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他继承他的父亲,当这个杂耍团的团长,已经有四十年了。 这是一个家庭式的杂耍团。他父亲当团长的时代,团里一共只有他母亲,他和 他哥哥,还有他父亲收养的养子乔治和一只训练有素、会打躬作揖、骑单轮车表演 的猴子。他们表演走钢索,叠罗汉、荡秋千、单车特技……等等等等。每一个人, 除了自己的绝活外,还要会其他的一些演技。如此搭配着,才能变出许多花样来, 吸引观众。 生活,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奋斗串连的喝彩和掌声。他们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安安 定定,平平静静地居住在一个地方。他们得像游牧民族那样,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 个地方。不停地表演,不停地搬家。收入也不是固定的。收入多的时候,要为没有 收入时候想。但是不表演的时候,却要为表演而习练,不能荒疏。因为吃这一行饭 的,稍有疏忽,就有性命之忧。轻伤重死,都会影响他们的表演和生活,所以他们 之间相互的关怀,亲爱,也超过一般普通的家庭。彼此之间,互助合作、亲爱精诚、 休戚相关、不分你我。而做团长的,也要求自己,绝对做到公平。 后来,他哥哥和乔治先后结了婚,家族大了,帮手也多了。只是食口开销也相 对地增多,等到他们有了子女,他们便在加州买了一所房子,由母亲坐镇带领小孩, 他父亲则带领着班底仍旧跑他的江湖,只有在加州表演的时候,才能全家团聚。等 到孩子长到七、八岁,上学之外,就要开始种种的基本训练。等到小学读完,他母 亲把房子出租,就带孙儿女又到团里参加表演工作。这一来,人数增加,阵容也更 为充实。演出的花式,装备也更加多了。 规模大,自然赚的钱也多,虽然衣食浩繁,仍然光景看好。只是也只维持了三 年,他大哥就出事了。乔治,大哥和他,都是他父亲一手训练出来的走钢索绝活。 一身紧装,一根平衡身体重量的铁棒,在绞紧了的钢索上,不但来去自如,还能做 出许多惊险镜头,赢得观众的喝彩声。 表演这些惊险节目时,平常在下面都装置了钢丝网。万一有什么差错,掉在钢 丝网上弹起来,不但可以当表演的一部分,也不会伤着筋骨皮肉。他哥哥艺高人胆 大,仗着自己的演艺精湛,坚持取消钢网。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都很担心,经过十几场的表演,都平安无事,大家也就 放了心。可就在大家放心的时候出了事了。他从高空上倒跌下来,再没有动弹。送 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预定的节目仍然继续进行,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感到沉重、悲伤。人生有许多行 业。杂耍这一行业,夜夜都得到千万的喝彩声、掌声,但他们每个人也以视死如归 的精神迎接死神。而活着的亲人,也学会了克制自己,在人前含泪装欢。生活是残 酷的,并不单单是杂耍一行。 许多人羡慕某些人的成功、辉煌,其实每一个成功的后面,都是一长串辛酸眼 泪的奋斗过程。就是成功的前面,又何尝是平坦的呢? 他大哥去世后,不到两年,他父亲也因病去世了。父亲去世后,这个杂耍团的 团长一职本来按序当由乔治继任的。但是乔治一定不肯,所以就落到他的身上。他 接过团务以后,积极地训练新人,吸收新血液。又让母亲回到加州安居。由于电影 业的兴起,他的杂耍也在电视上亮相了。而所有的收入,他除必要的开支外,更投 资房地产,做股票生意。经济上,较之他父亲的年代稳定了许多。进可以赚,退可 以守,心理上有了安全感。再不必像从前那样惶惶终日了。 平平安安地过了好几年。大哥的死亡阴影逐渐远去。杂耍团生气勃勃,一片生 机。就在那个时候,乔治又出了事。表演的前一天,乔治本来有些不适。