, 总之就是不来了。那样一个村子,一个马上就农转非的村子,外地女孩削尖了脑 袋往里钻,哪怕是找个跟自己不般配的男孩也不觉得吃亏,而蝶衣就是不动心, 任由着村里的好后生被一个一个抢走,这些后生原本是只要蝶衣点头,他们就会 立刻提着一万零一元的见面礼来拜门子的,号称是追个“万里挑一”的媳妇,可 蝶衣不动心,她成里村里的老闺女,她这么大没婆家的女孩已经没有了。 这个夏天显得特别匆忙,先是农转非的文件下来后,村委会安排村里的年轻 人复习功课准备参加招工考试,再就是那些外地女子在本村找了婆家的忙着走后 门办理离婚手续,为了把户口弄进村子,早早的办理了结婚证,这会又办离婚证, 这一翻一复折腾了婆家几年的积蓄,村里和镇子上那些干部的腰包却一天天地鼓 了起来,村长于脞子更是“狗啃月亮不知道天高,老母猪拱井不晓得地厚”了, 整天晃着圆滚滚的肚子进了这家进那家,连吃带喝不算,又不知道从那些老少媳 妇身上揩了多少油。 蝶衣对村里的变化不是没看到,但她无动于衷,她不想参加招工考试,她喜 欢农村,喜欢果园,喜欢她一手创办起来的一切。 那把大火怎么烧的谁也不知道,村子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蝶衣拒绝人 家提亲惹下仇人了,有的说是老天爷看着村里转成市民了,把山收走了,有的说 是老吴伯故意放火烧山的。说什么都没用了,整片果园加上刚刚买回的面粉和饲 料整整损失了五万元,这个数字在那个年头不是小数。蝶衣傻了,整天不吃不喝, 整天呆在老爷爷的屋里不停地说话,跟老爷爷说话,说一会哭一会。 来年开春的时候,蝶衣把家里的家当全卖了,加上一张两万元的死期存折招 工带了父亲的单位,结束了她二十年的农村生活。还没到单位报到,这个公司的 人都已经知道在新来的女学员中有个“万元户”,而且长得比较漂亮。 蝶衣踏上济宁市邹县的一刹那,她傻眼了,只说是父亲在外面当工人,可她 万没想到父亲是在这样一个贫瘠落后的城市吃着国家粮,从前只是觉得父亲没有 家乡附近那些工厂的工人显得洋活,可怎么都没想到父亲的工作环境如此恶劣, 难怪父亲嗜酒成性,难怪父亲每次回家,娘要是不顺着他,他抬手就打,父亲原 来过的这么苦,蝶衣嗓子眼里像塞了根大苦菜,就那么不上不下卡在那里,苦得 她眼泪直想往外挤吧,她仰起头看着天上灰蒙蒙的云彩,努力不让那酸眼泪流下 来,不然,父亲会恶狠狠地骂:“就你毛病多,家里盛不下你,这里还能也盛不 下你?到了单位别逞能了,女人就有个女人样。哼……” 蝶衣可就不明白了,她这个爹就不能跟别人的爹那样说句好听的话,都说是 父亲疼女儿,母亲跟儿子近,可蝶衣就没觉出父亲打哪儿疼她,从记事起,父亲 跟她说话就死呛死呛的,好象这个爹是刚从炕洞子里扒拉出来的,烟熏火燎的, 更别想能跟别人家的闺女那样拽着爹的胳膊散步撒娇了,蝶衣觉得委屈,委屈也 只能先委屈着,自己不招人稀罕,也不能舔着脸子求着人给点好脸色不是么。 刚来到新的单位,一切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新鲜,却整天忙碌着。新学院 学习班里总共68个人,三分之一是济南基地上的子女,三分之一是淄博南定基地 的子女,再就是蝶衣这类的由农村农转非上来的,68个人分了三大派,济南的瞧 不起淄博的,淄博的又没把农转非的放在眼里,蝶衣是农转非的,却有不平凡的 经历,所以三派人都想拉拢她,她却哪一派也不掺和。因为在农村上《农业广播 学校》时养成了晚上看书的习惯,别人晚上出去跳舞、喝咖啡[ 那时晚上出去喝 咖啡还属于是很时髦的] ,而蝶衣哪儿也不去,她不会跳舞,除了看书听录音机 没有别的爱好。 一起进厂的5 个女孩住在一套房子里,因为父亲的一个好朋友在后勤管房子, 蝶衣得到特殊照顾,自己住在套房的小单间里,看书听音乐倒也清净。那时最流 行的是伍思凯和童安格的歌,蝶衣那几盘磁带翻来覆去的听,有时听得隔壁屋里 打牌的同事都腻了,就拽着一起过去打牌,一来二去的,跟几个年长一些的同事 也混熟了,但蝶衣不经常过去掺和,偶尔去一两次,即便是出错了牌联邦也不好 意思责备她。 