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之火 (一) 陆光祖与姚兰芝结婚的时候,陆光祖三十六,姚兰芝才二十出头。陆光祖整整 比她大十六岁。 十六岁的距离,在花样年华的时候,是很显著的。但是,当陆光祖向姚兰芝求 婚的时候,姚兰芝还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结婚,对陆光祖来说,他是浪子回头,流浪汉定居,和往昔的花花草草,一刀 切断,从此一心一意,不再花心,不再随处惹情。 对姚兰芝来说,那是她的初恋——第一个进入她心底的男人。这个家境富裕, 家底简单,有着顶峰事业,成熟风貌,又帅又温柔体贴的、三十六岁的男子,使她 心动,心悸,爱怜。也将是她今生今世依靠的对象。 陆光祖的祖上,一向是书香世宦。到了陆光祖的父亲,因为乱离,将家由大陆 搬迁到台湾,才改行从商。 他经营房地产和百货业,时来运转,赚了不少钱。房地产愈来愈多,百货业也 有了好几家连锁商店。陆光祖是陆家唯一的命根子。从小就过着无忧无虑的优裕生 活。也因为他人聪明,又长得高高帅帅,用钱又爽快,自小在学校里就做猴子王。 高中的时候就追女朋友,泡妞。到了大学,更成了女孩子心仪、陶醉,追求的白马 王子。 他在女孩子中厮混,也不知给了多少女孩子快乐,又抛给她们多少伤心泪珠! 等到他大学毕业,继承了父业,更青出于蓝地活跃在商场时,他在女孩子中,更是 吃香了。他的女朋友今日换、明日换、日日新。结交的时候就说好了条件,倒也没 有出过什么纰漏。一直到遇上了姚兰芝,算是对了缘,才像野马上了络头,乖乖地 走上了红毯之路。 姚兰芝呢,那时候,她只是看了事求人广告,到陆光祖公司求职的女孩。她十 岁的时候,父亲因车祸去世。本来小康的家,一下子失去了支柱,生活就变得艰难 起来。她母亲在附近一个工厂找到工作,微薄的工资,养育着姚兰芝和比她小三岁 的弟弟姚骏。一家三口勉强度日。 姚兰芝初中毕业,就进了速成的职业学校,学习会计。半工半读毕业后的第一 个工作,就是到陆光祖的公司应征会计助理。她一心的目标是赚钱供弟弟读书。结 果是近水楼台,陆光祖看上了这个清纯、简朴、丽质天生的她。她像中奖一样飞上 了天。从此她的母亲和弟弟,也因着她命运的转变而脱离了困境,受到陆光祖的照 顾。 结婚的头几年,陆光祖和姚兰芝几乎可以说一直生活在蜜月中。姚兰芝仍然上 班。陆光祖应酬多,时常晚归,晚归时总有电话,而且绝不会超过十二点。这种早 出晚归,只有早晚相聚的日子,使他们的蜜月一直延续着。 可是,当陆光祖年过四十,陆光祖的父母心切抱孙,不免为他们始终没有孩子 的迹象担心起来,见面时,就禁不住有意无意的表示他们的盼望和忧虑。 “光祖啊!我们已是望七之龄,你自己也已经坐四望五了呀!再不快快生个孩 子,我们就要享不到含怡之乐了,别让我们遗憾呵!”光祖的父亲会说:“你们应 当去检查一下,到底毛病出在谁身上?也好让医生指点指点。再耽误下去,即使生 了孩子,都看不到孩子长大了。”陆光祖的母亲说得更为露骨。说的时候,眼睛从 陆光祖溜到姚兰芝,然后定定地看着姚兰芝,仿佛不生孩子的过失,全在姚兰芝身 上。她自己忘了,她当年也是将近三十才怀陆光祖。只是当年他们已经到了台湾, 公婆不在身边,没有人急着在旁催着要抱孙罢了! 也难怪,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得陆光祖结婚成家安定了下来,谁知却娶了一 个不生蛋的母鸡。几年下来仍是光棍一条。凭着陆光祖的才貌、家业,哪里不能再 找个才貌双全,会生孩子的女人哪!偏偏就这么耗着。 真的,不能怪怨陆光祖的父母那样着急!这个家,家大、业大,总得要有个人 继承,才能安心闭目呵!眼看着自己已将是古稀,这个独生子也过了不惑之年!还 没有子嗣消息,任谁也会焦心的呵! 其实,姚兰芝自己心中又何尝不着急!这个家,不愁吃、不愁穿,一切都不需 要自己操劳,如果那席梦思床上躺着个奶娃儿;如果那红丝绒的沙发上坐着个小女 孩,或者小男孩;如果这空落落的屋子里有了孩子的欢笑吵闹,该是多么完美呵! 陆光祖,帅。姚兰芝,也不丑。如果能够有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必定是好 可爱好可爱的。而姚兰芝,偏偏就生不出来。 这所宽广的,幽深的花园洋房,前庭有两棵玉兰树高入云霄,按序开花,中间 有一个圆形的水泥花坛,种了好些花花草草,一季一季在寂寞中开,在寂寞中渐。 后园的松柏,四季常青。一片碧绿的草地,平铺如毯,除了做园工的花匠,又有谁 关注过它们!豪华的厅堂,布置得富丽堂皇,一尘不染,清爽得就像冷冷清清的孤 独。一间一间的空房,做书房、做客室、做工作房、做仓库…… 它们都在等待:等待孩子的哭,等待孩子的笑,等待孩子跑与跳的声音。甚至 等待孩子来为它们涂抹一层土,一层灰。 整个的家,好静,好静!静得像苍白的死!好清好清,清静得像殓尸房。 姚兰芝的母亲,也为姚兰芝担着一份心事。夫妻嘛,没有孩子来维系,终久会 出问题。更何况陆家只有一条根。她到处为姚兰芝打听怀孕的秘诀,怀孕的偏方, 怀孕的妙药……可也不知怎么的,这些秘诀、偏方、妙药,对姚兰芝可一点效用也 没有。 上天为何对她这么吝啬呢?既然使她由灰姑娘变成了公主,为何不成全她有个 孩子呢? 陆光祖会因为没有孩子离开她吗?——为什么不!像从前伊朗的前皇巴勒维, 和他的皇后那样恩爱,到底还是为了她不能给他一个孩子而割舍了她。 如果陆光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一个穷人,也许…… 唉,穷人还不是一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古老中国流传下来的话噢! 无后,是大不孝呢!无后,是一个网,一个贫穷,富贵,都逃不脱的一张可怖的网。 传宗接代是家庭的标的,也是生命的意义。如果不能传宗接代,婚姻就在网中被勒 死了。 姚兰芝不能想象有一天陆光祖会为了没有孩子而离开她。她也不能想象她不能 拥有陆光祖时,她将怎样支撑她自己? 她不敢叫陆光祖去看医生。她也不愿自己去看医生。她害怕,害怕医生宣判她 的死刑。 死刑——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 然而,一天拖一天,她害怕的事情终于到了。终于到了她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二) 四十出头的男人,尽管正在人生的巅峰时期,但对于人世间的生,老,病,死, 触角渐见敏锐。更何况还时时有双亲的提醒,催促! 说真的,陆光祖心里也真的很在乎有一个孩子,来承接他偌大的家财和事业。 私下里,他母亲一再和他谈到这个问题: “不能再磋跎了。如果兰芝不能生,你就得另想办法,另谋发展。要是兰芝容 不得,分手也在所不惜!这可怪不得我陆家无情。这么一个大家,你总不能看着他 就此绝嗣呵……”这样的话,一遍遍说的次数多了,陆光祖自然也受影响。 有好几次,陆光祖的母亲单独招他回老家,家里就有女孩子在。他母亲忙里忙 外,让他单独伴陪女孩子说话,末后又叫他送那年轻女孩子回家,过后还一再问他 对那个女孩子印象怎么样。很明显的,他母亲已经开始着手为他找寻替代姚兰芝的 人了。 那一天,他也是被他母亲叫回家去的。也是在母亲家里遇到的。那女孩,也只 二十来岁。长得端端正正,清清秀秀,大眼睛水灵灵的黑白分明。嘴唇薄薄的。笑 起来甜甜柔柔,说起话来也是轻轻的,像是羞羞缩缩,可能说会道。 “我知道你。我见过你!我叫林亚亚。”刚见面,陆光祖的母亲尚未开口介绍, 那女孩子就大方地伸出手来和他握手。握得那么紧,就像是老朋友久别重逢,一面 笑着轻轻地自我介绍。 她是真的见过他。在一座高楼建筑完成的剪彩典礼上,陆光祖曾是那个光彩瞩 目的剪彩人。那时候,她和他的距离虽然很远,他的风度、气势、派头……却在她 的脑海留下深刻印象,至今难忘。 “林亚亚!哦,很好听的名字哪!你在什么地方和我见过面呢?又怎样知道我 的名字呢?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看着她那水灵灵清澈的眼睛,握着她软软柔柔,光滑的小手,加上她那天真无 邪的话语,和那温婉的笑容,他感到心动。 “你是有名的人嘛!见过你的人都记得你。没有见过你的人嘛,也都会知道你 的名字喔!哪像我们,默默无闻的小卒,没有人会注意,见一百次也不一定会记得 呵!”林亚亚的口齿清晰,说话犀利,可又轻柔动听。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像银铃 的歌唱,震动着人的心弦。 其实,林亚亚人小心却不小。世故人情,懂得不少。天真无邪,也只是表面文 章罢了。她和陆老太太做忘年交,对于陆老太太的心事,早有所知觉。也很想顺势 攀上去,却又不肯落痕迹。 陆老太太见他们一见如故,已经谈起来,便笑开了嘴,说道: “你们好生谈谈,我去厨房叫阿珠准备点吃的东西。” “妈,你休息休息嘛,让阿珠自己去做就是了。”陆光祖也明白母亲的心意, 可他也不愿母亲做得太露骨了。 “不,我得去看看。让她一个人做,我不放心。”陆老太太说着,便自个儿走 到厨房去了。她是有心避开的。这样好让陆光祖和林亚亚有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这个林亚亚,是她在教会中认识的。第一眼见到林亚亚,她就喜欢上她,有心为陆 光祖猎获这个女孩。来往过几次,觉得这个女孩善体人意,比从前几个女孩都胜一 筹。 这样灵秀的女孩,人见人怜,光祖这一次一定会满意。只要光祖喜欢,一切就 好办。凭着陆家的声势财产,凭着光祖的才貌品格、离婚再娶,或者做个两头大, 绝对不成问题。她有信心促成这件事。她也决心要促成这件事。 无论怎样,事情不能再拖。光祖已经四十出头。姚兰芝还不能给他生个孩子, 已经等了四年多了,还能怪陆家对不起她吗?光祖年纪和兰芝差了一大节,将来光 祖老去,光祖的财产凭什么转到兰芝的手上去?让她去另结新欢?唉,不甘心!不 甘心!这种事谁能甘心!我活着一天,只要有口气在,怎能看着这样的事情一点点 发展下去?…… 陆老太太于是刻意的去结交这个叫林亚亚的女孩。 只不久,她便知道林亚亚的身世: 林亚亚的父母都是小公务员。育有五个子女。四女一男。林亚亚是最大的。男 孩林明章,是老幺。林家就因为第一胎到第四胎都是女孩,才再生第五胎的。要不 然,像他们家的境况,顶多两个孩子,已经足够。 如今为了培植这个最小的男孩,前面四个女孩子,都是高中、职校,毕业就出 来做事。全家的低收入,合起来要哄抬这个宝。准备要林明章读完大学,还要出洋 留学。当父母,做姐姐的,压力都非常大。