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阳光 阳光的可贵非到长久不歇的雨后才能知道。 加州阳光之讨嫌,还没搬到洛杉矶来就已经知道。 第一次谈到加州阳光的时候人还在纽约,电话里和洛杉矶的朋友讨论在加州车 中可不可以没有空调的事情,过来人说:你千万别指望在加州开车能有什么季节不 用空调,无论什么季节,中午的阳光一射过来,长了,你一定会得皮肤癌。 那时候没全信,觉得阳光的威慑其实从来不是事情,最恶不过“毒日头”这一 形容,在北京某些时候也曾身受,并没什么大觉得。 我对加州阳光的真认识,是真到加州之后得到的。 真到了这里,才知道阳光之嚣张。在洛杉矶开车时,你的胳膊在哪怕是被车窗 筛选进来的阳光下裸露超过半个小时,你一定会有难受至极的后果。原来在纽约生 活时,每次跑长途,看见高速公路上有些用革皮做顶的车辆已经跑得顶蓬爆绽,在 纽约沉重的颜色里显得夸张而奇特,一直觉得难于理解,不知道这车一定不短的行 程之中遇到过怎样的一些难受里程。到加州之后才知道这尚算不上曝晒破损中的高 级状况,洛杉矶无所不在的阳光下,几下子,就可能完成一场重大破坏。 也因为阳光的缘故,南加州的游泳池业比别处发达,一年中几乎有三个季度可 以算做泳季。加州有游泳池的人家一般除了真正的泳池,还会有按摩泳池,看上去 泳池的大池环会套上一个小的按摩池环,小池中的水可以加热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水一热,人像是被泡在室外公共浴盆里。 在洛杉矶,说得不雅一点,很多夏季的社交事项,都是在这个小小的池中袒程 完成的。 阳光带来的喜处,此算最狂。 到加州之初,最初选定的报社办公室离家的位置很近,我每天把车子开到办公 楼下,一停就是整整一天。 我们办公楼的停车位全部是露天的,没有任何遮盖,因此,那些交替来去冬凉 夏热的日子里,我的车每时每刻都置身于阳光中。夏天的时候,如果时辰不是等到 太阳西斜,车里几乎就是人间炼狱,车内温度高到不能触碰任何物件的地步。 那种时候,你在阳光下打开车门,看着车内,会觉得眼前有如隔着一盆炭火一 样有朦胧的热晕袅袅上扬。 夏天的时候,中午最怕被朋友的电话催促上路,上车前我已经做足猛捱的准备, 仍旧会被车内积蓄的热量热得满面通红,车上的所有物件也必须历经几回小心的试 触碰后,才能如常接近。最倒霉的是常常还会有同行的朋友,这些不甚习惯的同走 人一旦上了我的高温之车,人刚坐到副驾驶滚烫的位置上,立即恨不能夺路逃离。 朋友搬家,一个茶几、三张凳子等杂碎物件很难立即随同迁走,就和邻居说好, 请对方暂时代存几天,等新家收拾停当就返头搬取。哪想到这“几天”的阳光并不 给脸,一晒,就把这几个离群的孤燕晒得表皮爆开、四肢枯萎,来不及和亲人打个 照面就匆匆回了“老家”。 这算什么事儿? 加州阳光之可贵,不到冬天,不能知道。 远在威斯康辛州的朋友这个冬天实在被冷炸了,买上机票就和老婆来洛杉矶避 寒来了。洛杉矶没有冬天,冬天的白天仍旧可以一袭短衣短裤当家,那个朋友为此 嫉妒得几乎要哭。他说,在他们那里,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从超级市场买完东西 出得超市的门,还没走到自己停在超市停车场自己的车门前,人就被冻得失去知觉 了。 他们来避寒的那几天,夫妻两人规矩地在我家还时常需要开窗调节空气的客厅 里看美式足球,拒绝去任何地方游览,问他们:“你们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呆坐,难 道不心疼来回也要五六百块的机票钱吗?”他们满足地说,我们要的其实是这里冬 季阳光给人的感觉。 因为阳光过剩的关系,加州雨水过少。虽说雨水过少,但加州还是有旱季和雨 季之分的。雨季里,影响开工的项目虽然大面上说仅仅是房顶修造业等可以拖延的 工程,但是阳光的儿女们对雨季的体会不足还是捉襟见肘。 加州人一向不会在雨天开车,每到雨季的雨夭里,高速公路上车祸陡增,几乎 各条路上都有不幸。雨天里,开着车儿紧闭窗门,听着处处惊悸的路况直让你心里 发冷,汽车收音机里一句声音平淡的“有三辆车连撞”的路况报道,虽尾音不留, 但多半一定有被阳光娇惯坏了的血和悲伤。 