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爱和恨 英子做梦也不会想到丰子会不辞而别。那天清早从六叠半离开后,心里觉着格外的 轻松、愉快。自从丰子来日本后,她们之间总是别别扭扭的。她不是那种心眼儿狭小的 女子,尽量将自己和丰子的龃龉抛在一边。可她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扩大,这是客观存 在。这让她心烦。这块心病有时搞得她心烦意乱,无怪乎体察细微的明奈子不只一次地 说: “英子,你病了!?要不然你就是有心事!” 英子在明奈子面前可说是个透明人。她几乎藏不住任何隐私,但关于丰子的事她却 一直守口如瓶。这是属于自己生存悠关的大事,应该是绝密的! 英子觉得在丰子生病的关键时刻,自己帮助了她,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感化的, 她们是孪生姐妹,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呢?临走时她为丰子留下了从超级市场采购来 的足够的食品和零用钱,就像丰子刚到东京时,可以安安稳稳地住上一段时期了。她还 留下了自己住的地址和电话,虽然丰子没有打电话来,她一点儿也不足为怪,因为她不 喜欢丰子打扰自己,没有必要的事不必联系。不像那些闲呆在家中的美国妇女,电话交 谈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在日本可行不通,尤其对于英子和丰子来讲。 最近荻原来了好几次电话,邀请英子去过周末,冈村也要求在六叠半会晤;英子就 是有分身术也很难应付。她自然想到了丰子……打了两次电话,深夜里竟没有人接。英 子火了,丰子会到什么地方去。丰子这人挺犟,她有点儿怵头,以前英子曾当面取笑过 她是耗子扛洋枪——窝里横!除了她又去餐馆打工,大概又是她那日语学校同学的主意, 不过英子觉着这样的大事情,丰子会找自己商量的。她想自己用不着胡思乱想,瞎琢磨, 百闻不如一见。第二天她一早就跑到六叠半来,为的是堵住丰子。要知道早起对英子, 虽不如日本人那样不愿意,但显然也是在施用酷刑。 推开房门后,看到屋里整整齐齐,十分清爽,她觉着有点儿异样,及至发现丰子的 手提包、书包都不见了,才意识到丰子早已离开了六叠半,她心中怒火腾空而起。门旁 的沙发原是她的专座,她竟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她真想放声大哭,她觉得丰子背 叛了自己。 随后,她仔细地察看了房子,丰子只带走了自己的东西,冰箱里依然有许多食品, 看来丰子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了!最后她看见了丰子写的纸条,不看则已,一看犹如火中 浇油一般,火冒三丈,两眼直冒金星。纸条上的字也跳跃起来。 这是干什么?不辞而别!翅膀硬了!…… 越想越气,三下五除二,她将纸条撕碎扔掉了。 其实丰子不在,这是约会冈村的好机会。英子可不能在六叠半里再停留下去,否则 她会发疯的,她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一路上,英子的怒气消散了些,发胀的头脑渐趋冷静下来,她隐隐地有些后悔,不 该将丰子留下来的条子撕了。那张纸条应该带回来仔细看看,在纸条末尾仿佛还有电话 号码。……可以打电话联系。如今纸条扔了,她对丰子完全失控了。有时她又劝慰自己, 不用操那么多的心,我对她够仁至义尽的了。丰子纯属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只身来到高 消费的东京,要是没有自己全方位的帮助,吃、喝、拉、撒、上学全包了,不但不感激, 常常还要讲些冷嘲热讽的话,英子听了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丰子走了,眼不见为净,再 说她也该到社会上去闯闯,等碰得头破血流时,就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必然还要回过头 来向英子赔情道歉,不用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这么一想,英子那如坐针毡的烦躁心 绪,就渐渐地松弛了下来。