而这位大姐姐,压力尤其大。 压力愈大,对陆老太太来说,更有助于她计划的进行。 她和林亚亚一回生,二回熟,就常常请林亚亚来家里吃饭。然后有一天,有心 地提到自己儿子的名字。林亚亚听到陆光祖的名字并不感到陌生,也不感到意外, 而且颇感兴趣。当时陆老太太是有心要提起陆光祖。林亚亚呢,也有心表示她的好 感。有心人碰上有心人,就更得到了鼓励,更生出了信心。这一次的会面,就是陆 老太太特别做的一个安排。 做这个安排时,陆老太太一再在心里对她自己说:兰芝,兰芝,别怨我一次一 次做这样的安排。我是逼不得已!我是一个母亲。如果你换了我的地位,你又会怎 样?你一定也会这样做啊! 陆老太太也曾把她的想法告诉过陆老先生。陆老先生也认为这样做很好。如果 兰芝答应默认,最好。要不然,就只有牺牲兰芝。 两老的心意完全一样,着手做起来更是通行无阻。陆老先生这天还特别避了开 去,好让他太太容易着手进行。 陆光祖见母亲去了厨房,心里明白母亲的意思,起初还有些不自然。心照不宣 的林亚亚,倒是坦然大方。轻轻柔柔地导引着说话的题材:一忽儿谈彼此的工作, 一忽儿谈物价指数,一忽儿又谈生活情趣,个人嗜好……话题愈来愈多。等到吃过 饭,两个人的谈话兴致愈来愈浓,竟是熟悉得像老朋友了。 “亚亚难得出去玩,光祖,你有车,带她出去玩玩罢!”陆老太太看着自己的 儿子,为他出点子,眼睛里笑出花来。 “怎么样?亚亚,到阳明山去赏花?这时候,正是花季,花开正茂,赏花人一 定也很多呢!你有兴趣吗?” 陆光祖侧着脸,看着林亚亚,征求她的意见,心里却想:你去,比花更美,比 花更娇,赏花人定会把注意力转移到你的身上哩! “谢了,我下午还有事,就要回家去。陆伯母忙了一早晨,也该好好地休息休 息。”林亚亚对于陆老太太对她的殷勤,以及一再制造她和陆光祖单独在一起的机 会,如今又要陆光祖单独带她出去玩,其用意,她都很明白。但是,她心中有一肚 子的疑惑:难道陆光祖还没有结婚?或者他的婚姻触了礁,如今要另起炉灶?…… 不过,不管怎样,她觉得第一次见面,女孩子还是稍稍矜持些好。不要让陆光祖把 她看低了。 “要紧回家干吗?有什么要紧事?去玩玩嘛!难得一个假日,别糟踏了。要说 我,这几根老骨头还硬朗得很。况且我也没忙什么,只是指挥一下罢咧!哪里就累 了?”陆老太太说着,亲热地拉着林亚亚的手抖了抖:“要不出去玩,就在这里再 坐坐,吃了晚饭回去。” “不了,今天真的有事。下次再来看您,一定会多留些时间。”林亚亚用另一 只手拍着陆老太太握她手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使陆老太太心像吃了糖,涂 了蜜一样的甜。· “你一定要回去,就叫光祖开车送你。光祖,回头你再来我这儿一趟,我有事 要你来帮忙。”陆老太太无可奈何地说道。 “好的,林亚亚,我们就走吧!”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林亚亚笑着点点头。不是么!再客气,就显得虚 伪、矫情、小器了。何况她也一心想擒住这个商场上的大佬呢! 在车上,陆光祖和林亚亚有说有笑。两个人兴趣广,话题多。加上一个是风度 翩翩的绅士,一个是风姿绰约的淑女,并排坐在一起,倒像是金童玉女。一种你怜 我爱,惺惺相惜的情愫油然而生。分手的时候,倒都有些不舍了。 回到母亲那里,陆老先生也回家了。两位老人家正兴致勃勃地谈论林亚亚呢! 见到陆光祖回来,急急忙忙问陆光祖对林亚亚的印象如何? “很不错的一个女孩!秀外慧中,有灵气,可说内外俱美。” “那很好。你就不要再等了。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抓住她的心。兰芝那边,我会 去关照。只要你先把林亚亚握住,抱孙子的事,我和你爸都不会再等。你自己也很 清楚:陆家不能无后。你和姚兰芝相差十六岁,如果你为她再耗下去,能够得个一 儿半女固好,就怕白耗时间。到时候,只是把爸和你一生辛苦创业的家当,留给姚 兰芝去享受罢了。留给姚兰芝享受也罢了!只怕是留给她和别的男子一起享受呢! ……” 陆光祖听着陆老太太的一番话,先还不怎么在意,最后那一句,却翻起了他的 心火。 真的!即使他守着姚兰芝一生一世,当他两腿一伸,还不是便宜了姚兰芝!偌 大的家财,正好留给她去倒贴小白脸。即使姚兰芝不是那一种人,这个时代,诱惑 那么多,人心的贪婪,自然会有人挖空心思来接近她,日久还能不动情,不动心的 吗?他陆光祖英雄一世,到头来不但绝后,连个老婆都保不住,不让人笑掉大牙! 值得吗?…… 这么一想,他也在一瞬之间下定了决心:不管后果如何,他得要找个合意的女 人,为他生一个孩子,甚至于一打孩子。这个林亚亚,令人看得惬意,谈得顺心, 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至于抓住心嘛,他相信,他们见面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抓住 她的心了。不,还要早。就在那次剪彩的时候,他就抓住了她的心。如果他真要行 动去抓,只要略献殷勤,就似顺水推舟,不费吹灰之力。 “光祖呵!你妈妈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这样做。 这不但是我和你妈妈等不及,就是你自己也嫌太迟了。四十出头了呀!儿子还没有 个影子。”看到儿子沉吟不语,陆老先生也禁不住开腔打边鼓。 “我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要积极开始做了。下个星期日,你一定要抽空回家,带林 亚亚出去玩。事情要速战速决,绝不能再拖延。我相信,凭我们陆家的名头,凭你 的人品,绝对是无往而不利。我们实在是无可避免,必须要这样做。兰芝嘛,她要 有良心,肯迁就,那就来个两头大,她要不愿意,那就只有走离婚一途。”陆老太 太把事情全摊开来。陆老先生也不住点头道: “我们不会亏待人。我们陆家忠厚传家,绝不会亏待人。兰芝一定会明白。” “是的。是的。我明白,所以我心里也痛苦,也矛盾,也犹豫。” “可是,你现在应该有个决断了:另起炉灶,绝不能再拖。”陆老太太说得义 正辞严、声色俱厉。 “我知道,我知道……” “那么,下个星期天,你来?” “我会。我会来。”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三) 陆光祖和林亚亚就是这样来往起来的。 俗话说:女想男,隔层帘。只要揭开帘子,所想的就得到了,是再容易不过的 事。其实,在这个时代,有钱有势的男人,想女的也一样容易得到。更何况陆光祖 长得既帅,对女孩子又体贴、用钱又爽。而林亚亚的心中,对他早有可望而不可即 的羡慕敬畏。加上她自己家庭中经济上的压力,对陆光祖早就有心。虽然在开始时 以退为进,矫揉做作矜持了一下,之后却处心积虑,不落痕迹地捕捉,唯恐漏网这 条大鱼。机会是稍纵即逝的。以退为进,有时也会弄巧成拙呵!所以,他们两人, 一个明着追,一个暗里追,两个人很快的就同居在一起了。 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一个阴盛阳衰的时代。一个笑贫不笑娼 的时代。那个有名的鸨母何秀子,不就像贵妇人一样,受着权贵们的护航膜拜,得 到特权的保护和享受,有钱有势,有数不清的大人先生地活过一生吗! 那些名字叫强人的女子,不也做人家的晨妻、午妻,以拥有半刻之欢为荣吗! 即是未婚妈妈,也不再是躲在阴影里见不得人的羞耻名词! 林亚亚能够拥有像陆光祖这样的男人,做金屋藏娇的小妾也好,做名正言顺的 两头大也好,有何不可? 更何况,陆光祖有不得已的苦衷。陆老太太阳能和陆老先生又对她那么好。她 也情不可却。而且,说真的,要找到像陆光祖这么条件样样好的男人也不容易。有 了陆光祖,又可以惠及自己的家庭。家庭生活可以因之改善:父母不必再那么辛劳。 她和妹妹珮珮,玲玲,蕾蕾,也解除了肩头的压力。弟弟明章的留学也不必成问题 了……一人成佛,鸡犬升天,全家得福,有什么不好呢…… 总之,理由一箩筐,有百利而无一弊,有什么不好呢? 作这个决定,林亚亚觉得是很明智的。她想过了:她若斗不过那个尚未见面的 姚兰芝,她就低头伏小,与姚兰芝共享一个有钱有地位的英俊男人。即使不能共享, 她也在曝光以前,有了既得利益。曝光以后,即使不能共存,她也要闹它一个鸡犬 不宁再捞它一笔,绝不吃亏。若是她能有一男半女,那姚兰芝的地位,更可以轻而 易举的取而代之。…… 这年代呵!小女孩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被骗的了!传播业的发达,使人类很早 就变得世故,早熟,功利。连三岁的小孩儿,也已经很明晰的分得出你、我、他。 林亚亚的父母,在刚开始知道的时候,也曾反对过一阵子。但当他们知道的时 候,早已经木已成舟,反对也已着不上力。加上因了林亚亚的关系,全家都得了好 处,也就无话可说,只好承认既成事实。 陆光祖用林亚亚的名字买了一栋小巧有院子的洋房。林亚亚仍然工作,早出晚 归。陆光祖呢,每个礼拜总会来看望林亚亚一、两次。偶尔用出差的借口,也会带 着林亚亚出去旅游度假,双宿双飞三、五天。 林亚亚的大妹珮珮,早就有个男朋友,只因为责任心重、家庭压力大,一直不 能论婚嫁。如今因为林亚亚有了陆光祖,家庭舒松了,压力没有了。很快就举行婚 礼,顺利结婚了。当然,在她的结婚过程中,陆光祖在经济上也给了支援,帮了大 忙。 小弟林明章,也因陆光祖的帮忙,顺利去美国留学。二妹玲玲,三妹蕾蕾也都 松了口气,可以自由自在的交男朋友,过自己的生活了。 林家一家都因着这位大姐林亚亚出不了头的婚姻,而抖落了层层看不见的束缚 和压力。林亚亚的父母当然也因这个女儿能够轻轻松松的享享清福了。 往昔,全家努力工作,只是为了那微薄薪水。如今,工作只是为了遣情,只是 为了调剂调剂自己的生活,给自己增添一点奢侈的物质享受而已。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林亚亚习惯于上班以外,就回到自己的小窝,等待陆 光祖的一个温馨的电话,或突击似的翩然来临。 每次陆光祖来,她就炖一锅腻糊糊的稀粥,配几色小菜,陆光祖也会在餐馆买 一些现成的卤味来。宴席吃腻了,吃点清清淡淡的,倒变成珍馐了。 这几年来,陆光祖和姚兰芝的生活,也不过是如此罢了。只不过房子大些,用 了一个烧饭和清洁的女工,一个花匠,宴客时才会有一屋子的热闹。 六个月后,林亚亚不负陆家的盼望,她有了身孕了。不论生男生女,林亚亚知 道:她的身份是被肯定了,这一局棋,她已稳操胜券。她暗暗得意,却并不表露在 脸上。表面上,她仍然是个楚楚惹人怜的小女人。 “你辞了工作罢!何必那样辛苦?