蝶衣不是很喜欢打牌,看着他们为了争执一张牌出的对与错争得面红耳赤就 觉得可笑,至于要争执成那样吗?又不是做生意,即便是生意场上。有时也是要 讲人情讲面子的呀。蝶衣越发不喜欢那样乱糟糟的场合了。 来打牌的男孩中有个叫张云鹤,样子长得很瘦,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样子虽然弱,可他多才多艺,每次那些男学员跑到蝶衣她们住的17号楼107 室打 牌,他也跟真来,来了却不打牌,在吵吵嚷嚷中,他独自坐在小院子里吹笛子, 那笛子吹得幽幽扬扬,几次把正在房间关着门看书的蝶衣听得眼泪婆娑的,于是 就搬个小凳子做到院子里听,顺便泡上一盖杯茉莉花茶端给张云鹤,张云鹤也不 客气,直说茉莉花茶不好喝,夏天还是喝绿茶。蝶衣没见过绿茶,她只知道爹喝 茉莉花茶,也跟着爹的样子养了一棵茉莉花,每天把摘下的花朵洗了晾干水分放 到茶叶盒子里,每次打开盒子就闻到茉莉花的香味,原来在农村,连这样的茶也 不是什么人家都舍得喝的。 刚进厂没多长时间,工会会员证还没办理下来,到图书室借书需要找部门负 责人写条子,蝶衣不喜欢找当官的,从在农村就养成了这么个怪脾气,见了当官 的能不招呼就不招呼,能躲就躲,也不是见官三分怕,只是觉得当官的没好人, 不屑搭理她们,或者说这个在当时很少见的“女万元户”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 里。 每次云鹤都能借来蝶衣喜欢看的书,除了琼瑶的小说不给借,几乎是蝶衣听 说过的书他都能想办法弄来,云鹤的父亲在工会工作,图书室的小临时工绝对很 给面子,可蝶衣不明白云鹤为什么不给他借琼瑶的书,蝶衣没有买书看的习惯, 不给借也就算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个月的新学员学习班就要结束了,马上要分工种了, 学员们都躁动起来,都想尽办法把能调动的关系都用上,尽最大能力活动着,免 得把自己分到又脏又累的部门。 蝶衣被分到了焊接队,现在叫焊接施工处了。父亲把蝶衣叫带眼前,问蝶衣: “要是觉得该找一找就说,你杨伯伯在劳资科,他说过要帮忙的,就是……。” 爹的话没往下说,蝶衣明白,杨伯伯家的二儿子杨宁都25了还没对象呢,蝶衣没 来报到时,杨伯伯就拉着官腔跟父亲拉近乎:“老孔啊,听说咱闺女来了,给咱 自己留着,跟了别人家受欺负,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呀!”蝶衣不愿意,她还 是没有找对象的打算,虽然以前恋爱过两次,却也不是太伤筋动骨,从七岁跟着 娘一起跌达滚爬着一路走下来,家里很少有男人一起生活,对男女间的事一直朦 朦胧胧,由于生理上的变化有时也有那么点渴望,却也一转眼就抛到九宵了。 男不干锅炉安装,女不干电焊火焊,这两个工种在公司是最辛苦的,之所以 把电焊排在火焊前面,就是电焊比较起火焊来还要辛苦。蝶衣分到电焊班了。成 为电焊班里话最少干活最多的女焊工,师傅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十朵焊花”之一 的韩月琴,什么样的师傅带什么样的徒弟,蝶衣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很优秀,三个 月相互了解之后,蝶衣跟韩月琴正式签了师徒合同。师傅对蝶衣这三个月的表现 很满意,暗地里对那个整天嘴巴上像安了发动机的师爹夸下海口:“我用不了两 年,定能教出个全能焊工来。”全能焊工就是高压焊工,既氩弧焊打底电焊盖面 的全能合格焊工。 练习棚里温度高的能蒸死人,蝶衣咬着面罩拿着焊枪和焊丝练习烧透度,师 傅走到她面前,一脸正经的告诉她主任让她立刻到主任室去。蝶衣不知道将要发 生什么事,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在见到靳欣之前,蝶衣一直以为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一定是玉鹤。