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搬来住的第一天,我就一边领着爱米,一边把戈登医生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 看了个遍。这栋美丽的房子背靠着湖,前面朝着一片安静的小林子。前门有一条红 砖小路通出去,在小路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花圃,里面种满了各色花草,而沿着两 个椭圆形花圃的周围一圈种的全是红玫瑰,是那种凝血般的红色,高贵而蕴藉。在 这个夏天的季节里,它们开得正好。房子的两旁和后面是碧绿的草坪,略有些起伏 的坡度。在这片坡地上,长着几棵高大的枫树,树底下散放着几把木头做的椅子, 湖的沿岸还有一个圆木做的小码头。一只漆成白色的小木船反扣在岸边。湖是狭长 的形状,前后伸展出很远,不见首尾,但对岸却近。对岸没有人家,只有一些起伏 丘陵,不很高,但颜色深黛,衬托出沿岸树木的挺拔姿态,比画还好看。湖面很静, 没有风,也听不见声音。有几只白色的鸟在对岸突然飞了起来,从容地扇动着翅膀, 闪过深黛色的山脊,音符般地散开在这处天水构成的自然之间。 面对这样的景色,我叹了出来,心里高兴得甚至渗出些难过,我忍不住抱起爱 米,大声用中文对她说:爱米,你实在实在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你是修了几世修来 的?爱米可笑地眨着眼睛,一个劲地用英文问我:你说的是英文?是英文吗?我用 手点一点她的小鼻子,继续用中文说:你这忘了本的小东西啊。然后哈哈笑着放下 她,牵了她的手往房子里走去。 凯西正站在前门口,和一个在花圃里的人说话,我和爱米走近,见那是个白人 小伙子,个头不高,正在侍弄花草,想来是戈登家雇的花匠。小伙子见了我,就直 起腰笑眯眯地看我,说:哈罗!我也对他笑着哈罗了一声,凯西在一边盯着我一言 不发,既不笑,也不给我们做介绍。我带了爱米进门,听见小伙子在身后对凯西说: 漂亮姑娘。凯西仿佛不情愿般地哼了一声。我不用回头就可以感到凯西那双鼓鼓的 大眼还一直在盯着我。 用不了两天我就感到,在戈登医生家打的这份工实在是个美差,爱米是个很好 带的孩子,性子很好,成天高高兴兴的。每天我陪着爱米读故事,画画儿,到湖边 嬉戏正可以放松养息我紧张疲惫了一年的身体和神经,而在爱米睡觉的时候,我还 可以有时间用功做自己的事。令我觉得,在戈登医生家简直不是打工,而是休养来 了。然而在这一切好处之外,就只有凯西的存在让我不快。 这个凯西对我从一开始进门起就很严厉,她那双盯住我的微凸的大眼里流露出 的是明确的防范表情。这是干吗呢?她防我什么?难道怕我会在这里呆下来,日后 夺她的帮工位置?真真好笑,我这么年轻,正期待着在美国大展人生鸿图,到这里 来做保姆不过是我一时半会的权宜之计,她会有那么笨,居然看不出?这个凯西必 定是个心胸狭隘的女人,我瞧不起她。 一天上午,大概是我来到戈登医生家的第四天,我教爱米折纸飞机,爱米把折 好的纸飞机在楼上楼下四处放飞,高兴得又笑又叫。我怕惹得凯西不高兴,就哄着 爱米和我一起把纸飞机都收在一只篮子里,我们可以拿到外面去放。爱米听了我的 话,就跟了我捡散落着的纸飞机。我看到三楼的楼梯上还躺着一只,就跑上楼梯去 捡,才上了楼梯三四级,就听见凯西在我身后大喊一声:站住!我被她喝得愣在那 里,转过身来看见她瞪着眼睛对我直跑过来,并抢上楼梯,站到我的上方,左手叉 腰,右手点着我直声说道:听着!在这个房子里,不该去的地方不许随便乱窜,尤 其是戈登医生的卧室!这是这儿的规矩,听明白了吧?还有,在这个屋子里打扫的 事归我管,用不到你来插手,明白了?