为了肚子里的宝宝,还是辞了工作罢!家里 不缺这几个钱。何必起早落黑的早九晚五的忙?”陆光祖关怀地轻按她的肚腹,请 求着。 “不。”林亚亚坚定地答道。“为什么要辞去工作?这正是我唯一的活动。对 宝宝也正好。要不然,辞去了工作,我整天窝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是 无聊透顶!闷都要闷死了。宝宝也欠缺运动,说不定将来还难产呢!” “可是,你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你难道不怕公司里的同事议论吗?” “嘿!我才不怕呢!现在这个年代,谁还避讳‘同居’、‘未婚妈妈’这些字 眼呢?他们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好了!做人嘛,谁能做到背后没有人议论的!” 林亚亚说得洒脱,其实到现在为止,她一直瞒着同事。她的居所,一直是她的 秘密。她不曾邀请任何人到她居住的地方,也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居住的地方。她自 己也尽量推脱朋友的邀请。即使去了朋友家,总是自己叫车回来,绝不让有车的朋 友接送。 女人说不在乎同居,不在乎做未婚妈妈,也只是不得已和无可奈何的遁辞吧! 至少在现时代谁说不在乎?谁说不避讳?无可奈何,不得已罢了!而林亚亚说不在 乎,不避讳,也只是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只要她肚子里有陆光祖这块肉,还怕陆 光祖与他的父母不为她安排吗?何须她开口要求! “我得要找个时间跟兰芝摊牌了。我不能让你太委屈,更不能让孩子没有我的 姓。兰芝是个好心的女孩,或许她肯让我两全其美。”陆光祖安慰着林亚亚。 这摊牌两字,在陆光祖心里回转过千百次。每次面对姚兰芝刻意的温存,话到 口边,就强自咽了下去。他和姚兰芝结婚以来,从没有发生过争执口角,甚至连红 脸都没有过。有的只是轻声细语的美好鸳梦。如今要把既成事实的另一个女人插进 来,怎么能说出口呢? 现在,更不得了!除了女人,还有最最威胁她的,林亚亚肚子里的孩子! 数年来,姚兰芝在公婆的催逼下,在陆光祖自己急切的企盼下,她心里的负担 已经够沉重。她那四处求偏方的焦急,虽然是偷偷摸摸的进行。并没有告诉陆光祖, 陆光祖其实都知道。 不能生孩子,即使是姚兰芝的错,也不是她愿,她要,她故意的。怎能怪她? 恩爱夫妻,为了孩子必须分离,或者插进另一个女人,姚兰芝受得了么? 人说爱情像眼睛,揉不得一粒砂子。即使是风吹草动,捕风捉影的谣传,或胡 思乱想乱猜,神经敏感的幻想,也会令人受伤,更何况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一段 情,一个人!这所以使陆光祖一再犹豫,退缩不前。 但事到如今,看来再也不能拖延,一定要快快地解决才好。 “孩子才两个月,慢慢来吧!别一下子把姚兰芝吓着了,恼羞成怒,走上极端。 孩子还得过七、八个月才生,尽可以从容。即是生下来不姓陆,也还是你陆光祖的 孩子,将来也可以认祖归宗。跑不了的,你可以放心。”林亚亚一手握着陆光祖的 手,一手用食指点着陆光祖的额头,嘴里还发出娇笑,心里却恨恨地想着陆光祖口 中的“两全其美”四个字。——嘿!两全其美!好个两全其美!她答应,我还不答 应呢! 林亚亚这些小小的动作,可爱又迷人,使陆光祖感受到与姚兰芝迥异的情调。 他没有想到世界的名花,玫瑰与牡丹,芍药与秋菊,郁金香与康乃馨……都不可能 一样。他只是想到可能姚兰芝这几年来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使她轻松不起来。如果 她能有一男半女,情形一定不一样吧! 陆光祖被林亚亚摆弄得飘飘然。他撒开林亚亚的手,情不自禁的抱住林亚亚一 吻再吻。满怀的爱与感谢,爱她的温柔体贴,感谢她的宽宏大量。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小心处理的!我会小心处理的!希望一切都能圆满解 决,但愿,但愿……”他喃喃说着,说到但愿,他只能重复,却无法说出来。他怕 上帝以为他太贪心。 “但愿,但愿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林亚亚挣脱他的怀抱,两手勾着他的 颈子,脸对脸地问道。她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潮,衬托着她的雪肤,使她看来更娇窕 了。 “唉,我但愿一切能够和平解决……” “两全其美,是吧?”林亚亚接口代说道。 “是。如果能够,那就太理想了。” “什么是两全其美呢?” “就是爸爸妈妈说的两头大啊!” 林亚亚微笑不作声,心里却恨恨地冷哼一声——两头大!两头大!谁要那个两 头大!你们去一厢情愿吧!到时候,可别怪我林亚亚翻脸不认人!你们休想得到我 的孩子。我的孩子宁可在姓林的手下长大,可不能在两头大的陆姓人手中长大。你 们要两头大,我的孩子就不姓陆!看我们谁比谁大?谁比谁强? (四) 看不见的无形压力,使姚兰芝生活在郁郁寡欢中。每天每天,都像一个待罪之 人,曲意逢迎,低声柔气。爱,变成了抱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抱歉,压死 了柔情蜜意的爱。 不能面对没有孩子的问题,那种刻意的回避,使姚兰芝和陆光祖之间,逐渐的 有了看不见的,无法缩短的距离。 幻觉与距离,是爱情的开端,也是爱情的终结。 幻觉是极致的纯。距离是无暇的美。雾里看花,花无不美。等到月宫变成月球, 水晶的宫殿,美丽的嫦娥,可爱的玉兔,飘香的桂树……全部粉碎得无迹可寻,无 踪可觅,只剩下冷冷秃秃,丑陋冰凉,没有生气的一块庞然死石。距离没有了,幻 觉没有了,还能剩下什么呢? 但是,幻觉,也是猜疑之端。距离,也是隔阂之倪。人,毕竟不是纯精神的。 人也是物质的,实体的。人与人之间,不能永远在距离中生活,更何况是夫妻!长 久的距离,必定变成隔阂。如是则幻觉不再美丽,而变成猜疑了。猜疑,亦是启衅 之端啊! 在姚兰芝因为歉疚而压抑自己,企盼用柔情挽住陆光祖的日子中,她也未忘记 冷冷观察。陆光祖,这个庞大家业的继承者,陆家的命根子,在公公婆婆不断的明 言暗示中,仍是坚定一成不变的么? 不可能的!即使他今天未变,明天也一定会变。总有一天,他说变就变了。而 且,这变,是名正言顺,人人都会同情的变。 是的!人人都会予以同情。无后为大嘛! 她害怕!她担心! 她也时时注意,时时冷静观察。陆光祖依然是当年的,热爱她的陆光祖吗?他, 节日有礼物,迟归有电话。一切似乎仍是老样子,没有变。但是,她算得出:他迟 归的次数多了,她独处的时间长了。她也感觉得到:陆光祖不像以往对她那样的热 了。…… 但是,她能由此证明些什么呢?什么也不能。 人们对于不和谐的夫妻,常常说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姚兰芝不能证明陆光 祖有哪些地方不对?也不能证实他有什么地方改变。但她愈来愈感觉到“貌合神离, 同床异梦”这八个字的精髓。 人的感觉是奇妙的,就像狗的嗅觉之敏锐。两个相爱的人,会有灵犀一点。两 个相亲的人,会有心电感应。一桩未见之事,会有第六感觉。姚兰芝总觉得,陆光 祖跟以往不一样了。虽然她说不出具体的不一样。 那天,姚兰芝的弟弟姚骏来看她。姚骏在台大毕业后,到一个贸易公司做事, 现在已经是一个小主管了。他书读得好,做事能力强,人又长得俊。对人谦恭有礼, 很得人缘。他一进门,还没有和姚兰芝寒暄,就急匆匆地问道: “姐夫呢?在家么?” “他不在家。他今天要陪客户去吃饭。回来要迟些。” “他有没有说到什么地方去吃饭?” “没有。我想他不在统一饭店,就在宾馆,要不就是圆山饭店。怎么样?你找 他有事吗?”姚兰芝看着姚骏,觉得他有些奇怪!姚骏一向不是那种查三问四的人。 他今天一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接连着查问姐夫的行踪。奇怪! “没事……”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姚骏很有些犹豫。但他还是那么说了。可说 了以后,心中又仿佛有着极大的不安和矛盾,这使得姚兰芝也感觉出来了。 “真的没事?”她禁不住再问。 “真的没事。”姚骏仍然重复他的没事。可他那欲说还休的样子,姚兰芝也看 出来了。 “那你刚才一来就找他是为什么?” “有事就说嘛!别这么吞吞吐吐的,烦死人。” “好罢!我说。我刚才在忠孝东路看到姐夫,他到单门独户的一家人家去了, 我心里先还有些疑惑,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认错人了?所以我来问问。……” 错?看错?认错?如今都得到了证实。一点也没有错。姚骏说得轻松,其实心 里一点也不轻松。 那单门独户的一栋小小的花园洋房,是谁住在里面呢?是陆光祖今夜邀宴的客 户?不像,不像。如果是邀宴的客户,那房子又显得太小了。何况,邀宴,也不必 跑到人家里去邀。若不是客户,他去那家人家做什么呢?他又何必骗姐姐说是与客 户有约吃晚饭呢?……这里边一定有文章有蹊跷。但是,他能对他的姐姐怎样说呢? 难道说他怀疑 尽管姚骏说得并不肯定,样子也轻轻松松,姚兰芝的心却沉落下去了。 会吗?会吗?会来得这么早吧?山盟海誓的爱,原来敌不过传宗接代的观念。 敌不过也罢了,可以面对面一起来商量办理。领养一个孩子?或者再接一个女人, 她也可以忍气吞声的容纳。为什么要在她背后偷偷摸摸的背叛,当面还要编造谎言 欺骗?她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陆光祖,她捧在心尖上爱的陆光祖,他,他,他竟然有了外遇。长久来的开会, 陪客户吃饭,出差……等等迟归和不归的理由,难道都是托词?都是假的吗?这一 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呢? 她怔忡,她沉思,好一会,她挥挥手,说道: “走,陪我去看看。是哪一家?”她决定要去探个真确。至少,认识认识那座 房屋。它究竟是属于谁的? “算了。你不如等姐夫回来探探口气再说。也许真是我看错了呢!”姚骏不想 把事情在此刻闹开来,推托着。 “我们又不是去闹事,只是去看看。如果真是你姐夫,我也得打听打听这是一 家什么人家?如果你姐夫有问题,我心里也可以作个准备。不要被蒙在鼓里,等到 发觉婚姻变了质,已经措手不及,反倒受气吃亏。” “说的也是。