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当第三周也快过去了的时候,英子又沉不住气了。莫不 是丰子出了什么事情?!她的神情又有些恍惚,却苦于无人可以诉说,也没有地方能去 打听! 突然钟忆叩门来访。 英子心里明白,丰子做事是比较谨慎的,她既肯将自己的地址告诉他,关系绝非一 般!所以当钟忆说:“我是丰子的同学……”一个不祥的“兆头”攫住了她,虽然和钟 忆是第一次见面,她竟无法控制,直冲到他面前,大声问: “丰——子出了什么事情……她现在怎么样了?” 钟忆被搞的无所措手足,一时难以回答。 英子越发显得急躁,竟用手去摇晃他的胳膊:“你倒是快说呀!” 钟忆体会到了亲情的涵义,赶忙回答说:“丰子现在很好,她在千叶县的一个小学 校做夜间值班员……”他注意到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英子的态度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她悠闲地坐在沙发里,认真地盘问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丰子的?” “你们常常可以见面么?经常打电话?” “你和丰子在什么地方是同学,一起读书时间长吗?” …… 钟忆老老实实地做了回答:“……我是上周末在迪斯尼乐园里见到丰子的。我们也 难得见一次面。在日语学校读书时,碰面机会比较多,由于我比预期的时间提早了,考 取了读博士生的机会,我早就离开日语学校了。课余或周末我常去新宿的泉城餐馆打工, 丰子工作的学校打电话免费,有时我们就通通电话……” 英子听了颇有些愤愤地说:“……看来丰子并不是忙得不可开交,能给你打电话, 为什么就不给我打呢!她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里的电话号码!” 钟忆急忙解释说:“她打过,不单单往这儿打,还打过六叠半的……” 英子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抢白说:“她不辞而别,离开了六叠半,明知那里没有人, 那还不是白打!” 钟忆不是第一次看见英子,新宿大街的繁华夜景中,他们相遇了数次,英子那浓妆 艳抹的面容,他的印象是很深的。现在即使在家中,她依然显得雍荣华贵。尽管她与丰 子的面孔长得十分酷似,连声调都雷同,不过丰子的略带沙哑。但钟忆却可以从谈吐、 气质、待人接物的态度上将她们非常容易的区分开来。 从年龄上来讲,钟忆长她们两岁,丰子在他的眼中就像一个天真、坦率、充满理想 和希望的中学生,凡和她接触的人,总会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她,绝不忍心伤害她。但 在英子面前,钟忆却觉着自己好像变小了,她那高傲的、咄咄逼人的样子,令人望而生 畏。虽然丰子从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英子什么,谈话时间不太长,钟忆的感受还是很深 刻的。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他无法忍受那种刨根问底的询问。 他起身告辞了。 英子并没有挽留他,在送他到门口时问:“今天你休息,没有课?” 钟忆赶忙点头。当他离开英子的公寓时,觉得拘谨、僵硬的肌肉松弛下来,仿佛他 被绳索束缚了很长时间。一路上他都在小跑,“今天你休息,没有课?”他的耳边重复 着英子的声音。天晓得,自从踏上日本的国土,他就不知道什么是休息,他不停地学习、 不停地工作。今天下午他向餐馆老板请了两个小时假,他觉得自己既然受了丰子的嘱托, 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帮助她,面对着她那双坦诚的、急迫的眼睛,钟忆不能拖延,当然 更不能欺骗。 平日生活都是排的满满的,不要说两个小时,连二十分钟的时间都难以挤出来。钟 忆的妈妈托国内来的代表团带了几本参考书,带书者到东京后曾打电话告诉他,让他去 宾馆取书,钟忆竟抽不出时间,简直难以令人相信。最后他不得不请求对方在市内用快 件寄给他。他在电话中诚惶诚恐地向对方道歉,但终究难以被国内人所理解。 钟忆走后,英子的心情非常不平静。本来,得到丰子的准确消息,烦躁不安的心绪 应该消失了,可相反,她却在房间内来回踱着,还不断地一支一支地抽着烟…… 英子一眼就看出钟忆和丰子的关系不一般。