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桥 她喜欢搭桥。 如果能够搭一座桥,在东西之间的鸿沟上,使一个流浪的女孩,和一个寂寞的 男孩,相遇于那座桥上,看到他们由相遇而相识,由相识而相恋、由恋爱而步入结 婚的礼堂,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如果能够搭一座桥,使一个在茫茫的人海中浮游,几乎要灭顶的人,能够因这 座桥挺住身子,站住脚跟,迈向前程,不再彷徨,不再沉沦,不再悲观,该是多美 好的事! 如果能够搭一座桥,使得怀着仇恨的桥两端的人,因而彼此了解,互相原谅, 从此伸手言和,重修旧好,该是多美妙的事! 啊!桥,像雨后的虹会放射出彩色之光。像泥土中的种子,会抽出生命的芽, 开出美丽的花,结出甜美之果。 桥,是仁慈的表征!是奇妙的化身!是爱的温床!是希望的根芽! 她喜欢桥,所以她喜欢搭桥。 她孜孜不倦地搭桥,总认为搭桥,是一种成人之美的阴功。 她不惜时间,不借金钱,只要力之所及,总是待机而动,去做那搭桥的工作。 她的心里有一张表,表上填写着需要她搭桥的人名。然后她就留心着去做搭桥的工 作。这种工作是很费时间精神的,而且,毫无准则,毫无把握,往往贴了老本,花 了精神,却来个徒劳无功。甚至于不特徒劳无功,还招来怨怼,好朋友变成了陌路 人。古人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搭桥的工作,也多半是成则为友,败则为仇。 甚至于成不一定为友,败则必定是仇。经验告诉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不要 去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可是她就是放不开。她总是这样想: 为什么我们能够帮忙给人机会的时候,我们要吝啬伸手呢? 成人之美原是不需要人来感激的。我们不能因为某些人反脸成仇,就不给另外 的人机会。 有时候,由于搭桥,招来许多麻烦和损失,她也会气得发誓赌咒,从此不再做 搭桥的工作。但是,隔一段时候,当有人央求拜托的时候,她又会自己安慰自己: 这是为子孙积德嘛!或者自己宽容自己!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但是,经过那三次 教训以后,她下了决心,从此她要停止她的搭桥工作了。 莲姐的儿子邱小杰要来美国留学了。莲姐一再来信,要她为邱小杰物色一个合 适的对象,最好对方在美国已有居留权的。这样就地结婚,便可在美国定居下来。 莲姐是她的邻居,又是她中学和大学的同学。她出国的时候,莲姐曾说过不知 多少冷嘲热讽的酸话:“你也去凑那一窝蜂罢!我是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去外国 受那洋罪。在外国留不下去了,然后回国来对自己的同胞耀武扬威,有什么意思? ——这个时代,我国的人,人人都崇洋、迷洋,外国的什么都是好的。只有远来的 和尚才能念经,真是人没有人格,国没有国格……” 谁知几年一过,莲姐也要把她的独生子送出来了,还希望因婚姻而取得绿卡, 在美国长期居留下来呢! 其实,到国外谋生,又有什么可非议的呢?如果一个家庭已到了僧多粥少的境 况,又何不让家庭的子弟向外求发展?如果他能在外面生存下去,他还是自己家庭 的一支,还是自己家庭的力量,直接间接减轻了家庭的负担,增加了家庭的收入, 有什么不好呢?人只要不忘本,在地角,在天涯,都是一样的啊!…… 不管莲姐从前怎样说过她,这个忙还是要帮的。 莲姐信上说:小杰会在学校开学之前提早一个月来美国先来拜访她。 一个月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不短。只要她能把握时间,足够她来安排牵线的 工作了。有缘的人,见一面就成了婚姻。而且,小杰是来美国读书的,只要双方的 第一印象都不错,以后交往的时间还多着呢! 邱小杰的人还没有来,她就在心中盘算她的计划了:在美国居留的华侨,都不 愿自己的子女和外国人结婚。但是,中国人在美国,就像一小撮沙扬在海里,一粒 沙要想找另外一粒沙,很不容易,更何况大家都为生活忙碌,根本没有时间去找寻。 如果没有人牵线,靠那自然的“遇”,也许白了头发还没有遇着。也或者就为洋人 捷足先得了。