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家什么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看错了? 如果真是姐夫有了问题,我们要不动声色,慢慢商量对策……” “我知道啦!”姚兰芝说着,挽了姚骏的手就出门。 姚骏驾车到了那户人家附近停了车,姐弟两个走没有多少路,远远的便看到陆 光祖的车就在那儿。他们走拢去,绕着房子四周转了一圈。这家人家的大门是关得 紧紧的。但是明亮的灯光,使薄薄的窗纱和透明的玻璃渗出来,影影绰绰的可以看 到两个人:陆光祖和一个女人。 姚兰芝的脸气得泛白。 这还用怀疑吗?原来陆光祖早就金屋藏娇了。早就有了外遇了!怪不得他不再 稀罕这个家。回家,像蜻蜓点水,照照面,或者像旅馆,只是睡个觉,报个到。原 来他的心不在家里,而是在这栋小洋房里! 爱情,如诗,如画,如音乐,却不堪时间的磨蚀,经不起外界的诱惑,和无后 为大的压力。姚兰芝禁不住落下泪来。 记得她学校刚毕业,第一次到陆光祖的公司求职,陆光祖的眼睛就不停地端详 她。后来他告诉她:他对她是一见钟情。他从来不相信有一见钟情的爱情。但是, 从她身上,他经历到了。他也从不知道什么叫缘?他也因她见识到了。他要为她驻 足停留,从此不再涉足花花草草。他要珍宝她,因为她是无价之宝。他要她相信: 他是真的爱了。他从她知道什么是真爱,一种生生世世的爱。 生生世世?什么叫生生世世?二十世纪的爱情没有永远,更何况生生世世! 山盟海誓,山盟山会崩,海誓海会枯。 二十世纪的爱情像云。它偶然停驻,瞬又消逝。 二十世纪的爱情像风。它会来,它也会去。 二十世纪的爱情像流水。它只是经过,而不能常留。即使凝聚,也会蒸发。逐 渐逐渐的蒸发,化成轻烟,化成浓雾,化成雨,化成泪,变得无影无踪。 即使爱情像金、像钻石,它也会磨损,它也会粉碎。 爱情,爱情,爱情不再无价。 爱情,爱情,爱情已变成一个空泛的名词。昔日的男女,奉爱情为圣,为灵, 会为爱情生,为爱情死。因爱情乐,因爱情悲。如今,爱情只代表一个虚伪的谎言。 或者,它只代表片刻的真诚? 再没有人相信爱情的永恒,爱情的无价。相信它的,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傻瓜。 爱情,只是今朝相聚的欢乐,今夜枕边的甜蜜。过了今朝,过了今夜,谁也不 知道爱情是否还持续? 婚姻已不再是一辈子的事。所以今日的婚姻,不再在乎聚散离合;也不再在乎 生老病死;或者年老年少。 爱情像春天,可以去了一个,再来一个。百年和合,白头偕老,徒具形式。它 只是一个虚幻的惊叹号!一个可疑的问号!一个不切实际的,过了时的祝福。 问苍天,在这二十世纪的新潮时代,何处有不变的永恒?何处有不变的肯定? 何处有天长地久的爱情?何处?何处? 姚兰芝茫然四顾,仿佛要在点缀着灿烂星辰的夜空中,在街头巷尾家家辉煌的 灯火中,找寻她执著的永恒,找寻她执著的爱情。她的心在悲泣着,她却平静地对 姚骏说道: “走。我们走吧!快快地走,别让他们见着了。”正像年过知命的识尽愁滋味 的人,却轻轻松松用一句天凉好个秋来掩饰了自己的心情。 姚骏看一眼他姐姐,在昏暗的灯光下,姚兰芝本来雪白粉嫩的小脸,变成了带 青的惨白。她出奇的镇静。但他感觉到她那薄薄衣衫下的颤抖。甚至于听得到她内 心出血的声音。 他不敢再多看她,只是默默地跟她走向车子。手足之间,有着连心的痛。他感 激这几年来姐夫对他一家的帮助。他也抱歉姐姐未能为姐夫生下一儿半女。他也悲 伤姐姐受到遗弃。 上了车,一路上两人都是默默无言。他了解,爱情,是女人的骄傲、女人的尊 严、女人的快乐、女人的生命之泉。男人只容许自己不贞,不容许女人为他戴绿帽。 同样的,女人只容许自己甩去男人,若被男人遗弃,便会感到无比的羞辱伤心。男 人与女人,对于爱情的评估,永远不能一致,也永远不能平衡。永远不一样的。本 来嘛!爱情不是单恋。爱情必须双方同时真诚付出。姚兰芝是那样美丽,贞静,一 向对爱情执著,如今遭到丈夫有外遇的事实,自然是感到格外羞辱伤心。他说些什 么呢?这不是空言可以安慰得了的。 但是,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他能吗? 也许,他不应该去求证的。如果他不去求证,他姐姐现在还是安安静静沉浸在 幸福中的!…… (五) 陆光祖回家时,差不多十二点钟了,姚兰芝仍在客厅里坐着。手上拿着当天的 报纸,却没有翻动。 “怎么还没有睡?”陆光祖有些心虚,也感到抱歉。 “等你。”姚兰芝心里好酸,但她强忍着泪。 “等我?——不是告诉你,我要陪客户去吃饭,会迟回来吗?”陆光祖用手搭 在姚兰芝的肩上,怜惜中带点懊恼。 “在哪里吃的饭?”姚兰芝看着陆光祖,不动声色地,温驯地,柔情地问。 “圆山饭店嘛!”陆光祖拍着姚兰芝的肩,装着轻松地答,接着打了个呵欠, 又解释道:“很无聊的应酬。从六、七点钟闹到十一点钟。真累,睡吧!我可真的 累了。” 唉!六、七点钟!八点钟的时候,他不还在那幢小屋里吗!说谎,可真说得轻 松自然!这谎,也不知说了多少时候了?姚兰芝肚里思量,口里却说道: “其实,你可以推掉一些应酬的。” “那怎么成?香港来的客户哪!是个大户头,巴结还来不及呢!怎能推掉?” 陆光祖摊开两手,煞有介事地说道。 看着陆光祖那一副夸张的表情,听着陆光祖那铿锵的谎言,姚兰芝的心里真不 知该笑?还是该哭?而心中的怒,怨,悲也陡然窜升起来。只是她仍然平静地问道: “那客户是男的还是女的?” 陆光祖的心猛然跳——难道她已经起疑了?难道有什么风声落到她耳朵里去了? 或者只是随便问问?…… 怕什么!反正迟早都要让她知道的。迟摊牌,不如早摊牌。这么拖着也不是办 法。……看吧!能暂时糊过去,就糊着,亚亚反正已表明态度,不在乎急这一时三 刻。……想着,他也就镇定下来。 “当然是男的。是女的又怎样?难道你还吃醋不成?——睡吧!睡吧!我可没 精神再讨论这些。明天我们都要上班哩!我还得去洗个澡呢!”他说着,又拍拍姚 兰芝的肩,算是把她安抚了。自顾自的去了洗澡间。 姚兰芝无精打采地躺到床上。听着盥洗室哗啦啦的水声,想着那一整套编出来 的谎言,心潮汹涌,哪能入眠!陆光祖上床时,她仍然醒着,只是闭着眼睛。陆光 祖知道她还醒着,却自顾自的睡了。而且很快就微微地打起鼾来。 他累了。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并不是很轻松的。尤其是尚未走上明路,像偷 鸡摸狗似的躲躲藏藏,还要自圆其说的编造谎言;好吃力!好累! 姚兰芝明白那种累。家本来是一个温软、暖和、休憩的、可爱的窝,如今却变 成了不得不回来的囚所。对陆光祖而言,这个家已经变成了一个要丢,又丢不开的 包袱。丢不开?不,迟早有一天他是要丢的了。她明白:只要那个女人有了身孕, 生下一儿半女,她的地位就汲汲可危。哦!即使没有丢,她现在的日子又算什么呢? 陆光祖的心已经不在家里!那种勉强的、敷衍式的蜻蜓点水……够了!够了! 虚假的面对,家早已不是一个家。她算什么呢?她的爱尚在燃烧,陆光祖心中 的爱却已转了阵地,变了质,变了样。 爱,爱,爱是这么累人,这么痛苦的吗? 她听着陆光祖均匀的鼾声。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貌。但她可以感觉得到, 他的心离开她好远好远。 她渴望他像往昔一样拥她入眠。或者,两人在闲话家常中逐渐进入梦乡,两个 人拥有同一的甜梦。 多久了?那拥抱不再热烈,不再真诚? 多久了?那拥抱变成例行公事的敷衍? 多久了?他只是口口声声喊累,形式的敷衍变成了拍肩入眠! 而她,她的心里仍燃烧着对他不灭的爱,那初恋的爱,所形成的揪心似的痛, 使她辗转床头。他已经走出她的世界,而他的世界,她却从未能够渗入。 孤独、寂寞、怅惘、无诉……她感到无奈与无助。她的苦,能对谁说?母亲吗? 弟弟吗?或者公婆,朋友?同情她的帮不上忙;帮得上忙的,不一定同情她。她的 弱点在中国人传统的眼光中是不可恕的。为了那个弱点,她自卑,她失去欢乐,失 去爱情…… 她反复思索,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怎么走?怎么做?就这样,她失眠到中夜。 当天蒙蒙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也不安稳。乱七八糟的梦,没有色 彩的惊恐,像在追寻、像在躲避、像似徬徨。…… 陆光祖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出门?姚兰芝全不知道。她醒来时已经九点过。 平常这时候,她早就在办公室了。而此刻,她的头又沉又痛。她打了一个电话到办 公室,请了病假。又复躺到床上,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太阳透过窗纱,使一室变得明亮。那跃跃奔动的细小尘粒,也看得一清二楚。 尘世,尘世,哪有如白驹过隙的尘世,为何人就不能看得透?看得破?她希望她能 看透,能参破,把一切烦恼抛开,可就是不能。 人活着,不就是一股气吗?!如果看透,参破,又何必还活着?活着的人,哪 一个能算是参透看破呢?要有,也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间罢了。…… 想着,想着,电话铃响了——谁会来电话呢?这时候?她懒懒地把电话拿起来: “嗯……” “姐,是我。”是姚骏。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 “我打电话到你公司,他们说你病了。你怎么样?” “昨夜没有睡好。” “你跟姐夫……” “什么都没有说。家是旅馆,睡觉而已。无话可说。累了才回来,回来就睡觉。 哪有闲情逸致谈话!即使说话,还不是一片谎言……”姚兰芝愈说愈忿,愈说愈伤 心,禁不住泪流满面。 “那么你准备怎么样呢?” “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候,拖也不是,摊牌也不是。” “看一阵子再说吧!也许其间有误会。你不要先存成见,那就是自寻烦恼了。 不要本来无事,庸人自扰,弄假成真。你先别烦恼,还是要坦然自若,像平素一样, 不要把一个本来温馨的家,变得乌烟瘴气,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我知道。但处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情不由己会生气呵……喂,你没有把这告 诉妈吧?暂时还是不要让妈知道的好。” 收了线。