钟忆确实是一个很有礼貌,文质彬彬的 青年,那模样很讨女孩子们的喜欢,而且是个博士生,这是丰子脑海中渴求的“白马王 子”。虽然关于交朋友的事情,她从没有和丰子认真地交谈过,但英子自认为对于丰子 的思想脉络还是非常清晰的。在英子的心底竟然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上高中时起, 她就开始交男朋友,一直到在饭店工作,她自己已无法记清到底有多少个朋友了,但却 没有一个留下了永恒的记忆。来日本后亦是如此。自己比丰子早来一年多,竟没能遇到 真正的知音。不要说知音,年貌相当的也是寥寥可数的。渡边雄的形象浮现在她的脑海 中,勾起了她的无限的惆怅。她觉得有一种啃噬心头的妒忌,在侵扰着她,让她觉着愤 愤不平。 晚上,她原该去浴室,一想起要用抹满肥皂泡的身体,去擦抹那些自己并不喜爱的 男人时,她觉着恶心,不能忍受! 明奈子向英子传授经验时说:“你不要把他们当做人!你把他们想象成是尸体,是 猪猡!” 谈何容易,英子倒真希望自己要擦洗的对象是尸体,那只需要克服内心的恐惧就行 了,是猪猡也行,那更简单,只要咬咬牙,捏着鼻子忍受有限期的肮脏也能挺过去,可 他们偏偏是人!而且是男人! 钱与情不能置放在同一天平上,有限的金钱不能与无价的情义等义而语。她好像觉 得在自身的毛孔中,冒溢出接连不断的泛着彩虹颜色的泡泡,那些透明的泡泡中,清晰 可见到一张张的円,但那仅是霎间,很快地那些团簇样的泡沫,渐渐地破灭了,消失了。 英子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这样,感到深心的疲惫和对自己的厌恶,她决定今晚不去 浴室了。她原想去打个电话,谎说自己病了,可却懒得动弹,近来常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大概就是力不从心吧! 突然电话铃响了,她竟吓了一跳,说不定是浴室的领班打来的呢! 刚刚拿起电话,她竟听到了轻轻的啜泣声,这声音很小,也许是离话筒比较远的缘 故。英子觉着非常奇怪,大声问: “你找谁?……你说话呀!” “我妈妈病了,她发烧……”一个孩子的声音,依然是抽抽噎噎的。 英子听出来了,是明奈子的儿子,赶忙在话筒中安慰说: “……别急……别害怕……等着我……我就去看你和妈妈……” 英子将钟忆和丰子的事立即抛到了脑后。在赶地铁的路上,她觉着明奈子近几个月 的身体状况欠佳,小病不断,不是发烧就是咳嗽,再不然就是拉稀,她应该到医院认真 地检查检查。 在明奈子家过夜,英子并不是第一次。她现在住的公寓也是明奈子的家。她是一直 住在明奈子的家中的。 小林龟没有在家里,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明奈子回避提到他。英子知趣,从不多问, 除非明奈子自己主动谈起来。她的体温并不太高:37.8℃,但显得很虚弱,她又很固执, 不愿意去看医生,自然是英子留下来,不仅明奈子要照顾,六岁的千代也需要人呀! 当英子将明奈子母子安顿好了,静下来的时候,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是钟忆和丰子的 事。看来她并没有忘了这件事。 钟忆从英子家里急忙搭车赶赴泉城饭店打工,一走进车水马龙似的饭店,有关丰子 的事也就淡漠了。不过他心里觉着很踏实。她委托自己办的事,已经办好了,要等自己 空闲下来,才能打电话告诉她。现在,他在餐馆内做引座,通常这职务多由漂亮的姑娘 们担当,因为钟忆不仅日语好,还有一个文质彬彬的外表,服务时不仅态度好,还很有 礼貌,引座员这工作他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正当钟忆将五位客人安排就座时,突然有电话打来。他觉得十分纳闷,为了不影响 自己的工作,一般人是不会清楚他的去向的,他匆忙跑去接电话。 “钟忆吗?” 他一听声音,立即说:“是的,丰子,我……见到了英子,不过现在很忙……” 电话里传出了嬉嬉的笑声。 钟忆觉得很为难。现在正是饭馆营业最忙的时候,自己已经晚来了两个小时,哪里 有闲情逸致,在电话里打哈哈呢!他觉着费解,丰子通常都不在这个时间里打电话给他…… 由于他的沉默,话筒里的笑声止住了。 “喂,喂,你怎么不讲话呀!你难道没有听出来,我不是丰子,我是英子……” 钟忆这才恍然大悟。不过说实话,经过话筒传出来的声音,在匆忙之中是难以辨别 出她们之间的区别的。他赶忙说:“有什么事情吗?