在她的心中,已经到达及龄的女孩子倒有好几个:像那个孤身在美挣 扎的刘丽,已经二十三、四岁了吧?长得漂漂亮亮的,现在在一家小公司做一个小 职员,自食其力,生活倒是稳定,只是居留身份未定,还在奔走努力中。可以肯定 的是:她的身份今日虽然未定,但早则两年,迟则五年,必定可以获得居留权,只 不知邱小杰能不能等得及?陆家的芳芳,大学毕业,有一份收入优厚待遇的工作, 能干又大方,只是眼界甚高,不知她会不会看上邱小杰?……想来想去,只有陈家 的青萍最合适了。青萍温温厚厚,是陈家的独生女,却没有一点被宠坏了的独生女 气息。大学毕业,做了好几年事情。收入不恶,生活俭朴,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孩。 也许她的面貌较为平凡,也许她的年龄会比邱小杰大一、两岁。但她实在是个可人 儿,如果介绍青萍,成功的或然率是会大一些。…… 啊!不管怎样,一个一个试着来吧! 邱小杰如期来了。她为他布置一间小房。立刻着手牵线的事。 邱小杰的个子不算高,但是相貌长得很好,称得上相貌堂堂。是台大的高材生, 学工的,却不拘谨,能说会道,蛮讨人喜欢。家境并不富有,穿着却不寒酸。给他 介绍女孩子,成功的机会一定很大。她把她心里想到的女孩子一个一个剖析给他听, 她希望在事前能够将那条件不足与可能性较小的删除掉,她便不必浪费太多的时间、 精神和金钱。人人都以为牵线只是举手之劳,可谁知道其间的辛苦? “阿姨,你能不能让我有机会看到她们每一个再作决定呢?分析归分析,究竟 我没有见到过对方,对方也没有见到过我,我不能否决对方,对方也不能否决我。 说不定你认为不可能的倒成了可能,你认为可能的倒是不可能呢!” 邱小杰的话说得也对,婚姻的事,尽管有目的、有条件,也不是一拍即合,一 牵即成的。但是她应该怎么做呢?是一次请一位小姐?还是一次把所有的小姐都约 了来?请刘丽,很简单。请陆芳芳和陈青萍就不简单。成年的女孩子,她们有她们 的世界,除非有特殊事情,她们的父母不会勉强她们跟着父母跑的。那特殊事情是 什么呢?没有一桩事情能够让她们的父母逼着她们跟到自己朋友家去。除非率直地 告诉她们的父母,她要给她们介绍男朋友,看看有没有缘?——要是这样,她就不 能把三位小姐同时请来。好像皇帝选美一样,让邱小杰选一个。那对女方简直就是 一个大侮辱。一开头就没有诚意嘛!这样会弄得一个都不成。并且大家心里都有个 不愉快的疙瘩。 那就分开请吧!分开请,她得请三次,每次还得请几位陪客。请三次,忙三次, 花三次钱。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搭桥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刘丽请过了。邱小杰很喜欢刘丽,两个人很谈得来,看来刘丽对邱小杰的印象 也不错,只是刘丽的绿卡还是个未知数,邱小杰考虑再三,还是将刘丽放弃了。 第二次是请的陆家。陆芳芳穿着入时,谈吐老练,看邱小杰对她的殷勤样儿, 她知道邱小杰对陆芳芳是很满意的。陆太太因为知道邱小杰可能会成为自己未来的 东床,有意无意间打听邱小杰的家庭、学业,知道邱小杰的父母都只是个中学教员, 邱小杰刚来美国,不久就要去读书……对邱小杰的境况,口中不说,心中也就了然。 所以当她应邱小杰之请,去打听陆芳芳对邱小杰的印象时,陆太太即斩钉截铁的对 她说道: “我很感谢你对芳芳的关心。但是那邱小杰读书没有完成,事业没有开始,经 济没有基础。与芳芳之间的悬殊似乎太大了。芳芳现在就有好几个男朋友,条件都 比他好,她还决定不下来,对邱小杰就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真是,好抱歉哦! 女孩儿的事,父母是作不了主的哇……” 她碰了一鼻子灰。不过这原是她意料中的。对方拒绝得那么干脆,邱小杰也就 死了心。不是么,学业、事业、金钱,加上在美国能永久居留的绿卡,他一样都没 有。一切都在依靠“未来”。做父母的总不能将什么都有的女儿去交给依靠未来的 人啊!何况她又不是乏人问津,饥不择食,父母亲急欲将她推出,她也急欲推销自 己的老处女! 好吧!现在介绍陈家的青萍吧!她的条件跟陆芳芳一样好。只是面貌略逊、年 龄略大、个性内向,但也正因为如此,成功的希望很大。这叫做知己知彼啊! “小杰,我跟你讲,陈青萍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孩,她也许不及刘丽漂亮, 没有陆芳芳逗人,但她温柔、实在,会是一个贤内助。