姚兰芝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悲一会、叹一会、哭一会,又迷 迷糊糊地入睡了。 入睡,有梦,梦也是苍白的。 (六) 从林亚亚那边回来,陆光祖是下了决心要和姚兰芝摊牌的。 林亚亚没有催他,甚至愿意拖着,荡着。但是陆光祖不愿意,他希望早早有个 结论。生活在拖泥带水中,天天等待下回分解,是一件极大的苦事。 然而,当他面对姚兰芝,他又感到有难言之苦。他说不出口。结婚四年多,他 和姚兰芝几乎一直生活在蜜月中。直到遇上林亚亚,和林亚亚有了来往,他对姚兰 芝才有了不可言的秘密。蜜月开始淡化,但还没有发生过争吵。 就像前夜,他和林亚亚缱绻到深夜,返家时看到姚兰芝仍然在等他,他心中十 分不忍。但为着林亚亚肚子里的那块肉,他不得不刻意冷落姚兰芝,希望引出一场 争吵,却仍然没有点燃火药线。 他与女孩子合合分分,并不是第一次。但姚兰芝不同。他曾经以压倒性的优势 和热情爱过姚兰芝。那不是往昔的游戏。姚兰芝也是以纯纯的爱回报他的。婚姻毕 竟不是欢场中的契约。而一向和合的夫妻,要想寻衅吵嘴,似乎也难以启齿。 勇气,勇气,他缺乏那火爆感情的勇气。他是一个绅士,绅士,是永远彬彬有 礼的,是不会对淑女大声吼叫,恶形恶状的,尤其是无理取闹。即使分手,也是客 客气气。所谓好聚好散,散也不会火爆的。 但是,不管他再怎么拖,不管他再怎么不忍,他总得要和姚兰芝面对这个问题。 他总得要向姚兰芝开口。要不然,问题便不能解决。而林亚亚肚里的孩子,不会永 远在肚子里等。他总得要给林亚亚一个交代。 怎么办呢?在两难之间,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何不让母亲去和姚兰芝摊牌 呢?女人对女人,或许比男人对女人更容易讲话,更容易沟通。想这里,他打了一 个电话给他母亲。 “我早就叫你把一切交给我办,你说你会处理,如今还是来求我了吧——你放 心,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妥。” 陆老太太一口承诺。姚兰芝一向柔顺,她动之以情,说之以理,还怕不能使姚 兰芝屈服吗? 挂上电话,陆老先生望着他太太,看着她一脸自信的模样,禁不住问道: “你有什么法子使兰芝答应呢?” “答应,当然是未可知。能点头答应,最好。否则,只有离婚一途了。为了陆 家的香火一脉,我们只能牺牲她。谁让她生不出孩子来的?尽管这不是她的错,她 得替我们陆家想呵!而且,现在已经可以证明,真正生不出孩子来的,是她,不是 光祖。”陆老太太说得理直气壮。 “那你什么时候跟兰芝谈?我想你们谈的时候我最好避开,免得夹在里面,显 得尴尬。” “我想,我这就打电话到她公司去,约她下班来一趟,或者我去她那边谈,你 觉得怎么样?” “如果你约她到家里来,我就到楼上书房看书,避开你们,你若要到兰芝那儿 去谈呢,最好等她下班回家了再打电话,或者快下班时才打电话,免得她一整天惦 记着不安。因为,你到她家去,毕竟是不寻常。”陆老先生的心比陆老太太还细。 “那就叫她到我们家来好了。我马上打电话,……” 抱孙心切的陆老太太,早就想和姚兰芝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尤其当陆光祖有 了林亚亚,林亚亚又怀了孩子,事情那么悬着没有一个着落,总不是办法。可陆光 祖就一直挡着,说要自己来解决,她才没有插手。她不是对姚兰芝苛酷,她只是觉 得女人应该知道认命。 认命,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在多灾多难的苦难中锻炼出来的民族性。尤其是女 人,在时代的苦难中,还要加上大男人的压力,以及女人与女人间勾心斗角的压力。 陆老太太年轻的时代,虽然已到了妇女谋求解放,高呼男女平等的时代,潜意识中 仍有认命的想法。而传统的压力,也仍然是矛头指向女人。 生不出孩子,就是罪大恶极。一切的后果,女人应该承担,也应该认命。 其实,陆老太太自己并没有经受过认命的痛苦。由于当时政局的变动,陆家老 一辈的人留在大陆,没有来得及迁来台湾,她和陆老先生的小家庭,没有任何压力。 后来又有了陆光祖,传宗接代有了人,无后为大的心理压力就完全没有了。即使经 历过认命的痛苦,等到自己当了婆婆的时候,也会忘记做媳妇时遭受的种种啊!即 使不忘记,也会拿出来作为样版,借此作为指滴和要求的理由呵! 这能怪谁?人嘛,还不都是一样:自己没有上台的时候,认为不公平,不合理 的。等到自己上了台,其苛责苛求,自私自利,竟又同出一辙。这也许是人类的革 命永难成功,同志必须永远努力吧!一代一代,这也许就是人们永远得在革命中抛 头颅,洒热血,受尽煎熬吧?而那些抛了头颅,洒了热血的革命志士,若是地下有 知,能不嚎啕痛哭吗? (七) 婆婆要自己下班后到她家去一趟。往昔,这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但是,这 一次,姚兰芝有一种预感:这和往常不一样。它没有提纲。去一趟,有什么事呢? 为何在电话中不能先透露一点消息呢? 不一样,一定与无后为大有关。 无后为大,一定与那所小洋房里的女人有关。 女人,女人,天天大声疾呼要争取男女平等,而自己却就是女人的敌人,自己 却就是女人的刽子手。 如果婆婆要提到那个女人,她将怎么办呢? 这种先斩后奏,造成生米煮成熟饭,既成事实的威胁,公平么?实在叫人不能 甘心。 她打了一个电话给姚骏,想跟他商量商量,如何应付?可姚骏不在,后来才弄 清楚,他出差去了。 好吧!本来她就想闹开,把事情揭出来,如今由婆婆摊开来谈,更好。姚兰芝 有了这种心理准备,反倒安心了些。 下班,迳直去了婆婆家。 “嗳,你下班啦!我叫阿珠准备了晚饭,我们吃了晚饭再谈。”陆老太太嚷着。 “妈有什么事要与我谈?现在就谈嘛!我还是回去吃。家里也是准备了的。况 且,光祖一个人吃也不好。” “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你不愿在这儿吃饭,现在谈也可以。——那,我 们坐下谈。坐下谈。”陆老太太一个劲的要姚兰芝坐下,等姚兰芝坐下了,才在她 的对面坐下,看着姚兰芝,说道:“兰芝,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理解……” “妈,有什么事,您直说好了,不必顾忌。”姚兰芝像只待宰的羔羊,可心里 实在不甘。 “好吧!我就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说吧!你知道的,陆家是单传,光祖现在 年纪也不小了。我和他爸爸都急着想抱孙子。而你们结婚到现在,四年多了,我们 等得够久,光祖也等得够久。为了陆家的香火,我们希望光祖试试另外的女孩……” 试试另外的女孩!多容易呵!多托大呵!有钱可使鬼推磨,果真就是这一回事 呵!姚兰芝的心像结了冰,寒得她直打哆嗦。 “您,您的意思……” “希望你能容纳另一个女孩,为了我们陆家的缘故。” “容纳另一个女孩?您是说已经有另一个女孩,需要我来容纳?还是您将去找 一个愿意被人容纳的女孩?这时代,法律……” “你先别管这些。我只问你,肯?或者不肯?”陆老太太逼视着她,等候着她 的回答,像一只母大虫。那一向慈祥的面貌,像一个假面具被褪去了。 “肯又怎么样?不肯又怎么样?”姚兰芝心里又气又悲,说出来的话却柔弱无 力。她一手抚着自己的头,那仿佛要炸裂开来。 “兰芝,我们希望你肯。这样,对大家都好。你一向那么柔顺,懂事,我们都 喜欢你也爱你。……” “爱?”提到爱字,姚兰芝就是一肚子委屈。“妈,您知道,爱是容不下一粒 沙子的。就像眼睛,不是么?” “但是,真正的爱,是应该为对方着想的。你总不愿意看着光祖绝后吧?” “没有孩子,也不一定是女人的过失。” “你去检查过么?” “我没有。” “但是光祖已经得到证明:他能。” “那女孩,你们已经找到了。是吗?” “是的。有一个。光祖不是乱来的人。他还是很尊重你,爱你的。我们都希望 你能容纳,这样,就可以两全其美。十分圆满。” “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们都不希望提到离婚这两个字,但是,如果你不能容纳,就只好用离婚来 解决。你可以提出条件,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那女孩,你们确定她能生一个娃娃出来?” “兰芝,老实告诉你吧!她已经有了身孕。我们因此不得不请求你容纳,或者 放弃婚姻。” ……姚兰芝只感到轰然一声,两眼发黑,四肢虚脱。 原来事情发生已非止一日! 原来光祖已有了铁的明证! 原来她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且蒙了这么久! 何其迟钝!何其愚蠢!…… “我,我得回去。……我得想想……我要和光祖谈……” 她沉默半晌,抚着头,语无伦次地说着。她挣扎着站起来。 “和光祖谈,也是一样。这本来也是光祖的意思。——想想也好。事情总得要 解决。你不舒服,就在这里歇息也一样。” “不,不,妈,我得回去……回去……”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大门,将自己塞进 车子,才仿佛得了一丝安全感。她在迷迷蒙蒙的雨季中生活,已经非止一日。如今 更似跌进了一个黑暗的深潭。一个又黑又暗,又深又冷的潭。一个攀登不上,又看 不见彼岸的潭。她想哭,却哭不出。她想喊,也喊不出。她没有了泪,也没有了声 音。她是那样的、那样的孤单无助。与她结伴同行的人已离她远去。她能向谁说? 向谁诉?又有谁能帮她说,帮她诉?她心中有无限的悲,无限的痛,无限的酸楚! 孤单、寂寞、凄凉、无助! 陆老太太看着姚兰芝倒倒歪歪地出门,看着她的车绝尘而去,不忍地摇摇头, 一个人喃喃地又重复一句: “事情总得要解决!” (八) 陆光祖三天没有回家了。 三天,没有一通电话,也不见他的人影。 姚兰芝上班无情无绪,失魂落魄。人一下子憔悴了许多。有若一枝失水的瓶花, 默默地、快速地萎缩下去。 “兰芝,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同事见到她,都会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总是淡淡地做出一个笑容回答。 “你脸色好难看!如果身体不舒服,还是不要勉强自己来上班。别把小病拖成 大病,才划不来呢!” “谢谢你,我很好……” 她总是说没什么,我很好。她能说什么呢?难道告诉人说:我的婚姻触礁了? 或者,我被丈夫遗弃了?她一向是被尊敬,被羡慕的对象。