我现在很忙……”他注视到饭店大 门又打开了…… 电话里的声音立即变得十分冷漠。“我想要丰子的电话号码,……谢谢你啦!” “好的。……” 钟忆急忙放下电话,三步并做两步,迎着走进店内的客人跑过去…… 当晚,丰子在小学校里接到英子打来的电话。自从六叠半出走后,她们有一个多月 没有联系啦!丰子真是喜出望外,讲话时竟气喘吁吁地:“……英子,你好吗?你怎么 知道我这里的电话的?!”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你派来的使者……” “什么使者?”丰子一下子被搞懵住了。 “这要问你自己了!不用装糊涂……”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钟忆来,英子心里总 觉着有点儿不是滋味。“交了朋友也不打个招呼!” “我们是比较要好的同学!”丰子说,心竟猛烈地跳动起来,脸也红了,幸好电话 不是传真的,否则眼尖嘴快的英子,不知又会说出什么来,她赶忙将话题扯开了。“英 子,我离开六叠半,没有事先告诉你,实在感到对不起你……可我觉得这是迟早必须迈 出的一步,而早比晚更好!” “是呀!当我再回到住处看你的时候,你竟扬长而去了……确实我很伤心的。你为 什么必须离开六叠半……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来……好吧!我们不再争论这件事了。听 说你混得不错。日语测试也通过了Ⅱ级……” “怎么能说不错呢!?我都成了‘浪人’了,白天都流浪在街头,没有一个固定的 住处呢!”丰子说。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六叠半的房子还没有退,房租不用你花,东京找工作容易, 再说离着钟忆也近呐!” 丰子没有言语。 “丰子,你听见了吗?”英子高声问。 “嗯,……”丰子十分不情愿地说。 “丰子,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妈妈要来日本探亲!” “探谁?” “瞧,你这话说的。自然是我们两人了。” “我不需要!”丰子回答的很干脆。 丰子的回答出乎英子的意料,她无言以对。 话筒里是短暂的沉默。 英子在考虑怎样继续这场谈话,如果批评丰子,丰子一定不会耐心地听下去,还必 须绕开“炸雷”,以免爆炸,她的声音格外柔和。“我知道你有困难,来日本的中国人, 大都有你现在的体会。刚才我不是对你讲了,六叠半的房子并没有退掉,依然空着。妈 妈来了,你可以和她住在一起,她在东京的所有开销都由我负责包了。你只要陪陪她就 行……” “我是你的替身……” “你怎么能这样讲,她是我们的母亲呀!”英子提高了嗓音。 “这不是问题的要害!第一,她选择了错误的时间来日本,其实她根本不应该来; 第二,我没有时间陪着她!” 英子也按捺不住了,尖声叫着:“听听你讲的是什么话,哪里像做女儿说的,而且 是亲生女儿……” “你讲的那些,在我们的现实情况下都是不适用的。”丰子打断了对方,提高了声 音,盖过了英子的尖叫。“我对于她要来探亲的态度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如果她一 定要来,前提是你要向她说明事实真象:一个女儿流离失所,目前尚未找到固定的职业。 对啦!告诉她,就像流入北京城的农村人口,是弹棉花的,是炸油饼的,另一个女儿…… 我想还是你自己讲的为好……” 两人在电话中互不相让,竟争吵起来,事后丰子都记不起来,是谁先放下了电话。 原本是一件挺高兴的事,姐妹两人短时期内失去了联系,又意外地接上了头,结果竟是 不欢而散,就像奔驰在不同铁轨上的列车,相遇只是暂时的,分开竟成了永久的局面。 电话虽然放下了。丰子的心仍剧烈地跳动着,脸孔胀的红红的。对于妈妈要来日本 的消息的可靠性,她并不怀疑,这是妈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丰子没有来日本以前,她就 听妈和街坊、同事、亲戚朋友们夸耀过,要来日本。不知这事爸爸知道不知道?爸爸是 不会同意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知识浅薄、追求时尚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她非常看不 起自己的母亲。如果她真来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