她唯一的缺点是她今年已经 二十七岁了,年龄上可能长你大一、两岁……”她说。 “我今年二十五。”邱小杰接口。 “那么,她就比你大了两岁。好多人觉得太太应该比先生年龄小才好。但我觉 得夫妇双方不论是男或女,大一、两岁都是没什么关系的。你要是在年龄上不坚持 一般的原则,我们就可以再开始安排。否则呢,根本就不必开始,免伤和气。你觉 得怎样?” “阿姨,我现在是一无所有。只有别人选择我的份,没有我选择别人的权。一 切全凭阿姨,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话不是这样说的,尽管你一无所有,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也总得要合意才行。 人一定要见到面才能知道合不合适。但是像年龄、家世、学历、职业……等等的各 种条件,事前就可以决定喜欢或不喜欢,如果你根本上不喜欢比你年龄大的女孩做 妻子,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所以我要问清楚才好放胆去做。” “相差两岁的年龄并不是很重要的。正如阿姨说的,要见到人才能有所决定的。” “那么,我这一次单单请陈家一家来吃饭,你若觉得印象不坏,给我一个暗示, 我就给你找机会接近。” “谢谢阿姨。”…… 于是,陈青萍和邱小杰在她的着意安排下如期见面了。 这都是紧锣密鼓间的事。为这几次的安排,她支出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又找 了许多麻烦,身心都感到疲累,如果这一次能够有收获,也就觉得一切值得。 青萍的父母和她很合作,处处地方给小杰有单独和青萍讲话的机会。当小杰为 青萍到厨房来倒茶水时,她趁机问他对青萍印象如何?他微笑着说了声“很好啊!” 就匆匆地走了。她听到那声“很好啊!”心里就安顿了。吃饭的时候,她就对青萍 的母亲说道: “小杰刚来到这里,不久就要去学校读书,我本应该教我先生带他出去玩玩, 只是他没有工夫,我自己又不会开车,能不能请青萍开车带他去看看这里的名胜?” 她在制造青萍和小杰接触的机会。青萍的母亲立刻爽快地说道: “不成问题。明天是星期天,青萍,你明天开车带小杰去看看这儿的博物馆、 纪念塔……这些有名的地方吧,晚上就回家来一起吃饭。”青萍的母亲说着,又对 她和她先生道:“你们明晚也来我家晚餐,吃过后小杰就跟你们一块儿回家。” “好啊!只是太麻烦你们了。”她赶紧接口。 “没什么,我们刚来的时候,还不是一样是朋友开车带我们到处玩!” “小杰快说谢谢啊!” 邱小杰依着她的话说了谢谢。他微笑着,眼睛不时盯着青萍看。青萍的脸扁且 平,额角很高,显得脸特别大,皮肤很白,却很粗糙。人相当胖,那一身红衣裙, 使她看来格外显眼——如果她穿一条黑色的窄裙,会使她看来苗条些吧?……小杰 打量着她,一面心里想。 跟陈青萍谈了半天话,对于陈青萍的性情、家庭、工作……等等,大致都知道 了一点。她的性情是温柔的。一个好性情的女孩,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家庭 环境也很不错,她已经做了五年事,工作的薪金很优厚,她手上存了一点钱,想作 房地产的投资。……这种种,对小杰来说,都是很大的诱惑,如果他和陈青萍结合, 他不但在美国可以居留下去,而且立刻就有了一个现现成成的家,不需要他操一分 心。唯一使他犹豫的是,她比他大两岁,而她看起来比她的年龄似乎还大。值得吗? 需要吗?……他有一种不甘心的感觉。只是他暂时不能让她知道,怕她知道了就立 刻停止进行。 第二天,小杰和青萍出去玩了一天,下午就跟青萍回家。她和她先生去陈家时, 小杰正和青萍在看电视。青萍的母亲做了很丰盛的晚餐,他们家人口少,房子大, 陈设亦华丽。大家吃得很高兴。小杰也玩得很高兴。 小杰开始和青萍打电话,以后又有了两次约会。 “你对青萍究竟怎样了呢?如果你对她有意,我们就好向她的父母亲去提亲事。 不一定马上结婚,只是表示你是诚意的。订个婚,有个名义就好。如果你对她是没 有意思的,就不必白耗人家的时间精神,到头来还伤人家心。我看青萍对你很不错 的。在美国,大家都忙,谈恋爱也是很匆忙的啊!”她敦促着。这桩婚事,成,或 者不成,都没有关系,就伯小杰将人家拖扯了许多时候又来个拒绝往来。小杰可以 一走了之,她可是落户在这里,和陈家是老朋友哦!到时候,怎对得起人家?