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这个办公楼里有几十家小公司,五花八门,做什么的都有,因为地处洛杉矶的 “小台北”地区,所以以华人居多。在我们办公室的斜对门,新开张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专办移民。律师是个美国人,叫理查德.罗怕逊,四十岁出头,高大漂亮,头上打蜡,看 起来像个花花公子。他刚一来就挨门挨户向邻居自我介绍,请安问好。我还是头一回遇 到这路人。他指着我门上的招牌,喜笑颜开地说:“哦,你是开旅行社的?以后我们可 以合作了。”“合作?”我说,“合作什么?偷渡人口?”理查德放声大笑,“这可是 笔大生意啊!”接着又说:“对了,我的助手也是中国人,我请她过来跟你认识。”不 一会儿,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姐又返回来了。我见了不禁一惊:如此光彩照人的女孩儿, 还真是不多见哩!我们互相交换了名片,我看了看,她叫周珊珊。我问她:“听你说话 也是北京人?”“是,你呢?”“我也是啊。”“以后多关照啦!”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通常漂亮女孩对我都是爱搭不理的。多说几句话也用不着上税嘛,干嘛呀 这是! 没过一分钟,她又回来了。 “你是‘人大’的吧?” “我还是‘政协’的呢。” 她一笑。“人民大学。” “不是。” “你认识李小罐儿吗?” “太认识啦。他是人大的。” 周珊珊立刻露出亲切的笑容。“我说我怎么瞧着你有点儿面熟呢。你还记得十年前 去密云水库吗?” “去的多了。你说的是哪一回?” “俩诗人打架那回。” “哦,你也去啦?” “李小罐儿把我们院儿的一帮女孩儿都带去了。我还记得你拉架的时候脑袋上挨了 诗人一酒瓶子,逗死了。” 天下真小啊! 不知怎么搞的,世界各地到处都有参加过那次郊游的人。在芝加哥、纽约、巴黎、 伦敦、阿姆斯特丹……都有陌生人一见我就说“哦,你呀!见过见过,密云水库拉架的 那位……”按说一辆大轿子车最多也就能装四十几个人,莫非车上的人如今都蹿到海外 了不成? 这么一说,周珊珊的矜持就不见了,透着跟我是老相识的感觉。她主动告诉我,她 来美国五年了,在国内学的是物理,来美后转了行,拿了个经济学硕士,“都是饿肚子 的专业”。现在干的是移民法律这一行,跟专业毫不相干,“反正什么能赚钱干什么呗!” 我也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说早就知道我在美国,当年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想让李 小罐介绍她跟我联系,小罐说,“听说他在纽约地铁站里打地铺呢,根本没有通信地址。” “有这么惨吗?”“操,好几个人都在那儿看见他了,他还给我一哥们找了一个黑人妓 女呢。据说他在纽约那一片儿也叫响了,没他点头,哪个流浪汉也不敢随便在地铁里搭 铺。” 周珊珊说:“我特傻,刚到纽约坐地铁时,还真注意过有没有你。可是我已经忘了 你长什么样了。” 这帮流氓!我一边笑,一边目光炯炯地看她。 结束谈话时,我说:“找时间咱们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我想我得趁热打铁, 撞到枪口上的鸟儿绝不能就这么让她飞了。 她走了以后,我琢磨了好久: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我当年在密云水库怎么就一点儿 印象都没有呢?莫非在这十年间她一下子长开了、出落了,不引人注目的过去,就像一 层蛇皮似的蜕了下来,成了个大美人儿! ※ ※ ※ 几天后,我在楼道里遇上了周珊珊。 “今天晚上有空没有,一起吃个饭?” “好啊。” 我们去的是山谷大道上一家日本料理店。老板是兄弟俩,台湾人,小个子。因为是 常客,所以都认识我。客人基本上都是华人。 一掀布帘子,里面立刻响起一片不标准的日本话“欢迎光临”,老板见我带了个陌 生的漂亮小姐,精神大振,一个劲儿冲我挤眉弄眼。弟弟皮特嗓音嘹亮,震得满屋子山 响:“带溜子喽——”这是他跟我们这几个大陆的弟兄学的,见到我就喊。 “为什么海内外华人都叫你溜子啊?”周珊珊问。 “是啊,这你就得问李小罐儿他们了。据这帮流氓解释,既不是因为我姓刘,也不 是排行老六,他们说,是空子,就不敢来闯威虎山了,所以,我肯定是个溜子,不是个 空子。至于空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神经病!” 周珊珊熟练地点菜。问她喝什么,她说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清酒吧。”我对女侍说。 “撒开——”女侍叫道。 “撒开——”皮特又是嘹亮的一嗓子。 “撒开——”厨房里传出遥远的回应。 “这儿怎么跟土匪窝似的。”周珊珊笑道。 “是啊,都是溜子嘛,没有空子,你也是溜子,嘿嘿……”我干笑了两声。 突然觉得有点窘,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这人笨就笨在这儿,平时嘴皮子利索着呢, 可一到关键时刻,武功全废。怪不得大明说我是废物。 “嗳,现在那俩诗人怎么样了?”周珊珊掌握了局面。 “都在外头呢。砸我一酒瓶子的那位在欧洲各国乱蹿,另一个在加拿大,连刷盘子 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们那次打架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吧?” “嗨,他们里边热闹大了,讲不清。” “你好像认识不少文艺界的人?” “那时候年轻,谈谈艺术谈谈人生,附庸风雅嘛。现在上岁数了,那个劲儿早过去 了,就跟小孩儿出麻疹似的。” 周珊珊笑起来。“得了吧,上什么岁数啊,你不是和李小罐一样大吗?” “是啊,三十三。” “你太太呢?” “太太?我哪儿有太太啊!” “离婚了?” “我倒想离一回试试。” “你是花心花棍,没花够呢。” “瞧您说的!根本就没人愿意跟我。” “从来就没有过那种感觉吗?” “什么感觉?” “就是想跟一个人白头到老的那种感觉。” 我不由得认真想了想。“总共两个吧。跟两个女孩儿有过这方面的意思,但都没成 功,这就像……” 我的思路忽然一跳:好家伙!这哪儿是我跟她调情啊,分明变成了向她坦白交代、 诉说心中烦恼了嘛!好厉害的周珊珊!她用连连提问的方式,牢牢控制着谈话的主动权, 我是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三下两下,就把我逼得像个正人君子了。 可能还是因为我太老实了。不知钱大明遇到这种局面是怎么处理的,也许他根本就 不允许出现这样的局面。 女人的心机好深哪!几句话问下来,不但摸到了我的个性,还拉出了一张我的个人 简历表。不失亲切,又把界线划得清清楚楚,免得我越了界,大家都尴尬。等我悟过来 时,自己已经入了套儿了,悔之晚矣。 也许换了大明,他会这么回答: “那俩诗人还和十年前一样,满世界泡妞儿,有土妞儿,也有洋妞儿,有河蟹,也 有海蟹……” “他们那次打架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吧?” “操,男人打架,哪一次不是为了女人哪!” “你不是跟李小罐一样大吗?” “干什么?你想嫁给我呀?” “你太太呢?” “在家喂孩子呢!她绝不会知道我现在正跟一个漂亮小姐吃晚饭,而且吃完饭,说 不定还有别的节目……” 对这样的男人,周珊珊之流会怎么应付呢?别担心,她们有的是办法!不过所谓谁 胜谁负的问题,主动权掌握在谁手上的问题,恐怕一时也就难见分晓了吧。 “你怎么不说话了?”周珊珊问,笑得有几分诡秘。 “我有心事。” “什么心事?” “我在想,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我怎么做,才能赢得你的好感。”对头!一次 突破性的尝试。单刀直入,省了中间多少麻烦事呀。 “想好了吗?”她一点也不慌。 “还没有。也许我该说,我特别有钱……” “是吗?”嘲讽地。 “当然这搁别人身上有效,搁你身上就无效了。也把你看得太俗了哈?” “我本来就俗嘛。” “我这人吧,心眼儿好,为人厚道,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你说我是不是太老实了?” “你呀……” “告诉你吧我是貌似忠厚内藏奸诈……” “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二比0!我又输一局。 “干杯!”我说。 周珊珊一口就喝干了盅里的酒,看得出来酒量不小。喝过酒以后,肤色微红,目光 明亮,更显得光彩照人。我真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她。 “你知道吗?”她说,“我结过婚……” “哦。” “所以我对男人太了解了。” “你指的是……” “在我脑子里,把男人都分好类了,好像装在卡片盒里的卡片,遇到你这样的,我 立刻就能判断出属于哪类的,好比是B类的吧,我哗啦把B卡片盒拉出来,一查,准没错。 再把你做张卡片,放在B盒里……你知道吧,没有不在我这些卡片盒里的。” 我操,这简直是挑战了! “你离过几次婚哪?” “一次。” “跟多少男人睡过觉?有二十个吗?” “你喝多了吧?” “才一次婚、二十个男人,你就敢放这种狂话啦?我告诉你……”这时,门口的布 帘一掀,钱大明进来了。 ------------------ 棋琪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