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可曾来过 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来写这篇小说,其中一半的时间都在静坐沉思。写完的时 候已近黎明了。通宵不眠,很累,但是满足。写作是一种欲望,一种宣泄,把心中 存在的激情用文字表达出来,像从心中清除那厚厚的灰尘,有轻松透明的感觉。这 个故事我已经酝酿了很久,总想把它写出来,但是总是无从下手,也许灰尘太厚, 掩盖了其本身的结构和情节,但是故事的轮廓如电影的片段一样在我的脑海中回荡, 激励着我一如既往的把它写出来。第一次,我感到语言和文字的苍白与薄陋,也许 是我无法驾驭它们吧,但是人一生无法驾驭的事情太多,面对生命,道德,情感, 伦理……我们心力单薄无从掌握,但是却一直坚强的对抗着,支撑着…… —————2001年8 月17日 晨 这张三寸黑白照片上的两个人是我的爸爸和妈妈,爸爸剪着整齐的平头,妈妈 梳着两条麻花辫子,背景是柔和的夜色和摇曳的树影,两个人的脸上挂着甜蜜的笑 容,周围的气氛安谧平和。 这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照的照片。 照片的背面用蓝色的钢笔写着“月明风轻 摄于1975年X 月X 日”。后来妈妈 告诉我,其实当时是白天,因为阴天和没有使用闪光灯所以照出了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预兆。 照片只是把瞬间凝固,像结了冰的河水,晶莹的冰层中夹着枯萎的花瓣和褐色 的树枝,等到河水融化了,它们还是会被带走。它是物质化的记忆,放在眼睛可以 看到的地方,用来缅怀已经逝去的或者在未来的生命中无法再拥有的东西。 很小的时候,我记得爸爸妈妈一起骑着自行车送我上幼儿园,我坐在车后坐上, 大声的唱着老师教的儿歌。脖子上挂的水壶是故事比赛得的奖品,妈妈总在里面盛 满氲甜的果汁。放学的时候他们再一起来接我。 一家三口住在两间平房里,爸爸用木板在大床的旁边搭了一个小床,我睡在上 面。中午的时候,全家人在窄小的厨房里挤来挤去的忙和,周末的时候,爸爸会亲 自下厨做几样拿手好菜,全家人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吃饭。 很多年以后,当别人问起我什么是幸福的时候,这个画面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 回荡,可是我怎么告诉别人,爸爸妈妈相视而笑的眼神,一桌简单的小菜,硬梆梆 的木板床,这些就是幸福。 幸福是即兴的,像急性阑尾炎。 而那段阑尾,始终是我们的痛处。 老人们常说,男人如果有了钱,就会变质。爸爸很穷,所以他是好爸爸。 但是后来爸爸有钱了。 他十八岁就参加了工作,在工厂里做一名普通的工人。后来被调到公安局,成 了一名刑警。 我八岁那年,爸爸因为工作表现出色踏实肯干被升为公安驾校校长,从此开始 了他的奢糜腐败肮脏的人生道路。 快乐的少年时期,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度过,孩子稚嫩的面孔上是天真烂漫的表 情和幸福的微笑,可是我没有。记忆中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妖艳的衣服,高 根鞋在地板上发出“哒哒” 的声音,赤裸着身体躺在我家的床上,煞白的皮肤发出刺眼的光……这些画面 像刀刻一样被雕在幼小的心灵中,每一笔都在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无法拂平。 爸爸有了外遇。 那时候我上小学,成绩一直是班里最好的。可是当我发现自己有了心事有了烦 恼之后,我便无心学习,每天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偷偷的抹眼泪。心中的矛盾无时 无刻的不缠绕着自己,妈妈并不知道爸爸的所做所为,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偷腥,女 人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还太小,无法分辨和理解大 人的事情,可是我知道,我有预感,我将失去些什么。 这件事妈妈最终还是知道了。在这小小的县城里,丑闻像风中的种子,一夜之 间被吹得到处都是。街坊邻居的暗暗私语和人们的指指点点让妈妈彷徨了,她感到 惊慌和无助。她开始对着镜子垂泪,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垂泪,对着宽大的每夜只有 她一个人睡的床垂泪。她跑到公安局去找局领导,经过领导的调解和对爸爸的批评 教育,爸爸向妈妈做了保证,说以后与那女人断绝来往,要好好照顾家庭和孩子, 踏踏实实工作云云。 这场风波就这样在它还未兴起波澜的时候被浇熄了,家里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和和睦。 但是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自己开始孤独,而且间歇性的对爸爸产生厌恶和反感, 但是心里却希望他能在晚上回家以后来我的床边摸摸我的脸或者为我盖上被子。 我清楚的记得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老师要见我的家长,因为我学习成绩的下 降和日渐低靡的精神。我在和老师一起去我家的路上哭着恳求她,不要见我妈妈, 老师,求您。 老师摇摇头说不行,说我这样下去会影响了前途。