即使 人家嘴里不说,心里不恨,自己也过意不去啊! “阿姨,再等两天我给你答复好吗?我得再静静的想想,才下决定。” “我也知道,爱情要在匆忙中建立起来是很难的。但是在开始时,你原就是有 着心理准备的。而青萍,各方面的条件都相当的不错的。尤其是性情那么好,你若 和她结了婚姻,在这里就等于有了家。样样都有照应,将来她对你的父母也会孝顺。 ……” “我知道。青萍所有的条件,对我来说,都是太好了。只是我总觉得她看起来 比她的年龄更大,我和她在一起,好像不相配似的。心中就不免犹豫起来。不过, 阿姨,两天之后,我一定给你一个回答。”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邱小 杰此刻的心里,就有这种感觉。如果事情不是那么顺利,他的想法和感觉,也许会 不一样。正因为事情太顺利了,他就觉得自己委屈了,他就觉得她在一步步逼迫他。 他有一种受逼迫与受委屈的感觉。同时他也有一种奇货可居的错觉。 “当然,一切决定在你。不过,在美国,不论男孩或女孩,要找一个合适的对 象并非易事,我希望你对这事能多加考虑。青萍也许少年老成些,但少年老成的经 得起时间浪潮的打击。她的相貌虽然平凡,但并不难看。她的缺点不大,优点甚多。 但人谁没有缺点呢?”她苦口婆心地劝着。她觉得这段婚姻如果能够成就,未始不 是美事。 他听了她的话,没有作声。他的心里,一忽儿觉得她的话很对,他和青萍在一 起交往了两个星期,时间不长,但是她的性情、脾气、谈吐,他都清楚,其他的一 切,他更了然。他自己的情况,他当然更清楚,说潇洒,潇洒不起来。说漂亮,也 只能称中等。学业、事业、经济,一样都没有成就。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女子做太太, 对自己精神的支持,前途的帮助,真是未可限量。而且他出来时,母亲亦对他一再 说就在美国找个有居留权的孩子就地成家。这不是最好的理想么?但是,一忽儿, 他又觉得答应这门婚事不甘心。他和青萍虽然约会过很多次,也很谈得来,却没有 心动过。这是爱情吗?而且她口口声声说青萍的条件不错,好像配他足够似的,根 本没有把他看在眼里。他就不相信他会找不到更好的!人家都说:在美国,男孩子 吃香得很呢!只要给他时间,他相信,并不一定要她来介绍,他自己就会找一个合 意的…… 小杰仍然和青萍约会。两天以后,他下了决心,告诉她说: “阿姨,你去给我提亲事吧!也许时间太短,嫌早了些,可是不这样,彼此都 安不了心。也许青萍又遇到了别的男孩子。” 她听到小杰的答复,心里好高兴。第二天一早,就和她先生换了整齐的衣服, 一起到陈家去。她今天是大媒人啊!洋洋的喜气,从心底里散发出来,脚步也变得 轻松了。小杰是个好男孩,青萍是个好女孩,有缘人终成眷属,订了婚,他们就可 以频繁接触,那时候,小杰会发现青萍更多的好处哩! 陈青萍的父母,对小杰的印象很好。唯一使他们挂怀考虑的,是青萍的年龄和 小杰的不相当。 “你们最好再慎重地问问小杰,要是他真的不在乎青萍的年龄,我们当然也很 乐意的。”…… 她和她的先生带了这句话回到了家里。 “小杰、小杰……”她兴奋地喊着。但是她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小杰应该在 家里等候佳音的,他到哪里去了? 她跑到小杰的睡房里,房里是空空的。小杰的手提箱不见了,手提袋也不见了, 挂在橱里的衣服都不见了。 “奇怪,小杰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出来对她先生说。 “别找了,他有一张字条在这里,你自己看吧!”她先生慢条斯理地说。她的 先生一直不赞成她那么热心去为人搭桥,这一次的事情,她先生自始至终也是不愿 意的。但是他总是拗不过她。这一刻,他两手交叉在腋窝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字条在哪里?他说什么?……” “你自己去看嘛!就在客厅的桌子上。”他用下颊指了指。 于是,她读到那张字条了: “阿姨:我提前去学校了。我想来想去,一个婚姻,女的比男的岁数大总是不 对劲。所以青萍的事,作罢算了。我很抱歉,也很惭愧。一切谢谢。小杰。” 小杰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他在她这里的时候,青萍带他玩了各处的名胜。