而尊敬,羡慕,因她丈 夫的成份多,因她自己的成份少。 她很明白:同情和怜悯,有时候,只是为了给的一方的自我满足。受的一方, 并不是很舒坦的。而随着同情和怜悯而来的,是背后的议论和卑视。人的嘴,两片 唇,横着说,竖着讲,翻来复去任由一心。有几个人对人的评论,不是随着自己的 好恶而改变的?有几个人对人的评论,是始终如一的? 然而,这样的日子,她能撑到几时?她自己都不知道。即使陆光祖不公开来, 她自己也会崩溃。她白天要装欢,午夜的暗泣,还怕肿了眼睛,被人看出破绽。变 了心的陆光祖,避不见面,更使她火上加油的怒火中烧。思前想后,使她夜不成眠。 下了班,不知不觉地将车开到了她母亲的住所。母亲,由于生活的改善,反而 比往昔年轻了许多。见到她来,在十分惊喜中,却也立刻觉察到她的憔悴。 “你怎么啦?眼圈都黑了!人瘦了许多……” “晚上睡不着觉。” “为什么?有什么心事?” “光祖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 “是出差?还是你和他吵架了?——来,坐下来告诉我……”母亲拉着她的手, 将她按在沙发上。 “不是出差,也没有吵架,但是比吵架更糟,我们可能要离婚。” “什么?要离婚!是什么一回事?……什么一回事……”做母亲的心急了,把 姚兰芝的手摇得更急了。 “他,他……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且,而且,她已经有身孕了……” 姚兰芝的母亲听到身孕两个字,像巨雷轰顶一样,不觉大大的震惊。她一直担 心的事,终于来了。 女人嘛,生不出孩子,就是理屈。有了孩子,男人再怎么样,都有一层顾虑。 如今,光祖的出轨,是理直气壮。更何况那个女人有了身孕! “那你怎么办?”她木然地放开了姚兰芝,怔怔地看着她。 “怎么办?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呵!他母亲已经说过了:要嘛,容纳那个女人; 要嘛,和光祖离婚。”姚兰芝将两手一摊,靠在沙发上,无可奈何地闭起眼睛。 “他与那个女人已经在一起了,而那女人又怀了他的孩子,要他丢开那个女人 是不可能的了。我看你就认了吧!”做母亲的无奈地拍着女儿的手劝说着。 认,认,认……一代一代的中国女人,在时代的挫折中认;在男人的磨折中认; 在女人的欺压中认,除了认,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可是,我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光祖那样悄悄默默地背着我养个女人,等到怀 了孩子,再来显威风,迫我追认。一点商量都没有,实在叫我生气!” “气,气有什么用呢?气坏了身子,正如了人的意,那就太傻了。你应该沉着 气。第一,你决不让出你的位子。第二,你也要想法子不让那女人称心。要这样, 你就得先挽住陆光祖的心,要挽住陆光祖的心,你就不可以硬来。”母亲献出了她 那古老的驭夫术。 “要我学那下三滥的女人,违心地用软工夫,我可学不来。” “唉!傻丫头,你究竟还爱不爱陆光祖呢?” “爱又怎么样呢?” “你若还爱着,吵吵闹闹只有伤感情,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使裂痕愈来愈大。 你若对他死了心,那就干干脆脆讲条件离婚。好在你还年轻,不怕找不到合适的对 象嫁出去。” “我是绝不会放弃光祖的。即使我要放弃,我也不会便宜那个女人。……”姚 兰芝恨恨地说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她,她能有什么方法对付那女人呢? “小骏知道这件事吗?”总觉得男孩子是家庭的柱石。困难无法解的时候就想 起这根柱石。 “知道。我还是因为小骏来告诉我才知道。那时候还是暗的,如今已是明着摊 开来谈了。”姚兰芝于是把小骏来通消息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她母亲听。 “其实,你那时候就应当声张开来,不许他们再在一起,也许那时候那女的尚 未有孕,这样就好办多了。” “妈,这只是几天前的事呵!哪里来得及!而且,光祖是一心一意要孩子,就 是走了那个女的,一定还会弄另外的。怪只怪我的肚子不争气……”说着说着,姚 兰芝的声音呜咽了。 “别哭了,哭解决不了事情。老实说,离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有啥好伤心的! 保重好身体,才是真的。” “我知道,回家来有个人说说,舒畅多了。我走了。也许今晚光祖会回来,我 总得要见到他面才能决定。” “你晚上睡不着,要不要我这里拿颗安眠药去。” “不要。家里有。光祖有时回来得迟睡不着,要吃安眠药的。” “好吧!那你就回去吧!自己千万要保重。光祖回来,和光祖要好好谈,别哭 哭啼啼的,反而惹人生厌,伤了和气,自己也乱了心。” (九) 陆光祖从母亲那边得知谈判未有结果,就索性不打电话,也不回家,迳自在林 亚亚这边住了下来。 已经打开了天窗,说了亮话,还有什么避忌的? 林亚亚知道自己有公婆为她撑腰,为她说话,她即将可以弃暗投明,对陆光祖 也就伺候得格外贴心温柔。自己索性将工作也辞掉了,每天刻意打扮,着意缠绵。 虽然雇了一个小下女,依然亲自主持厨艺。每一分钟都使陆光祖感到像在过年,过 节,过生日。林亚亚扮演着妻子,情人,兼母亲的角色,照顾着陆光祖,使得陆光 祖感到样样称心。尤其最最称心的是:他即将做爸爸。 就在陆光祖过着欢笑的日子中间,被他冷落冰藏的姚兰芝,在深夜一屋子的寂 寞中,一个人伤心,一个人哭泣,思前想后,钻起牛角尖来,把陆光祖平日吃剩的 安眠药吞了下去。 要不是姚骏出差回来,给姚兰芝打电话,吵醒了女佣人,被女佣人发现,立刻 送去医院,陆家就要出人命了。 在医院里,姚兰芝的母亲、弟弟,都一再劝说,要她把感情看淡些。 “人嘛!你有情,我有义。对于无情无义的人,赔上自己的生命,只是白搭… …” “你这样做,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给人家笑你傻,笑你蠢。……” “你应该坚强些。不能就这么认输……” 陆光祖,以及他的父母,也都到医院来看她。她重生以后,那些逼迫暂时松了 下来,姚兰芝也平静了下来。陆光祖虽然急于要把林亚亚定位,可见着姚兰芝这般 模样,也就不敢开口。 将姚兰芝接回家后,陆光祖还特别休假数天,陪伴着姚兰芝。当然,他并没有 放弃他的谈判。给林亚亚定位是必定的,不能改变的决定。为了那个传家接代的孩 子,姚兰芝非得让步不可。可谈判却始终找不着机会。 姚兰芝呢,一肚子的怨,一肚子的恨,一肚子的伤心,却也不知道怎么样发泄 才好?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片透明的膜,都像陌路人似的生分了。 那天吃完晚饭,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在沙发上,一人捧着一杯香片茶,陆光祖 终于向姚兰芝开口了: “兰芝,我们可不可以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 姚兰芝抬起头,默默地瞟了陆光祖一眼,他穿着家常服,仍然是那么潇洒,两 脚架着二郎腿,却并不夸大。他的声音也仍然是那么有着磁性的魅力。脸上还挂着 一丝微笑,讨好地将上身倾向她。然而,她却感到和他之间的距离好远好远。 “谈什么?谈离婚吗?”离婚这两字是姚兰芝一直忌讳,一直避免提到的。这 时竟不知不觉冲口而出。说了之后,心里感到很后悔。 “我们总得要把事情摆平。如果你执意要离婚,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一切的条 件,你都可以提出来,我也绝不会亏待你。……” 姚兰芝看着陆光祖那副虚伪的表情,想到他瞒着她在外面养女人,搞小公馆, 心就一阵痛,气也就上来了,她没有好声气地道:“你觉得怎么样才能摆平呢?” “你要怎么样呢?” “那要问你呀!” “妈不是跟你商量过么?” “商量?你在外面搞女人,租小公馆,还理直气壮?” “兰芝,你先别激动。让我们平心静气的好好谈,才能谈出结果。说来说去, 一切都是因为你不能为我生一个孩子。要是我们有孩子,我绝不会……” “孩子,孩子,就是你为了孩子,事先也应当和我商量,不能这样偷偷摸摸的 伤我的心。说情说爱,原来都只是假的。”姚兰芝呜咽了,眼泪像决了的堤。 “事先商量,你就会答应吗?”陆光祖的气也上来了。 “不管我答应不答应,总比造成既成事实,再来逼我退让好过一些。至少你还 把我看在眼里!” “哼!”陆光祖禁不住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现在你来争事前事后, 真正事前和你商量,你还不是一样会吵吵闹闹!你能说体谅我不得已的苦心吗?” “吵吵闹闹!你现在变了心,看我什么都不顺眼了,是不是?告诉你,离婚, 绝对不。离婚正好如了你的意,称了那女人的心。”姚兰芝一面哭,一面说。 “兰芝,你别哭哭啼啼的。我们结婚以来,没有吵过,连拌嘴也没有过,是不 是?你既不要离婚,那就维持现状。只在亚亚生了孩子以后,作个认养手续,我们 还是好好的夫妻。” “现状?是什么样的现状?是在那个女人面前有说有笑,回家来冷冷淡淡,有 如陌路,这就是现状,是么?是么?” “亚亚是真心爱我,她不求什么!也不争什么!” “她真心爱你,不求,不争。你倒说得好听。她是小偷,是强盗。偷了人家丈 夫,抢了人家爱人,她有权利求什么?争什么?她要的都已得到,她还需要求什么? 争什么?她想的都得到了,如今你还在为她争,为她求,为她要。她有必要去求, 去争,去要么,你为了她,眼睛蒙上了布,已经看不到我。身上裹上了胶,也已感 觉不到我。我的爱,我的落漠,我的孤单,我的伤痛,你全看不见,觉不着,也不 在乎了。你心中有的,只是她这块宝。你眼中看的,只是她这朵花。她披了胜利的 战枪,有的,只是胜利之光,胜利之果。有的,只是胜利的欢笑!请问你,她还要 ——求——什么?告诉我:她还要——争——什么呢?” 姚兰芝激动地说着。说到最后,她声泪俱下地把“求”,“争”两字拖长加重 地说着。 真的!一个小偷出师顺利,一个强盗掳掠得手,还应该有何求?而陆光祖居然 还帮着她说话,还觉得她委屈瑟缩,可怜可悯。还觉得她偷得不多,抢得不够。盗 亦有“道”?贼是“雅”贼?天下岂有此理! 陆光祖看着姚兰芝悲愤的样子,心中亦有歉意。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心软。心 软便无法解决问题。