可是当时我想的是妈妈正在 极度的悲痛之中,爸爸外遇的事情已经让她心神憔悴了无法再负荷过多的事。快到 家门口的时候我一把拉住老师手,脱口而出:老师,爸爸有了别的女人。 那件事情对我的影响是极深的。它在我记忆中留下了一条暗黑狰狞的影子,在 我的心里划出一道长长的腥红的血痕,幼小的心灵从那一刻起就开始承受,我常常 要忍住眼泪,把它压在原本就已负赘重重的心里,而且渐渐的在失去,失去欢乐, 失去童年,失去父爱。 可是爸爸并没有和那个女人断绝来往。当那个女人的丈夫拿着刀踢开我家的门 朝爸爸砍下来的时候,我的眼里没有惊慌,心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心疼。看着血从 爸爸的手臂上流出来,形成了一条颜色艳丽的线,顺着他的胳膊弯曲跳跃着,流到 地板上,摊开成一朵红色的大花。我感觉这是一种讽刺,好象宿命在嘲笑着什么。 然后他们扭打在一起。 家里的家具都被砸坏了,碎玻璃遍地都是,它们在灯光下反射着疏离的冷冷的 光,锋芒毕露的倒映出这个家的可悲与苍凉。 那一年我十一岁。 后来爸爸几天都没有回家,妈妈坐在一堆破碎的家具之间呜咽,发呆,歇斯底 里的痛哭,咬着牙叱骂,嘴里狠狠的叫着爸爸的名字,从牙缝里崩出怨毒憎恨的气 味,好象要把他放在牙齿间咬碎。那些玻璃碎片,摔破的家具的肢体,还有那滩凝 固了的散发着腐烂味道的血,静悄悄的躺在地板上,安静的让人毛骨悚然。 爸爸真正的堕落还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的。他开始赌博。 在后来对我的忏悔中,他说,玩牌是因为当时心里憋闷,无法驱散郁闷的情绪, 所以才借此消愁,可是却没想到一步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妈妈提出和他离婚,他不同意。理由很简单,怕影响他的名声。爸爸已经对妈 妈不存在丝毫的感情了。这样一个贤淑的妻子,这样一个体贴入微的妻子,这样一 个与他共度十余年岁月共同维持这个家庭的妻子,被爸爸无情的伤害和遗弃了。我 能感觉她的心在一片一片的碎裂,滴血,死去。这种无形的伤害和遗弃要比任何背 叛更让人痛苦和绝望。 后来他们分了房间,妈妈搬到我的房间,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夜晚的时候,我 看着她孤独单薄的背,听着她发出的幽幽的哀怨的叹息,发现泪水凝结在她的睫毛 上。我开始恨爸爸。 爸爸习惯了半夜回家,后来就索性不回家了。他在外面有房子,有女人,而且 开始玩牌,每天沉迷于各种赌博,而且越玩越大。渐渐的,他开始输钱,脾气变得 暴燥易怒,每天不停的在烟雾缭绕的房子里玩牌,不分黑白的玩。他玩的越来越大, 输的钱也越来越多。 以前他是疼我的,常常会买一些漂亮的衣服给我,小的时候我的头发都是他梳 的,一天见不到我他就会想,吃完晚饭他还会让我拉着他的手出去散步,在我犯错 误的时候他不会舍得打我。 看着别人的爸爸微笑的望着自己的孩子,用怜爱充满温情的手抚摸他们的小脸, 看着他们幸福甜美的表情和温暖和睦的家庭时,我就会从心里爆发出一股颤栗,一 股寒冷,和一股酸酸涩涩的苦味。 爸爸脱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坐在沙发上看都没看他一眼,我把牙 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叫了我一声,我扭过了头去。 他与妈妈已经形同陌路,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但是彼此从不说话。但是那天他 和妈妈说话了,他告诉她,刚刚他输掉了十几万块钱。 在公安局每月的例会上,爸爸被宣布降职了。他由校长被降到了治安科的股长。 这使他一下子萎靡不振起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也不吃饭。妈妈开始担心 起来,她知道,在这个时候,爸爸是最需要关心的。她端了一碗饭来到爸爸的房间, 叫了声爸爸的名字,把饭放在他的床头。爸爸睁开眼,看着妈妈关切的眼神,也许 是十几年的感情感化了他吧,也许是妈妈对他的爱感动了他吧,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一把抱住了妈妈,跪在了她的面前,痛哭流涕的说,你原谅我吧,以前都是我不 好,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以后我好好的干,再也不玩牌了,咱们好好的过日子。 妈妈也失声痛哭了,这是她日盼夜盼盼着爸爸说的一句话啊。十多年的感情不 是如此轻易就可以放得下的,她一直希望着爸爸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她一直在等着 他回来。 这一刻所有的痛苦和悔恨都化做两行热泪,在两张弥漫着光芒的脸上闪烁。 然而幸福并不是真的回来了。这个本就缥缈的事物喜欢在我们唾手可得的时候 布下一个陷阱,在伸手便可够到它的时候,我们已掉了进去,一片漆黑。幸福是一 颗流星,在我们刚刚看到它的光辉的时候,它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新的生活有新的开始,在大家的一致通过下,我们决定买所新的房子。在旧房 子住久了,房子里到处迷漫着陈旧靡烂的气息,总让人想起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所 以爸爸提议换所房子。妈妈为了表示支持和对爸爸的信任还拿出了几万块自己的私 房钱,爸爸便拿着这些钱去看房子了。 