相 识的第二个星期,他几乎天天泡在青萍的家里,青萍的母亲招待他吃饭,泡到十一、 二点钟深夜,青萍的父亲就驾车把他送回来。就是昨天他还泡在青萍的家里,到十 二点才回来的啊!提亲的事,也是昨天晚上回来时说的,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卦?如 果他改变主意,今天早晨就该阻止她去提亲事做媒啊!怎么可以开这么大的玩笑? 幸亏陈家预留了退步。这预留的退步,也正好给她借此下了台阶。她和陈家通了电 话:“由于年龄的关系,小杰黯然走了。” 陈家是很绅士的,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但是从这件事情以后,和她也疏远了。 ——这能怪人家吗?简直是开玩笑嘛!青萍年龄多大,她又不是不知道! 这事隔不多久,陈家就寄来青萍的结婚请帖,这是她盼了好久的喜帖。但是, 在经过了邱小杰这件事以后,它对她的意义,不再是“请”。而是“示威”了。 “你以为我的女儿嫁不出去吗?” “你以为邱小杰有什么了不起吗?” “看看我女儿的结婚对象!人品、学历、经历,以及一切的一切……” 这是一个盛大的婚礼。青萍在新郎身边像一只柔顺的小绵羊。新郎是工程博士, 已经在做事。他们结了婚,就准备买一栋小房子安身。新郎长得又体面,又魁梧, 把青萍宠得像什么似的,环着她的腰,应酬在亲朋戚友间。 “……我说呀,家里这么大,住多一个人有什么关系!他们一定不肯。两个人 要合资买一栋小房呢……”陈太太笑开了心花。说话,赞她的女婿,也赞她的女儿。 她是故意提高了声音说给她听的。邱小杰的事,陈太太不能不耿耿于怀。她希望这 些话会传到邱小杰的耳朵去。也让她泄泄心头之恨。 她能怎么样呢?她原希望搭一座桥,使两个陌生的人走在一起,互相扶持,共 同携手创业。谁知结果是陈家既不谅解,邱小杰也一去无音讯。连莲姐也没有信来 了。她变成三面不是人。——当然罗,莲姐只是她的老朋友,朋友虽然老,也并不 是最好的朋友。即使是最好的朋友吧!又怎能比得上母子之情呢? 这之后,又隔了半年光景,她收到了邱小杰的结婚请帖。这更像一张示威性的 请帖:因为请帖上的结婚日期,就是第二天的中午。她即使要想赶去参加他的婚礼, 也是来不及的了,这种毫无诚意的请帖,就像那些将花生总统的人权夸张地用牌子 写着“加薪”、“罢工”、“抗议”……在白宫前面游行使国无宁日的示威队伍。 它仿佛在对她说: “你不是说在美国找个合适的对象不易吗?看我,还不是一下就找到了!” “你不是强要将一个长我两岁的女孩塞给我吗?你不是认为我的条件不够好吗? 看我不费吹灰之力,一样找到了合意的女孩。……” 好了,她的一番好意,全变成了恶意。她为这番好意所付出的一切,所得的代 价就是这些。 她当然没有去参加邱小杰的婚礼。她也没有寄结婚礼物,就连给莲姐写封贺喜 的信也没有。 她发誓,今后再也不去管别人的闲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她本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自顾都不暇,又有何德何能去帮别人的忙呢! 无论如何,阿婉的事情,她是一定得管的。 尽管她发誓再不管人家的事。但阿婉的事,她是管定了。 因为,阿婉不是“人家”,阿婉是宝华的女儿,宝华是她最要好的女朋友。她 出国的时候,宝华帮了她多少忙。宝华不特是她的好朋友,简直是她的恩人哩! 阿婉是到美国来旅游的。宝华的意思是希望她就在美国生根待下去。——怎么 待下去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有居留身份的男孩子结婚。 阿婉是一个纤纤巧巧、娇娇柔柔的美丽的女孩子。结婚,可也不能随随便便找 个阿猫阿狗。这样不但委屈了阿婉,也对不起宝华。好在阿婉的护照有效期限有三 个月,三个月中,她该有足够的时间安排一切。 人选:康家的宣唐、林家的冠生、石家的竹青……算计起来,倒也有七、八个 未婚男孩呢!在这七、八个男孩中,有生在这儿的、有长在这儿的、有单枪匹马在 这儿闯的。有高的、有矮的、有稳实的、有伶俐的、有已经在社会上工作的、有即 将完成学业的。有漂亮的,有丑陋的……剔掉那最丑的,太矮的,读书而不能养家 的,也还有四、五位。再在这四、五位中选择一下,她觉得最合适的,是康宣唐了。 他不算很高,也不漂亮,但是他沉稳、朴实、可靠,而且已经在工作,两万多的年 薪,收入不算菲薄。他的姨母又是她的老朋友,彼此的底细都清楚。