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说着容易,做起来之难,须集自律、戒贪、慎独等系列高难度道德之 大成,稍有犹豫,就不能善终。 我的一个朋友在洛杉矶丢了钱包以为没丢,等到回家后才发现电话录音机里有 人已报称拣到了她的这个命根子。听完录音,后脊发凉,该马大哈这才着急,满心 感激地复冲出门,急扯忙火地去和道德恩人会面。 很多时候,在美国丢失了钱包之类的东西,结果往往有三种层次,一是真正地 被物归原主,钱包内所有存放无一遗漏;二是现金全无,但所有证件一应全在;三 是要啥没啥,全无音讯。 我在美国多年来,丢失的东西虽不算太多,但是一丢就如出一辙地没有消息, 若果根据上面的排列归类,统统属于第三层次。我的那些东西一丢,随之而来的迫 不得已结果就好像丢的是一些命不该归我的弃物。 在纽约住的时候,我曾从纽约开车北上去芝加哥。这一去路途壮观,从美国东 到美国北两个大吊角地穷开二手车。人穷胆壮,那时一下子就猛走好几天。到芝加 哥时天已降雪,遍地寒光,空气冰凉到让人刻骨铭心的地步,出车外打个五分钟公 用电话后,手脚全成了别人的。 我们这一行几人最后终于冲进也挣扎在贫穷线上的学生朋友家里,在人家的客 厅里打开地铺,找到一些贫穷的温暖。 也就是在这次的五分钟“失去手脚”地使用芝加哥公用电话后,我随身而带的 皮包就不见了。该皮包是我出国前在北京友谊商店撞见的最新款,虽然被当年的售 货员坚称面料是上好皮革而我总不能相信,但款式倒说得过去。那年头,咱们中国 皮包设计师的脑汁不知被储在哪里废弃不用,好歹这一个且算是稍有不同了。 丢的就是这样一件东西,里面有我所有的美国证件和信用卡,证件上有我齐全 的各处地址,甚至还有我纽约所有要紧各处的钥匙。这东西丢失之后,人有些发木, 好像丢失了半个手臂。 从芝加哥回纽约,整个人郁闷不快,知道自己回到纽约后关于皮包丢失事件造 成的结果大约有三个可能:一是我幸运,录音机里留着高雅芝加哥人的失物招领留 言;二是按照朋友们积极的警告立即为家门换锁。因为依照不少朋友那时的想法, 那芝加哥人认真而无赖的话,极可能开车就寻着路线摸到纽约我家闯空门搬东西。 反正,他手里攥着一切;三是没有任何外来后果。现在想来,朋友们当时给出的第 二种后果联想有些离谱,可能是大家那时都太穷,就格外看中自己费力得到的、其 实低级到完全没有档次的属物。 那时听分析听着心慌,一时没了主意。锁的事情后来我最终没换,也是因为钱 闲两不具备的显然关系,一直就认命地等候不该到来的结果突然到来。 结果没来。因此,迄今为止,提到芝加哥,不由得我不心情暗淡。历史的经验, 值得注意。 知道这种苦楚,我觉得拾物不招领,实在是一恶。 再后来,在纽约我又曾拣到过别人的东西。 那次我拣到的是一个人们常佩于腰间的小小腰包,这个腰包被人扔在街拐角的 地上,我甚至依稀看到几个十多岁的纽约少年正从它四周跑散。我走过去的那一刻, 觉得阳光四射。 拣到这个腰包的一刹那,我的手有些发抖,真感觉有无数眼睛烁烁地射过来, 弄得我所有后续步骤都显得有点下意识。 不得已打开腰包,但见内中乱六八糟得实在可以,想象里,失主一定是一个粗 壮男人。不然,如此龌龊混乱的女人该怎么嫁呢? 我找到腰包内的钱包时也证实了猜测,果然,失主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胡 须感觉很重的美国男人。阳光之下翻看一个陌生男人的皮包,这在我还真格的是第 一次,难忘的是我当时下意识地将腰包高高地举远的姿势和心态。 我也知道,我的“时辰”到了。 我随后回家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个胡须男人拨电话。电话拨过去的时候接 听的是电话录音机,遂告诉录音机关于钱包的事情。不久,胡须男人的电话就急急 地回过来,他语气之急切,让我马上为自己的善行感动。 我们相约在我家楼下的一个中餐馆门外碰头。 按照约定的时间,他来了,互道安好后我举过那个腰包,该人即刻抽出怀内的 一个早有准备的信封连连说“请收下”之类。 这当然也是我料定会有的一出。 其实我内心深处想到的其实全是对我自己芝加哥倒霉的“报复”。胡须男人掏 出来的信封很厚,美金纸币大小同一,厚厚的一迭可能全是一块的,也可能全是一 百块的(当然,这是超级乐观的揣测)。但是我明白,我唯一不能的就是伸出这个 接钱的手去,不然,我所有因为这次失物交递而产生的快感即刻悉数全无。 当时的我并非富裕得不想发意外之财,但觉得今次此番,对方就是捧过金条来 我也不能收。也因为,根本不是劳动,这么想之后,就连连摆手,说:“是中国人, 都会这样的。” 我转身走开的时候感觉他眼光中的很多感激一直停留在我身后,他捏着信封的 最后一个稍有惊讶的表情定格一直留在我心中久久不散,这让我内心无比满足。我 终于对自己的芝加哥丢失找到了一个非常自我的报复方式,我希望老天知道,人和 人是不能相比的。 那天,觉得大高兴,有一种很个人的纯净感,我才知道多少次听人说过的“帮 助他人做好事,多半是为了自己”这话所言不差。 物归原主在感受上不是一件小事,不全在于钱,在于那种失主方面人物相惜以 及遭受打击的感受,而不昧者的感受,一如我已完全感受过的感受。 但是从拾金不昧的一方来讲,一味表彰,倒也不是办法。因为,比如我之所以 在拣到他人腰包的事情上能够做得磊落,也可能是因为所拾之物诱惑不够的缘故。 试想,如果该腰包中满装着的是十万美金现钞,此时此刻写此文的时候我就果真试 着推想了一下,究竟当时当刻昧是不昧,未敢断言。在人性的事情上,我一直不敢 用真道德来做推断。 在这个恃制的命题下,诱惑究竟能不能战胜品德,我最终没有勇气自我嘉许。 当然,最关键的问题大概也因为还没有一次让我拣到过十万块钱。不然这个测试的 实践阶段就能早完早了了。或者如果我内心激烈挣扎之后把这十万块钱交给一个警 察,而警察没能战胜诱惑呢?我的品德就被他的诱惑战胜了。结果,最后的结局还 是输给了诱惑,那样的结果更辱没了我的品德。 那么,芝加哥的事情也不奇怪了。 在海外,每次轮到给海内外各种遭受天灾民众捐款,每捐每有对中间转钱人或 转钱机构品德和诱惑的猜疑,很多人因此直接住了手,不想妄动。我们既然说不清 自己,我们就更说不清别人。 然后,物归原主这事就这么渗着,有时成,有时不成。 不知道的事,最好不说。 说了也白说。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