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宁寒林是这天傍晚从北京火车站出来的。他拎着一个旅行包,站在路边截“面 的”。蝗虫般的“面的”,一辆辆从他身旁慢慢滑过,就是没一辆肯停下来。左右 看看,许多人也遭同样冷遇,他有些纳闷儿,难道出租车不做生意了吗?为什么打 着空车牌子还拒载呢?终于,他发现一位“的哥”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就赶紧挥手。 车慢下来但没有停,司机隔着窗子问他到哪儿,他忙说魏公村。不想车居然停下了, 他如见救星,赶紧钻进去坐在司机副座上。车启动后,他小心地问那么多“面的” 为什么拒载客人。“的哥”说不能叫拒载,谁也不愿意等半天,等一个起价,那样 太划不来。宁寒林问,不停下来问,怎见得不是长途客呢?“的哥”说,北京火车 站附近是不允许一般出租车等客的,所以只有凭眼力了。宁寒林恍悟。 “面的”里空空的,车的机器、门窗嘎啦啦地响个不停,车内却是长长的寂寞。 宁寒林心头涌起一阵孤寂凄凉。他和徐苒在“面的”里到底发生过多少故事呢?阳 光灿烂的好日子里,他们乘坐“面的”去郊游,去购物;深夜,从歌舞厅或富丽堂 皇的饭店出来,他们挤在里面得几分宁静,生一段亲密,有许多小高潮也都是在 “面的”里撩拨起来的。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孤独地听“面的”的喧闹。车窗 外暮色正浓,路两旁穿行着各种车辆。他的眼睛有点湿,心中涌出些幽怨和感动。 半年没与徐苒通音讯了,她一定不缺事情做,也一定不少抚爱甚至娇宠。在宁寒林 心底,徐苒可能发生的事情似乎什么都接受不了,但什么都得接受下来。也许,痛 苦才是幸福。 长安街华灯初放,“面的”经过东单、天安门广场、西单、复兴门……宁寒林 远远望见了高高耸立于楼顶的“中国职工之家”的红色灯标。那里,是他与徐苒第 一次单独进饭店并深谈的地方。 那天,下了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说是雪,其实比霜略重些罢了,白茫茫的, 刚刚覆盖住大地。那是个周末,下午编辑部没什么事,宁寒林手头有点钱,就打电 话约徐苒出来,说是请她吃火锅。 京城宽宽的街头穿梭着各种车辆和行人,他们走在人行道上。此时天已放晴, 太阳开始明亮,路上的下水井盖先自湿成一个圆饼,上面的融水里映出个小太阳, 也晃晃地耀眼。徐苒穿了一件蓝色薄呢子大氅,微笑着与宁寒林并行。宁寒林想, 今天是个好日子。 他们来到燕京饭店,在二楼中餐厅落座。这是一家比较老的够上星级的饭店, 在这里吃饭档次不低,价格也应该过得去,宁寒林是经过调查才引徐苒来的。可是 他犯了一个错误,几天前来此调查时,只问了问西餐的价格,当时他准备对机会请 徐苒吃西餐,既高雅又省钱。谁知今天下了雪,气候有些凉,所以他举起电话时, 竟说是请吃火锅,也许天冷吃火锅更是一种说辞。 服务员为他们备上杯子、碟子和筷子,同时送上一份菜谱。打开一看,羊肉、 百叶、鱼片,包括锅底,均比一般餐馆贵出许多。宁寒林迅速扫了一眼,后背嗖嗖 地直冒凉气,如果再要上饮料和啤酒,他身上的钱就只够要两三盘涮物了,还不知 服务费怎么收。万幸的是徐苒翻了翻菜单嘟着嘴说:“这儿的东西太贵了,咱们换 个地方吧!”宁寒林似得大赦,心里真如四九年全国解放一般。“换个地方?”他 用很成熟、很亲切、很有商量的语气,问了一句。 走出燕京饭店,他们肩挨肩地走到路边,四面环视,竟想不出应该去什么样的 餐馆才符合当时的心境。徐苒说,找一个干净的小馆就行了。宁寒林说,怎么也得 找一个像样的地方,环境一定要好点儿的。 徐苒说:“咱们不一定非吃火锅。对面路口里有一个中国职工之家,虽然是星 级饭店,可价格还行,我跟朋友来过,你看怎么样?” “听你的,”宁寒林说,“你看哪儿好,咱就到哪儿去。”