我一听,又羞又恼,把手里其余纸飞机扬手 撒了一地,拽着爱米就往外走。这个混账的凯西,不只是把我好心当成驴肝肺,更 可恶的是她特别提到了戈登医生的卧室,我怎么会到戈登医生的卧室去?我还是个 姑娘,她这么说,什么意思?! 戈登医生的房子有三层,最下面一层是客厅书房厨房,第二层全是卧室,有五 间,爱米,我,凯西都住在二楼。戈登医生一个人住三楼。三楼正处在房子中间高 耸起的尖顶那一部分,仿佛是个阁楼,想来不会是这所房子里的最佳去处,戈登医 生偏要住三楼大概是为了更加清净吧。三楼楼梯顶端的那道门从来都是关着的,别 说我不该去,就是爱米也不去。戈登医生不在时,进去的只有凯西,当她进去作清 扫的时候,也从来都关着门,谨慎得只怕连一只蚂蚁都爬不进去。凯西表现得如此 煞有介事,何必呢?我气呼呼地想,凯西这个样子,只能反映她自己卑鄙,想要在 我面前树起她在这所房子里的权威,甚至还表露了她对戈登医生近乎占有的心理, 仿佛戈登医生是她治下的一块领地,别人不能涉足。 为了和凯西赌气,我从此离了通向三楼的楼梯口有八丈远,爱米无论在楼道里 扔下什么玩具,哪怕洒了果汁,我也决不再管,一定喊凯西来收拾。一有机会,我 就把爱米带到外面去,根本就不呆在房子里,有时沿着湖边走出很远,到吃饭的时 候也不回去——我会随身带些方便食品,不叫爱米饿着,但也不叫凯西知道,害得 她拖了硕大的身体一路找了过来问爱米要不要回去吃饭。有时候,爱米在晚上有了 什么事情要找戈登医生,我明知道凯西已经睡下了,却故意把她叫起来去传话。 可是怪,我对凯西的这种明显对抗情绪并没有加剧她和我的对立,相反,她那 一方倒先放松了下来,不再那么声色俱厉地盯着我了,还常常主动找我说话。这不 免让我更加鲜明地感觉到凯西对戈登医生的占有欲。显然,她对我疏离着戈登医生 的做法满意了。为了继续捉弄她,我又换了一种方式,故意在她面前接近戈登医生, 戈登医生一回来,我就占住了他说话,说个没完,细细地对他叙述一天下来爱米做 的事,简直不让凯西有靠近了说话的机会,不料她对此居然还是一个不介意,有时 候,反而笑眯眯地在一旁听我和戈登医生交谈,心情愉快轻松的样子。 我有些犯寻思:凯西心里的底线在哪里呢?显然她并不在乎我和戈登医生套近 乎,但她在乎我超越某个她认可的界线,说到底,是防我进入戈登医生的卧室了。 哦,是了,她会不会觉得我接近戈登医生的卧室,就会去接近戈登医生的私人生活? 她,混账!把我当成了什么了?我在那个年纪和经历上,对这种念头是深恶痛绝的, 对自己的贞洁是当宝物般地守护的,凯西的这种想法,火得我可以不顾一切地跳起 来去扇她的耳光。况且,说句不顾羞耻的话,假如戈登医生和我愿意做出点什么, 她管得着吗,而且难道非得在戈登医生的卧室吗?这个乌黑的白痴!这时,灵光一 闪,我突然想到一个细节,第一天进门的时候,我在凯西身上闻到过一种奇怪的香 味,在戈登医生身上,我也闻到了同样的香味,啊呀,不要是他们两个有瓜葛吧! 可是,直觉立刻告诉我: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可能性大概都会比这个要大些。凯 西的表现,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把人的思路往那个方向引。她对戈登医生的爱戴是 明朗的,看不出有任何暧昧的意味。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她这样一个头脑并不复 杂的妇人若有什么花头是瞒不了我的。况且,她的房间离我的隔着不远,我睡觉又 很惊醒,夜间要是有什么动静我肯定知道。实际上她入晚就睡,低沉的鼾声差不多 要响一夜。 