老 主任把靳欣介绍给蝶衣时口气很硬,说:“是本部门学员找对象对好在本部门找, 将来也好有个照顾,不然……”蝶衣想象的出这个不然之后的另一层意思,只不 过没考虑的那么严重,只对老主任淡淡地说“我有对象了,他叫张玉鹤,以后介 绍你们认识,或者让他去拜访你。” 父亲的脾气向来不好,今天这脾气发得让蝶衣摸不着头脑,冷不丁的还挨了 父亲一笤帚疙瘩,父亲一直是只打母亲的,对蝶衣却不曾打得这么狠过,蝶衣真 得傻了。 在老主任那里蝶衣就不该自作主张到把玉鹤说成是自己的对象,毕竟两人还 没最后捅破 那层窗户纸,她没想到老主任会跑到家里做父母的思想工作,也没想到事态 会发展的这么严重。 玉鹤是喜欢蝶衣的,只是一直没表露,他自卑,虽然多才多艺,但他不是公 司正式的职工,只是公司照顾老职工实行一家照顾一个子女招进来的招聘工。玉 鹤一直没说,蹀衣也一直不知道,一直觉得玉鹤是脸皮薄,却没想到他是因为这 个原因才没向自己表露爱意。老天爷跟他们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阿。 生活本就是一连串的偶然,公司因为接到的基建项目少,准备裁员,名单上 鲜亮的字体写着“张玉鹤”。 “本来你可以不走的,都是因为我,你爹不是在工会吗?他们该给点面子, 这次裁员不是100%的裁,以你的能力是不可能被裁的……”蝶衣从农村出来,她 简直是想不到这国家的企业里也会出现以权谋私的事,老百姓到哪里才能找到说 理的地方呢? “靳欣的父亲是公司质检部的,他和现在的劳资科长可是死党啊!何况靳欣 现在作为技术骨干在外地工作,是公司的功臣,是焦点人物,还有,我不是职工, 跟你也不般配……” “为什么我一烧香佛就掉腚呢?我不愿意你走,真的不愿意。我……”蝶衣 想说“我爱你”,可她说不出来,她是农村来的,这样让人脸红的话,她只能在 心里想想,但农村人说话粗,佛掉腚这样的话说起来倒是不费劲,她哭了。 玉鹤要走了,这样一个文弱的男人到了农村怎么生活呢,他的家乡还是比较 贫困的,蝶衣觉得是自己害了他,要不是自己跟主任谎称对象是张玉鹤,不会导 致劳资科长想拔掉他,劳资部门想找个理由辞去一个招聘工简直太容易了,又何 况是正赶上裁员。 秋天,总使人想起衰草、残叶、落红、淫雨……在历代文人墨客的笔下,秋 天是萧条、凄凉、颓唐的象征。夕阳西沉,暮色笼罩了一切,蝶衣迎着秋风走过 一座楼又一座楼,任凭零落的枯叶被她踩得“支支”直响。忽然,一阵狂风夹着 细纱扑面打来,她打了个寒战,此时她的心比身上的伤还疼。 父亲打自己没事,为了自己不跟靳欣见面,为了让自己跟玉鹤断绝来往,父 亲把一个刚从后勤领来的笤帚在蝶衣身上打得粉碎,蝶衣从小是个野性子,至死 不想听从父亲安排,她不想离开玉鹤,自己曾经有了两段不成功的恋爱,那两和 恋爱没有现在这么刻骨铭心,她爱玉鹤,她不会表达,却在心里做过无数的梦, 无数个与玉鹤百般缠绵的梦。 母亲跟蝶衣在农村跌打滚爬了20年,母亲是心疼闺女的,父亲的笤帚疙瘩打 在蝶衣身上疼在娘的心上,母亲哭的很凶,母亲夺着父亲手已经打得没几跟笤帚 苗的笤帚,苦苦哀求,让父亲承认蝶衣跟玉鹤的关系。母亲被母亲的愚昧惹怒了, 甩手给母亲一个大嘴巴子,母亲趔趄着跌到床边上,嘴角流出了血。蝶衣再怎么 挨打也不会对父亲屈服,可母亲为了自己挨父亲的打实在是蝶衣不忍心的,母亲 跟自己在农村相依为命了20年,她亲眼见到过母亲所受的苦,自己长大了,不能 再让母亲为了自己再受醉了,一切由自己承担。 “别打了,我答应你,这一百来斤是你们给的,大不了用这一百来斤给你们 还那个人情债……”蝶衣声嘶力竭地叫喊着,那声音撕碎了自己的心,也撕碎了 娘的心。 深秋的夜晚,一切都让人感到惆怅。回到自己那间宿舍,床头橱上放着一叠 稿纸,最上面一页用毛笔字写着“赤体女郎”,下面一行小字“仅以此献给我最 爱的女孩”。是玉鹤写的,内容以两个人从认识到恋爱的全过程,字字句句都洋 溢着玉鹤对蝶衣刻骨的爱恋以及不能长相守的悲哀。