他们买了房子, 他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如果阿婉能与康宣唐结婚,就是现现 成成的一个少奶奶。合则与公婆姑子住一起,分则可以另外买房子。阿婉是暖室中 的小花,在人生道途上闯荡的经验不足,却会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公务员,安分守己 的贤妻良母。对康宣唐来说,是最合适不过。而康宣唐的一切,对阿婉来说,也是 最最合适。如果这条线能够牵成功,倒是一个美满的婚姻呢! 康宣唐是她儿子的同学。所以她对她的儿子和儿媳妇道:“康宣唐还没有合适 的对象,你们请他来家里吃顿饭,让他有机会认识阿婉吧!” 于是,康宣唐就在她儿子家和阿婉相识了。而且,就此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穷追 不舍的电话和约会。 “姨,康宣唐好丑啊!我不想再跟他出去了。”有一天晚上,阿婉一脸无奈地 委委屈屈地对她说道: “男人嘛,过得去就可以了。康宣唐也不是很丑,他是一个好孩子,他会是忠 实的好丈夫,你和他多接近些时,也许就会喜欢他了。”她说。 “可是,我总不能见到一个男孩子,就勉强自己去喜欢他,准备和他结婚,没 有一点选择的余地,这对我太不公平,也太悲惨了啊!”阿婉一手支着头,幽怨地 说着。那双圆亮的大眼睛,盛着一团黯黯的雾。“早知道这样,我不该来美国的。” “你如果真的不喜欢康宣唐,我们就再试试别的吧!也许最后你还是会选择康 宣唐呢!”她是宠阿婉的。看到阿婉黯淡的神情,她的心好痛。 她又开始催促她的儿子媳妇为阿婉介绍男友。 “康宣唐很不错的。阿婉要是嫁给他,会有安全感。阿婉是一朵暖室之花,经 不得风雨,受不得寒。能够嫁一个一切已有基础,百依百顺的忠诚男孩子会很幸福。 我们要是另外再给她介绍男朋友,我们在康宣唐那边也说不过去。他是我们的好朋 友啊,以后怎么见面呢?”她的儿子觉得这件事令他很尴尬。 “可是总得要让阿婉有个选择的余地啊!否则对她也实在很不公平。太残酷了, 这究竟已经是二十世纪了呵!怎能不让她有个选择的机会呢!” 母命难违,她的儿子媳妇只好抽出时间来为阿婉一次又一次的请客,开派对。 由那许多的宴会中,阿婉认识了林冠生、石竹青、姜茂森…… 那一段日子,真是热闹极了。 美丽的女孩子,人人都一见钟情。阿婉几乎天天有约会,真有应接不暇之感。 箩里挑花,眼睛都花了。 但是,交往了一段时日,有的觉得阿婉太拘谨,太娇柔,不是携手共闯天下的 好助手,自动地退出了阵营。有的呢,事业尚未开始,工作还不稳定,阿婉又觉得 没有安全感。还有的,与康宣唐的人品不相上下,与其取新人,不如复旧人……如 此这般一比较,阿婉终于死了心,和康宣唐一心一意地要好起来了。 阿婉与康宣唐请喝喜酒了。这自然是一件皆大喜欢的事,尤其是她,感到非常 得意。这一个婚姻,是她一手促成的啊!她自认自己是介绍人,特别送了一份重礼。 他们结婚之后,听说不久就买了新房子,第二年,阿婉一举得男,生了个胖娃 娃,全家高兴得不得了。满月酒请了很多人,又敲又唱,又打麻将,好热闹好热闹 …… 她听到那些消息,一方面为阿婉高兴,一方面却又觉得十分奇怪:阿婉的父母 不在这儿,她就像是阿婉的长辈亲人,阿婉刚来美国的时候,一直住在她家里,这 桩婚事,又全是她的功劳,为什么阿婉结婚之后,就和她疏远了,连一通电话都没 有!买了新房子,搬了家不告诉她也罢了,生孩子请满月酒,请这么多人,为什么 单单就漏了她?即使嫌她年纪大和他们合不拢,为什么连她的儿子媳妇也不请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阿婉,那么温婉的女孩;康宣唐,看 着他长大的孩子,怎会变得那么忘恩寡情呢?——她并不要他们感激,她只是觉得 奇怪,不解。 那天,她上菜场去买菜,碰到老朋友王太太也在那里买菜。两个人就在菜场聊 上了。 “嗳,阿婉生了个男娃娃,你知道罢?那天请满月酒你怎么没有去?” “我不知道啊!”她尴尬地耸耸肩。 “你不是他们的介绍人吗?他们怎可不请你?——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把我都 弄湖涂了。那天我没有看到你,我就问康宣唐:怎么你们的介绍人今天没有来?他 竟反问我:谁是我们的介绍人?接着他又说:我们的婚姻是靠我的穷追,和阿婉的 坚贞成就的。谁也没有帮过忙……” “哦!