他要乔治 好好休养,把他的节目取消,乔治一定不肯,说睡一觉就好了。第二天,乔治自觉 已经无事。谁知这种硬碰硬的表演,一丝一毫都勉强不得。只有一秒钟的晕眩,就 使他身子失去平衡,倒撞下来了。下面虽张着钢丝网,由于他是晕眩中跌下来的, 不能作应变措施,头着网之后,铁棒又打着他的头,他也当场一命呜乎。那年他才 五十刚冒头,正是营养丰富,医药发达的年代,人类生命最灿烂的时候,他竟然也 说走就走了。 现在,屈指算起来,他带领这个团,高高低低,生生死死地也走了四十年了。 他已经年过花甲,仍然满面红光,步履稳健,表演熟练。他满堂的儿孙,除了专业 杂耍的外,也有当工程师和医生的。大家都一致要求这位大家长告老退休,安度余 年。 退休,对他来说,他是很有点踌躇矛盾的。一个人,一生都过着多彩多姿的变 化无穷的流动生活,忽然要像一颗钉死在墙上的钉子一样定居下来,真是不能想象。 尤其是他还壮健如生龙活虎,还没有到那体弱多病,衰老无奈的时候。在表演中, 也仍然挑着大梁。离开这个他撑持了四十年的团,停止那种习惯性的生活,就像判 了他的死刑。而儿孙们的劝告,反而使他有一种人老珠黄,被轻视、被遗弃的感觉。 另一方面,他也想到,退休,也正是时候了。想到他的大哥,英年死于非命, 乔治壮年卒于意外。父亲一生劳碌,还没有到他现在的岁数就去世了。他能够像长 生果一样,平安活到现在,应该知足。此时不急流勇退,还等何时? 唉,矛盾,矛盾…… 矛盾的结果,还是决定退休。人世间,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这是宇宙的 律法,谁也逃不过。世间没有不凋的花,常青的树,也没有不死的人。人著不能看 开看淡,终有一天发现他执着掌握的也只是一把虚空。他能够平平稳稳的善始善终, 在他这个行业里,也算有福之人了。如果再不自量力,就是有福不知珍惜;若果还 要怨艾,更是不知好歹了。 四十年的闯荡,他也算是演艺界响当当、颇有知名度的人了。他要退休的消息 传出去,立即有电视台来访问: “你在退休前,是否还会亮一下你拿手的绝技走钢索给大家观赏呢?” 当访问者问及这个问题时,他沉思了片刻,终于有了一个构想、一个决定: “我可以从纽约的帝国大厦牵一根钢索到对街,当众表演高空走钢索,作为我 退休前的献礼。”他说。 “啊!这样惊险的表演,将是划时代的空前表演,一定十分轰动。你时间定了 没有呢?” “我想,就定在五月十五吧!那时候,春暖花开,没有雪,没有雨,正是表演 的好天气,表演过后,我就洗手休息了。”他说。那轰动的场面,在他脑子里活跃 起来。他可以想得到的:电视公司都会到现场拍录。附近的大楼窗口,都会塞着很 多观众,街头巷尾,也围挤着观看的人群。——这绝技,不但空前,也可能是绝后。 一个走钢索的人,能够保持四十多年的纪录于不坠,才能有胆量作这样的尝试啊! 对他来说,高空走索,驾轻就熟,如走平地,不算一回事。 访问是在四月初。这个公开表演高空走索的消息,立刻从电视、各大报纸及地 方报的传播业者传播开来。远远近近的人们,都知道这个惊人消息了。 杂耍团里的每一分子,每天看到这些宣扬,也都感到兴奋莫名。这一次的表演, 对他来说:是功成名就。对团来说,也是开道的锣。是最好、最实际的广告宣传。 春的五月,白昼长了,黑夜短了。天气也渐渐暖和了。鹅黄的迎春花开过,杜 鹃、樱花、玉兰、郁金香、风信子……各种各色的花,也开始争奇斗妍。他高空走 索的准备工作也开始了。五月十二日,钢索已经架起,只等着开场了。 五月十四日,已经是高空走索紧锣密鼓的时候。他亲自去检查那钢索,是否绞 得够紧?这根半空中的钢索,两边的距离,较之平常的表演长了一倍。如果钢索不 绞紧,索子不够直;走索人就无法走下去。那就要步他大哥与乔治的后尘了。他可 是肩负着他个人与团的荣誉于一身的啊! 他再三试那索子,知道工作做得很好。放了心。 晚上,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起床,他精神抖擞。 “爸,今天天气变了。很冷,风很大,我看您的表演还是改期吧?”