所以他仍然冷着脸,只是语气缓和许多: “兰芝,我们现在不是在辩论是非。而是在解决问题。要依着你说,问题永远 解决不了。这样,对你,对我,对亚亚,都没有什么好处。只是大家耗着,没有快 乐,只有痛苦。” “尤其是你,因为,如果耗着,我就只好以亚亚的地方为家。这儿,只好避不 再来。这样,你愿意吗?如果你要上法庭起诉我,告亚亚,法庭也总要有个判决。 不是离婚,就是复合。复合没有亚亚,你知道,合也仍然等于分。离婚呢,条件最 好,既然经官动府,必定要经律师的手。律师费分去一半,你能到手的,也就不多 了。何不平平静静地坐下来好好谈判。合,三人好好的合。分,两人好好的分。这 样,只有好处。你如果愿意和平相处,我两处跑,你仍然是最大的。你所有的,仍 然是最好的。只不过亚亚的孩子由你出名领养,让他有我的姓氏。这三条路,你愿 意走哪一条?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是决不离婚的。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饮。对爱,我执著。不会像别人那 样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姚兰芝知道要挽回两个人的婚姻是不可能了。破碎的 婚姻,不可能再完整。陆光祖已分析得清清楚楚。她既不愿耗,也不愿离婚,除了 接受第三条路,还有什么路可走!但这种无可奈的被逼迫,她实在不甘心。但不甘 心又如何?不甘心,也只有慢慢再说吧! “不离婚,那么耗?你愿意耗?” “我说过我要耗么?” “那么,我们和平相处,我两头跑?” “……” 姚兰芝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兰芝,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女孩。你会体谅我的心。你不会怪我……” 陆光祖移动他的座位,和姚兰芝并排坐着,将姚兰芝拥在怀里。 胜利者的谦虚。胜利者的温柔。胜利者的低卑、屈就、施舍。……一场风波止 息了。但姚兰芝碎破的心,并未康复。不,永难康复。 (十) 日子平静地过去。生活维持着将一周分为二。周一到周四,陆光祖回姚兰芝处。 周五到周日,陆光祖去林亚亚家。 表面上看来,姚兰芝占了四天,林亚亚占了三天,似乎姚兰芝占了一点优势。 其实姚兰芝的四日,都是工作日,与陆光祖相聚的时间甚少。林亚亚占的是小周末 加大周末,与陆光祖相聚的时间长多了。自从姚兰芝答应了和平相处,在姚兰芝来 说,是大大的让步了。但在林亚亚来说,她并不满意。尤其是在孩子出世以后,她 的不满更多了。 “为什么那个不能生孩子的婆娘,该占着正式家主婆的位置?我为陆家传宗接 代,反而不能有一个名份?” “为什么她一个人该占着那一栋像别墅一样的花园洋房?我便只该住这么一所 迷你平房?” “为什么我生的孩子,反而寄在她的名下?” “为什么吃尽生儿育女的苦头之人,反而不能有一个完整婚姻?连正名都不能? 真是厚脸皮!丈夫已经不要她了,还要强留着不肯走?”…… 林亚亚有一肚子的气。那是因为她不能和陆光祖一起上正式的台面,所有享用 的都比不上姚兰芝。一个男人又被分成一周前四后三。在这个年代里,岂非无有此 理吗! 占着毛坑不屙屎,不就是姚兰芝? 总要想个办法把姚兰芝激怒,让她知难而退。 现在,林亚亚已经不工作,又用了女佣,虽有孩子,闲暇仍多的是。她唯一的 目标,就是笼络陆光祖,使他乐不思蜀。笼络陆光祖的办法,一方面使用自己的软 功,一方面利用刚出生的孩子。先是以孩子不适为由,把周一到周四的陆光祖拉回 家里。然后是枕边的哭诉: “光祖,我现在才知道,做一个永不见天日的红粉知己,精神上有多痛苦。当 初,我不顾一切的拥抱爱情,只是因为年纪太小,涉世不深……” “你后悔了?” “我不是后悔,只是想着,当初,我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也许我会悬崖勒 马,不要一股劲的跳下去。现在,孩子还小,再大一点,他也未必见得会快乐。” 一提到孩子,陆光祖既心疼又快乐。 “亚亚,我不会亏待你,亏待孩子的。” “我知道。你并没有亏待我们母子。可是,中国人一向讲究的是名正言顺。名 不正则言不顺。别人看我们的眼光都不一样。” “你也别太敏感了。” “这不是敏感。这是事实。就举个例子说罢:当宾客满堂的日子,你能让我们 母子登堂吗?带眷宴会的时候,你能带我吗?即使小孩子长大了,能跟着你登堂赴 宴露脸的时候,背后别人也总会指指点点。我也永远不能与你在一起公开露脸。这 对孩子成长中的心理影响,又该有多大!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忍心让他接受这种 伤害?……” “你不用说了。兰芝不肯离婚,我又有什么办法!其实,妈和爸对你可是比对 她好。他们和兰芝见面都很少。即是见面,面和心不和,也没什么话讲。” “你能不能不去她那边?让她知难而退,死了心,她自然会退出。” “不去她那边,也得慢慢来。要不然,她要再想不通,闹出人命来,可不是好 玩的。何况我也没亏待你,常常借口出差,带着游山玩水的,还不都是你!孩子呢, 我只有他这么一条根,没有人会跟他争。别人说什么,伤害不到他。而且,时间久 了,别人也就没有兴趣再说了。闲话嘛,谁人的背后会没有闲话?谁又能说在人的 背后没有说过别人的闲话?闲话止于智者。你不去理会它,闲话自然平息。” “算了吧!姚兰芝若真正想死,她早就死了。还会被人救活?还会活到今朝? 说不定那一场自杀,只是她姐弟俩串演的话剧,拿来吓吓人,作为威胁人的工具以 便达到自己的目的。一个真正要自杀的人,还怕没有机会?即使是搜了身,把一切 可以自杀的东西都搬走了,关在空房子里,还可以撞墙死呢!” “亚亚,你也不能这么说。假戏,也有真做的时候。就像多年前的一位影后, 服毒之后,写了一张条子,嘱咐佣人若发现她服安眠药自杀,要救她时,不要打电 话给九九九。 可打电话给XXX私家医院,以免成为新闻。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她一 定估量自己的夫婿于吵嘴出走后,一定马上会回来。即使夫婿未能及时回来,家中 的女佣也可能会发现。她一定也期望那时不要慌了手脚,耽误了救生时间。打九九 九,或打医院电话,立刻就可以救她。未料到阴差阳错,天违人愿,单单的就错过 了能救她的时间。所以假戏很有可能成真,这是很大的冒险,少有人肯这样做。而 且,不论是真自杀或假自杀,我们总不希望她死的。” “知道啦,她活着,你可以享齐人之福。苦的是我和孩子两人,永远难得有出 头的希望。发发牢骚,还显得我气量狭小,这种苦,有谁知?” 林亚亚把头一甩,一头乌亮的长发,像一匹丝缎似的滑闪到一边,晶晶的泪珠, 自那水灵灵的眼睛,流满了那娇美如花的脸上。那一副嗔怒,痴娇的模样,令陆光 祖看了禁不住诚惶诚恐的心疼。他像哄孩子般的拍着林亚亚的肩背,一叠连声地说 道: “亚亚,你别胡思乱想瞎猜疑。我只是作一个比喻罢了。给我时间,我一定会 想办法解决。我知道我委屈你了。你为我受了很多不必要的气。你暂时为我忍受吧! 我保证,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一定早早的为你母子定位。” 他一面劝说,一面用纸巾为她擦干眼泪。林亚亚原本也只是做给陆光祖看的, 也乘势收了眼泪。孩子也正好醒了,在小床上咿咿呀呀地引发大人的注意。而在厨 房忙着的佣人,也在喊着:饭好了,吃晚饭了。一场风波,也就算过去了。 当然,陆光祖的心里,仍然藏着这个“齐人之福”的问题。他知道,这个问题 一天不解决,他是一日不安宁。然而,怎样解决呢?一个不肯让位,一个要求定位。 而他,顺了这个,对不起那个。顺了那个,又对不起这个。要是早先不公开呢,就 得过偷偷摸摸,担惊受怕的说谎生活。即使贵为美国总统的甘乃迪,婚外情也只能 在黑暗中进行。 三妻四妾的大男人时代已经过去。不过去又怎样!几曾见有着三宫六院七十二 嫔妃的皇帝长寿过?因果循环,得失相乘,齐人之福未必福……陆光祖想到这里也 只能在心里叹口气。 孩子倒是可爱,又乖,很少哭闹。除了生病的时候以外,平日里真是大人的开 心果,忘忧草。看他,两只又嫩又胖,发着奶花香的小手划呀划的。吱吱呀呀的睁 着两只溜溜黑黑的大眼睛,大人走到小床边,他也会逗着人笑呢!陆光祖伸手去抱 他,林亚亚拦着道: “别把他惯坏了。没有人能整天抱他的。还是去吃饭吧!” 晚饭,虽然只有陆光祖,林亚亚和佣人三个人的伙食,仍是像像样样的四菜一 汤。干扁长豆,肉丝炒韭黄,辣子鸡丁,茄子夹肉。一只青菜豆腐鸡汤。吃了太多 的餐馆酒席,陆光祖倒是喜欢清清爽爽的家庭菜。加上饭后一杯酒,坐在沙发上享 受一支烟。在林亚亚这边,多半是逗着孩子玩。唉,要不是为了这孩子呵!他又何 必在“齐人之福”中煎熬呵! “明天去看看爸爸妈妈吧!他们好惦记这个孙子呢!” “他们惦着这个孩子,却不肯为我主持公道,为我说几句话。”林亚亚嘟着嘴, 又回到了老问题。她是不会放过任何诉说抗议的机会的。 “他们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了没有用嘛。” “说了没有用,不等于没有说!” “好啦!好啦!你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好好处理。” “给你时间,是多久的时间?一年也是时间,十年也是时间,一辈子也是时间, 你总得给我一个能够盼望得到的时间啊!” “唉!你这人呵!不会让你等这么久啦!”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一年之内,我看你怎么安置我。”林亚亚看 到陆光祖有不耐烦的样子,立刻自动下了台阶。一个人能够见机行事,见好收篷, 才不会惹人嫌吃亏呵!林亚亚就有这点机灵。更何况以后还可以找机会再说。慢慢 的用功夫磨,终有达到目的的一天。并不在这一时三刻要立竿见影。有了这个白白 胖胖的孩子做武器,她不愁打不赢这个仗。 (十一) 为着林亚亚的纠缠,陆老太太特别去拜访亲家母姚太太——姚兰芝的母亲。也 在姚老太太处见到了姚兰芝的弟弟姚骏。仍然是旧话重提,目的是希望姚兰芝的母 亲和弟弟,能够从旁开导开导姚兰芝,要她不要那么死心眼,钻牛角尖。 “兰芝是个好姑娘。我们都很喜欢兰芝。但是我们陆家只有光祖这条根。如果 兰芝能够生下一男半女,就绝对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如今亚亚有了孩子,天天吵着 要正位,光祖被闹得没有办法。只希望你们也能帮帮忙,劝劝兰芝,成全光祖。