加州警察这时候也非常忙碌,他们甚至须耐心地在各个微不足道的积水处盛大 地摆放“此处积水”的警方告示牌。 一下起雨来,我们家连同附近整个大区域的电话全坏了,拿起电话听筒听上去 是很多电流行走的声音,平素就基本上完全无人行走的街区这时空寂得甚至连鬼也 没有一个,独自一人在家,握着冰冷的电话,听着自己的心跳,你会觉得自己的整 个人开始下沉。平素电话好的时候从没有觉得和外界的沟通难能可贵,越到不能的 时候,渴望联络的感受越是发自内心。 准备不足的雨天里,没想到连沟通都成为奢求。 没有任何沟通的基础,你只好独自静坐家中。 非但我家电话如此,每次雨天,总是听说某个朋友家的电话也坏了。而且,昨 天就是一个雨夜,在这个夜里,我家区域里的电竟然也被停了,半夜三点钟的时候, 警铃公司打过来的电话大响起来,说是在系统中发现我家的警铃出现了非常“状况”。 这个让人一头雾水的问题一直交涉到双方都搞清我家所在地区刚刚被停了电,由此 才导致有“状况”之后才算完事。 在美国这个发达得不能再发达的国家里,民生物质提供的牢固与否,原来竟是 靠天检验的。 一下雨,美国人把平素每天会定时开动的浇花系统全部关闭。雨过之后,地面 湿绿,所有的房主都高兴,因为无端地就省却了一笔原本省不下来的水费。对于加 州的草木而言,雨季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时辰,地被浇透了,异常松软,我家的后院 处处蚯蚓横道,有的竟然令人发指地爬进游泳池中。 曾经听说旧金山闹过一次水荒,市政府号召居民们不要再浇灌自己的后院花草, 以便节约用水共度难关。结果,居民们就都这样做了,他们家里的花草全部枯萎变 黄。在美国种植花草其实是非常破费的,除了各家必须为花草们安装庞大的灌溉系 统外,水的费用每月也是一笔大开销。除此之外,花草们本身的价格更令你觉得娇 艳,不敢直视,比如,一丛花售价是三到五美元,一块两尺长,一尺半宽的小小草 坪的价格也是三到五美元。加州人的后院一般不爱“留白”,铺上的,全是钱。 所以,旧金山人听从政府号召曾经毁过的,是自己的心跳。 感同身受,非常佩服。我其实一直觉得美国是一个秩序不够的国家。我还在中 国的时候,有一年奥运会在美国开,那时我对美国的秩序一无所知,知道的全是美 国自由主义泛滥的事端。那次奥运会上看到镜头里竟然有无数美国男女在开幕式中 一丝不苟地做团体操,觉得不可理解。到了美国之后才知道美国人其实是最严守秩 序的,绝无条件地有章必循。 在这样的人文环境中,我才知道,最没有秩序的,是我自己。比如,我不习惯 在排队时站在前面人身后的一米之外排队;我不习惯在任何对白中夹杂“请”字; 我不习惯有老年人在前行走的时候不猛地超越过去;我不习惯在遇见我不认识的人 时自动自发地招呼一声“嗨”。 意识到此,极端羞赧,觉得原来自以为的文明,其实竟界在粗鲁的边缘。好在 来美多年,一直刻意勤做改动,现在的我已经不错。 前几天几个朋友在我家集合后开车偕同出游,临走时一位朋友手握着刚刚吃完 内容的小纸带问我可以扔弃该物件的地方在哪里,我打着哈哈顺嘴就说:“开门出 去,野外山间,到处都是。”那朋友听说,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小声说:“那我 就把它先扔到我自己的车里吧。” 听此言,我心猛地一沉。向天发誓,可能我是一个在别的方面不甚规范的人, 但是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我至少在扔弃废物的事情上是从来严守社会规矩的,平 生也最讨厌别人随手随弃的污浊,今天的一说,纯属开心,哪知道竟然说伤了朋友。 当然,也愧对了规矩。 当时,真想向他就我的玩笑说声“真对不起”,话到嘴边,又觉得无从下口, 这个心结结下,一直拖到眼前笔下。 但愿那个朋友能读此文,知道我埋藏已久的深深歉意。 时势一是能定夺,二是能磨练。感激我的朋友让我感觉有志一同,中美两地的 长年居住,我对秩序的高级和风度感佩万分。 这类时候,常常想到祖国,文明的真谛什么时候真的能够像阳光一样撒满家乡, 甚至仅从不随地吐痰开始。 文明古国,让我们重新再学文明。 犹如重新认识面前的璀璨阳光,尘土肠胃,为之一浣。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