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旧时月 “我们到了。”我握着电话,因兴奋而微微发抖,声音提高了半拍。电话那头 传来了母亲惊喜的声音: “已经到了?不是晚上十一点才到吗?又没人去接你们了,怎么每次你回来都 没人去接。”母亲心疼地说。 “没关系,我们已经到台北了,自己叫了计程车,到了台湾,还怕回不了家吗?” 我笑着安慰母亲“这次有人提行李,也不用我一个人搬上搬下的辛苦。”母亲大概 还在心疼我去年独自带着孩子回国的辛劳。 回到台北,总是叫人兴奋的。熙攘的人群,拥挤的车辆,叭叭叭的车声……不 由得你不相信,真的回到家了,回到了热热闹闹、亲亲切切的人群里了。 本来从香港起飞的班机是晚上九点半的,但是抵达香港时,才早上十点四十, 台北离得这么近,却要我等得这么久,原来计划好的浅水湾、跑马地、香港的百货 公司……全没有台北的吸引力大。我怀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走到中华航空公司的柜 台,希望能把晚上的班机换到下午。许是我一脸的恳切,他们果然热心地为我们提 早乘下午两点半的班机,抵达桃园机场,还不到四点,行李验关也没花太多的时间。 为了给大家一个意外,我们推了行李就坐上计程车,一路直奔台北。 车子行驶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看着故乡的青山与树木,看着来往的行人与车 辆,一种亲切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出国十三年,这是我们两人第一次一起回家, 这之前,我回来四次,他回来三次,都是个别行动,不是他留守家中,就是我携子 回乡。如今两人同坐车中,想起了我们曾经生长、求学、结婚、生子的地方,我们 在海外旅居的日子中,谈过、想过、梦过的地方,多少次,我们说,要一起再去寻 梦,再去细数那红砖堆砌的林荫小路,再去日月潭欣赏日出与日落,再去…… 一周,只短短的一周,怎么能填满我们十三年的相思与怀念? 弟弟妹妹们全来了,从不同的工作地点,带着不同的家乡味、水梨、柚子,还 有月饼。 “哦!月饼。” 就是为了一偿多年的心愿,我们牵强附会地绕了地球一周,也要回家过节,这 十三年来第一个月圆人圆的中秋节。 刚出国的前五年,几乎不会过中秋节,绮色佳是个小城,即使想过节,还得开 五小时的车去纽约市买月饼,何况吃了月饼仍是想家,怎么办呢?总是让忙碌淹过 了那汹涌的乡愁。顶多两人牵着儿子,在月下散步,在晚风凄凉中,默念着“但愿 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来自慰着。 这几年来,迁居北卡州,中国人来往多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少,中秋节学 着做月饼,也围着一起赏月,但是,总感到欠缺着什么。跟孩子们讲解着月饼的故 事,也叙述着我儿时过节的情景,却是越说越让自己怀念那阳台祭祖拜月的景象。 不曾离家的人,大概永远也体会不出这份儿对回忆旧时月的情怀。 抵达台北,正是中秋节前两天,满街的月饼、火腿,到处是节庆喜气,我说: 到衡阳街走一圈吧!没人理我,他们说:那里太挤,车子太多,他们怎么没想到, 我就是要去看人、看车,看台北的繁华! 也曾打着雨伞,要去找寻我们住过的小家,但是,八德路已变成了四维路,昔 日的爱巢已变成了今日的大厦,躲在财神酒店和远东百货公司的大厦阴影里。在大 雨中,我们已分不清哪一栋是曾经容纳过我们笑声、歌声的小屋。我们不应该感伤, 因为日新月异是这时代的特长,有进步,才有发展,我们却也免不了有点惆怅,连 我们自己也不是当年意气飞扬的少年了,我看着他两鬓早生的白发,很想问什么是 永恒? 感谢妹妹的体贴,让我们用了她的车子去台中,但是台中来去,竟是如此匆匆, 台中有我们敬爱的大姨要拜望,有他学问上的同好要磋商。日月潭、阿里山,曾经 浮上心头,又为许多理由压下,我们下次再来,带着孩子,带着闲情。只好这样安 慰着自己。 我们已经过了寻梦的年龄。 在天黑前,赶到父亲的墓前,站在野草丛生的山头,遥望远近的村落。中和乡, 已改变了许多,不见昔日的炊烟袅绕,也找不到牧童和稻田。父亲寂寞地躺在地下, 不能想像爱热闹的他,怎么受得了?往年的中秋,我们总是搬着小椅板凳,一边赏 月,一边听父亲讲古,父亲幽默风趣,却只有在他有好心情时,才能妙语如珠。中 秋节,是一家团聚的日子,没有烦人的生意,不必操心儿女的学费,父亲会一边剥 着鸡蛋,一边悠闲地吃着月饼,那时,我总觉中秋的月真是又圆又亮,没有任何一 天比得上那光彩。 母亲知道我们要回来过节,早就兴奋地忙碌着,“你们通通回来。”她向嫁出 去的女儿们说,妹妹们不用叮咛吩咐,早就期待这个大团聚。 从父亲的墓上回来,中秋的月已冉冉升上树梢,弟妹烧了一点我爱吃的好菜, 全是国外吃不到的家乡味。小弟开了葡萄酒,他说葡萄酒加汽水,是绝佳的调配。 我看着他,想起当年那个剥了柚子就把柚子皮往头上当帽子戴的小淘气,已经是两 个孩子的父亲了。大弟的诙谐风趣,来自父亲的真传,只是他比父亲幸福。在安定 的三十年中,他不曾吃过苦,担过心,妻贤子孝,他实在也没有消极的理由。每天 妙语如珠,的确是母亲的开心果。 儿时玩伴春雪送来了柴梳饼(酥皮月饼),我久违了的台式月饼,吃在嘴里, 那一阵芬芳,是故乡的人情,是儿时的回忆。想起小时候,常常藉着帮她烤月饼、 看炉子的机会,分到一小块卖不出去的饼皮吃,她的父母,仍是做着月饼的生意, 而她却已是有一双上了大专的儿女。三十多年的记忆,三十余年的情谊,一切恍如 昨日,怎能不叹岁月无情! 母亲仍是忙碌着,要拜月,要祭祖,我们一个个跟上了阳台。七个孩子,除了 三妹一家在宾州未回,七个孩子已扩大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连小妹都做了母亲。 母亲是辛劳的,她把一生奉献给了这个家,而今左一声“阿妈”,右一声“婆婆”, 绕前跟后的孙辈中,母亲的快乐是写在脸上,她的辛劳,得到了繁衍流长的敬爱。 爱,真是越付出越富有。 阳台,仍围着栏杆,三十多年前,号称中和第一高峰,如今已在周围新建的高 楼大厦中,失去了昔日的威风。屋后的小溪不见了,那一片绿野旷地也已消失。我 们曾在高楼远眺,也在田野奔跑,但是阳台已老迈,长满了藓苔,儿时玩伴也各分 西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想起旧时明月,旧时情,与弟弟妹妹团圆在故 乡的明月中,回忆着儿时旧事,真是人生难得的机会。想到我们已成长,我们有了 责任,想守着旧时明月,亦不可能,只有怀着祝福,记取登楼赏月故园中的情趣,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