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之歌 约囫翰丹很突然地走了,他出乎意料地走进了水里。他是从飞机中走进水里的, 他没有料到,我和其他人也没有料到。 1997年10月15日的下午,我正在国内,美国方面的有关电话一打过来,这消息 让我听得有些恍惚。 美国乡村歌手约翰丹佛是我百分之百的音乐偶像。他面相平庸,神形几近青蛙 之类,爱戴眼镜,声音高亢,一唱起来如一面鼓满晨风的大帆明亮地升起。 他给出的是一片宽阔的视野,你因而感觉异样。 第一次听见他的歌是在十年前的北京,那时我正是心静不下来的年龄,虚荣而 且神经质,犯那个年龄层的人几乎统统会犯的各种毛病,坐下身来就半通不通的讲 政治和时局,做拙劣思考状。 就是在那样的年代里的某天中,我忽然听见他的《再次再见》,这一曲平实之 歌静悄悄地流淌过来,先淹湿了你的鞋,缓缓地再浸透你内心的干燥,我一下子为 此热泪盈眶。我那时的身心状况和他差距甚远。那时候的美国在我的生命中毫无痕 迹,而我也正对西藏的经幡着迷,但是当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歌手存在于世的时候, 觉得心里平和多了。 现在的中国也出现了很多不错的歌手,但是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当时的中国歌 手大多数用胸腔走音,演唱时动作枯燥,交替地先伸出左手然后伸出右手,唱些自 己也完全不信的歌词,于一曲终了的时候听取掌声,假笑下台。你看着他,感觉是 在看着一个共鸣箱或者扬声器在下台,舞台下被他们假装激昂起来的伪情绪,在他 们下台后一秒钟内立即子虚乌有。 那时我们的大部分歌曲是激昂他人用的,艺术的出现,反而带出使空气故做躁 动的副产品。如今的中国新一代青年人让我认为幸运,现在的中国歌手中已经出现 很多平和之人和之作。在海外多年,最能被打动的,物象轮回似的已经是中国歌手 的“声”和“作”了。最近的一个好例就是北京女歌手田震的新歌《野花》,比起 大轰大鸣之作,它显得真实和从容。 但当时远还没有田震之类,当时只有约翰丹佛。 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很多歌曲中嗓音小小的转弯和处理上的变化,比如 他的《阳光照在我的肩膀上》一歌,最后一段中唱到“阳光,你在水面上看上去这 么可爱”中的“可爱”两字忽然高升,对他光芒万丈的阳光,这一瞬间你如亲身沐 浴。 那些北京的日子里,他的歌给我很多难以言喻的安慰和伴随。即便是移居美国 这么多年来,我仍尚未找到比他给我的感觉更自然的乡村歌手。 闻听我出国之后,他曾去北京演出。在中国,他的演唱会入场券不巧卖得奇糟, 黑市票一跌再跌也没能全卖出去,最后还是看不过去的学校们做了组织,由学生们 的充场填补才做出还算看得过去的了结。 有很长一段时间听说约翰丹佛因为眷恋家庭的关系停止了演唱生涯,这一举措 曾经成为佳话,给很多彷徨在不知所措中的美国人一个温暖的鼓舞。美国的家庭回 归意识一直在持续升温,正在时髦中,他时髦得让无数美国人五体投地。 美国的国庆日是每年娱乐界的盛事,1996年的国庆日前的某天,我其实只是想 打个电话问一下洛杉矶好莱坞音乐厅该会上演什么节目。电话拨到售票办公室,女 职员嗓音平平地从六月下旬的节目开始报起,猛然,从七月的第三天开始,节目目 录中,我听到约翰丹佛的名子。 才说到他时,我感觉有点突然,电话里的女职员顺嘴带了一句“这家伙挺有名 的”,她话音未落,我立即说“千万,千万帮我安排成那几天的观众”。 也算是久别重逢,我当然前往。 前往的那天人山人海。 这个地方是我的一个爱去之处,很多的陌生早成熟悉。这里一向露天演出,观 众席一直顺着高山向上延伸,前排的位置几乎无一例外地做成四人一个围栏,座位 中间摆放一个方桌,情形有点“山野包厢”的味道。但是,要想享受这种味道,所 费不菲,大约一个人头六七十美元。 “包厢”之后就是无数长长的木椅,大抵因为木椅“味道”不够,因此,票价 也一概降为40美元以贱。这种木椅其实坐上去感觉非常受用,大多数木头已经有些 斑驳,人椅相挨有一种“回家”的随意。 我们的周围有很多人带来野餐的食品,筐筐盏盏地摆开来,美国的“识途”人 家多会将这里看成一个消夏的去处,野餐之趣有时候就撒开在音乐厅之外的路边草 坪间和石阶旁,或者就在“包厢”和木椅上。 国庆日那天坐妥之后才发现到场的周遭几乎全是年龄在45岁以上的人马,以我 一头乌发般年轻的相比之下显得有点珍稀。自然我也不是年轻得可以夸说年龄的人, 但在这个场合里,对于约翰丹佛,我算是“早慧”了。 我通常是最不能听歌的,因为,熟悉的旋律一响起来的时候,感觉常会猛回到 当年初听的年代,想起那时的柔嫩事物,连带着草木生情。 年岁渐大,人渐渐多地喜欢伤感和回忆。这种回忆经常是突如其来的,不经准 允的,一下子就冲到面前的,猝不及防的。 听歌,多半是这种伤感的酵母。 结识约翰丹佛的时候我正恋爱,面临多种抉择,舍去的和保留的过程中,有很 多细节。那时的很多青春冲动现在已经被经历磨合得沉静。那时正是初春,前年回 国的时候,一位当年走动密切的朋友回忆说:当年你的眼白是蓝色的。 听这朋友的说法,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认定,眼睛眨眨地和这朋友定定互看。 我们已经不是过去,季节也是全新的了。 我想,现在已经是夏末,这种时候,人很自然地开始享受安静。也因此非常了 解,为什么老人写的东西多是回忆录,而年轻人写的东西永远是关于未来的想法。 我已经被迫知道年纪的可怕,人所认输的,永远是在时间上。 感受上我对约翰丹佛虽不陌生,但真正见识到他的真声真气,还是在这个国庆 日之夜。 那天,他穿一件由美国国旗做成的夹克,随便地在舞台上进进出出。他唱歌, 也说些笑话。好莱坞剧场一向是以演奏乐曲配放烟花而出名的,但是,烟花发射时 段一般安排在节目的尾声,场面通俗而轰动。不隐瞒地说,去过这个地方多少次, 每次,随着乐曲看烟花升腾起来的时候,我都止不住地心情无比激动。这种娱乐百 姓能感动我这种俗人的项目我觉得中国国内也应该大搞,不单单是因为中国的浏阳 花炮不用可惜,重要的是,这种方式给人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放松和感动。当乐曲 的激昂处与烟火构成一整幅难以描摹的声光之图时,你的身心刹那间融化一空。 约翰丹佛的演出也不例外,烟火当然也出现在最后的最后。开始的时候甚至直 到他最后一个曲子没有出场之前,没有烟花,整个场上的气氛全由他一人操掌。久 经沙场,他当然娴熟。这时候抬头看天,天是淡蓝一片的,非常浅,他的声音从小 小的舞台上飞腾起来,化成淡蓝色中的一支,美好地翱翔不止。所有的人都聚精会 神地看着他,听他喜悦的声音变成细小的水分,在空气中辽阔地前行,润进皮肤和 胸腔。 我知道, 他是非常非常能够感染人的,果然,他在唱到自己的名句“FLYAWAY ——”这句的时候,我顿时犹如陷入一个巨大的和音共鸣箱中,前后左右所有人都 在唱和。他这句之后的“唔——”伴唱,把全场都“唔”了起来,千百个嗓子组合 而成的歌声巨大地在观众中走动起来,隆重而轻盈地被在场的人交托传递。我才知 道我的所爱竟然有这么多的同道,感觉非常兴奋。 约翰丹佛属于那种少有的不造做的美国歌手之一,他磁带的封面多是他怀抱吉 它坐在一片草丛中之类的初级构图,有时戴草帽,有时不戴。这种磁带封面放在美 国音乐五彩缤纷的色彩堆中就像是一个民工贸然走进了大都市。 但是,“民工”般的他,唱出的竟是拥有整整一个年龄层的一代之歌。 感谢十年前的一次偶然,让我认识了约翰丹佛。 感谢约翰丹佛,让我认识了幼稚。 感谢幼稚,让我认识了成熟。 感谢成熟。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