那么,大概是她过于爱戴戈登医生,只能通过把戈登医生的卧室当成圣地一般 地守护来表达她的感情和实现她的自我价值吧,这种接近愚顽的忠诚倒也可以叫人 原谅她了。 我和凯西的关系因此得到改善,没事的时候甚至在一起聊天。她向我谈到自己 的身世:她生在长在这个城市,从没去过别的地方。她一直是个单身母亲,男人们 给她种下了儿女,就都溜得不见了影子,都不是好东西 (但是,她特别补充说,戈 登医生是个例外) 。她一个人靠了自己的一双手把儿女辛苦带大,现在儿子女儿都 成了家,她逢年过节会去跟他们团聚,但平时她宁可在戈登医生家里住,她跟了戈 登医生已经七八年了。凯西对我讲到她自己的事,滔滔不绝,毫不隐瞒,但如果我 想问她戈登医生的事,她反倒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或者干脆缄口不言,除非是她自愿 流露出来一鳞半爪。我只能借助她零碎的描述,断断续续地拼凑起关于戈登医生的 身世:年轻的时候从新西兰来,已经做了二十年医生,是一个很优秀的脑外科专家, 凡他做过的手术,都利索,轻巧,漂亮,因此在这个城市名气很响,还常常会被直 升飞机接到别的地方去动手术。他娶的中国妻子,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大陆来的留 学生,学音乐的,曾经是戈登医生的病人,然后他们就结婚了。这栋房子就是戈登 医生为了她建造的,房子建好了,她却只住了两年就死了。她在生前曾经有过要领 养孩子的念头,戈登医生在她死后才到大陆领养了爱米,是为了实现亡妻的心愿。 我问凯西,戈登医生的中国妻子怎么就会过世了呢,照片上看着那么年轻,实 在可惜。 凯西通常都不肯回答我任何关于戈登医生的问题,这一次却破例对我动情地说: 这是命,姑娘,这是命,你懂吗。哎,他们俩在一起,那真是上帝配好了的一对啊, 谁看着不羡慕!但是,病来了,谁也挡不住。戈登太太脑子里长了瘤子,是戈登医 生亲自为她动的手术呢,可是没有救下来,上帝又把她收回去了。上帝难道没有看 到戈登医生是多爱她的一个人,上帝就是不可怜她,也得想想戈登医生吧,上帝有 时叫人不懂,真的叫人不懂。 戈登医生和他妻子的照片可以在这个房子的任何地方看得到。他的中国妻子相 貌相当秀气,柳叶般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嘴唇的起伏柔和动人,尤其少见的,是 她有一头乌云般的头发,那头发云霞般地簇拥着她略显消瘦的脸,使她带着一种天 然的东方女性的温柔风韵,这大概是她最为吸引人的地方吧。每张照片上戈登医生 都无一例外地拥住了她,爱不能释的那一种相拥相偎,她则小鸟依人,一派的温柔 和顺,甜美得像一抹阳光,暖融融地投射在戈登医生的怀里。我非常惊讶他们夫妻 在照片上一览无余的水乳交融,无一处不妥贴的和谐亲合。照片上尚且如此,那么 在他们的实际相处中,更会是一种什么好法呢?想想看,戈登医生甚至为她建一栋 房子! 我不由对戈登夫人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一个如此被丈夫爱着的女子,好到什 么程度呢? 我觉得她实在还应该有些特别之处,才配承受如此分量的爱。 我把这个想法对凯西说了出来,凯西冲着我鄙夷地撇了撇她奇厚的嘴唇,毫不 客气地说:小妮子,你到底不懂,爱是上帝给人的礼物,在自己的心里,你为什么 要到别人身上去找呢? 听凯西讲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话,叫我大吃一惊。 静静地一想,觉得她说得真对,在戈登夫妻的爱情中,我忽略了更为重要的一 方:戈登医生本人。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