说着还本能地摸了 一把衣兜里的钱。 恰如徐苒所说,中国职工之家的价格稍有些活钱的人都可以来享受一下,川、 鲁、粤菜都有,味道也还行。他们要了两瓶啤酒,点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一个汤。 饭吃得挺舒服,衣袋里居然还剩下一点银子,于是宁寒林又想到咖啡厅坐坐。 咖啡厅设在二楼,房间不大,环境优雅,他们走到一个方柱子后边坐下,厅内 飘荡着克莱德曼的《蓝色梦幻曲》。服务小姐过来问喝什么,宁寒林看了徐苒一眼, 征询她的意见。徐苒问有茶吗,服务员说有。徐苒又问有红茶吗,服务员说有。徐 苒就要一杯红茶,又问宁寒林要什么。宁寒林说:“也要红茶吧!” 咖啡厅空荡荡的,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厅内光线暖暖的,几乎没有自然光照 射进来。宁寒林从皮夹里取出一摞小纸片,递一张给徐苒。“是什么?”徐苒问, “噢,是诗!” 这是宁寒林特意带来的,一是为这次约会增加点情调,二是想让徐苒从诗中增 加一些对自己的了解。他挑选了自己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诗,这主要是不知道徐 苒对诗的鉴赏到底属于哪个层次,哪种类型。他让徐苒看的第一首是《寂寞》。 徐苒捧起纸片的一刹那,宁寒林的心急跳了几下,他真有点担心,这担心尽管 比较复杂,但主要是怕她太懂诗,那样他的诗和他本人就都会在她面前显得很狠琐, 他与她之间的彻底沟通就不可能了,而他寻求情爱的路途也就渺然无望了。为什么 首先选出这首诗?因为他自认为这是他写的第一首称得上诗的诗,还因为这首诗所 蕴涵的爱的孤苦、爱的甜蜜,都用形象的语言表现出来了,这情调正适合徐苒这样 大学毕业不很久的知识女性。这首诗既不浮浅也不晦涩,属于诗歌爱好者都能欣赏 的那一种,徐苒看后不管是什么反应,他都进可攻退可守。 寂寞 我守着寂寞 为你的允诺 残阳悄悄地退尽 弯月孤悬于寥廓 我的视觉里不再有你的身影 你融进空气了 空气将我浓缩 我守着寂寞 为你的允诺 林路问蒙着枯叶 钢轨上幽光闪烁 我的视觉里不再有你的身影 你渗入静夜了 夜翼将我紧裹 读完,徐苒返回头来又迅速地看了一遍。宁寒林注意到徐苒的反应并不强烈, 心里有点倾斜,但很快就稳住了自己。徐苒说:“节奏、韵,都不错,有些句子很 好,比如‘夜翼将我紧裹’,很有想象力。就是后来的……情绪没升上去,你应该……” 没等她评说完,宁寒林连忙递上第二首和第三首—— 秋天的记忆 那时候 出门 就望树 就望 屋顶上袅向天空的炊烟 那时候 路上有行人 响动也不大 纷繁的世界 冷落着相安无事的 平民村落 那时候 秋天的风 刮得邪乎 我就踩着 风圈随黄叶哗哗的笑声 跑到很陌生的地方 那时候我是一个 孤独的小男孩 宁寒林注意到了徐苒面容的变化,她的眉舒展了,眸子亮了。宁寒林的心平衡 过来。徐苒抬起眼很赞许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一下头,接着看下一首: 年 月 在年月的清冷冷的镜子里 有一群无虑的孩子 一排排茅舍的空间 是他们的极乐世界 很贫困的日子 过得很有味 在年月的清泠泠的镜子外 有一座座大厦 大厦的每扇窗子后面 都有一双深情的眼睛 很嘈杂的日子 过得很宁静 徐苒一边看一边会意地颔首,读完说这首不错,然后望着桌对面的宁寒林说: “你真的不错哎!”说着,还伸着脖子看他手中的小纸片,宁寒林又给她一首诗 —— 风景 你总忙着做一些事情 我就爱看你这专注的情景 无论屋外姐妹们旋转着什么欢乐 你都不散神于手中的活计 偶或送了姐妹们的心你入了伙 也绝然是有时有晌地待上一会儿 倘若这天你真的豁出去玩个痛快 肯定是极认真后便挡着嘴笑 过年你也穿上熨帖的衣裳混在姐妹中 只是手中的毛活总颤动不停 真想让你彻底轻松一阵 又怕失去这留人的风景 “不错,这么短短的一首诗,把一个勤劳的中国传统女性写得挺传神,不容易! 