赤体女郎在别人看来也许会 想象成不穿衣服的女孩,而蝶衣明白,赤体女郎就是自己,是自己经常穿着红色 连衣群,扎着红色头绳,通体红彤彤的。这篇两万字的小说在以后成为蝶衣的一 笔财富,永远珍藏在精美的盒子里,更珍藏在心里。 半夜时分,窗外想起低低的,凄凄惨惨的笛子声,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蝶 衣流着眼泪走出去,把满脸泪水的玉鹤搀进房间,两人抱头痛苦。 蝶衣把自己从农村带出来的钱提出来,本来带了两万,因为新到单位什么也 需要置办,花去了四千,还剩一万六。蝶衣小心的把钱用报纸包好,装到一个不 起眼的包包里,在玉鹤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把一万六千元钱全部交给了这个自己 深爱着却跟自己有过一次拥抱的男人。 靳欣调回来了,是个不错的男人,高大英俊,这样的男人在别的地方找对象 应该是很容易的,他属于那种让女孩子见了就喜欢的类型。蝶衣没感觉,她讨厌 这个男人,可是为可母亲,她只能接受他。跟靳欣从认识到定亲只用了10天的时 间。靳欣不高兴,蝶衣更是从心里一千个不愿意,当天晚上她在宿舍喝了很多酒, 醉得一塌糊涂。 中国人活的本来就拘谨,懂事之后,读书、就业、恋爱、成家、生子。漫漫 一生,每一步都按部就班,生怕差之毫厘而不可收拾。蝶衣也没逃出这样的安排, 在23岁到了结婚年龄以后,她就随靳欣一起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一年后生下一个 儿子。 电建单位对女职工还是比较优待的,女职工可以在怀孕三个月后开始休产假, 一直休到孩子一岁半。蝶衣生完孩子以后,父亲一天三次的往这边跑,时间久了 也不能老是记恨着父亲,父亲出发点是好的,是不想让闺女刚离开农村却再次投 身到农村生活中,虽然手段凶残了些,蝶衣还是渐渐原谅了他。父母把所有的爱 都给了这个女儿跟他们精心挑选的女婿所生的孩子。蝶衣从一个农村女孩蜕变成 了颇有些韵致的小妇人了。 孩子渐渐大了,在孩子满一岁半时,蝶衣上班了。单位照顾她去了后勤部门, 为的是照顾孩子方便。孩子有父母帮着照看,蝶衣有的是闲暇时间,后勤组织的 各项活动都少不了蝶衣。 征文第一名奖励《复活》、《简爱》两本书,排球比赛奖励运动衫……,渐 渐的蝶衣成了活跃人物。 孩子6 岁那年,公司成立文学社,蝶衣以一篇短篇小说参加了文学社出版的 第一本宣传企业文化弘扬企业精神的书,颁书那天,蝶衣去了公司总部,就住在 公司招待所。那天跟********外工地的一个笔友正在聊天,猛抬头,张玉鹤脸上 笑咪咪的,眼睛却深藏着忧郁,他就站在房间门口。蝶衣脑子一下懵了,7 年没 见了,这样突然出现竟然让蝶衣手足无措。 玉鹤回乡后,在农村实在难有作为,先后做了几种生意都不能赢利,只好在 朋友的帮助下做起了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业绩据说不错。这次正好到公司总部这 里催几个客户交保险金,无意中知道蝶衣也参加颁书仪式,就打听着来到招待所。 七年时间不算短,两人有太多的话要说,时间悄悄地流着。********同事领 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进来,还没等蝶衣说话,女人上来给了蝶衣一个大嘴巴子,打 得蝶衣一个愣怔,嘴角殷殷地流下血来。 玉鹤举起右手在女人的面前晃了几晃,最后还是放了下来,转过身,满眼愧 疚地对蝶衣看了足足两分钟,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走了”。 看着玉鹤拽着那个女人走出房间,蝶衣摸着自己滚烫的脸,心中生出无限的 怜悯,对这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蝶衣只能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