你 们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同胞弟弟,她一定会听你们的劝导。”寒暄一阵之 后,陆老太太立刻开门见山转向了正题。 “我知道,兰芝没能生孩子,是这整个变局的因。便是她现在已经忍气吞声容 纳了这个林亚亚,还要她怎么做呢?她已经死过一次没有死成,我们哪里忍心再逼 她?难道真要逼她死了才罢休?”听了陆老太太的话,姚兰芝的母亲禁不住气愤填 膺,流下泪来。 “那个林亚亚简直是得寸进尺,无理取闹。她要再这样闹下去,我们可以告她 妨害家庭。我姐姐太懦弱,才这样被她欺侮。没有生孩子,在古时候是七出的一条, 在今天我可没有听说过呵!”年轻气盛的姚骏也禁不住反击。 “你们都别生气。我今天来,只是来求你们。我们需要一个陆家的孩子。光祖 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也是我们唯一的孙子。为了那个孩 子,我们不得不处处迁就孩子的母亲。” “亲家母,凭良心说,你也只有姚骏一个男孩,要是姚骏将来结了婚,太太一 直不生孩子,你是否会毫不介意?就是姚骏自己,真会一点也不介意吗?将心比心, 你们就会谅解。求求你们,帮忙劝劝兰芝。她现在还年轻,长得又不错,再结婚的 机会必然很多。何必这样浪费青春?还要受气呢?你们做母亲弟弟的,也应该为兰 芝的幸福和前途着想。” “可是,感情的事,不是我们旁人所能想象体会的。哪能说散就散?要是能够, 我姐姐也就不会为姐夫自杀了。那一次没有酿成命案,难道你们还觉得不甘心?非 要叫她躺在棺材里才罢休……” “姚骏!”陆老太太大声地喝道:“你别这样信口开河,赤口白舌地咒你姐姐。 我们可没有这种存心。亚亚是贪心了点。就是在从前三妻四妾的年代,妻妾也有个 先来后到。如今她得陇望蜀,非吵着把兰芝挤出去,实在是不应该。我说过,我们 是没有办法。因为我们要那个孩子,我们不得不依她。光祖的处境十分为难。兰芝 若是真正爱光祖的,她就应该为他设想……” “我姐姐那样爱着姐夫,姐夫有没有为她设想呢?” “是啊!兰芝那样的爱着光祖,当初光祖也是很爱她的啊!可怜我的兰芝,她 还是那样的痴心,光祖却变了心,对得起她吗?……” “你们不要尽是责备。”陆老太太截断了他们母子的对话道:“我们要把事情 摊开来说。怎么样才能来解决问题。光祖为什么会和亚亚在一起?亚亚为什么会这 样得寸进尺?这个因,你们都是知道的。你们想想,亚亚这么吵吵闹闹,光祖的生 活会好过吗?” “那是他自作自受,活该。”姚骏狠狠地说道。 “姚骏,你别少年气盛,你要冷静想想,光祖是自作自受,活该。为了那个孩 子,他活该受气。可是你想过你姐姐吗?亚亚吵吵闹闹,光祖为了那孩子,就不敢 去你姐姐那边,你姐姐的生活又是如何?你难道喜欢你的姐姐守活寡?或者,她也 是活该?离婚,在这个年代,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光祖知道理亏,只要你姐姐开出 条件来,都好商量。即使她不开条件,光祖也不会薄待她。她还年轻,一定可以另 外找到好对象。否则,这样拖着,耗着,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你们这算真爱她吗?” 陆老太太目光炯炯地看着姚骏,竟有一股慑人的力量。 姚骏低头沉思,姚老太太也不再开口。 “真的,离婚,固然是光祖所要求,实际上也是为兰芝好。你们是兰芝最亲的 亲人,把道理说给她听,她一定会听得进。我是诚心诚意来拜托你们,不是来逼迫。 拒绝沟通,只能造成悲剧。我们都不希望上演悲剧,是不是?我走了,愿你们能多 想想,我是很诚恳的。” 陆老太太走了之后,姚老太太和姚骏讨论了很久。觉得陆老太太的话,也不无 道理。两个人和姚兰芝通了电话,约好在姚兰芝家见面,见了面,三个人在姚兰芝 的睡房里,关着门,姚老太太和姚骏将陆老太太的话说了一遍。又实际分析给姚兰 芝听,姚兰芝只是用心听着,不说一句话。姚老太太和姚骏说了再说,都劝姚兰芝 要看开些。 “人生何处不桃源。一个人要能提得起,放得下,才是英雄豪杰。姐,这个婚 姻既是无法挽回,不如丢开算了。”姚骏拍拍他姐姐的肩,推推她说道。 “我知道,我会考虑。”姚兰芝轻轻点头。 “你可千万不能再做傻事呵!”姚老太太叮咛着。 “是呵!你无情,我无义。离婚,在今日的时代,也算不了什么。分开,就各 走各的路。你可要让他们看看,你活得比今天更好。姐,你千万要保重。别把这事 看得太严重。这样,无异增加了别人的身价,降低了自己的分量。如了人家的意, 称了人家的心。” “你们放心吧!我绝不会再做傻事,让亲者痛,仇者快。” “你能这样想就好。小骏,我们也回去吧!光祖回来,看着我们娘儿三个在这 里说话不大好。还以为我们商量算计他。” “他才不会回来呢!一个是得陇望蜀,一个是乐不思蜀。即使是‘乐不思’, 他总是那么一句话: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我有罪。为了孩子,他可以做 任何负心无义之事。为了孩子,那个林亚亚也可以贪得无厌要求任何事。孩子,孩 子,为何天老爷就不会给我一个孩子?” “姐,你也不要再想这些了。面对现实,向前看吧!路,不是只有一条,好男 子,不是只有一个。爱情也不是人生全部的意义。与其荡着,拖着,没有快乐,倒 不如快刀斩乱麻,长痛变短痛。”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你们放心回去吧,不必为我担心。” (十二) 姚兰芝傻傻地看着报纸上特大号的标题:“痴心汉不甘被抛弃。携利刀登门狂 斩女友及其母泄忿。”里面叙述一对两情相悦的情侣,当女友另结新欢,要求分手 时,其男友不甘被弃,竟持刀上门将女友狂斩二十七刀,当场死亡。女友的母亲亦 被刺成重伤。 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才二十三岁的男子,不但前程被毁,还得赔上一命。 由这条新闻,使姚兰芝想到数年前的一个类似的新闻。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大 标题:“准博士情场失意,起恶心火焚女友。”大意是说这位刚从美国回来的准博 士,数年前在大学读书时和一位女同学相恋。出国时原欲订婚,为女同学母亲反对。 阻挠未果,返国后听说女友已另有男友,遂约女友谈判,争执其间,将预带的汽油 泼女身,以打火机点燃火苗,看着女友宛转悲啼,转眼烧成黑炭。…… 爱究竟是什么呢?爱之深,恨之切。爱恨之间,竟全系于一念。一念之间,就 可以越过爱之线,走上恨之途。姚兰芝感叹了半天。 这几日,姚兰芝生病,陆光祖日日来看她。言谈之间,也再度提到了他们之间 的结。他倒像一个朋友兄长般的劝她放开心,望远看。这种勉强胶着的冷战对她并 不有利,不如爽爽快快地分开另创一片天地。而他们之间,仍然是好朋友。他现在 逼于情势,连来看她,也必须偷偷摸摸不让林亚亚知道。他知道对不起她,但也无 可奈何。…… 在陆光祖平心静气地和她摊开来说的时候,也确实使她感动过。可是,陆光祖 走之后,林亚亚的一通电话,却使她气结。 也不知是谁打了小报告,说陆光祖来探姚兰芝的病了。林亚亚大为震怒。在电 话上说了许多难堪的话。最后她甚至说: “……你不要以为上一次的假自杀得到了甜头,现在又用装病来邀人怜悯。我 洞悉你的一切诡计。有什么花样,你尽管使出来,你不会从我手中得到便宜的,你 休想……” 假自杀,装病……林亚亚怎么想得出来的!雀巢鸠占,还理由充足,声气逼人。 这世界真是反了,反了。看到她那么秀丽灵慧,想不到比泼妇还凶,比魔鬼还毒。 真是蛇蝎美人。 姚兰芝气得全身发抖,竟不知用什么话回骂过去。 她恨,恨陆光祖为了一个孩子,变得那么无用,毫无主意,把那个女人宠上了 天。她恨,恨林亚亚的跋扈恶毒,嚣张泼辣。 恨,恨。但是,她能像那个痴心汉那样,拿把刀去砍,去杀?她能像那个准博 士那样,拿桶汽油浇在他们身上去烧?甚或浇在那栋屋子的门上去烧?把这陆家延 续香火的再生之根也一并烧了? 不能。她不能。即使她能杀能烧,她也不屑。 爱不是这样的。爱是宁可自伤,也不会肯去伤害所爱的。 姚兰芝,姚兰芝,你将怎么做呢? 装病,假自杀。装病,假自杀……林亚亚,林亚亚,你是怎样一副恶毒的心肠, 才会想出这样恶毒的字眼! 自杀,病死,去了这个眼中钉,你就称了心,如了意。 好吧!好吧!我就如你的意,称你的心吧!本来上次自杀未成,我已经多活了 好多好多天了。还不满足吗? “人生何处不桃源。”“另创一片天地。”能吗?能吗?人生虽到处有桃源, 我若无意去要,这桃源于我何有?另创天地又有何意义? 死,死,死。这次死,没有了安眠药,陆光祖将他的安眠药拿走了。但是,死 并不是只有吃安眠药一个方法。存心死的人,死的方法正是多得很。不是吗?姚兰 芝为自己洗了一个香啧啧的澡,把头发也洗了,用吹风机吹得松松蓬蓬的。将结婚 时的礼服穿起来,还对着镜子化了妆。穿上丝袜、高跟鞋,对着穿衣镜转了一圈, 她在镜中看到她自己,还是那么娇美,称得上美艳如花。 几分钟,只要几分钟,她就会离开人世一切的烦恼,从此长眠。 要写遗书吗? 不,他们都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死。她不想伤害别人,就只有伤害自己。 她对母亲抱歉,对兄弟负疚。她知道陆光祖于情于理,都不会亏待她母亲。在 生活上,母亲不会缺乏,但是心灵的创痛,永不会痊愈。弟弟姚骏,不但要担负自 身心灵上的悲哀,还须挑起安慰母亲的责任。怎能载得动这许多愁? 无可奈何!世上原有那么多的无奈。 她知道她不够坚强。坚强的人是遇到挫折,仍能稳稳地站着。而非以死来逃避。 但是,感情上的事,谁能说呢?她不屑那个准博士,也不屑那个痴心汉。而她又不 够坚强,因此她只能让她的名字与弱者相连。 看一眼那电钟:正是凌晨一点钟。那精致的小电钟。爱神阿波罗站在它的顶点 守护着它,它追随她恰恰四年有半。它一秒一秒地跳动,从不休息。就像她心中对 陆光祖的爱,永不止息。 现在,它应该休息了!她用剪刀,将那相连的电线剪断。她站在凳子上,那挂 着厚重帷帘的粗粗的大铜钩,正好将电线搭上去,套成一个圈,她将她的头轻轻地 钻进那个圈,将凳子,用双脚将它轻轻蹬倒,就这样,她就像人们廊沿下挂着风干 的板鸭一样,她挂在那里了。 然而,然而,她忘了那位大仲马笔下基度山伯爵说的话:“永不要忘了,要等 到上帝恩准对人显示将来的日子。人类的聪明不过两句话——等待和希望。”这话, 应该也就是努力和信心罢,她是带着三个月的身孕走了。如果她有信心,如果她能 等待,她会发现,一个美好的世界正在等待她……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