他的女儿 关切地建议。围在他周遭的团员们也附和着。 “废话。箭已在弦上,怎能不发?这么多电视台,这么多新闻记者,这么多观 众,怎么能够通知他们改期?改期之后,谁还愿再来拍电视,报新闻,并且热心观 赏呢?这不是自己开自己的玩笑吗!——不能,不能,万万不能!我们一定要如期 按时举行。” “那么,我们在下面装上钢丝网吧!”乔治的儿子建议。 “不要,不要。装网就不稀罕了。原来的约定是不装网的,如今又来装网,岂 不要被人耻笑。你们放心吧!我会小心走完这最后一程的。不要对我没有信心啊! 这对我是侮辱呢!”他镇静地,笃定地笑着。接着对他女儿点点头,说道: “给我预备早餐吧!” “吃什么?爸?”信心与荣誉,是演技人员的命,没有必胜的信心,没有一往 直前的勇气,就会增加危险。他女儿也就不多劝了。 “一个煎蛋,两片面包,一杯牛奶。” “怎么只吃这么一点呢?” “傻丫头,你给冲昏头啦?我马上要去表演呵!不能不吃,也不能吃太饱。要 吃,等我表演回来再吃吧。”他慈爱地看着他女儿。老伴儿去世后,一直是这个女 儿照顾他的。 “对,爸,表演回来再好好吃。”他的女儿看了一眼在场的兄弟姐妹同事们, 笑着说,一面去料理他的早餐。原来他们这个团里的人,早已经凑了份子,在一个 饭店里订了席位,准备着为他庆祝欢呼。他退休下来,乔治的儿子就是接班人。原 准备由团里支付这席庆祝宴的,团里的人却一定闹着要凑份子以表示全体的心意, 所以才全体凑了份子。只是瞒着他,要给他一个惊喜。 吃完早餐,他被团员们簇拥着去帝国大厦。 真冷。昨天就像夏天,穿一件单衫。今天穿了夹衫,穿了毛背心还冷飕飕的。 风也真大,吹到脸上有阵寒意。天真是不作美,风和日丽多好! 到了帝国大厦,那里已经挤满了电视台的人,报馆记者,以及观众。真是万人 空巷,盛况空前。他到了钢索的起点,又用手试了试钢索的状况,觉得没有什么问 题,才像一个万王之王,拿着他握了四十多年的铁的权杖,举起右手挥动着,与观 众招呼。然后从从容容地踏上钢索。 他非常小心地一步一步走去。 高空的冷更寒。高空的风也更大。风吹得呼呼呼的,把人吹得东倒西歪重心不 稳。他心里有些后悔:不该逞强,该听女儿的话,取消今天的表演,改个日子。但 随即他又在心里自己说: “不要胡思乱想,这会分心的。分心就危险。要专心,要镇定,要勇敢,这是 危险的生命攸关的事哪……” “危险?不要想危险,不能想危险,这会使自己害怕胆怯的呀!不能害怕,不 能胆怯,走,一步一步走,走完终程……”风呼呼的,身子寒得有些抖。 “唉,真的危险呀!还是退回去罢!这刻儿退回去,还来得及。……” “不能,不能,勇敢啊勇敢啊!小心,谨慎,不要想到怕字,这是我一生的荣 誉哪!我若回头,这脸往哪儿放?我们的团还要生存哪,发展哪……” 他鼓着勇气,小心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奋力地抗拒那高空中强烈的冷寒的风, 在心里一再地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是忌讳的。专 心,专心,不要分心……”但是他就是制止不住那些胡思乱想窜往心头。 露天的高空走索,与室内的高空走索,不大相同,因为它受着天气的影响。风 云气流,都使走索增加困难。何况那钢索较寻常长了一倍有余又高矗云天。看着他 小心地一步一步前行,四周的观众窒息得心也要吊出来了。有些心软的观众,两手 紧握在一起,不住在心中祈告:“让他快快平安到达罢!让他快快完成吧……”紧 握的手都开始出汗。尤其是他的儿女子侄辈,两眼凝视,默不出声,仿佛一出声, 心就窜出来了。双拳紧握,将手心都掐出印痕来了。 空气平静如死,却是紧张如绷弦。 如履薄冰,如履深渊,他一步步地小心向前探索,眼神专注,手中那根铁棒横 在胸前,或左或右的倾斜调整重心。他的一生,像这样走钢索的表演,不知有几百 次,甚至可以上千了。比那身经百战的英雄,何尝逊色?不,不是相提并论的媲美。 如果二者相较,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此刻,他心悸了。 