你行,你能写出好东西。有好多发表出来的作品真是没法看,你这首在它们之上!” 徐苒诚恳地说着。 宁寒林的心情很舒畅,想不到徐苒竟会喜欢这类诗,当时写完它的时候,他也 曾很激动了几天,感到这可能是一首品位比较高的东西,但他又怕一般人,尤其是 具有现代意识的读者不认。现在徐苒居然欣赏它,说明它的接受面不算不宽。徐苒 如此欣赏,也给他带来了希望。 “在你的生活中是不是存在着这样一个女性?”徐苒微笑着问。 “嗯……怎么说呢,写完这首诗好像完成了一个夙愿。我生活在极普通的家庭 里,我们家的邻居们也都很普通,有很多女人的身上都具备这种勤劳的品质,因为 她们从小就要学会生火、做饭、掏炉灰、洗菜,甚至做衣裳……她们对生活充满着 热望,但绝不像经济条件好的家庭或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女孩儿那么浪漫,那么充 满幻想。她们更关注的是替母亲分担家务,替上夜班的父亲打更。所以当有的男人 注意到她们的时候,她们也不过分想入非非。如果在路上或公共汽车站你被她们身 上的那点宁静和成熟吸引,你大声说话,想引起她们注意,那是徒劳的,她们既不 东张西望又不懂卖弄风情。可正是如此,才更牵动男人们的心。他们觉得这样的女 人神秘,有女人味儿。多少年来,我爱慕更深的就是这种女人,写了这首诗,似乎 在情感上有了一个了断。我拿这诗让几位朋友看了,他们表示都曾有过这种情感, 只是从来没人替他们说出来。这首诗也算是我对那些自己很美,却恍若无知的女人 们,做了一个交待。”宁寒林注意到徐苒听得很投入。 “是不是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会很轻松,如鱼得水?” “是的,不过这样的女人往往都不是很漂亮的那种,所以好接近。男人就是这 样,好歹接触到一个有女人味儿的女性,就会陷进去,而且认为谁都没有这个女人 好,甚至没有人比这个女人好看。” “那你为什么还和我接近呢?” “人往高处走嘛!另外我对陌生的东西总有一种挑战心理,但愿没吓着你。” 宁寒林笑笑。 “还有吗?”徐苒望着宁寒林手中的纸片,像小孩吃糖一样,吃了一块还想再 吃一块。 宁寒林觉得已经恰到好处了,可见徐苒似乎还不过瘾,又觉得也应该让她了解 自己的另一面,粗粗拉拉的一面,或许更好,便又给了她一张纸片—— 一 间 屋 那么多日子 不知怎么过的 通常是 吃过晚饭 她的父亲便 四仰八又呼呼入睡 我看着她做屋里的事 那么多日子 我们都做过什么 实在记不得许多 惟后悔一个夏季 浪费了拧她 白腿的空子 她提着破裙子 使劲地扇 我只想 那早晚是我的 还有一个冬夜 她的脸被炉火烤红 我痴想了一阵子 可什么也没做 那么多日子 她家 就这么一间屋 那么多日子我们 都是如此相处 当我的胡子长硬的时候 她已给人家生了崽 徐苒咧开嘴摇摇头说:“真有意思!这小伙子是不是就是你呀?” “可以说是我,因为我特别体会男人的那种无可奈何。” “你的诗总是带着苦涩的,但是又从中品出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这首《一间屋》 如小刀刻的一般,写得再具体不过了,却带着许多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这首诗的女主人公和《风景》那首诗里的女人同出一辙,她们确实不懂得骚 情,她们绝大部分没看过一部长篇小说,诗,就更别指望她们读了,但是她们成熟 得都很早,男孩子还傻玩儿傻跑的时候,她们冷不丁都对上象了。另外这些女人, 你认为她们很美。美如风景,可她们却急于摆脱自己出生以来的困境,渴望找到一 个层次比较高一点儿的或过得比较殷实一点儿的家庭。