他是这样说的吗?” “是呀!我当时真想驳他一下,想想还是忍住了。难道你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谁知道?随他去罢,我们这些大人还跟小孩子生气不成?”…… 和王太太分手之后,她愈想愈伤心。出力不讨好,真是一个大傻瓜啊!还一直 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牵线人呢! 好吧!下回,再没有例外。——不牵线、不搭桥,从此再不做傻瓜。 电话铃响了。高拔的、尖锐地已经响了三次。她从盥洗室慌慌忙忙地跑去接电 话。 “喂?” “哈!你从办公室回家啦!我已经给你打了三次电话,你家都没有人。——喂, 猜猜看我是谁?” 谁?那声音好熟!听口气,也像是老朋友。但是她是谁? 她迅速地在脑子里将熟朋友的名字一个一个温习,可就是想不出会是谁? “我猜不出。”她回答得老老实实。 “猜不出?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该打啊!” “你打吧!别教我猜谜语了。从小我就不是一个猜谜语的能手,我最怕猜谜语 了。真的。” ——是真的。她最怕猜谜语,也最怕有人说话转十八个弯,让人摸不着他的真 意。她是个直来直往直肚肠的人,说话做事都喜欢爽快的。 “嗨,你这人,就是这么死死板板的死脑筋,一点风趣也没有。我是梅玲啊!” “噢,梅玲!干吗兜这么个大圈子,教人捉迷藏!你有什么事么?”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啊?” “好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有些不耐烦了。 “唔,好臭,好臭……” “说正经的,别耽搁我的时间,你究竟有什么事?”急惊凤遇着慢郎中,对这 位老同学,她真是莫可奈何。 “好吧!书归正传,免得把你急煞: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的妹妹,刚从台 湾来,她急于要想找个工作。想拜托你在你们公司给她找个像你一样的打卡工作!” “这个啊!梅玲,你清楚的,我自己只是公司里位卑职微的小人物,无能为力。 何况这种工作,一部机器一个人,有缺才能补。没有缺,谁也办不到添人。” 提起介绍工作,她也有过伤心的经验:曾经有一个朋友请她帮忙进她公司工作。 她当时答应帮忙,不过她对她朋友说:给我两个月时间,如果两个月中有缺,她一 定介绍她进去,如果两个月中朋友找到了工作,也必须立刻让她知道,免得她白费 气力。她的朋友也答应了。第二天,她立刻去拜托她的上司,希望有缺时让她的朋 友进来工作。由于她平常工作的努力,她的上司是很欣赏她的,所以立刻就答应了。 并且透露了一个好消息:最近的将来可能有一位同事有异动。到时候可以考虑她的 朋友。她听了好高兴,立刻告诉她的朋友,说是希望甚大,只是时间问题。但是, 她仍然叮咛:如果有了别的机会,一定要立刻告诉她,以免她徒劳。 起先几天,她朋友几乎隔一、两天就来问消息。当她每次回答没有眉目时,心 里好难过,而且那一个诺言,渐渐的变成了愈来愈重的心理负担:她怕事情不成功, 害那朋友空等。又怕事情弄成功了,那朋友又不想来了,对不起她的上司,那种患 得患失的心,使她度日如年。究竟她不是主管,不能有权用人。就是主管吧,没有 缺也不能随便用人!公司不是她的!即令公司的老板,他也得在公司需要时才用人 啊! 朋友接连问了七、八次,她也天天去拜托那上司,请求那上司。后来那朋友不 再打电话来,她也因为没有确实的消息,没有打电话去给那个朋友,只是继续在上 司面前蘑菇。终于有一天,她的上司告诉她,她的朋友很快就可以来公司工作了。 她急忙打电话告诉她的朋友,以安她心。她的朋友问她究竟有多快?她当然说不出 准确的时间,只说:顶多两、三个礼拜罢!大约两个礼拜以后,她的上司教她将朋 友约来面谈。她听了消息,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即打电话给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却 告诉她说已经在别的地方工作了。她就像被泼了一头冷水。心都凉了。她责问她的 朋友为什么不告诉她?她的朋友说:“你天天教我等,等了这么多时候了,也不知 道你是不是真在给我进行?我以为你只是安安我心呢!”