走,勇往直前地走,小心专注地走,他一定要完成全程,才是功德完满。他鼓 励着自己。 走,走,走,步步为营地走。他已经走到钢索的中央了,钢索虽然绞得很紧, 但因距离太长,一个人的身体,加上铁棒的重量,仍然使钢索下沉有如弯弓。他站 立在钢索中央,就如女人项链中央的坠子。风更劲了。他几乎无法稳住他的重心。 他后悔了。当他踏上钢索,发现情况不对,就应该退回去的。现在,来不及了。 退不回去了,太迟了。现在,他是有进无退。 进,怎么进呵?那风,吹得钢索呜呜作响,也吹得他稳不住身子。 挺住,挺住,这是荣誉,他得要维护他的荣誉,维护团的荣誉。 然而,怎么挺啊?挺不住了。像这样的劲风,在平地上也会把人吹得带风跑, 而他着脚的,只是一根向下弯荡的钢索,任怎样也把持不住。 他退既不能,进亦无望。在进退两难中,站在中央也站不住。他不得不向命运 屈服了。他不得不把荣誉抛开,把尊严踢走。 如果匍匐下来,两手抓住钢索,或者能逃过此一劫吧。 他慢慢地缓缓地伏下来,收起手中的铁棒,抓住钢索。 应该丢下手中的铁棒,这样空手空脚攀抓钢索,容易多了。 不,不,铁棒丢下去,力道多大,不知会撞到什么人,一定会出人命的。他紧 紧地抓着铁棒,也紧抓住钢索。风呼吼着吹着,使他像在钢索上荡秋千…… 万千的观众,惊心动魄地屏息凝视。万千观众都在心中默默祈祷。万千观众都 不敢出声,深怕一出声音,就会把他惊落下来粉身碎骨。 他的子侄团员也感到事态严重,赶着做张网准备。警察和安全人员也忙着做救 急工作。当初他的自信与坚拒,变成此刻的措手不及,乱成一团。 他的手攀附着钢索,脚也用上了。那根铁棒仍然被他紧紧地拥着。劲风吹荡着 他,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仍然勉力握着那钢索。 不能放松,不能放松。……他警告着自己。 但是,一阵劲风吹来,他那冻得已近僵麻的手,和那双脱力的脚,再也支持不 住,终于他像一只乏力的风筝,从那万丈高空殒落下来。他手中仍然紧紧地握抱着 那根伴随了他大半生的幸运铁棒,仿佛它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柱。他没有出声,没有 像一般人遇到艰险高声尖叫,或者高喊救命。他只是在心中想“完了,这一次我完 了”,仅仅这一闪的思想,连悔不该不听女儿的话的懊悔都来不及,他已经失去知 觉。 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万千观众的心都从口腔中掉出来了。而当轰然拍脱一声 他身子和铁棒落地的时候,他的儿女和团员的心也碎了。 他的手还紧紧地握着那铁棒,但是他已像一只西瓜从高空落下,血肉模糊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他,只有千古恨,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 俗语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又说:“走多了夜路,终会 遇到鬼。”他不正是一位没有头衔的将军吗!他不正是一直在危险上走夜路的人吗! 他,本应该是一个侥幸的幸运者,能够在数百次的危险表演中全身而退。谁会想到 他的生命会在最后一次临别表演失事终止呢! 一生的辉煌,从此空余叹息悲伤。一生的采声,掌声,也在叹借、悲伤中落幕。 庆功宴成了报丧饭。电视和报纸传播的大开眼界的表演,也变成了他的无奈,挣扎, 和黯然的结束。 附记:是七○年代罢?曾经有一个演技人在纽约作退休公开表演失事。我读到 这个新闻,看到他表演落地的图片,心中一直为他悲哀,叹息,直至于今。我不免 常常会胡思乱想,想象他的一生,和他最后时刻的所思所想。然后不能止息的悲哀。 写这篇小文,也聊表我心中对一个陌生者的悲悼,了个心愿吧!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