另外,她们赖以吸引男人的 那点儿美德,很多时候都会变,她嫁到了一个好人家,又被丈夫宠着,那么她就会 模仿着过上等人的生活,做出上等人的举止,但是常常露馅儿,弄得不伦不类、一 塌糊涂,如果遇到一个坏脾气的男人,可就惨了。在我们原单位,有一位刚刚毕业 的大学生,小伙子一米七八的个子,长得很帅,有一位很现代很漂亮的女大学毕业 生狂热地追求他,他丝毫不动心,只是一个劲儿地对一个蔫蔫乎乎的女工感兴趣, 那个女工对他很冷淡,弄得他觉睡不好,饭吃不下,人不人鬼不鬼的。周围的人都 议论这事,认为不可思议,就探讨那位女工的魅力何在。跟她同事的女性们异口同 声地说她就那样,不是故意要冷淡谁。后来那位小伙子如愿以偿了,那位女工依然 故我,小伙子的狂热渐渐冷却,并有悔意。所以我认为,女人在少女时代凭借着天 然的羞涩都是很美的,然而过了这个时期,如果没有文化修养的依托,准就完蛋了, 男人找女人不应该只考虑这一点。不过,像那个小伙子一样投入地爱上一回,昏天 黑地的也值了,否则太明白了也很难有幸福可言。” “你真是够冷静的,”徐蒋第一次听宁寒林这么郑重其事地谈论问题,觉得很 新鲜,“你的诗好像都很中国味儿,而且很地道。” 宁寒林没有觉出徐苒在赞许他,他觉得自己在徐苒心里的形象应该是完整的, 她说自己的诗很中国味,似乎是在说他的诗还有局限性,并且和她很远,于是心里 又一次倾斜,他又递过去一张纸片—— 不醒 如荔枝破流 琼浆丰盈 这默然的透明 清晰绝顶 朦胧绝顶 转而丰硕 转而晶莹 欲信 却见空蒙 想溶 能溶 不怨 不醒 徐苒读一遍似乎不懂,又读了一遍,说:“很怪,很空灵又很实在的一种感情。 这灵感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这样切入呢?” “有点儿奇特是不是?” “有点儿,不过没有脱离你一贯的气质,想想还是能看出是你写的。只是这诗 的起兴确实有点儿奇妙。” “这首诗的得来我也一直有点儿奇怪,不过它却让我知道,诗原来也是可遇而 不可求的。想听听我是怎么遇到它的吗?” 徐苒眼睛微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坐姿,以示洗耳恭听。 “其实这首诗仅来自于一个梦,一个不大好说出口的梦。”宁寒林顿了一下, 看了看徐苒,徐苒眨了一下眼。 “我们杂志社有一个未婚女子,形象说不上好也不大会穿,但是白白胖胖的看 着很干净。由于在家里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对我像对兄长一样依赖,有 时也有些亲呢行为。当然在那个问题上我们是不可能沟通的,我的男人的情感里是 没有这个人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宁寒林抬起眼看了徐 苒一下,见她正认真聆听,便接着说,“梦见她在我的被窝儿里,在我的身子下面。 她光着丰腴的身子躲在我同样光着的身子下面。我一震,看清是她后便觉得她也是 姿色可餐的,接着我顺着她的脖颈往下看,看见她被我挤歪变了形的双乳,乳房不 如我平时想象的那么鼓,但底托比较大。顺着她的腹部我越过肚脐往下看,朦朦胧 胧看见了她的……”宁寒林偷看了徐苒一眼,见她身子有些缩紧但并没有表示反感, 就又接着说,“……我激动极了,就猛地抱紧她,可是什么都没有……我醒了,情 绪进入一种无法言说的美妙境地,心头迸出‘如荔枝破流’这句诗。这诗写出来后, 我给几个朋友看,都说很独特,句式也别致,情绪流动得也很好。我想这诗成这个 样子,绝不是我刻意追求的,完全是当时情感的流动使然。由此,我知道了,诗的 形式固然重要,而生活、灵感和将感觉把握住的功力其实是更重要的。诗也是女人, 驾驭起来也难也不难……” 那次谈话以后,宁寒林认为自己在徐苒的异性朋友圈中离核心更近了一步。那 个冬季他们过得很开心,他还为她写了一组让她喜爱并感到很幸福的诗。