其实原来预定的两个月期 限尚未满呢,朋友已经不耐烦了。后来听说那朋友在别人面前还说:“她可能听到 我已经有工作了,明知我不会再去,就做个顺水人情。晓得那是真是假?我实在应 该请个假答应她去面谈探探真假的……”她听了这些话,气得几乎要吐血。这件事, 使她对她的上司好抱歉,总像欠了她上司一笔人情债。为了感谢上司的这份情,她 特别送了他一份重礼。这件事在她心上烙的印子够深,所以梅玲要她为她朋友介绍 工作,她立即拒绝了。 “啊哟!你别对老同学拒绝得这么干脆!好吧!我知道你们公司你这部门的工 作人员的流动性大,你给注意注意嘛!那女孩举目无亲,孤苦伶仃,你帮她一个忙, 也是做好事,她会感激你一辈子。在国外,大家都是天涯游子,遇到一个走投无路 的同胞,大家都会情不自禁的伸手援助,更何况你的老同学梅玲——我也在向你求 情呢!你帮了她的忙,我也领情,我也感激……” “我也不是不肯帮忙,总得要等公司有缺才能帮得上忙。我们公司这部门的工 作人员流动性虽然大,但也不知道要等多少时候才能有异动……”经不起梅玲左说 右说,她的决心又动摇了。——中国人嘛,在这异国异地,当初自己还不是渴望有 那么一只手吗! “那没有关系,等多少时候都没有关系。她现在住在我这儿,只要有你这句话 就够了。我们会等。”梅玲一听她的口气松动了,立刻紧迫而上。 “不行啊!这样的守株待兔太渺茫。……” “你放心啦!成,不成,我们都不会怪怨你。只要你为她留意空缺,帮忙介绍, 成,不成,我们都会大大的谢你……” “我也不需要谢。这种事情,能够帮忙成功,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你说大大的 谢我,倒是见外了,我也不敢当。难道我是为那大大的谢才来做吗?何况我也无此 把握。……” “好了,好了,我不再说谢,好吧!只是拜托你。我们会等。我连谢也不说, 好吧!——不耽搁你时间了,再见啊!”梅玲见她生气了,急急调转话,收了线。 她又开始去求神拜佛。先在她的上司那边登个记。 又是一串沉重如年的等待的日子。 有一天,她的上司告诉她,不久就会有一个缺。她听了高兴得不得了。立即和 梅玲通了电话,谁知没有两天,半腰中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另一位同事听到了这 个消息,也要介绍朋友来顶这个缺。照说,先来慢到,都有个次序,依人情上来说, 先拜托的人又有先后,有权优先。但是这位同事非比寻常。她当初进入这家公司, 就是这位同事帮忙介绍的,如今这位同事听说她也介绍了人,就觉得非要先用自己 介绍的人才不失颜面。因此她非特拜托上司,更拜托上司的上司,对这个缺,志在 必得,否则宁可两败俱伤,决不罢休。这场激烈的明争暗斗,使做上司的左右为难。 递补的事也就延搁下来。 这一切所发生的意料之外的变故,她为了交代,在电话中也和梅玲提过。梅玲 总是说可以“等”。 那心上的包袱,日沉一日。直到把那个叫萍的女孩子弄进公司,她才算安了心。 为着感激那位一再帮忙她的上司的盛情,她又送了一份厚礼,人情嘛,有来就有往。 对于那些无形无价的情,她是异常珍惜的。 萍在第一次拿到薪水时,郑重其事地送了她一个用花纸包装好的礼物。她拆开 来看,是两双裤袜。那种在减价时一块钱可以买三双的裤袜。她并不曾期望萍送她 东西来感谢她。那口头的谢谢,已经足够使她满足。但是她收到那两双裤袜,心里 却不禁感慨起来。为了萍的工作,她所消耗的精神不必说,她因此而来的人情,至 少可以买五十双以上的裤袜。她怎能告诉萍:她为她付出了多少人情?她又怎能告 诉梅玲:她为萍这个工作付出了多少? 不过,这也不是顶重要的事。使她恼火的事,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听到萍说 的一些闲言闲语: “介绍工作,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当初她把介绍我进来的事说得那么困难, 就因为梅玲姐说过要大大谢她的一句话,要我们特别感激,特别重谢。嘿,我最瞧 不起这样的人。不过我也不做得太过份,我还是送了她一个红包。 她听到这些闲话,气得火冒三丈,真想把那两双裤袜掷还给萍,但是,想想, 还是算了。何必呢!维持着那点头之交的风度罢!都是中国人呢!何必在洋人面前 出洋相? 只是,她还会愿意搭桥吗?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