两天了,不见爸爸回来,妈妈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和苍白,做饭的时候她会切 到手指,拿筷子的手是颤抖的。她呆呆的盯着钟摆,看着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脸 上的光芒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却。 第三天晚上,爸爸回来了。他的衬衫耷在裤子外面,头发零乱的贴在额前,胡 须长得很长,眼神颓靡无光,满脸的暗淡。 他这样一步一挨的走进来,看了妈妈一眼,什么也没说,回到屋里倒头便睡。 妈妈好象突然间明白了什么,追到屋子里问:你这几天到哪去了?买房子的钱 呢?你说啊。 爸爸闭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妈妈用手拽了他的衣服一下,大声的说,你说话啊!你这些天到哪去了?买房 子的钱呢? 爸爸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啪”的一巴掌打在妈妈的脸上,住口!滚出去! 妈妈的眼泪从眼框里涌了出来,她颤颤的说,你又去赌了,你又去赌了!你是 不是输光了! 你是不是输光了! “啪”的一声,又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妈妈的脸上。爸爸的脸上青筋暴露,他 及尽丧心病狂的说,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愿意把钱输光吗?我也是没办法的! 我已经欠了几十万元的债,我还挪用了公款,我要赢钱还债! 他用力的揪着妈妈的衣服,把妈妈按在地板上,掐住了妈妈的脖子。妈妈奋力 挣扎着,他抽打着她,妈妈在地板上哀叫着。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如此丧尽天良的打妈妈,妈妈在他残暴的毒打下发出痛 苦的哀嚎和痛哭。我在睡梦中被她的哭叫声惊醒,赶过去的时候就看到这让我毕生 难忘的一幕。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很少提及爸爸,我无时不刻的在告诉自己是如此的恨他。 这种感觉是发自内心的冷冰的诅咒,是积压于心底的愤怒与蔑视,是永不能缓和和 化解的怨恨。 我恨他。 在看到他粗暴的鞭打妈妈的时候,我几乎没有任何考虑便扑了上去,用尽全身 的力气纂紧拳头朝他击去,我发疯似的吼叫着,你放开妈妈,你别打她,你放开她!! 我朝他的胳膊上狠狠的咬下去。 爸爸终于同意和妈妈协议离婚了,房子归妈妈和我所有,爸爸只带了几件衣服 便离开了,离开前他向妈妈要了几万块钱,妈妈心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想, 他以后就孤身一人了,生活一定很难。 那一年我十六岁。 爸爸辞退了公安局的工作,走了,离开了这个小县城。原本如波涛汹涌般的生 活也该结束了,我和妈妈开始了平静的生活。原以为一切都好了,以后的生活该是 平和踏实的了,可是没想到的是,爸爸在临走之前竟然偷走了房子的房产证明。 当银行贷款部门的人找到我家的时候,我和妈妈都慒了。那张贷款薄上清楚的 写着以房产证明抵押贷款X 万元。这有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我们日渐晴朗的天空 上。这些年陆续的给爸爸还赌债,被他骗去的还有给了他几万元钱,妈妈的身上已 经所剩无几了,现在又有人来告诉我们,我们的房子被抵押了。及尽弹尽粮绝的母 女两人面对着现实生活问题就如同两条在柔软厚实的果肉中生活了多年的小虫突然 被卡在了果核里,寸步难行而且孤立无援。 就这样,我和妈妈一边艰难的生活着,一边小心翼翼的填抚着患处,想方设法 的远离伤口,不波及任何疼痛。我们在命运的戏弄下艰难的跋涉着,与之抗衡着。 渐渐的妈妈的脸上有了笑容,我也可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奔 跑,欢笑。 望向远方,阴雨过后,被雨水冲洗过的天空颜色清透,明亮温暖的太阳正从乌 云背后挤出一丝光芒,投射在广袤的大地上,一片耀眼的绿色正悄悄的蔓延至整个 土地。 后记 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的。现在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有一年大学毕业。妈妈有 我的陪伴生活得很愉快,放假的时候,我会陪她晨练,一起跑步,打乒乓球。她至 今没有再婚,同事和邻居都劝她让她找个人以后做伴,可是她却笑笑说,没有合适 的。我知道她是为我着想,我也曾几次的劝她,她爱怜的摸着我的头说,幸福的定 义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她的幸福就是有我在身边。 至于爸爸,在这些年里,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在不同的地方。我去看 过他一次,坐在他对面的时候,感觉心里是平静的,曾经对他的怨恨与愤怒随着时 间的流逝已经慢慢的变淡了,但是我知道自己不会原谅他,是他亲手葬送了一个幸 福的家庭和我美好的童年。就让身在异乡的他心中永怀着这一份忏悔,在时间的推 移转逝中仔细自省曾经犯下的错误吧。 只要时光还在,只要我们心中存在着一份激情,一份梦想,一份纯真,那么, 一切都好。 ———完稿于2001.8.17 05:14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